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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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文化革命”
陳晉
毛澤東在不同歷史時期提倡的“文化革命”,內涵有區(qū)別,效果也各異,不宜混同。具體可分為四個時期:(1)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文化革命”主要指在“文化戰(zhàn)線”和“思想戰(zhàn)線”上批判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舊文化,創(chuàng)造無產階級領導的中華民族新文化。(2)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后,“文化革命”是指在文化事業(yè)和社會精神文明領域著力于建設、革新、創(chuàng)新、提升、發(fā)展、進步,目標是“科學文化現代化”。(3)1965年以后,“文化革命”逐漸從思想文化領域的批判發(fā)展成為以“興無滅資”、“防修反修”為目的,在全國范圍和所有領域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和批斗“走資派”的政治運動。(4)毛澤東在晚年曾一度有新的想法,提出真正的文化大革命是“發(fā)明火、發(fā)明蒸汽機和建立馬克思列寧主義”,又回到從人類文明進步的標志性飛躍角度來理解文化大革命。
文化革命毛澤東中華民族新文化科學文化現代化
毛澤東強烈而持久地關注著文化界的事情,身上又有一股強烈而持久的文化人氣息,這使他易于面對深厚的歷史土壤和復雜變幻的現實天空進行文化呼吸。他常常從文化的風云中嗅取敏感有用的信息,經過他的過濾,用以推動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實踐進程,同時又在改造社會的實踐中不斷地釋放出“文化革命”的精神力量。
“文化革命”這個概念因“文化大革命運動”而廣為人知。但是當時人們對它的運用和理解,實際上脫離了其本來含義。毛澤東在不同歷史時期提倡的“文化革命”,其內涵是有區(qū)別的,其效果也各異,不宜混同。
從黃遵憲的“詩界革命”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從梁啟超的“新民”說到魯迅的“立人”論,說明近代以來一直存在著文化革命的事實。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文化革命作為一種理念開始在中國知識界普及。
把“文化”與“革命”聯系起來組成一個詞,并非毛澤東首創(chuàng)。從馬克思主義這條線索來講,列寧1923年在《論合作社》中較早提出“文化革命”這個概念。瞿秋白20世紀30年代初在上海從事左翼文化運動時,提倡“新興階級領導之下的文化革命和文學革命”*姚守中等編:《瞿秋白年譜長編》,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2頁。,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沒有完成反封建的文化革命任務,要靠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蘇維埃文化革命”來接續(xù)完成。1934年1月,毛澤東在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報告中第一次使用“文化革命”概念,指出,蘇維埃有許多迫切的任務,其中包括“開展蘇維埃領土上的文化革命,用共產主義武裝工農群眾的頭腦,提高群眾的文化水平,實施義務教育制度”*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論教育》,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武裝頭腦屬于思想變革,提高文化教育水平屬于文化進步,這是毛澤東當時心目中“文化革命”的兩個基本內涵。
毛澤東第一次集中表達對文化革命的看法,是1940年1月發(fā)表的《新民主主義政治與新民主主義文化》(后改題為《新民主主義論》)。他的基本觀點是:中國共產黨“不但為中國的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而奮斗,而且為中國的文化革命而奮斗”*《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3頁。;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創(chuàng)造的新文化,“是新民主主義性質的文化,屬于世界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8頁。。在這篇論著中,毛澤東稱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樹其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對魯迅的評價,大體反映了毛澤東當時說的“文化革命”的內涵,表明他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和左翼文化運動的角度來界定的,主要指在“文化戰(zhàn)線”和“思想戰(zhàn)線”上批判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舊文化,創(chuàng)造無產階級領導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新文化”。文化革命的矛頭,那時還沒有指向資產階級文化,相反,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旗幟下,資產階級文化還是屬于無產階級領導的文化革命的同盟軍。文化革命的目標,就是文化革命“主將”魯迅代表的方向,就是建立“中華民族新文化”。
