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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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易中天先生的一封信
曹澍
易哥好,見信如面。
你最近爽嗎?據(jù)說你隱居江南小鎮(zhèn),爭分奪秒“趕制”三十六卷的《易中天中華史》,才兩年多時間,你已“炮制”完成十三卷,并宣稱五至八年寫完。不知你寫得爽不爽?你過去說過:“我寫爽了,讀者才會爽?!蹦愕摹兑字刑熘腥A史》,我翻過幾本,只有《三國紀》看得有點爽,語言干凈利索,行文邏輯性強,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我入勝。盡管內(nèi)容古舊,因為我姓曹,看《三國紀》就像看我家后花園的殘荷敗柳,就像呼蘭縣城人看蕭紅的《呼蘭河傳》。其他幾本看不下去,翻幾頁就放下了。
我看得出,你總想推陳出新,寫法創(chuàng)新表述創(chuàng)新觀念創(chuàng)新,你想在前人熟視無睹的地方發(fā)現(xiàn)問題。我看得出你寫的比較吃力,很不爽。就像一個只能擔八十斤的半大孩子,硬是挑起一百二十斤的重擔踉踉蹌蹌急急忙忙地趕路。易哥,委屈你辛苦你了。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在央視《開講啦》公然宣稱:“人生能有幾回‘二’?何不瀟灑‘二’一回?!蹦氵@一“二”,老曹這個鐵桿“易迷”難受了心疼你了,更怕你毀掉幾十年積攢的“一世英名”。你這是干嘛呀?難道因為一句先祖遺訓(xùn)“群孫勉乎哉”就非要累得吐血不可,費力不討好,找挨罵才舒服嗎?
《中國通史》之類的書,四十年前我看過范文瀾的周谷城的翦伯贊的,瀏覽過白壽彝的,后來又讀了柏楊的。前四種大同小異,而柏楊的寫法很有新意,有橫向比較,每敘述一個世紀的中國歷史后,最后一個章節(jié)都叫《東西方世界》,講述這一百年西方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對應(yīng)的時間中國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讓讀者知道同一時間我們和人家差距有多大、我們與世界有哪些聯(lián)系,當年令我眼前一亮。易哥,你的《易中天中華史》寫法上不過是拾柏楊牙慧,而你的說法是“用大家熟悉的東西帶出不熟悉的來”。這和柏楊的橫向比較有何區(qū)別?至于內(nèi)容,就某朝某段歷史,你能寫出像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潘旭瀾先生《太平雜說》那樣震鑠古今的顛覆性文字嗎?你能像黃仁宇先生寫《萬歷十五年》那樣寫出中華民族三千七百年的歷史嗎?你有黃仁宇先生那樣罕見的才華、優(yōu)美流暢的文筆、獨特的視角、充足的史料和非常難得的豐富閱歷嗎?黃仁宇先生在當代史學(xué)界的地位,差不多相當于司馬遷在古代史學(xué)界的地位,是開一代先河的創(chuàng)新人物。司馬遷奠定了紀傳體的歷史敘述方法,黃仁宇則告訴我們真實的歷史著作也可以寫得像散文小說一樣瀟灑優(yōu)美好看。倘若你像黃仁宇那樣精雕細琢《易中天中華史》,恐怕二十年的時間都不夠,五十卷都囊括不了我們老祖宗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否則,你重復(fù)他人幾十年前炒過的“現(xiàn)飯”有何意義?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你比我更清楚司馬遷、黃仁宇是在什么情況下碼完《史記》《萬歷十五年》的。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你肯定熟讀甚至背誦,他是受了宮刑,忍受巨大屈辱,才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滿腹經(jīng)綸的黃仁宇當年是個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失業(yè)教授,一輩子在美國沒有得意過,別看他的書后來被許多中國同行奉為經(jīng)典?!妒酚洝贰度f歷十五年》都是作者身處逆境的發(fā)憤之作,而易哥如今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中國’花”,這種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會是什么樣的東西?如果有評論家對著文壇大喊:鐵凝女士當了中國作協(xié)主席,站位高眼界寬思想成熟,小說越寫越好看,比莫言更有資格拿“諾獎”,你信嗎?
