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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侃《詩品講疏》探原

      2016-03-17 00:18:58
      關鍵詞:黃侃

      楊 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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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侃《詩品講疏》探原

      楊焄

      摘要:黃侃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編纂的《詩品講疏》是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的一部知名之作,但學界對其整體內容和相關情況卻知之甚少,迄今只能追溯到《文心雕龍札記》中所征引的個別片段。黃侃早年還發(fā)表過一篇《詩品箋》,在其身后所刊著述中并未收入,在諸多相關書錄、年譜中也從未提及。通過覆核,可知其內容非常接近《詩品講疏》的原貌,借此可以考察黃侃在研究《詩品》過程中的師承淵源、撰述宗旨、研究視角、個人趣味和教學方法等相關問題。黃侃原有箋疏《詩品》全書的計劃,后因悔其少作及興趣轉移等原因而未能最終實現(xiàn)。即便如此,《詩品箋》仍然集中展現(xiàn)了黃侃在《詩品》研究方面的精辟見解,在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關鍵詞:黃侃;《詩品講疏》;《詩品箋》

      黃侃先生的《詩品講疏》是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的一部知名之作,但迄今為止,學界對其整體內容和相關情況卻知之甚少。黃焯在《季剛先生生平及其著述》中曾略述黃侃撰著此書的背景:“自甲寅秋,即受北京大學教授之聘(時年二十八歲),講授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講義有《文心雕龍札記》《詩品疏》《詠懷詩補注》等。居五年?!?黃焯:《季剛先生生平及其著述》,載程千帆、唐文編《量守廬學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28頁??芍对娖分v疏》原本是他在1914年至1919年擔任北京大學教授期間,因課程講授之需而編纂的講義之一。黃侃在北大期間的日記已經散失,無法考察編纂的具體過程。不過據(jù)他日后所述,“往為《詩品講疏》,亦未卒業(yè)”*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明詩第六》,《文心雕龍札記》,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第23頁。,可知這部講義最終并未完稿。他曾在《文心雕龍札記·明詩》篇中征引過《講疏》的部分內容,以便“順釋舍人之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明詩第六》,《文心雕龍札記》,第23頁。。這篇《札記》公開發(fā)表于1925年出版的《華國月刊》第二卷第十期上,這是他最早向外界披露《講疏》一書的存在。而就在同一年,此前聽過黃氏授課的北大國學門1914級學生范文瀾出版了《文心雕龍講疏》,后來又陸續(xù)修訂增補為《文心雕龍注》,在《明詩》篇中也都征引過《詩品講疏》*參見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天津:新懋印書局,1925年;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雖然范圍不出《文心雕龍札記》所引錄的內容,當即依據(jù)后者迻錄,但對于進一步擴大《詩品講疏》的影響起到不少作用?!洞蠊珗蟆酚?930年8月發(fā)表過一篇書評,在回顧《詩品》研究的現(xiàn)狀時說:“此外未成書者,尚有黃侃君《詩品講疏》,屬草遠在張書前*“張書”指張陳卿《鍾嶸詩品之研究》,由北京文化學社于1926年出版。;嘗見范文瀾君《文心雕龍講疏》引用,頗精湛?!?齊:《書評——詩品釋》,原載《大公報·文學副刊》第134期,1930年8月4日,引文據(jù)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附錄四,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3年影印本(與《人間詞話講疏》合訂一冊),第164頁。就通過范著來介紹《詩品講疏》的情況。在此之后,其他研究者在述及《詩品講疏》時,也都無一例外是根據(jù)《文心雕龍札記》或《文心雕龍講疏》乃至后來的《文心雕龍注》所征引的內容來立論,并沒有直接閱讀過原書。黃氏身后遺稿多由其侄黃焯蒐輯,在其所編《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中列有“《詩品講疏》”一項,注明:“山東大學中文系殷孟倫教授有移錄本。”*黃焯:《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載程千帆、唐文編《量守廬學記》,第210頁。但據(jù)學者查訪,所謂“移錄本”實際上“乃油印講義,亦零星片段,內容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所引及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引相同”*曹旭編:《中日韓〈詩品〉論文選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7~98頁。。

      截至目前,學界對于《詩品講疏》的研討只能追溯到《文心雕龍札記》為止,并將其中所引片段輯錄成篇*參見張伯偉輯錄《鍾嶸〈詩品〉集評》,載作者《鍾嶸詩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曹旭輯錄《詩品講疏》,載曹旭編《中日韓〈詩品〉論文選評》,第92~101頁。。盡管內容不乏精彩,但因未能盡窺全豹,還是令人深感遺憾。不過黃侃早年還曾發(fā)表過一篇《詩品箋》,對于深入研究《詩品講疏》的相關問題頗有裨益。此文在目前已經整理出版的黃氏著作中并未收錄,在徐復《黃季剛先生遺著篇目舉要初稿》、黃焯《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程千帆《黃先生遺著目錄補》等書錄中未曾著錄*徐復:《黃季剛先生遺著篇目舉要初稿》,原載1935年11月《金陵大學??瘜L枴罚稽S焯《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原載《文教資料簡報》1981年第10期;二者與程千帆《黃先生遺著目錄補》均已收入程千帆、唐文編《量守廬學記》。,在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司馬朝軍等《黃侃年譜》等年譜中也均未提及*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收入《黃侃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司馬朝軍、王文暉:《黃侃年譜》,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对娖饭{》發(fā)表于1919年《尚志》第二卷第九期*下文所引《詩品箋》均據(jù)此,不逐一注明。,全篇萬余言,采取隨文箋釋的方式,對《詩品序》中起自“氣之動物”迄于“有蕪漫之累矣”的這一部分,逐段予以箋注詮解。通過覆核比較,《文心雕龍札記》中所征引的《詩品講疏》片段悉數(shù)見于其中,僅有部分內容略有增損修訂。由此判斷,這篇《詩品箋》或許就是黃氏所說的《詩品講疏》,至少也應該是非常接近《講疏》原貌的一部作品?!对娖饭{》一文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于深入考察黃侃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的教學活動以及有關《詩品》的具體研究成果,乃至他在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的貢獻和地位,都提供了極為重要的依據(jù)。

