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歷史有戲·
韓柳友誼三重門
劉誠龍
很難說韓愈與柳宗元志同道合,兩人雖則文友,爭論起來多是針尖對麥芒,柳宗元發(fā)布了一個觀點,韓愈起而奧援,這情況有,不全有;同樣,韓愈投放了炸鍋的論點到論壇,柳宗元未必頂起,反有可能向韓愈問難。813年,韓愈任比部郎中、史部修撰,文職的營生,韓愈牢騷滿腹,寫信給一位劉姓朋友,說“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自個呢也“年志衰退”,干修史事情算了,可是修史這事,哪是人干的?“夫為史者,不有橫禍,必有天刑?!辈皇潜粷h武帝割下體,便可能遭老天爺雷轟薦福碑。韓愈把這信抄寫一份,給柳宗元看,意在討柳宗元點贊吧?柳公卻是一把榔頭打過來,對韓愈這作品,首先就是“私心甚不喜”,將之批得體無完膚。
不曾惺惺相惜,甚或不曾安慰幾句,柳宗元就不怕朋友間撕破臉皮?人家抄寫一份與公,內(nèi)心有期望故也,卻劈頭來了句“私心甚不喜”,我真佩服柳宗元在朋友交往中那膽子,在QQ上,在論壇里,若是朋友,會這么拍板磚嗎?處世小心的,不表贊同,多是點擊“呵呵”,送對話框去。柳宗元卻是將拂逆友情之見,公開見報。獨不怕傷害友誼嗎?
韓愈也這樣,遇柳宗元與己意見不合,指責(zé)起來也是義不容情。柳宗元曾作《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這話不假,柳公是崇佛世家,幾代人都拜佛,他任柳州刺史,還曾重修大云寺以供養(yǎng)僧侶,并撰有《柳州復(fù)大云寺記》。而韓愈卻是史上著名的反佛斗士,他曾作《論佛骨表》,比網(wǎng)絡(luò)憤青還憤青,見佛廟就要砸,見佛像就要燒,“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睂α谠笆雀D言”,舉起大筆,大張撻伐。一個愛佛愛得如火,一個恨佛恨得如冰,愛恨如何交織?冰火如何同存?
學(xué)術(shù)觀點相左,或不是大問題,版面上踢腳,桌面下握手,魯迅先生與其論敵也往往如是。學(xué)術(shù)與友情多有糾纏不清,也有人先立條約,將兩者分開,爭論是爭論,友情是友情,這么分開了,友情之門也就打開了。這不奇。韓柳交情深厚,其奇異處是,他倆政治立場是左右對立的。大唐有永貞革新,首領(lǐng)是王叔文,柳宗元與劉禹錫都是改革的堅定旗手與得力干將,時謂“王、劉、柳”是三人幫四人團什么的改革派。也許是王氏搞改革,不曾起用韓愈吧,韓愈對這改革先是不滿,后是反對,韓愈作《永貞行》,啊開大嘴,高聲開罵:“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為。狐鳴梟噪爭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直罵王叔文是宵小,柳宗元不在類么?按清代學(xué)者章學(xué)誠說法是:“蓋韓柳雖以文章互相推重,其出處固不同,臭味亦非投契。”
韓愈罵革新派是“狐鳴梟噪”,有沒有將柳宗元歸入其中?已喊不醒韓愈來問,但兩人政治立場大不同卻是顯然的。韓愈由監(jiān)察御史任遽貶陽山縣令,《新唐書》說是他“上疏極論宮市,德宗怒,貶陽山令?!边@是可以擺得桌面上得版面的原因,內(nèi)里有無王叔文因政治原因給下石?北宋程俱《韓文公歷官記》,說韓愈被貶謫,“卒為幸臣所讒,貶連州陽山令?!毙页颊哒l?“所謂幸臣,蓋李實也。”而李實恰是王叔文柳宗元一黨。
一是改革派,一是反對派,政治對立,何容私誼?政治對立倒罷,韓愈還吃了政治大虧,他個人錦繡前程被燒焦過一次呢。清代全祖望在其作《韓柳交情論》中說,“古之于論交一事,蓋多有難言者?!背叹憧赡苁菫樽鹫咧M吧,將韓愈貶謫出京,罪歸李氏。韓愈自說,他這次夕貶山陰路幾千,是柳宗元在其間搗鬼,“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驊]語言泄,傳之落冤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韓愈疑心他被“中使”趕么子一樣趕出京城,是柳宗元與劉禹錫“語言泄”,在領(lǐng)導(dǎo)背后嚼他舌頭,讒言使壞之故。