有些奇怪的是,除了《新民主主義論》15次使用“文化革命”外,毛澤東此后在其他講話和論著中絕少使用這個概念。即使在專講文化問題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關于陜甘寧邊區(qū)的文化教育問題》中,也沒有使用過。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化革命”一詞仍不很時興。毛澤東使用得比較多的是“文化建設”,常常和“經濟建設”并列使用。1954年3月,張聞天在關于蘇聯宣傳領域發(fā)生某些微妙變化的內部材料中,偶爾出現過“文化革命”一詞,毛澤東也閱看了這個材料,但并沒有及時拿過來使用。這年9月27日,陽翰笙在《人民日報》發(fā)表訪問波蘭的文章,引用波蘭共產黨領導人講話時也出現過“社會主義文化革命”一語,但社會上沒有什么反應。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1956年。
新中國從1953年開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向社會主義過渡,到1956年便基本實現改造任務。正是從1956年起,毛澤東認為,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所提的政治革命、經濟革命、文化革命三大革命,政治革命已取得決定性勝利,此后主要是搞經濟革命和文化革命。由此,他在1956年1月20日的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再次提出“文化革命”這個命題。原話是:“現在我們是革什么命呢?現在是革技術的命,叫技術革命,叫文化革命,要搞科學,要革愚蠢同無知的命?!?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469頁。
沿著這個思路,毛澤東從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到60年代初期,大倡“文化革命”,反復講它的重要意義。1957年3月20日,他在江蘇、安徽兩省和南京軍區(qū)黨員干部會議上說:“現在是處在這么一個變革的時期:由階級斗爭到向自然界作斗爭,由革命到建設,由過去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和后頭的社會主義革命到技術革命,到文化革命?!?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頁。把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放到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相對應的位置上來強調,這是很罕見的,其意實際上就是社會主義建設。對此,毛澤東在同一天的上海市黨員干部會議上解釋得很清楚:“建設也是一種革命,這就是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頁。
在這以后,毛澤東幾乎是把文化革命當作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基本任務。1958年3月在修改劉少奇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的報告草稿時,他特地加寫一句,今后的任務就是“為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而奮斗”*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頁。。這年6月17日,他在一個批示中大聲呼吁“獨立自主地干工業(yè)、干農業(yè)、干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80頁。1959年2月2日,在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第一書記會議上,他說:“社會主義革命成功了沒有?還沒有成功。建設叫不叫社會主義革命?也是革命。技術革命,文化革命,都沒有成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82頁。1959年12月,他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又講:“社會主義制度下,雖然沒有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革命,但是還有革命,技術革命,文化革命,也是革命?!?《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頁。1960年3月,他在聶榮臻送上的一個報告上熱情批示,各條戰(zhàn)線的“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的全民運動,正在猛烈發(fā)展,新人新事層出不窮”*《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頁。。
那段時間,倡導文化革命也是黨內共識。比如,劉少奇1956年9月在中共八大政治報告中提出“實現我國的文化革命”的任務。1958年5月,他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報告中又講:“為了適應技術革命的需要,必須同時進行文化革命,發(fā)展為經濟建設服務的文化教育衛(wèi)生事業(y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63頁。周恩來1959年在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宣稱,從中央到地方,“辦學校、辦科學、辦文化,進行各種業(yè)余的文藝活動,造成了一個廣大群眾性的文化革命的局面”*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頁。。從社會領域角度講,《人民日報》1958年6月9日發(fā)表的一篇社論,題目就叫《文化革命開始了》。