      一、師承淵源與撰述宗旨

      誠如黃焯所言,《詩品講疏》和《文心雕龍札記》等原本都是黃侃為講授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等課程而準備的講義。他之所以采用這樣一種獨特的授課方式,初衷在于“不敢肆為論文之言,用是依傍舊文,聊資啟發(fā)”*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題辭及略例》,《文心雕龍札記》,第1頁。。而選擇《詩品》等典籍作為講課內容,主要體現(xiàn)其個人的學術品味,背后彰顯的則是師承淵源的影響。如所周知,現(xiàn)代學術史上對于魏晉六朝文學的重視和發(fā)掘,主要緣于章太炎和劉師培的大力提倡。作為章、劉門下最知名的弟子,在這方面自然也受到他們的影響。

      在早年流亡日本期間,黃侃就拜至章太炎門下問學。章氏曾將講學內容整理匯編為《國故論衡》,于1910年在日本出版。盡管全書所涉范圍極廣,章氏所持文學觀念也相當寬泛,但在《辨詩》篇辨析文體時特別指出:“詩又與議奏異狀,無取數(shù)典,鍾嶸所以起例,雖杜甫愧之矣?!?章太炎撰,龐俊、郭誠永疏證:《國故論衡疏證》中之六《辨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27頁。又征引《詩品序》“至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云云,以及《中品》“宋光祿大夫顏延之”“梁太常任昉”兩則評語,評論道:“尋此諸論,實詩人之藥石?!?章太炎撰,龐俊、郭誠永疏證:《國故論衡疏證》中之六《辨詩》,第429頁。章太炎晚年曾稱自己“作詩獨為五言”,“亦專寫性情,略本鍾嶸之論,不能為時俗所為也”*章太炎:《自述學術次第》,章太炎著、虞云國校點《菿漢三言》附錄,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198頁。。其弟子也介紹說:“先生論詩,多本《詩品》?!?但燾:《菿漢雅言札記·文學·文評第二》,章太炎著、虞云國校點《菿漢三言》,第184頁??芍湓妼W觀念頗受鍾嶸影響,由《國故論衡》一書也可以得到印證。雖然章太炎并未就此作深入研討,但以其在學界的地位和影響,《國故論衡》中的這些論述還是引起其他學者的關注。古直的《鐘記室詩品箋》就據(jù)此將章太炎與章學誠相提并論,給予很高的評價:“《詩品》行世,綿歷千年,議其小疵者雖多,通其大體者卒少,其惟浙江二章能與?!瓕嶟S論其托體之尊,太炎推其起例之當,實有見于其大?!?古直:《鐘記室詩品箋·發(fā)凡》,上海:聚珍仿宋印書局,1928年。黃侃對《國故論衡》也極為推重,書剛出版就在《國粹學報》上撰文介紹,在述及其中“文辭之部”時說:“剛昔屬文,頗得統(tǒng)緒,比從師學,轉益自信。念文學之蔽,悼知者之難,請著篇章,以昭來葉。爾乃順解舊文,匡詞例之失;甄別今古,辨師法之違;持論議禮,尊魏晉之筆;緣情體物,本縱橫之家??芍^博文約禮,深根寧極者焉?!?《國粹學報》1910年第六卷第四期“紹介遺書”之“近儒新著類”欄“《國故論衡》三卷”。按:文末署“庚戌五月,蘄州黃剛”,“黃剛”即黃侃。可知太炎縱論文辭,原本就是應其約請。不難想見,他對書中有關《詩品》的評論應該會深表認同。

      劉師培對黃侃的影響也許更為直接而具體。劉氏于1917年起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據(jù)說就是由于黃侃的大力舉薦*參見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一九一七年民國六年”條,載《黃侃日記》,第1110~1111頁。。兩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還合作講授過文學史等課程,因為內容精彩而極受學生歡迎,甚至導致原本在北大極有影響的馬其昶、林紓、姚永概、姚永樸等桐城派文人陸續(xù)離職。因此,盡管黃侃要到1919年才對劉師培正式執(zhí)弟子禮,但在此之前兩人的交誼已經非常密切。劉師培因授課之需而編纂《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就征引過不少《詩品》的內容。在課堂上甚至說過:“至于鍾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所見漢魏兩晉之書就《隋志》存目覆按,實較后人為多,其所評論迥異后代管窺蠡測之談,自屬允當可信。”*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十七《論各家文章之得失應以當時人之批評為準》,陳引馳編?!秳熍嘀泄盼膶W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142頁。按:此書原為北大中文系1916級學生羅常培的聽課記錄。在《蒐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更是強調:“古代論詩評文各書必宜詳錄也。劉氏《文心雕龍》集論文之大成,鍾氏《詩品》集論詩之大成。此二書所論,凡涉及歷代文章得失及個人詩文得失者,均宜分類摘錄?!?劉師培:《蒐集文章志材料方法(自秦漢迄隋)》,載《國故》第三期,1919年。將《詩品》與《文心雕龍》等量齊觀,極為關切推重。雖然黃侃在1919年9月就離開北大,兩個月后劉師培也因病逝世,但前者對后者的學術觀點應該非常了解,雙方很可能還有過深入的交流切磋。在1921年元旦那天的日記中,黃侃籌劃著“今歲所擬為之事”,其中“屬于學業(yè)者”的部分就包括“翻史籍,輯《文章志》”這一項*黃侃:《六祝齋日記》卷一,《黃侃日記》,第38頁。,毫無疑問是受到劉師培的啟發(fā)。

      《詩品》中評論了漢魏以來重要的五言詩人,不少詩人都有作品留存在蕭統(tǒng)所編《文選》之中。為了更好地分析闡發(fā)鍾嶸的評述,黃侃在研討過程中非常注重聯(lián)系《文選》?!对娖饭{》中既有宏觀的評價:“陳隋之詩,過于文而虧質;歌謠雜曲,過于質而損文。惟觀蕭嗣所選,準之記室所評,雖篇章不多,而楷模具在。庶幾質不傷雅,文不損貞,既陶蕩于性靈,復研練于聲采。”認為蕭統(tǒng)與鍾嶸都持文質兼顧的評價標準,強調需將《文選》與《詩品》相互參證。與此同時,也不乏細致的考察,如在詮解《詩品》所述“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時有如下一段評論:

      本書卷下亦云:“晉宋之際,殆無詩乎!義熙中,以謝益壽、殷仲文為華綺之冠。殷不競矣?!睂ひ?、謝之詩,蕭《選》各存一首。殷仲文《桓公九年》之篇,雖于玄文未能簡汰,而意興蕭遠,異乎孫、許之淡枯;比之謝靈運《張子房》詩,篇幅稍狹,聲情略均。始革玄風,于此信矣。謝叔源《西池》一章,遙追潘、陸,“惠風”兩韻,清麗罕儔。故知流連光景,勝于竄襲老莊;調達聲情,不在規(guī)摹沖淡。

      依據(jù)《文選》中所收殷仲文、謝混的詩作,對其詩歌風貌加以剖析,并與孫綽、許詢、謝靈運等同時代詩人進行比較,以呈現(xiàn)兩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用來印證鍾嶸此處所言非虛。黃侃曾說:“讀《文選》者,必須于《文心雕龍》所說能信受奉行,持觀此書,乃有真解?!?黃侃:《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頁。非常強調用《文心雕龍》來印證《文選》,這種意見更近于寢饋六朝的劉師培,而與祖尚魏晉的章太炎頗有不同*參見周勛初《黃季剛先生〈文心雕龍札記〉的學術淵源》,載作者《當代學術研究思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在研究《詩品》的過程中也同樣呈現(xiàn)注重聯(lián)系《文選》的傾向,與劉師培的影響應該也不無關聯(lián)。

      歷代對于《詩品》的研究,絕大部分散見于詩文評著作之中,雖能啟人心智,但總嫌支離破碎,不夠系統(tǒng)深入。章太炎、劉師培雖然推重《詩品》,畢竟也只限于引述評騭,并未對全書加以細致的研究疏解。就此而言,黃侃關注《詩品》,固然有師承淵源可資依循,但在具體編纂講義之際卻是一空依傍。而無論治學還是授徒,他都務求精深,一絲不茍。他在日記中曾說:“向來將登席之前,必將所授細為尋繹參稽。正未必于人有益,而一己所得已無算矣?!队洝吩唬骸虒W相長?!裰T生初無能質正疑難者,余不敢以其不質正而遂廢所以待問也。”*黃侃:《六祝齋日記》卷五,《黃侃日記》,第154頁。從《詩品箋》來看,確實符合“細為尋繹參稽”的標準,某些方面甚至較同一時期撰著的《文心雕龍札記》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鍾嶸在概述西晉太康詩壇時云:“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薄对娖饭{》指出:“三張,謂司空張華、中書張載、黃門郎張協(xié)?!辈⒂凶宰⒃疲?/p>

      黃注《文心雕龍》謂:三張,載、協(xié)、亢。非也??弘m有文采,初非冠代之才,仲偉于此無遺茂先之理。

      按《文心雕龍·明詩》:“晉室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鼻迦它S叔琳曾引《詩品序》作注,并有按語稱:“三張:載,字孟陽;協(xié),字景陽;亢,字季陽?!?黃叔琳注《文心雕龍》卷二《明詩第六》,乾隆三年北平黃氏養(yǎng)素堂刻本。黃侃顯然就是針對此說做出批評。黃叔琳承襲《晉書·張亢傳》中將張氏兄弟并稱為“三張”的傳統(tǒng)觀念,黃侃則注意到《詩品》所評詩人中有張華而無張亢,據(jù)此提出質疑,可謂讀書得間*清人張錫瑜??獭舵R記室詩平》也有和黃侃類似的看法(參見曹旭《詩品集注》),但張書流傳至罕,知者寥寥,黃侃或并不了解。?!段男牡颀堅洝吩u黃叔琳注“紕繆弘多”,且稱“今于黃注遺脫處偶加補苴,亦不能一一征舉”*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題辭及略例》,第1~2頁。?!对洝っ髟娖分星∏]有言及“張潘左陸”,《詩品箋》的內容正可予以補充,足資參考。對《詩品》進行如此細致深入的研讀,在黃侃之前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

      學界一般認為1927年出版的陳延杰《詩品注》是“民國以來最早的《詩品》注釋本”*曹旭:《詩品研究》十《民國以來研究舉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5頁。,但和黃侃《詩品箋》相較,就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不僅發(fā)表時間要早于前者,在撰述宗旨方面也不盡相同。陳延杰自稱:“昔裴松之注《三國志》,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并旁稽博考,發(fā)揮妙解,且以補本書之所不及,非但釋文而已。余今所注,竊慕斯義?!?陳延杰:《〈詩品注〉序》,載《詩品注》卷首,上海:開明書店,第2頁。按:此序在陳氏后來的修訂本中移至最末,改題為《〈詩品注〉跋》。表明其重心在于考稽相關資料以作比較參證,而非征引典實,詮釋文句。黃侃雖未明確說明自己的撰述旨趣,但從內容來看顯然更為充實豐富,既有陳注所企慕的“旁稽博考,發(fā)揮妙解”部分,又有陳注所欠缺的文句考訂、典故溯源等部分。撰述旨趣的差異本不足以評定著作水準的高下,但在某種程度上卻能反映出雙方學術背景和治學風格的差異。試以《詩品序》開篇“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數(shù)句為例,陳注僅征引劉勰《文心雕龍》及沈約《宋書》中的部分內容,認為“此可與記室之言相表里”*陳延杰:《詩品注》,上海:開明書店,1927年,第1頁。,并未探究鍾嶸用語的來源;而黃箋則相繼征引《尚書·堯典》《禮記·樂記》《毛詩序》《文心雕龍·明詩》諸書,不僅說明鍾嶸語有所本,還與相關論述彼此參照。相較而言,陳注不免避實就虛,潦草敷衍;黃箋則探本溯源,搜羅殆盡。就此而言,盡管并未完成對全書的箋注,而且長期以來不為人知,但從學術史角度來考察,這篇注解詮釋極為詳切的《詩品箋》還是具有極其重要的首創(chuàng)之功。

