徐學斌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00234)
互文、反諷視域中的莫言小說《酒國》
徐學斌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摘要]國民性批判和現(xiàn)代化追求一直是新文學發(fā)展史上相互纏繞的命題,至今不衰。莫言的長篇小說《酒國》呈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寓言化世界,深刻地醒思了“酒國”丑惡的人性、野蠻的“食嬰”惡習,以及權利和資本共謀的腐敗風氣。從互文和反諷視角解讀《酒國》,筆者發(fā)現(xiàn)小說文本極具寓言性和本體性,濃縮了莫言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物質(zhì)和精神、國民性和現(xiàn)代化的多重思考。
[關鍵詞]莫言;《酒國》;互文;反諷;寓言化
1993年《酒國》出版,莫言認為這部小說是“迄今為止最為完美的長篇”,“是我美麗刁蠻的情人。”[1]但與之截然相反的是批評界卻一片沉寂,并沒有引起莫言所預期的反響,“此書出版后無聲無息,一向喜歡喋喋不休的評論家全部都沉默了?!盵2]2001年,《酒國》榮獲“Laure Batailli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此書才逐漸得到批評家的重視。究其原因,《酒國》之所以遲遲才得到評價,不僅與其復雜的文本形式、深邃的主題思想有關,還與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歷史語境息息相關。80年代末期沉悶的文學場域,以及文本觸及到的政治腐敗問題,愈發(fā)讓批評界“敏感”,“這部小說是90年代對官場腐敗現(xiàn)象批評的力度最大的一篇小說,國內(nèi)的很多的批評家畏畏縮縮的不敢來評它,就是因為這部小說的鋒芒太尖銳,有很多話他們不敢說明白?!盵3]所幸的是,20多年過去,創(chuàng)作(作家)和批評(批評家)的話語權愈益走向常態(tài)化、多元化和自由化,文本所指與能指在閱讀、闡釋、接受過程中也不再停留于單一粗暴的批判層面。
細讀小說《酒國》,不難發(fā)現(xiàn)莫言在形式結構上的用心,人物形象、敘事模式、主題內(nèi)蘊上的互文共生關系和反諷的寓言化表達,使得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充滿張力,現(xiàn)實和虛構的縫隙被不斷擴大又不斷彌合,歷史和現(xiàn)實也在支離破碎中得到重整。同時,小說對人性的貪婪和欲望、酒國殘忍的“食嬰”惡習、官商勾結的腐敗風氣、野蠻嗜血的劣根性的反諷式刻畫,呈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醒思。
一、互文:敘事的沖突與文本的張力
一切歷史內(nèi)容、精神實質(zhì)的表達都離不開形式結構的支撐,“是形式,而不是內(nèi)容,更具有歷史性?!盵4]《酒國》文本呈現(xiàn)的思想內(nèi)蘊和歷史內(nèi)容之所以如此紛繁復雜,其關鍵之處就在于它獨特的互文結構。
一是文本之內(nèi)的互文?!毒茋肺谋窘豢棽⑿兄齻€敘事,三者之間互為對照、補充、闡釋,構成了互文閱讀。敘事一:敘述省偵查員丁鉤兒前往酒國市調(diào)查肉孩事件的始末。敘事二:敘述李一斗的小說創(chuàng)作。敘事三:敘述酒國釀造大學博士李一斗與作家“莫言”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通信對話。在最后一章,通過“莫言”的酒國訪問,則巧妙地彌合三個敘事的縫隙。
頗為吊詭的是,敘事一中作為調(diào)查人員的丁鉤兒進入酒國“無物之陣”后左奔右突,至死也沒有確定“食嬰案件”的真實性,而在敘事二中則赤裸裸地近乎自然主義地呈現(xiàn)金元寶賣嬰、李一斗岳母烹嬰、酒國人食嬰的真實細節(jié),酒國人的累累罪行昭然若揭;敘事一中陰險狡詐的無恥政客金剛鉆,在敘事二中卻是酒國人崇拜的精神偶像;敘事一中因殺嬰而內(nèi)心懺悔以至于精神分裂的李一斗岳母,在敘事二中既是溫婉美麗的女性形象,又是殘酷的殺嬰不眨眼的惡魔形象;敘事一中被丁鉤兒妒殺的酒店經(jīng)理余一尺,最終卻復活在作家“莫言”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并和“莫言”相見交談;至于披著紅衣的嬰孩,則在三個敘事之間穿插出入,忽而是率眾反抗的小妖精,忽而是騎驢獨闖為民除害的俠客,忽而成為庸俗丑陋的侏儒余一尺的自稱,忽而變?yōu)橐怀呔频甑幕镉?。三個敘事之間生成的敘事沖突,仿佛一個敘事“圈套”,使得人物面孔變得不可確定,人物形象變得復雜顛倒,人物行為變得荒誕不經(jīng)。然而正是在這互文性敘述沖突之中,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爆發(fā)出一股似真似幻、大開大合的過剩能量,在文本之中故作顛覆,考驗著讀者的審美和領悟能力。