一個開實體書店的哥們兒對我說,《易中天中華史》遠遠沒有《易中天文集》好賣,更不如之前那些厚重的單行本。寫那些單行本時,你還是一個從早到晚捉摸怎樣改變命運、迅速脫貧、闖一條非學(xué)院派寫作路子的普通大學(xué)教授,你肯定調(diào)動所有知識積累生活積累,使出吃奶的勁兒,反復(fù)構(gòu)思精心選材認真推敲,所以這些書耐看好看。如今你是打個噴嚏就能掙錢的學(xué)界和文壇“兩棲霸主”,更有無數(shù)擁躉圍繞身旁,每天清晨一開門,白花花的銀子如奔騰之水流向你家,擋都擋不住。否則,你怎敢冒學(xué)界之大不韙,以一人之力單挑《易中天中華史》呢。安徽某出版社一位老總丁先生就在微博留言說:“直覺告訴我,易中天教授精神發(fā)生了問題,或者是我自己的精神發(fā)生了問題。這樣的大歷史書,也許能夠博得一時叫好,卻無法自立于史書叢林之中。易老師著作已經(jīng)等身,引人收藏細讀者有幾種?與其如此瘋狂地寫那么多書,莫如五年寫出一本書來?!?/p>
面對種種質(zhì)疑,易哥你卻豪情萬丈地說:“《易中天中華史》是一部輕松好讀,引人入勝,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中華史詩,這是我沒寫過的,別人也沒有寫過。”出版商更是火上澆油推波助瀾:“我們希望每卷書能賣三百萬冊,三十六卷本就是一億冊,這將是中國出版史和中國文化史上的跨時代時刻?!?/p>
看來《易中天中華史》必須是一部空前甚至絕后的劃時代歷史巨著。但這是真的嗎?《易中天中華史》的質(zhì)量到底怎樣,易哥自己最清楚,廣大讀者也清楚。即使一時賣得好,也未必直接和質(zhì)量正相關(guān),特別是在今天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甚至負相關(guān)也未可知。一時熱鬧不等于永遠熱鬧,暢銷書不等于長銷書。到底賣得怎樣,你和出版商都清楚。你博客上那些狂熱跟帖不算數(shù),幾億網(wǎng)民,有十幾萬粉絲撲你很正常。
易哥,你這是何苦呀?你還缺銀子嗎?你自己不是說“《品三國》就夠我吃一輩子”嗎?你缺名聲嗎?咱國的大學(xué)教授哪位像你這樣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有自來水的地方就有人讀你易哥的書,火爆程度已遠勝“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兩千多年前的莊周先生有言:“名,公器也,不可多取?!崩喜茉偌右痪洌憾嗳”刈匀琛TS多“圈里人”說,你和出版商“狼狽為奸”,“勾結(jié)”在一起準備用粗制濫造、沒有新意、只有噱頭的《易中天中華史》,從讀者錢包巧取豪奪兩億白銀,這和跑馬圈地有何區(qū)別?想錢也沒有這么想的,斂財也不能這么斂的,“易粉”對你很有看法,更難聽的話,我就不轉(zhuǎn)述了。出版商把你當成提款機,他們得實惠,你砸牌子,他們拿西瓜,你撿芝麻。一句話:《易中天中華史》是一臺個人專場“通俗歷史演唱會”。老曹甚至敢斷言,不久的將來,《易中天中華史》就會重新回到造紙廠成為紙漿。這是我跟易哥討論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可能更令易哥尷尬,沒辦法,這個問題在老曹肚子里憋了好幾年,不問不快。迅翁曾自擂:“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崩喜芤彩沁@德行,你越有名,老曹越想提個刁鉆古怪的合理問題,把你逼到犄角旮旯無處藏身,以挖出你不愿示人的“光榮隱私”來。