      在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早期的研究者受到傳統(tǒng)治學觀念的影響,往往會在研究方式上呈現(xiàn)出一定的偏頗。比如1929年問世的古直《鐘記室詩品箋》,“實宗《文選》李善之注,條記舊文,堪稱閎蘊”*許文雨:《評古直〈鐘記室詩品箋〉》,《鐘嶸詩品講疏》附錄二,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3年影印本(與《人間詞話講疏》合訂一冊),第157頁。,可謂后出轉精之作。不過當時便有學者提出批評,認為“就古君《詩品箋》關于考訂字句者言之,精確之說,誠難仆數(shù)”,“而于‘釋事忘意’之譏,恐亦難免。蓋凡一切批評書之注釋,自以妙解情理、心識文體為尚。宜堅援批評之準繩,而細考作品之優(yōu)劣,此其事之不能踵李《注》而為者至為明灼”,“大抵古箋頗富于漢學精神,而玩索文術,則非其所長”*許文雨:《評古直〈鐘記室詩品箋〉》,《鐘嶸詩品講疏》附錄二,第157頁、161頁。。認為古箋偏重資料的搜集甄別,而忽視理論的分析闡釋,盡管旁征博引,考訂細密,卻未能抉幽闡微,令人饜足。這樣的批評確實一針見血,將其研究方法的缺陷暴露無遺。據(jù)此來衡量黃侃的《詩品箋》,是否也存在同樣的弊病呢?這需要做進一步細究。黃侃于1919年秋因人事糾紛而離開北大,就在前一年5月出版的一期《北京大學日刊》中載有《文科國文學門文學教授案》,其中特別提到“文學概論”課程“當?shù)镭灩沤裰型猓段男牡颀垺贰对娖贰返葧m可取裁,然不合于講授之用,以另編為宜”*《北京大學日刊》第126期,1918年5月2日。。矛頭所指顯然就包括黃侃在內。不過這一批評恰好說明他當年在課堂上指導學生研讀《文心雕龍》《詩品》,講授的并非專書研究,而是“文學概論”性質的課程。正因如此,雖然從師承淵源和治學風格來看,黃侃毫無疑問也應該屬于“富于漢學精神”的一類學者,《詩品箋》中有關文句考訂和典故溯源的內容,也確實因其學養(yǎng)深湛而精確可據(jù);但與此同時,由于受課程性質的規(guī)定,他對于《詩品》之中具有理論意味的部分也格外注重,時常加以細致的剖析闡發(fā),并無畸輕畸重的弊病。

      《詩品序》對興、比、賦三者有過這樣的解釋:“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同時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里對“比興”問題有更為詳盡細致的討論,歷代評論家的注意力或許都被吸引過去了,因而對鍾嶸的意見并不太留意,甚至還有一些誤解。清人汪師韓就說鍾嶸“論‘興’字別為一解,然似以去聲之‘興’字,解為平聲之‘興’字矣”*汪師韓:《詩學纂聞》,見丁福保編《清詩話》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40頁。,認為他對“興”的讀解有悖于傳統(tǒng)觀念。黃侃對此是這樣分析的:

      鄭注《周禮·大師》曰:“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敝賯フf興、比、賦之義稍有異同,蓋意在言外,詞具乎此,而旨存乎彼者,謂之興。鄭君所說,自局就太師所教者為言,非詩歌之通義也。

      他認為鍾嶸側重從言、意關系的角度論述“興”,討論的是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問題;而鄭玄所言則是為詮釋《周禮》原文,因而側重于政教,并不適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鍾嶸所言確實和鄭玄的觀點不同,但這是由于雙方針對的具體對象原本就不相同,因而不能混為一談。他隨后又征引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的相關論述進行比較,進一步闡釋說:

      據(jù)彥和說,則以借物發(fā)端者為興,引物切事者為比,與仲偉之言可以相補。征之古詩,“胡馬依北風”“青青陵上柏”之類,所謂興也;“美者顏如玉”“兔絲附女蘿”之類,所謂比也。比以直陳,故易;興以微譬,故難。

      認為劉勰對比、興的剖析也著眼于具體的表現(xiàn)手法,可以和鍾嶸所述相互補充。并以具體詩句作為例證,來說明比、興兩者的不同內涵。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比興》篇中也討論過這個問題,可以和《詩品箋》彼此參證發(fā)明?!对洝废纫吨芏Y·大師》鄭眾(先鄭)注“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也”,來和鄭玄(后鄭)的注作比較,指出 “后鄭以善惡分比興,不如先鄭注誼之確”,認為鄭眾不像鄭玄那樣從政教的立場來區(qū)分比興,而是著眼于創(chuàng)作手法,因而所言更切合實際。接著又說:“至鍾記室云: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興,又與詁訓乖殊。彥和辨比興之分,最為明晰。一曰起情與附理,二曰斥言與環(huán)譬,介畫憭然,妙得先鄭之意矣。”*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74~175頁。認為鍾嶸對“比興”義的理解和鄭眾、鄭玄均有所不同,而劉勰則遙承鄭眾的觀念。雙方側重點并不一致,正可相輔相成。

      關于《詩品》中討論的“興”,今人往往以為是指詩歌之中較為空靈、難以言傳、含蓄吞吐的余味。但從黃侃在詮釋中所舉“胡馬依北風”“青青陵上柏”等詩句來看,他還是把鍾嶸所說的“興”歸結為寄托、象征等手法。這一點在《詩品箋》最后對“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一段的詮釋中闡述得尤為明顯:

      比興之體,所以助發(fā)本意,不可令本意不彰。賦體雖攄發(fā)胸情,貴于敷利*“敷利”,疑當作“敷衍”。;摹寫事狀,欲其精詳;亦宜令意有所要歸,詞有含蓄。若得其理,雖多而不繁;如失其情,雖少而無當。故深浮之分,非多少之判也。

      顯而易見,在黃侃看來,“比興”只是“所以助發(fā)本意”的具體手法,而不是指詩中特殊的審美意趣。他認為,詩歌中運用“比興”是為了幫助詩人表達其情志,如果過于深隱,就無法讓讀者了解;因而需要適當參酌使用“賦”的手法,通過抒發(fā)胸臆或摹寫物狀來直陳其意,才有助于使作品主旨更為明晰,便于讀者領悟詩人的用心所在。同時又指出,作品主旨的深隱或明了,與比興之體或賦體各自所占篇幅的多少并無直接關系。只要運用得當,賦體雖文字繁多,也并無妨害;若運用不得當,比興之體雖文字較少,也并不合宜。這些論述辨析細致,言之成理,對于準確體會《詩品》的原意,提供了不少可資借鑒的意見。