二是文本之外的互文。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酒國》文本都關聯(lián)到諸多的名家作品。文體形式上,對民間傳奇、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新寫實主義小說、表現(xiàn)主義小說、元小說進行的戲仿,使得小說風格多樣,眾“體”互生;主題內(nèi)容上,“潛文本”隱現(xiàn)著紛繁復雜的精神交流和對話,甚至解構與顛覆,使得小說的閱讀快感和闡釋難度奇妙扭結,眾“聲”喧嘩。這正是莫言“結構就是政治”[5]以及思想“密度”的自覺追求,使文本變得復雜多義,“好的長篇應該是‘眾聲喧嘩’,應該是多義多解,很多情況下應該與作家的主觀意圖背道而馳?!盵5]
在此,筆者試著通過著重分析小說主題內(nèi)容上的互文來考量《酒國》文本的張力。顯然,酒國的“吃人”主題正是對魯迅“吃人”主題的借用和掘進。不同之處在于,后者的“吃人”多被理解為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對自由人性的戕害,而酒國的“吃人”則著意批判利益驅(qū)使下人性的殘忍、官僚的腐敗和權力的異化對于個體人的吞噬。“這部作品里有戲仿,有敬仿,比如對《藥》的敬仿……我的本意并不是去說中國有食人現(xiàn)象,而是一種象征,用這個極端的意象,來揭露人性中的丑惡和社會的殘酷……作品中對肉孩和嬰兒筵席的描寫是繼承了先賢魯迅先生的批判精神,繼承得好還是壞那是另外的事情,但主觀上是在沿著魯迅開辟的道路前進。”[6]在魯迅“吃人”主題的關照下,酒國的“吃人”更顯出時代況味,在人性“審丑”中走得更遠。
除此之外,《酒國》與卡夫卡《城堡》的互文也值得分析。首先是人物形象上,主人公都是孤獨的“跋涉者”,行走在孤獨的旅程中,擺脫不了欲望的泥淖,個體價值的淪落,幻想著征服世界卻被世界征服;他們都是外人進入新的卻一成不變的超穩(wěn)定的異化結構,比如官僚機制、政治結構,要想破壞它是不可能的,其結果都是有去無回。有所區(qū)別的是,丁鉤兒最先是作為“正義”的化身出現(xiàn)的,其在“權色酒肉”的誘惑下墮落成社會渣滓的遭遇,更凸顯出在一個政治理想終結、英雄失勢的時代下變革社會的艱辛。其次是共通的隱喻,“酒國”“城堡”都象征著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這樣的“酒國”“城堡”,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一個黑洞一般,任何異質(zhì)性的因素進入,都會被同化以至消滅。這種神秘的力量,更像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殘酷與無情,是為“無極”。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無極”的存在,然而無論人做出怎樣的主觀行動,命運都不可自控,都無法走出這樣的困局。因而,讀者看到,丁鉤兒左沖右突,依然無法逃脫“便衣”的偵緝(第八章)。同時,處在泛人類意義的高點上俯視丁鉤兒和K的遭遇,讓我們更能夠看清個體人選擇的脆弱性和有限性,人的反抗變得可有可無。
二、反諷:歷史與現(xiàn)實的寓言化言說
談及反諷,克爾凱郭爾指出,“想象力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為描繪形形色色的圖畫保留著無邊無際的自由空間;活潑的場景隨意攀繞在一起,奇形怪狀的線條互相纏繞,構成調(diào)皮的笑聲,繽紛錯雜的穿過松散的織物,諷喻把一般說來極為局限的形狀朦朦朧朧地擴展開來,其間諷刺模仿式的玩笑肆無忌憚地把一切顛來倒去。”[7]可以說,這種描述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酒國》文本世界的寫照。莫言通過對酒國“食嬰”事件顛來覆去的描繪,對食、色、性夸張縟麗的鋪陳,借用民間傳奇故事,用冗雜繁復的狂歡性話語,繪聲繪色地上演丁鉤兒、李一斗、余一尺等人的滑稽戲,敘寫著一系列諸如人的生存、社會制度、人類文明等宏大主題,營造了一個荒誕的寓言化世界。這個寓言化世界是在三個交錯敘事的時空里展開的,敘事一是作家“莫言”的創(chuàng)作時空,敘事二是虛擬時空,敘事三是“莫言”與李一斗生活的現(xiàn)實(雖然此現(xiàn)實依然是虛構的)時空。假若以“莫言”和李一斗生活的現(xiàn)實性為衡量標準,按照虛構程度對三敘事進行排序的話,筆者姑且得出“虛構性:敘事一>敘事二>敘事三”的結論。然而眾多人物的在三個敘事之間的時空“穿越”,制造了真幻難辨的假象,于是,歷史陷落,現(xiàn)實模糊,真實與虛構的邊界變得曖昧不清,而人性和世界的本質(zhì)卻在混沌中嶄露頭角。無怪乎,張旭東認為,“在莫言的世界中,現(xiàn)象的世界(the phenomenological reality)很少得到再現(xiàn),而是被‘形式——敘述’空間所吞沒,并由一種無情的虛構邏輯轉化為寓言性形象。在這個意義上,顛倒的反而成為真實的。”[8]