易哥在《百家講壇》暴得大名,接受采訪無數(shù)。你講到自己高中畢業(yè)后這段經(jīng)歷時,精心省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在《百家講壇》特別節(jié)目《拷問易中天》中,你說:“1965年高中畢業(yè)以后,就響應(yīng)黨的號召,奔赴邊疆,參加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讀了一本蘇聯(lián)小說,作者叫威拉·凱特林斯卡婭,書名叫《勇敢》,寫一批年輕人到西伯利亞建設(shè)一座共青城。我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去新疆建共青城,也寫一部中國的《勇敢》。我正好被分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八師共青團農(nóng)場?!?011年接受記者采訪也是這樣說的,題目叫《“我本來就是一個流寇”》,刊登在2011年9 月1日《南方周末》文化版。2014年5月24日在央視《開講啦》的演播大廳,面對著滿滿當當擁擁擠擠的年輕人,你仍然自信地說:“請問18歲的時候,你們在想什么,干什么?高考?都在高考!我18歲的時候干了什么呢?我18歲的時候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參加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通觀你在幾個場合的表白,可以看出你精心省略了什么“環(huán)節(jié)”,即使再癡呆再愚笨再粗心的觀眾讀者也已看出:高考。
1965年的高考是“文革”爆發(fā)前的最后一次高考,一些人幸運地趕上這趟“末班車”,他們的命運就與只低一屆的1966年高中畢業(yè)生有了天壤之別。在正常情況下,易哥應(yīng)該參加了高考,而且不是因為政治原因沒有錄取,否則你在《百家講壇》另一期特別節(jié)目《易中天對話王立群》時,當王立群先生說自己高考五門功課都是一百分,但因為家庭出身沒被錄取時,你就應(yīng)該說出自己的“故事”——同是天涯淪落人嘛,但是你卻只字未提。易哥父親是大學(xué)老師,母親是大學(xué)圖書管理員,估計沒有出身問題。老曹只能得出如下結(jié)論:易哥當年高考敗走麥城,落榜以后無奈遠走他鄉(xiāng)謀生新疆。落榜原因大概就是《“我本來就是一個流寇”》提到的,高中畢業(yè)前,你就讀完當時能讀到的中外名著,還自編一本《唐詩三百首集注》——顯然,你是個嚴重偏科的學(xué)生,而高考最忌諱“瘸腿”,必須科科都好或比較好,否則肯定砸鍋??赡苡械淖x者會說:易哥放棄高考啦,根本沒參加。以常情常理推之,這可能嗎?寒窗苦讀十余年,不就是為這一錘子買賣光宗耀祖嗎?再說的世俗些,高考就是考個好飯碗。我問過幾位參加過當年高考的人,都說那一年的題目并不難,差不多的學(xué)生都上了大學(xué),出身不好另說。
易哥啊,你隱瞞這個“環(huán)節(jié)”干啥?莫非這個“環(huán)節(jié)”對你來說猶如太陽的黑子?你現(xiàn)在儼然咱國一座“文化昆侖”,即使那年高考落榜是真的,那也是“一抔之土”,絲毫無損“高山仰止”的高度,反而更讓“易迷”欽佩敬佩,甚至覺得大可效仿,因為你走的是一條從奴隸到將軍的路子,這更加親切感人。但你卻何以把高考落榜當成“軟肋”、當成丟人的事,藏著掖著捂著悶著,成為一塊心?。吭僬f,你初中高中同學(xué)至今仍然生活在武漢,你家原來住的大院里的那些鄰居大概還健在,你瞞得了電視機前的觀眾和報刊的讀者,他們可不吃你這一套,更不會配合你圓這個謊。敢于自曝其短,是有自信心的表現(xiàn)。如果你易哥都沒有自信,我們這些普通人還活不活?