毛澤東從1956年起如此熱心倡導“文化革命”,還與他在進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歷史時期以后,對國情的認識有關。他對國情的認識,集中反映在“一窮二白”這個概念里面。那段時間,毛澤東10多次講到這個詞。所謂“窮”,他常指東西少,糧食少,鋼鐵少,機器少;所謂“白”,他常指文化程度不高、不好,科學技術落后。1960年10月22日會見美國記者斯諾時,毛澤東從理論層面對“一窮二白”作了解釋:“革命工作的結果,把人解放出來了。至于第二個革命,就是產業(yè)革命或者說經濟革命,過去的十年才是開始。我們的基本情況就是一窮二白。所謂窮就是生活水平低。為什么生活水平低呢?因為生產力水平低?!^‘白’,就是文盲還沒有完全消滅,不但是識字的問題,還有提高科學水平的問題。”*《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6頁。顯然,窮則必思變,白則好畫圖,思變畫圖,就是建設,就是變革,因而也是一場革命。具體來說,就是通過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發(fā)展社會生產力,促進經濟革命,擺脫貧困落后面貌。
明白上面這個邏輯,毛澤東當時講的“文化革命”的內涵就清楚了。它主要不是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否定、反對、廢除、打倒、批判、斗爭,而是在文化事業(yè)和社會精神文明領域著力于建設、革新、創(chuàng)新、提升、發(fā)展、進步。中共中央在1958年4月的一個批語中甚至說,普遍發(fā)展民辦農業(yè)中學,“也是文化革命的一個重要方面”*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頁。。劉少奇1958年5月在八大二次會議上講文化革命的任務,就包括掃除文盲、普及教育、文字改革、講究衛(wèi)生、提倡體育,以及“破除迷信,移風易俗,振奮民族精神;開展群眾的文化娛樂活動,發(fā)展社會主義的文學藝術”*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64頁。,還有就是培養(yǎng)“技術干部的隊伍(這是數量最大的),教授、教員、科學家、新聞記者、文學家、藝術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隊伍”*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64頁。。胡喬木1964年12月給毛澤東寫信說,他在杭州養(yǎng)病有感于西湖一帶墳墓太多,寫了《沁園春·杭州感事》一詞,“借指文化革命”,也是從移風易俗、提升社會文明角度來理解文化革命的。
毛澤東常常把“文化革命”與“技術革命”連在一起運用,表明他對文化革命內涵的界定,與他當時提倡的“科學文化現代化”這個命題有密切關聯。從1956年到1963年,毛澤東在思考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內涵時,不下5次談論科學文化現代化。最早是1956年10月,在接見意大利社會黨農業(yè)考察團時說,中國“建設現代化的工業(yè)和農業(yè),現代化的文化和科學,現在還不過剛開始”*毛勝編:《毛澤東思想研究資料》(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889頁。。1957年2月在《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正式提出,“將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具有現代工業(yè)、現代農業(yè)和現代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7頁。。1959年12月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明確把“科學文化現代化”與工業(yè)、農業(yè)和國防現代化并列為“四個現代化”發(fā)展戰(zhàn)略。由此不難理解,“科技革命”、“文化革命”,大體是與“科學文化現代化”相互補充的另一種提法,后者是戰(zhàn)略目標,前者是實現途徑。
文化革命當然也包括思想領域的革命。毛澤東當時在多數情況下沒有過多地強調這個側面,是因為他的興趣點在推行發(fā)展科學文化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以實現科學文化的現代化,如果把“文化革命”重點引向政治思想領域,他擔心會把思想學術問題混淆為政治問題。當然,毛澤東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考慮。1959年2月初,他在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第一書記會議上提出,“人與人的關系,意識形態(tài),這些方面的革命還沒有完成”*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82頁。。雖然沒有直接說這個革命就是“文化革命”,但多少為其“文化革命”思路后來發(fā)生變化埋下了伏線。
變化是從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開始的。據《龔育之自述》,八屆十中全會后,中宣部起草過一份《社會主義社會的文化革命和知識分子問題提綱》,其中對“文化革命”下了這樣一個定義:“革文化落后的命,革資產階級思想的命?!?龔育之:《龔育之自述》,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頁。前一句,延續(xù)了毛澤東此前講的文化革命的基本內涵,后一句顯然是根據新的形勢陡然起意。這種一分為二、兩個重點并舉的解釋,勢必形成矛盾。比如,毛澤東多次講過,資產階級掌握的文化比無產階級要高,現在又要革資產階級思想之命,無論是高的“文化”還是不好的“思想”,卻都是由知識分子來承載和傳播的,這就勢必在看待知識分子問題上產生困擾。如果你要依靠知識分子搞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就要承認他屬于勞動人民;如果你要“革”知識分子的思想之“命”,就自然會把他歸為資產階級。這個矛盾是很難調和的。結果,上面說的中宣部那個文件的起草者之間,圍繞把知識分子定為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爆發(fā)了爭論,意見不能統(tǒng)一,文件只能擱置起來,沒有搞成。