      二、史家眼光與個人趣味

      黃侃在北大擔任的課程主要是中國文學史,所以在講授《詩品》《文心雕龍》之際,還需要借助典籍研讀來呈現(xiàn)文學史發(fā)展的脈絡源流。《詩品箋》充分體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有時并不拘泥于對《詩品》原文作鉤沉箋釋,而是立足于對文學史的理解,多有引申發(fā)揮乃至匡正補苴。

      鍾嶸評述歷代五言詩人,討論五言詩的發(fā)展遞嬗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詩品序》云:“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鄙婕肮旁姷膭?chuàng)作時代,并進而關涉五言詩的起源。黃侃對此有很長的考辨,尤其是如下一段:

      《明月皎夜光》一詩,其稱節(jié)序,皆是太初未改歷以前之言。詩云:“玉衡指孟冬?!倍显疲骸按倏楕Q東壁。”下云:“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是此“孟冬”正夏正之孟秋。若在改歷以還,稱節(jié)序者不應如此。然則此詩乃漢初之作矣。又《凜凜歲云暮》一詩言:“涼風率已厲?!?涼風之至,候在孟秋。(《月令》:“孟秋之月涼風至?!?而此云“歲暮”,是亦太初以前之詞也。

      唐人李善在注《文選》時已經注意到《明月皎月光》詩中所寫景物與節(jié)序不相對應:“上云促織,下云秋蟬,明是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6頁。黃侃在此基礎上又聯(lián)系《凜凜歲云暮》一篇,做了進一步分析,明確提出《古詩十九首》中部分作品當寫于西漢太初之前。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圍繞著《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年代,先后吸引了鈴木虎雄、朱偰、徐中舒、賀揚靈、張為騏、邵瑞彭、游國恩、古直、俞平伯、隋樹森、徐仁甫、勞幹、金克木等一大批海內外學者參與研討*參見鈴木虎雄《五言詩發(fā)生時期之疑問》,陳延杰譯,載《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第五號,1926年;朱偰《五言詩起源問題》,載《東方雜志》第二十三卷第二十號,1926年;徐中舒:《五言詩發(fā)生時期的討論》,載《東方雜志》第二十四卷第十八號,1927年,又收入《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賀揚靈:《〈古詩十九首研究〉·〈古詩十九首〉所著之年代考》,上海:光華書局,1927年;張為騏:《古詩“皎皎明夜光”辨訛》,載《東方雜志》第二十六卷第二十二號,1929年;邵瑞彭:《古詩“玉衡指孟冬”辨訛答張驥伯》,載《東方雜志》第二十六卷第二十二號,1929年;游國恩:《五言詩成立的時代問題》,載《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30年;古層冰(古直):《漢詩研究》卷之一《〈古詩十九首〉辯證》,上海:啟智書局,1934年;俞平伯:《古詩“明月皎夜光”辨》,載《清華學報》第十一卷第三期,1936年,又收入作者《論詩詞曲雜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卷一《考證》,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徐仁甫:《古詩“明月皎夜光”解》,載《志學月刊》第三期,1942年,又收入作者《古詩別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勞幹:《古詩“明月皎夜光”節(jié)候解》,載《文史雜志》第三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1944年;金克木:《古詩“玉衡指孟冬”試解》,載《國文月刊》第六十三期,1948年,又收入作者《舊學新知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綜觀各家討論的內容,焦點之一就在于分析“玉衡指孟冬”的具體所指。雖然經過這場討論,此詩作于西漢太初改歷之前的說法未必可靠,但若要仔細梳理這樁學術公案的始末原委,黃侃也應該是不容忽略的一位。羅根澤《五言詩起源說評錄》曾臚列歷代相關意見,逐一予以評述,其中就有“近人黃侃說”一項。羅氏在引錄《詩品講疏》相關議論后,有案語稱:“黃氏原書未見,此據(jù)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明詩篇)》引,中注文甚多,未悉黃氏原注,抑范氏所增。”*羅根澤:《五言詩起源說評錄》,原載《河南中山大學文科季刊》第一期,1930年,引文據(jù)《羅根澤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9頁。今與《詩品箋》對勘,可知原文自注均出自黃侃本人之手,并非范文瀾增補。羅氏又稱:“黃氏以歷法證明‘玉衡指孟冬’及‘涼風率已厲’為西漢太初未改歷以前詩,與朱偰氏之說同?!闭J為黃氏之說與朱偰觀點相同;而在介紹黃侃之說前恰好還列有“近人朱偰說”一項,這就容易使人誤以為黃氏之說乃蹈襲朱氏意見。其實朱文發(fā)表于1926年,遠在《詩品箋》之后。朱氏之父朱希祖與黃侃均為太炎門下弟子,兩人交往頗密,前者自1916年起也在北大國文門講授中國文學史,后才轉至歷史系任教。由此看來,朱偰對五言詩起源的看法或許還有可能是受黃侃的啟發(fā)。

      有些問題,鍾嶸原來并未涉及,但黃侃也會因勢利導,借題發(fā)揮。如《詩品箋》中對于漢代樂府詩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做過如下考述:

      漢人之詩,句調多相因襲,不以為嫌?!断喾晷小放c《長安有狹斜行》,語有繁簡,而大體不異;《西門行》篇中竟轉錄“人生不滿百”數(shù)言;《飲馬長城窟行》篇末襲用“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句法,“新樹蘭蕙葩”詩又全錄“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之詞,其余單文特句,不可枚舉。建安諸子之詩,尚多沿舊調。陸士衡、江文通擬古,乃至句句仿依,無異臨摹書畫。蓋學古之術,先求形似,乃能神似也。