此外,我懷疑易哥你有高考恐懼癥。仍是《拷問易中天》那期訪談,你說:“1977年恢復(fù)高考,很多人建議我去高考。但我不敢去考,因為我那時在一個中學(xué)當老師,教高中畢業(yè)班。你說考場上的事能有把握嗎?一是命,二是運,三是風(fēng)水,是不是?萬一他考上了,我沒有考上怎么辦?我怕我的學(xué)生考上了,我沒有考上,那就沒臉教書了。1978年恢復(fù)研究生考試,我說我考這個。我是高中生考研究生,沒考上不丟人,考上了,算我賺了四年。”盡管你用調(diào)侃玩笑輕松之語笑而化之,但是仍能看出高考落榜在你心中留下很深的陰影。其實1977、1978那兩年,師生同進考場的很多,我的一個親戚就和她老師一起考上清華。咱國廢除科舉之前,師生、父子甚至爺兒孫三代同時參加科舉考試的也有,還被朝廷和民間傳為佳話。遠的不說,康有為梁啟超就是師生同時參加進士考試的。
易哥,揭你這個“傷疤”并不影響老曹對你的喜愛。除了你的親朋好友,老曹是咱國最早表揚歌頌?zāi)愕娜恕o《雜文報》寫過《侃爺易中天》,在雜文界引起不小轟動,被《散文選刊》《文摘報》《廣州日報》《南國都市報》等十幾家報刊轉(zhuǎn)載,更是被網(wǎng)絡(luò)搞得鋪天蓋地到處都是,甚至厚顏無恥的“百度文庫”沒有請示老曹就盜入囊中賣錢。老曹始終關(guān)注你的一舉一動,你的許多文章老曹熟到幾乎能背誦。說來咱們還算校友,我1975年到1976年在武漢大學(xué)睡過一年多,你的恩師,前武漢大學(xué)校長劉道玉先生那時還是副書記。我是在武漢大學(xué)校園迎來粉碎“四人幫”的勝利的。1978年你考入武大讀研,我已離校。說不定最能代表武大的那個最牛的中西合璧的古典圖書館,咱們還坐過同一個座位;武大的櫻花樹下和桂花叢中,你踩過我的腳??;我們甚至吃過校外同一個攤子的熱干面……校友之間居然“自相殘殺”,真不好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說,易哥還是我們武大的驕傲,武大校友因你而自豪。
易哥,我特贊賞你這個說法:“我是一個大蘿卜,一個學(xué)術(shù)蘿卜。蘿卜有三個特點,第一是草根,第二是健康,第三是怎么吃都行,你可以生吃,可以熟吃,可以葷吃,可以素吃。而我追求的正是這樣一個目標,老少咸宜,雅俗共賞,學(xué)術(shù)品位,大眾口味?!蔽疫€喜歡你贈給趙本山先生的那首《平韻卜算子》:“君唱二人轉(zhuǎn),我講三人行。踏遍天涯皆芳草,滿眼艷陽春。漫道晨昏短,但問耕耘深。茄子黃瓜老玉米,泥土最清新?!边@些話,都體現(xiàn)了你的學(xué)術(shù)追求及平民精神。
恕老曹不恭且笨,修改一副你多年前為紀念一位師兄寫的兩句話,作為本文結(jié)尾——
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喜人間從此重斯文。
身躋富豪,寶馬別墅,慶天意今日惠中天。
祝易哥飯香覺甜夢美,不夢司馬遷不夢班固不夢陳壽不夢司馬光,只夢老曹。
老曹頓首再拜
2015年12月11日
封面人物自述
曹澍,舌耕者,筆耕人;舌耕以求衣食養(yǎng)家生兒育孫,筆耕使自己活得更像一個真正的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現(xiàn)已退休為社會閑散人員,純系草根,與肉食者根本尿不到一個壺里。基本屬于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的家伙。從上世紀90年代起,發(fā)表大量雜文,抨擊貪官污吏和各種丑惡現(xiàn)象,弘揚公平正義。偶爾也弄點散文隨筆模樣的東西,又忍不住精心炮制過幾篇文學(xué)評論。為文崇尚《捕蛇者說》,不玩《醉翁亭記》。目前每天讀一篇古文,游一次冬泳,思考一個國計或民生問題,飲一壺菊花茶,站路邊欣賞三十分鐘時尚美女,以養(yǎng)我浩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