在這種顛倒的敘述中,莫言往往把“真假美丑崇高鄙陋”的事物并置,反差對照達到反諷式觀照的效果。動物的反芻、肛腸的蠕動、令人作嘔的腐敗、背景的陰沉晦暗等描述常常傾瀉筆端,間或也有人性溫情和社會和諧的流露,然而總體給人以末日腐爛頹敗的氣息——道德墮落,精神沉淪?!暗≌f對嚴肅性內(nèi)容的講述和表達,卻并非疾言厲色的控訴與批判,而是憑借一種立足于民間倫理的歡樂力量對抗著強大的體制話語和政治倫理。裹挾著反諷、詼諧、幽默等民間性因素的敘述語流,噴薄而出,難以遏制,莊嚴、肅穆、神圣、崇高崩裂成荒誕、怪異的碎片,七零八落,不成陣勢。”[9]某種程度上說,莫言正是用反諷式、狂歡化的“敘述語流”來擺脫主流話語的宰制。讀者可以看到,李一斗對酒國驢街“美味”的描述就充滿了這種“反諷、詼諧、幽默”的“敘述語流”,通過冗長的、高昂的、頌詞般的話語堆砌與擠壓來解構他的整個話語體系:
這幾年對內(nèi)搞活對外開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種質(zhì)量,驢街又大大繁榮。“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驢肉香、驢肉美、驢肉是人間美味。讀者看官,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三揩油喂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么“吃在廣州”,純屬造謠惑眾!聽我說,說什么?說說咱酒國的名吃,掛一漏萬在所難免,請多多包涵。站在驢街,放眼酒國,真正是美吃如云,目不暇接:驢街殺驢,鹿街殺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豬廠殺豬馬胡同殺馬,狗集貓市殺狗宰貓……數(shù)不勝數(shù),令人心煩意亂唇干舌燥,總之,舉凡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魚鱗蟲介地球上能吃的東西在咱酒國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沒有的咱還有。不但有而且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風格有歷史有傳統(tǒng)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聽起來好像吹牛皮實際不是吹牛皮。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致富高潮中,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辟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致富道路[10]135。
顯然,這種“敘述語流”表面上高尚、振奮人心,實際上卻充斥著無盡的野蠻和虛弱,在陳詞濫調(diào)、胡言亂語中,一切莊重崇高都變得虛假怪異。正如??滤浴爸匾牟皇窃捳Z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話語的年代”,反諷有意地回避和丑陋的現(xiàn)實針鋒相對,而用“調(diào)皮的笑聲”來調(diào)和激憤和不滿,以反諷之“輕”對抗現(xiàn)實之“重”,乃至有“黑色幽默”的味道,意圖博取讀者的會意。因此,文本中繁冗甚或累贅的空話、套話、廢話、口號、叫囂形成的話語狂歡,主體形象被顛覆,歷史與現(xiàn)實被解構,主觀情感被夸大,在醉話連篇中卻看到事實真相,在無盡戲謔里卻看出人性殘忍,在渾濁不清中卻看到價值判斷。在“假大空”的陳詞濫調(diào)中,過剩的能量溢出,游離了主流話語。這種言說的“失敗”,卻正彰顯出話語的剩余價值。它撕裂了歷史的縫隙,揭開了現(xiàn)實的偽裝:話語的繁衍成為反諷的開始,最終抵達寓言化的想象與言說。正如李一斗的信里所說:“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nèi)チ巳A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nèi)核……我的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污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10]54-55在這樣的一個話語幻景中,那些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表面繁榮掩蓋之下的欲望、功利、誘惑、殘忍、淫蕩、賄賂、陰謀、野蠻、頹廢、沉淪傾巢出動,在一個依“法”辦事、心照不宣的世界里極盡狂歡。