      《詩品》中所涉及的樂府詩都是漢魏以來有主名的文人之作,對于無主名的樂府作品并未置評;且評論時主要著眼于作品的風格體貌,對其創(chuàng)作手法鮮有論及。黃侃指出漢代樂府詩“句調多相因襲”,這一現(xiàn)象確實大量存在,但前人因為缺乏深入研究,往往產生各種誤會曲解。正如有研究者后來曾說:“古樂府重聲不重辭,樂工取詩合樂,往往隨意并合裁剪,不問文義。這種現(xiàn)象和‘聲辭雜寫’同為古樂府歌辭的特色,也同樣給讀者許多困難。向來箋釋家不注意樂府詩里的拼湊痕跡,在本不連貫的地方求連貫,在本無意義的地方找意義。結果是穿鑿附會,枉費聰明,徒滋淆惑。”*余冠英:《樂府歌辭的拼湊和分割》,載《漢魏六朝詩論叢》,上海:棠棣出版社,1952年,第26頁。黃侃雖然尚未從歌辭割裂拼湊的角度對這一現(xiàn)象做全面細致的考察,但已通過具體的例證來提醒讀者多加注意。他還進一步指出魏晉以后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注重模擬前人,甚至在字句上依仿舊調。試圖從文學史發(fā)展的角度,分析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

      在以史家眼光進行評鑒的過程中,《詩品箋》也時時流露出黃侃個人的趣味所在。例如鍾嶸在敘述建安詩壇興盛狀況之后緊接著說:“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詩品釋》中有一則案語,對此予以補充:

      魏明以降,詩體誠衰,而阮公《詠懷》八十二篇,獨振奇文,兼包前體,陳思以后,實為巨宗,詳其結言命意,亦多原本玄虛,而詞采英遒,不同輕淡,何嘗以明道為病乎!仲偉于此,不為別白之詞,而概以陵遲衰微為誚,斯無以處阮公矣。

      《詩品》將阮籍置于上品詩人之列,可見并未輕忽其作品。只是鍾嶸還推究過三十多位詩人的淵源關系,最終歸結為《國風》《小雅》和《楚辭》三支,其中《小雅》一系僅有阮籍一人。表明在他心目中,阮籍之詩特立獨行,自成一格。因此,在概述五言詩整體發(fā)展歷程時,也就沒有特別標舉阮詩。黃侃對個中緣由不會不了解,而之所以如此鄭重其事,和他對阮籍其人其詩的推重有很大關聯(lián)。這從他本人的詩作中就可見一斑,如《效庾子山詠懷》其二:“阮生廣武嘆,葛侯梁父吟。不睹斯人困,焉知賢者心?!?黃侃:《效庾子山詠懷》,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校訂《黃季剛詩文鈔》,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4頁。《夜坐成五絕句》其一:“阮籍窮途有詠懷,偷生濁世最堪哀。巵言妙得莊生恉,千古詩人只此才?!?黃侃:《夜坐成五絕句》,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校訂《黃季剛詩文鈔》,第253頁。都對阮籍深致同情和追慕。他還有不少題作《詠懷》的作品,更是直接模擬阮作*參見黃侃《詠懷》十首、《詠懷》、《詠懷》十一首,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校訂《黃季剛詩文鈔》,第95~96頁、103頁、110~111頁。。他在北大編纂的講義中還有一種《阮籍詠懷詩補注》,卷首就開宗明義說:“阮公深通玄理,妙達物情?!对亼选分鳎虒_萬態(tài),豈厪厝心曹馬興衰之際乎!跡其痛哭窮路,沉醉連旬,蓋已等南郭之仰天,類子輿之鑒井。大哀在懷,非恒言所能盡,故一發(fā)之于詩歌?!?黃侃:《阮籍詠懷詩補注》,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校訂《黃季剛詩文鈔》,第417頁。在《文心雕龍札記》也提到:“《詠懷》八十二首,悉寓悲思?!?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97頁。對阮籍的思想心態(tài)以及《詠懷》詩的創(chuàng)作特征都有極為深刻的體會。而在旁人看來,黃侃的日常言行舉止也和阮籍極為相似。章太炎曾說黃氏“性少繩檢,故尤樂道莊周。昔阮籍不循禮教,而居喪有至性,一慟失血數(shù)升。侃之念母,若與阮公同符焉”*章太炎為黃侃撰《夢謁母墳圖題記》所作跋文,引自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宣統(tǒng)元年己酉”條,收入《黃侃日記》,第1101~1102頁。,認為他不拘禮法而又深具至性的行為與阮籍完全相符。待黃侃病逝之后,章太炎仍說:“世以比茅容、阮籍云?!?章太炎:《黃季剛墓志銘》,《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五之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0頁。明白這些緣故,再來看他在《詩品箋》中對阮籍詩作的大力揄揚就容易理解了。

      黃侃很善于調適史家眼光與個人趣味之間的平衡關系,并未因個人好惡而對鍾嶸求全責備?!对娖沸颉吩跀⑹鰱|晉末期詩壇情況時說:“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黃侃在此插入一段按語:

      陶淵明詩,仲偉稱其篤意真古,為隱逸詩人之宗,可謂極其推贊。自宋以來,文士因淵明之高節(jié),而并重其詩,遂疑仲偉品評未當。蘇子瞻至謂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能及此。乃任情隆奉,未可率爾信從。詳陶公之詩,托意高遠,措語真質,自非卑陋塵俗者所能為。若論其風力,貼其辭采*“貼”,疑有誤。,雖略殊于孫、許,實未逮于晉初。蓋緣無意為詩,所以不事研煉。惟其清風苦節(jié),作表方來,奇語妙辭,間出篇內,故流傳彌廣,稱譽彌高。若能玩索遺文,參驗時序,乃覺鍾氏所評,非為膚淺矣。陽休之云:“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yōu),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痹敶藬?shù)言,既稱其逸致,復推其奇語,蓋辭無虛美,與仲偉可謂同音。晉末詩人,近世獨推陶氏,而此書序時序之變,于陶乃無一言,故詮明之于此。