最有意思的一個轉變,出現在周恩來的表述中。1962年3月2日,他在廣州召開的全國科學和全國戲劇的兩個會上,根據毛澤東1956年1月在知識分子會議上講文化革命主要依靠知識分子的思路,提出知識分子屬于勞動人民的范疇。陳毅根據周恩來的講話,還講要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即脫“資產階級”之帽,加“無產階級”和“社會主義”之冕。周恩來、陳毅的話傳到北京,引起不同意見。此后,周恩來談論文化革命的口氣便發(fā)生了變化。比如,1963年7月8日他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作的報告中就說:“文化革命必須從思想改造入手,因為思想改造是個基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565頁。
1964年,“文化革命”的內涵出現根本變化。出現變化的背景是,在城鄉(xiāng)開展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思想理論界和文化界的過火批判越來越突出,京劇現代戲的匯演掀起了文藝革命的高潮。1964年7月7日,中共中央書記處舉行會議,根據毛澤東的提名,決定由彭真、陸定一、康生、周揚、吳冷西組成五人小組,彭真為組長,負責領導知識界與文化界貫徹執(zhí)行中央和毛澤東關于文學藝術和哲學社會科學問題的指示。這年7月15日,曹禺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一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稱京劇演革命現代戲,“是一場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何東昌編:《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要教育文獻》(1949—1975),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1403頁。。當然,其文中使用的“文化大革命”,還只限于文藝界的棄舊圖新,和后來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不是一回事。但也大致表明,從這時起,人們開始習慣用“文化革命”來統(tǒng)稱當時思想理論界的過火批判和文藝領域的破舊立新,從而溢出了此前說的“文化革命”的內涵。
從1965年到1966年,“文化革命”的內涵逐漸出現三層意思:文藝領域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革命、思想政治上的運動。與此相應,在概念上也先后出現“文化革命”、“社會主義文化革命”、“無產階級文化革命”、“文化大革命”、“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等提法。到1966年中共中央發(fā)表《關于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文化革命”最終演變成為一場全面的自下而上的“政治革命”運動。
具體來說,從1965年下半年開始,“文化革命”雖然主要在思想文化界盛行,但已越來越普遍地作為政治熱詞出現在中央黨政文件和高層領導講話中。其中有三篇文稿最有代表性。一篇是周揚1965年11月29日在全國青年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大會上的講話,其中一個小標題就是“文藝戰(zhàn)線的斗爭和文化革命的形勢”,明確講“一個社會主義文化革命的新高潮已經到來”*周揚著:《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做又會勞動又會創(chuàng)作的文藝戰(zhàn)士》,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15頁。。這里說的“文化革命”大抵還沒有超出思想文化領域。一篇是1965年10月30日文化部黨委《關于當前文化工作中若干問題向中央的匯報提綱》,其中說道:“中央和各級黨委的督促和領導,全國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深入開展,推動了全國的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場激烈的、深刻而復雜的、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和兩條文藝路線的斗爭。”*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50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頁。這是中央部門文件第一次在“文化革命”中加上一個“大”字,并將其意義提到了“兩個階級、兩條道路”斗爭高度,“文藝路線的斗爭”仿佛只是階級和道路斗爭向文化領域的自然延伸,因而排在了后面。再一篇就是10天后姚文元發(fā)表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背后有江青、張春橋的支持,直截了當地把上述意義上的“文化革命”落實到了具體文化現象的批判上面,由此開始把“文化革命”的理念落實為實踐形態(tài)。