在這里,所謂的“英雄”(丁鉤兒)死了,真正的“渣滓”(余一尺、金剛鉆一流)卻還活著,尚留著凡庸市儈的大眾(李一斗、“莫言”)在茍活,光明和希望也一齊葬送在“大茅坑”里,“那里稀湯薄水地發(fā)酵著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酒肉,漂浮著一些鼓脹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象的臟東西。那里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樂土,是蒼蠅的天國、生蛆的樂園”[10]309,就連同“抗議”也被活埋。
作為故事的“看客”,讀者看到的人物幾乎都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癲狂。丁鉤兒到最后直接成了神經(jīng)錯亂的瘋子;其他如女司機的陰晴不定的話語;肉孩首領的陰鷙的目光;余一尺時靜時怒、亢奮的叫囂;袁雙魚對酒的執(zhí)迷;唯一的帶著一線光明的美麗女性——李一斗的岳母——也被折磨成瘋子。一個個瘋狂的人物,演繹的正是一個令人瘋狂的世界。雖則每個人都在承受著無法言喻的壓抑,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反抗成功,最終都淪為無助的個體,難以獲得拯救。在猿酒節(jié)將要開幕的狂歡前夕,讀者卻見證著丁鉤兒的死亡——狂歡和死亡同在,熱鬧和冷寂并存,構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應。他的死亡,是否寓示著英雄的瓦解、沒落和世俗欲望的勝利?是否意味著擁有反抗因子的個體最終都向無孔不入的欲望誘惑和壓抑人性的官僚機器屈服?是否揭示出縱酒以及濫酒文化作為萬惡的淵藪對人性和道德的戕害?是否在檢點社會上盛行的丑陋飲食文化與尚未褪盡的嗜血根性?是否在憂慮著人性淪喪的道德危機和共同體坍塌的社會困境?是否在反思著國民性重造的艱辛和現(xiàn)代化追求的曲折?作者真實的復雜的意圖,任何讀者可能都一言難盡。但正如文本所營造的寓言化的荒誕世界所指涉的那樣:歷史在晦暗的背景中失落,英雄不復存在,群魔則登臺狂歡亂舞;現(xiàn)實在顛倒的話語中混沌不清,個體歷經(jīng)人格分裂式的陣痛,猶疑不決的價值判斷跟隨著金錢和欲望狼奔豕突。也正是在這歷史的陷落和現(xiàn)實的混沌中,作者反諷的觸角延伸到了當今社會和官場的諸多丑惡現(xiàn)象。
三、醒思:國民性批判與現(xiàn)代化追求
個體的生命是生活,社會的生命是歷史,某種程度上說,兩者分別對應著國民性批判與現(xiàn)代化追求的主題。如果回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歷史現(xiàn)場,中國剛從“文革”的歷史創(chuàng)傷中走出不久,“改革開放”的篇章已然翻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則作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深刻地改寫著個體生活和社會歷史。與此同時,個體價值和歷史理性卻被市場經(jīng)濟、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等諸種意識形態(tài)所召喚,被拋出了既定的歷史軌道。在追求現(xiàn)代化的宏大命題的指引之下,前所未有的欲望和能力被釋放出來,社會面臨著道德滑坡、人性淪喪的精神危機。許多學者都對此有過討論,劉再復認為:“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千年之裂變:中國從鄉(xiāng)村時代進入城市時代,開始了一個被稱作‘現(xiàn)代化’也可稱為‘全球化’的急速城市化歷史裂變時期。國家精英轉入城市,工商業(yè)空前興盛,整個時代的主題是‘發(fā)展’兩字。但是‘發(fā)展’所付出的巨大代價則是‘道德’的崩潰?!盵11]《酒國》指涉的官僚腐敗、人性貪婪與權錢合謀,正是面對時代“發(fā)展”邏輯背后“道德”崩潰的社會現(xiàn)象,恰如其時地在“尋根”之后作出的深刻省思。