      黃侃畢生耽好陶詩,在日記中曾屢屢言及,如“夜讀陶詩‘蒼蒼谷中樹’‘藹藹堂前林’二首,有所會,遂詠之至百十遍”*黃侃:《寄勤間室日記》,《黃侃日記》,第635頁。,“夜讀陶詩,高歌遣悶”*黃侃:《寄勤間室日記》,《黃侃日記》,第752頁。;自己的詩作中也有《夜坐作示張生用陶詩韻》《集陶詩》等*黃侃:《夜坐作示張生用陶詩韻》《集陶詩》,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校訂《黃季剛詩文鈔》,第91~92頁、169頁。;甚至還宣稱“屈子、莊生、陶征士,吾之師也”*黃侃:《寄勤間室日記》,《黃侃日記》,第745頁。,將陶潛與屈原、莊周并列,作為自己師法的對象。其書齋題名為“量守廬”,便取自陶潛《詠貧士》中“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之句。章太炎曾撰《量守廬記》以勖勉弟子,其中說道黃侃“筑室九華村,命之曰量守廬,取陶靖節(jié)詩義也?!腹?jié)不可見矣,如季剛者,所謂存毫末于馬體者矣”*章太炎:《量守廬記》,原載《制言》第九期,1936年,收入《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錄續(xù)編》卷六之下,第348頁。。黃侃在回信答謝時說:“謹當尋繹寶訓,勉之畢生,不隳師法,以酬恩造?!?黃侃:《答謝太炎先生撰量守廬記書》,《黃季剛詩文鈔》,第75頁。在對業(yè)師的感念中也蘊有對陶潛立身處世之道的景仰。鍾嶸僅將陶潛置于中品,自宋代以來就招致很多批評。黃侃卻并未隨聲附和,而是參酌陶詩創(chuàng)作特征及晉宋詩壇風尚,從歷史的角度推究《詩品》如此評價的原因所在,指出不能以今律古,依據(jù)宋代以后對陶詩的褒揚推重來對鍾嶸橫加指責;甚至認為鍾嶸對陶詩的評價是“極其推贊”,“非為膚淺”,對于古人所言深具同情之理解,充分體現(xiàn)了平正通達、實事求是的治學特點。

      三、研習文術與習作五言

      在1903年頒布實施的《奏定大學堂章程》中有這樣一條引人矚目的規(guī)定:“凡習文學??普?,除研究講讀外,須時常聯(lián)系自作,教員斟酌行之,猶工醫(yī)之實習也?!?《奏定大學堂課程·各分科大學科目章第二》第三節(jié)《文學科大學》,舒新城主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中冊,第590頁。強調大學文學科的日常教學除了一般的講授閱讀之外,還必須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互聯(lián)系?;蛟S是受此影響,盡管北大辦學倡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早期國文門教授們的學術取向雖然各不相同,但在授課過程中還是不乏殊途同歸之處,即相當重視引導學生研習為文之術。比如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中卒章顯志:“是故始必有人指示途轍,然后知所以用力;終必自己依所指示者而實行之,然后有得力處?!?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卷四《結論》,合肥:黃山書社,1989年,第190頁。說明其關注焦點其實并非如何“研究”,而是怎樣“實行”。又如劉師培講授“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從不少章節(jié)的標題——如“學文四忌”“論謀篇之術”“論文章之轉折與貫串”“論文章之音節(jié)”等等——來看,很明顯也是著眼于指導寫作。講課中甚至說:“故過求蹇澀,亦為文之大戒也。七八年前,余嘗好為此體,為文力求艱深,遂致文氣變壞。欲矯一時之弊,而貽害于后人者已非淺鮮。今觀外間蹈此弊者不一而足,文求艱深,意反晦而不明,矯枉過正,殊有害而無益也?!矊W為文章者,務求文質得中,深淺適當。煉句損之又損,摛藻惟經典是則,掃除陳言,歸于雅馴,庶幾諸弊可祛,而文入正軌矣?!?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二十《輕滑與蹇澀》,陳引馳編?!秳熍嘀泄盼膶W論集》,第146頁。不惜現(xiàn)身說法,用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的失敗經驗來告誡、引導學生。

      根據(jù)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北大國文門課程表,黃侃當日講授的課程主要是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學史,依照《奏定大學堂章程》的規(guī)定,理所當然地也需要指導學生研習相關的寫作技巧。了解到這些背景,在《詩品箋》中看到下面這段議論也就不會感到突兀了:

      若夫初學吟諷,宜習五言,以其聲合自然,情由必至。規(guī)蒦既具,脈絡可尋。妙察所難,期以漸進,人力既至,天巧乃呈。倘厭習五言,專攻近體,或留心于對耦,或取巧于華辭,或以排比故事為能,或以躭美風神為貴,雖可要流俗之譽,實有慚古處之風矣。

      所述內容和《詩品》本身其實并無關系,完全是指點初學者如何由五言入手,習作舊體詩。諄諄教導學生應當沉潛尋繹,循序漸進,不宜耽迷于屬對遣詞、使事用典,更語重心長地強調不能為沽名釣譽而迎合流俗。類似的借題發(fā)揮在《詩品箋》還有不少,例如在征引《宋書·謝靈運傳論》《文心雕龍·明詩》以詮釋《詩品序》中“元嘉中有謝靈運”一節(jié)之后,有一段按語提到:

      夫極貌寫物,有賴于深思;窮力追新,亦資于博學。將欲排除膚語,洗蕩庸音,于此假涂,庶無迷路。世人好稱漢魏,而以顏、謝為繁巧,不悟規(guī)摹古調必須振以新詞,若虛響盈篇,徒生厭倦。其為蔽害,與勦襲玄語者政復不殊。以此知顏、謝之術,乃五言之正軌矣。

      明確指出研習并依循顏延之、謝靈運的創(chuàng)作技巧,才是創(chuàng)作五言詩的正確方向。提出這樣的建議,和黃侃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無關系。旁人評價其詩作,或稱“五言詩,有晉宋之遺”*汪辟疆:《悼黃季剛先生》,載《制言》第四期,1935年。,或言“季剛詩初效選體,律詩有玉溪意格。來南京后,五言未變其體”*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7頁。,或謂“詩故淵雅,然亦贗體八代,無真面目”*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夢苕庵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72頁。,盡管褒貶不一,但均指出其宗尚六朝而擅長五古的特點。而章太炎為其詩集作序時,特別提到“侃為詩素慕謝公”*章太炎:《游廬山詩序》,《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二之下,第155頁。,更揭示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淵源所自。由此可見,黃侃在此并非故作高論,正是用自己長期摸索得來的真切經驗來開示后學。