若說學(xué)術(shù)觀點相左,是韓柳交情一重門,那么政治立場對立,自是交情第二門了。這重門,對學(xué)術(shù)之門難開得多了,學(xué)術(shù)觀點不同,只在紙面上斗斗嘴,罵罵架;而政治立場對立,那就傷害深得很了,可以互毀前途,可以互毀老命的呢。
韓愈遭貶謫,有無柳宗元背后放箭,這是懸案。只是可能性很少,柳宗元是厚道人,小人之事不會干,他是公私分明的——政治者,公也;友情者,私也。政治觀點不同,何必影響私誼?韓愈當(dāng)時許是氣昏了頭,愈是好友愈作懷疑對象。韓愈性格是沖動型的,遇事多難冷靜,碰到人生大挫折,東想西想,胡想亂想,是自然的。韓愈到了山陰后,覺得這樣去怪罪柳宗元實實無稽。永貞改革失敗后,柳宗元被貶謫永州轉(zhuǎn)柳州,韓愈仍然罵王叔文流,卻對柳公大為同情,將那些落井下石柳公者,罵作禽獸,“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表n愈是心頭藏不住事者,這般性格本是交友大忌,但韓愈有可愛處,心態(tài)有不健康,能不斷自查自糾,對待友情,在心底軟盤,安裝了一套自我糾錯系統(tǒng)。這或是韓柳能交深情之大因所在吧。
韓柳交情與李杜(李白杜甫)的不太相同,李杜未曾同過事,無職稱之爭,無職務(wù)可爭,評先評優(yōu),都無沖突,何況兩人碰面也很少,相見不多,懷念則多,相見若多,懷念則少,確也是相見不如懷念的,韓柳卻同在御史臺共過事,共事時還發(fā)生過政治立場嚴(yán)重對立。韓柳交情與蘇黃(蘇東坡與黃庭堅)不同,蘇黃是亦師亦友,師高于友,不是友情間平等關(guān)系,沖突起來也不會太多,更者,他倆政治立場一致呢。韓柳卻是平輩,韓愈長柳公五歲,柳公也常稱韓愈為“丈”(叔),那是因韓愈曾與柳公之父柳鎮(zhèn)曾交往過,柳公講禮性罷了,到底是平輩——交誼種種,平輩交最脆弱。
與學(xué)門比,與政門比,心門最難過。心心相猜忌,最最傷朋友情。你疑我在背后給你使套,我說你在人前給我使絆,那友情不徹底崩裂?那友情越深傷害越深。觀點不相應(yīng),會讓五成友情枯死;政治不相扶,會讓九成友情斃掉;心心不相印而相忌呢,會讓九成九的友情化為灰燼,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從此蕭郎是路人,那還是好的,怕的是從此成仇讎,成宿敵,成為狹路相逢要捅刀子的死對頭。
實乎是人情交往的意外,韓柳兩公,給我們提供了友情的別樣范本。破了多少重門,韓柳兩公走上了偉大友誼的雙子星座。兩人從799年始交(據(jù)施子愉《柳宗元年譜》),到819年柳宗元身老柳州,二十年間,韓柳有誤解,有猜忌,有爭論,有冷漠(如茅坤云,韓愈遭貶,柳公不曾相救;柳宗元被逐,韓愈也未出援手),走過一重重沼澤,趟過一次次險灘,韓柳未曾走向分裂,未曾分道揚鑣,愈到后頭愈是友情深厚,世稱韓柳。柳宗元在柳州,才生兒子周六,周七,其臨終,自己是死去元知萬事空,卻擔(dān)心子女世事茫茫難自料,他在柳州瞭望神州,誰是可托付子女者?韓愈與劉禹錫也。將一點罅隙被當(dāng)作友誼天塹之?dāng)⑹抡?,見了柳公托孤,是會大失望的吧。韓愈接了信,悲從中來,連作三篇文章悼念柳公,其飽含熱誠作《柳子厚墓志銘》,不避兩人有芥蒂,更敘兩人有深情。
韓柳之交,不是沒矛盾,也非朋友亡故后,來秀友情之留下真情從頭說,他倆是隨時有矛盾,隨時化解,留下真情時時說。相摩擦的文人也能成“相始終”之摯友?這模范罕見,卻也給留了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