到1966年初,“文化革命”從實踐形態(tài)急速地向運動形態(tài)轉變。這當中,有兩個文件起了激化或推動作用。一個文件是1966年2月由彭真主持搞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以下簡稱《二月提綱》)。這個文件的題目原本沒有“文化革命”一詞,當初成立以彭真為組長的五人小組時,只是說負責貫徹執(zhí)行毛澤東和中央有關文學藝術和哲學社會科學問題的指示,并沒有“文化革命小組”這個名稱,但《二月提綱》報送中央常委審批時,卻署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組”之名。這就告訴人們,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革命”具有了組織機構。另一個文件是1966年3月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者座談會議紀要》,文中至少10次使用了“文化革命”、“文化大革命”、“文化戰(zhàn)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的說法。毛澤東在審閱修改時提出:“一九六二年十中全會作出要在全國進行階級斗爭這個決定之后,文化方面的興無滅資的斗爭也就一步一步地開展起來了”,還說“文化革命解放軍要起重要作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62~563頁。。這就預示著“文化革命”從思想文化領域的批判將發(fā)展成為一種全面的運動,內涵是“興無滅資”。
正是從1966年3月底開始,前幾年很少使用“文化革命”詞匯的毛澤東,多次使用這個概念。3月28—30日,他在上海同康生等人談話時,提出“現在必須進行文化革命,阻止修正主義”,“文化革命是長期艱巨的任務,我這一輩子完不成,必須進行到底”。*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373頁。4月23日,毛澤東提出高中以上的院校師生“應參加到文化革命運動中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46~47頁。。在5月7日的一個批示中他又提出,“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378頁。??吹贸?,他開始把“文化革命”視為一場運動了,但仍然堅持使用“文化革命”,而不是在別的文件中已經頻繁出現的“文化大革命”。
1966年5月16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把這場運動定名為“無產階級文化革命”,其內涵是既要批判思想文化領域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也要同時批判混進黨政軍文各界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376頁。。與此相應,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還決定撤銷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重新設立以陳伯達為組長、康生為顧問的文化革命小組,表明這場運動有了正式的領導機構。8月8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正式通過《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此后,“無產階級文化革命”一律改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其內涵最終變?yōu)橐浴芭d無滅資”、“防修反修”為目的,在全國范圍和所有領域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和批斗“走資派”的政治運動。
一路梳理下來,不難看出,毛澤東使用“文化革命”這個詞匯時,“革命”的含義比較穩(wěn)定,無非是辭舊創(chuàng)新,具有批判、變革和進步的意思,但“文化”卻有大小不同的所指。微觀上是指文學藝術、學校教育、新聞出版、哲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這些文化事業(yè);中觀上是指社會思潮、理論科學、道德價值、社會風俗、行為習慣等更加廣泛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宏觀上則是從上兩層意思出發(fā),引申發(fā)展為政治社會各個領域,因而被稱為“文化大革命”。最后這層意思,背離了“文化革命”作為一種理論概念的本來意義。
“文化革命”穿越時空的旅行故事還沒有結束。
“文化革命”還有一層更宏觀的含義,指和科學技術革命聯在一起的,相當于整個人類社會文明進步過程中實現的根本性變革。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毛澤東有時候也把目光投向了這個層面。
1968年8月,毛澤東在審閱姚文元報送的《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時,覺得文中“一場億萬革命群眾參加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句話不妥,果斷刪去“史無前例的”5個字,還批示說:“以后不要說史無前例。歷史上最大的幾次文化大革命是發(fā)明火、發(fā)明蒸汽機和建立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不是我們的革命?!?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494頁。
這個觀點是不是靈光一現的偶然之思呢?不是。毛澤東此后多次談到這個觀點。比如,1969年3月12日,他召集中央文革碰頭會成員開會討論陳伯達起草的九大政治報告初稿,提出:“要提出矛盾來,講清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發(fā)明火,發(fā)明蒸汽機,是兩次文化大革命,我們的文化大革命比這兩次小得多,過幾年,連印象都沒有了,何必那樣吹?”*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頁。4月11日,他在參加九大的各大組部分召集人會議上又講:“這次文化大革命,叫不叫大革命,讓歷史家去作結論,叫文化大革命也可以,因為是從文化革命開始的?!?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頁。