面對時代創(chuàng)傷和弊病,莫言反諷的超脫不同于禪宗的超脫,它游戲歷史,戲謔現(xiàn)實,卻并不消滅歷史,無視現(xiàn)實。反諷的邏輯背后始終有一個“我”,這個“我”解構一切表層的、深沉的、生理的、精神的現(xiàn)象,突入到附著在個體上的“國民性”和附著在社會上的“現(xiàn)代化”的“病癥”里,以尋找改造個體生命、變革社會進程的契機。如果回溯從《紅高粱》到《酒國》的創(chuàng)作脈絡,莫言關于“純種”理念的探討就一直纏繞著國民性批判與現(xiàn)代化追求這兩大主題。只是,《紅高粱》展現(xiàn)的原始野性、蓬勃生命力的本色英雄到了《酒國》這里卻徹底蛻化萎縮成欲望橫流的酒囊飯袋。如此,烈士陵園的老革命對于丁鉤兒的鄙視就不足為奇,“瞧你這點出息……我們播下了虎狼種,收獲了一群鼻涕蟲?!盵10]235如果再把對比的視野擴展到90年代初的“頹廢”批判和“欲望”書寫,那么同時期的社會頹廢、歷史墮落和精神沉淪就被燭照得更為清晰,賈平凹的偽古典愛情《廢都》(1993年)與梁曉聲的政治寓言小說《浮城》(1992年),都是這方面的典范。只是《酒國》嚴肅的批判理性更帶著含混的表達方式,它依然在形式上成為“先鋒小說”,有著深沉的末日氣息和傷感格調(diào),但卻沒有徹底地沉溺于歷史的虛無而指向無意義的狂歡,“英雄”無法逃避悲劇結尾卻依然喊出了一聲:“我要抗議……”這可能是肉體走向毀滅發(fā)出的無奈心聲,卻也是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聲音:那就是重建歷史的激情和渴望。這一聲音被魯迅、巴金那代學人彷徨吶喊了許久,至今還未中斷,文學的啟蒙和反抗的幽魂依然游蕩在歷史的天空。
莫言正是借助文學的形式對歷史、現(xiàn)實、道德、文化和文學的整體性頹敗多方出擊,噴涌、宣泄著不可抑制的憤怒——即使這樣的反抗又有著揮之不去的歷史挫敗感和虛無感。這讓我們想到魯迅作為“歷史中間物”的沉痛和感嘆,對《酒國》的價值判斷在認同與審視之間舉棋不定。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指出“國民性”的全部,給出完整的“現(xiàn)代化”的方案,在一個歷史終結、“后”學盛行的時代,回避未來似乎成了一種時尚。因而,《酒國》只能走向混沌和終結,假使我們能看到絕望者背后哪怕渺若微芒的希望,能洞見沉淪者哪怕一絲絲的抗爭,能覺察暴虐者哪怕偶有的人性復蘇,那么它的歷史也必然不會如此殘酷無情,讓見證者也難以安心——
在國民性重造、現(xiàn)代化追求的道路上,“我要抗議……”這是反抗的開始,它從未停止,更不會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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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孔文靜)
On Mo Yan’s The Republic of Wine from thePerspectives of Intertextuality and Irony
Xu Xueb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Abstract:Up to now, national-charactered criticism and modern pursuit have always been a intertwine pro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terature. Mo Yan's novel, The Republic of Wine, presents a peculiar and allegorical world, thinks profoundly about the ugly humanity and the savage habits of “eating babies”, as well as the corruption ethos due to the collusion of power and capital. By interpreting this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intertextuality and irony, the author finds that the literary text of this novel is fully embodied with the nature of allegory and ontology, which consists of Mo Yan's multiple thoughts about the history and reality, the material and spirit, the national-charactered criticism and modern pursuit.
Key words:Mo Yan; The Republic of Wine; Intertextuality; Irony; Allegorical.
收稿日期:2016-01-11
[中圖分類號]I24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535(2016)02-0043-06
[作者簡介]徐學斌(1993-),男,江西贛州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