毛澤東似乎想從“文化革命”最宏觀的含義上來看待文化大革命這場運動的地位。因此,說是“文化革命”可以,但放到人類文明進步的歷史長河中來審視,它畢竟不會帶來發(fā)明火和蒸汽機那樣的效果,不僅不能稱“史無前例”,是不是足夠“大”都值得考慮。
這使我想起馬克思主義“文化革命”思想首倡者列寧的有關論述。1923年1月,在《論合作社》一文中,為了回擊“在一個文化不夠發(fā)達的國家里推行社會主義是冒失行為”的責難,列寧明確提出,在進行政治斗爭、奪取政權之后,“現在重心改變了,轉到和平的‘文化’組織工作上去了”,“我們現在的工作重心的確在于文化主義”,“我們的政治和社會變革成了我們目前正面臨的文化變革,文化革命的先導”,“只要實現了這個文化革命,我們的國家就能成為完全社會主義的國家了”*《列寧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7~368頁。。他還說,實現文化革命是“異常困難的”,“需要整整一個歷史時代”,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要造就“有文化的人”,還需要有“相當發(fā)達的物質生產資料的生產,要有相當的物質基礎”。
列寧說的“文化革命”概念,大體也是在人類文明進步意義上提出來的,實際上指“整整一個歷史時代”中,在社會生產力高度發(fā)達基礎上實現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個方面的歷史性飛躍,并且與建成社會主義這個目標緊緊聯系在一起。毛澤東說的只有發(fā)明火帶來的人類歷史的飛躍,發(fā)明蒸汽機帶來的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馬克思主義這種改變世界進程的思想革命,才稱得上是“文化大革命”,與列寧的設想大體一致。
毛澤東的思考,最終回歸到了“文化革命”應有的宏大而深刻的內涵上面。
What Is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Chen Jin
(CCCPC Party Literature Research Office,Beijing,China)
The “cultural revolution”,advocated by Mao Zedong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had different connotation and effect and should not be mixed. Concretely,it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periods:(1) During the new democratic revolution,the “cultural revolution” mainly referred to criticizing the old imperialism and feudalism culture on the “cultural battle line” and “ideological battle line” and creating the new Chinese nation culture led by the proletariat. (2) After basically completing the socialist transformation,the “cultural revolution” referred to focusing on making construction,reformation,innovation,promotion,development and progressing the areas of the cultural undertakings and the social spiritual civilization,with the goal of “science and culture modernization”.(3) After 1965,the “cultural revolution” gradually developed from the criticism in the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field into the political movement that criticized the “bourgeois reactionary line” and denounced the “capitalist roader” across the nation and in all fields,with the purpose of “fostering proletarian ideology and eliminating bourgeois ideology”and “preventing and combating revisionism”.(4) In his later years,Mao Zedong once had new ideas,and put forward that the real cultural revolution was “inventing the fire,inventing the steam engine and establishing the Marxism-Leninism”,it seemed that he returned to underst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ymbolic leap of human civilization progress.
Cultural Revolution;Mao Zedong;the New Chinese Nation Culture;Science and Culture Modernization
陳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中國中共文獻研究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毛澤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