      黃侃還將這種對學生的創(chuàng)作指導,從課堂上延伸至日常生活中。時隔多年之后,很多當年北大的學生還經?;貞浧鹱冯S他問學求教的情景:“先生好游,而頗難其侶,唯揚及慎言無役不與。游蹤殆遍郊圻,宴談常至深夜。先生文思駿發(fā),所至必有題詠,間令和作,亦樂為點竄焉?!?孫世揚:《黃先生薊游遺稿序》,原載《制言》第六期,1936年,引文據(jù)《量守廬學記》,第95頁。按:“揚”指孫世揚,“慎言”指曾緘,均為當時北大學生?!懊恐盗汲?,則率眾游豫。京華名勝,尋訪殆遍。……又喜入酒家飲啖,醉則吟諷篇章,以次命和?!?劉賾:《師門憶語》,原載《簡園日記存鈔·獨學記》,1949年,引文據(jù)《量守廬學記》,第114頁。在率領門下弟子出游之際,還鼓勵他們作詩唱和,對于學生的感召和影響無疑是深遠綿長的。

      離開北京之后,黃侃相繼轉至武漢、南京等地高校任教,所講授的課程中一直都有《文心雕龍》,甚至繼續(xù)沿用在北大編纂的《文心雕龍札記》作為講義,卻再也沒有講授過以《詩品》為內容的課程,某種程度也和他注重研習文術,強調創(chuàng)作實踐有一定關聯(lián)。因為就兩書性質而言,《詩品》旨在“辨彰清濁,掎摭病利”*鍾嶸:《詩品中·序》,引文據(jù)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3~244頁。,《文心雕龍》則偏重“言為文之用心”*劉勰:《文心雕龍·序志》,引文據(jù)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725頁。,相較之下,后者的性質更近于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且能涵蓋各種文體而不限于詩歌。在《文心雕龍札記》中時常可見研習文術的內容,如“大抵初學作文,于摹擬昔文,有二事當知:第一,當取古今相同之情事而試序之。……第二,當知古今情事有相殊者,須斟酌而為之”*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通變第二十九》,第104頁。,又如“作文之術,誠非一二言能盡,然挈其綱維,不外命意、修辭二者而已。意立而詞從之以生,詞具而意緣之以顯,二者相倚,不可或離”*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镕裁第三十二》,第112頁。,借此來引導學生研習詩文寫作之道無疑顯得更為便利。

      然而,隨著時代風氣丕變,大學文科教育越來越注重系統(tǒng)知識的傳授,而忽視實踐技能的訓練。在北京大學1918年發(fā)布的一份《文科國文學門文學教授案》中就可略窺一二,其中說道:“文科國文學門設有文學史及文學兩科,其目的本截然不同,故教授方法不能不有所區(qū)別?!曃膶W史在使學者知各代文學之變遷及其派別,習文學則使學者研尋作文之妙用,有以窺見作者之用心,俾增進其文學之技術?!?《北京大學日刊》第126期,1918年5月2日。著重強調應該區(qū)分文學史和文學兩科的教學方式,前者側重“史”的了解,而后者側重“術”的研習。而從日后的發(fā)展趨勢中,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史”性質的課程逐漸凌駕于“文學”一類課程之上,甚至完全擠占了后者應有的生存空間。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期,黃侃晚年弟子程千帆曾對這種趨勢深表憂慮,撰文批評道:

      方今大學中文之課程,經史子集,靡不在內。教學方法,自亦各有不同。然以考據(jù)之風特甚,教詞章者,遂亦病論文術為空疏,疑習舊體為落伍,師生授受,無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zhèn)?,字句之校箋,時代之背景諸點。涉獵今古,不能自休。……以鄙意言之,領悟前文,要當從習作入手?!w能作,則于古人精心用意處能得較分明之了解;亦于歷代源流同異能得較了澈之領會。斯其所知,乃近真知。隔靴搔癢,何來鑒賞?*程會昌(程千帆):《論今日大學中文系教學之蔽》,載《國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又載《斯文》第三卷第三期,1943年。

      強調大學中文系教學不能只重考據(jù)而偏廢詞章,尤其應當注重“論文術”“習舊體”。指出只有在創(chuàng)作上有過感性的實踐經驗,對于古人議論的精微之處才可能有真切的體會,而不致有隔膜膚廓的弊病。這些觀念都和黃侃一脈相承。從某種程度上講,黃侃之所以對《詩品》《文心雕龍》等有如此精辟深刻的見解,也確實和他具備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密不可分。

      四、后續(xù)研究與歷史地位

      《詩品序》中說:“東京二百載,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秉S侃在《詩品箋》中曾就此補充說:“班固詠史,詳具下卷。《詩品》所列東漢詩人,中品有秦嘉、徐淑,下品有班固、酈炎、趙壹,其篇什可考者,各于本條疏列?!弊屑汅w會其意,似乎原有箋釋《詩品》全書的計劃?!对娖饭{》中的一些內容也確實已經超出《詩品序》的范圍,涉及對正文評語的疏證,如云:“仲偉謂士衡出于陳王,此或入洛之后漸靡魏晉,而士衡固自有其質也?!亢鈽犯嗑_,不貴復錯,直致無余。斯乃江表之士風,非中州之流染也?!本褪轻槍Α渡掀贰x平原相陸機詩》條中“其源出于陳思”,“尚規(guī)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等所作的詮釋。而從他在《文心雕龍札記》中徑直稱引《詩品講疏》而不提《詩品箋》,且部分內容確已經過增損潤飾來看,甚至可以大膽推測,當時或許已經完成了部分講義的修訂和補充。

      留存下來的黃侃日記也提供了一些相關線索,足以證明他在《詩品箋》發(fā)表之后仍未放棄后續(xù)的研究。在1922年舊歷八月初九的一則日記里,黃侃根據(jù)歷代書目迻錄了不少六朝評論著作的情況,尤其對《文士傳》作者的相關情況做了專門討論:

      《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傳篇》有《文士傳》五十卷,張隱撰(隱一作騭?!段褐尽ね豸觽鳌纷ⅲ骸皬堯s假偽之辭,不覺其虛之自露也。凡騭虛偽妄作,不可覆疏。”鍾嶸《詩品》:“張騭文士,逢文即書?!薄杜f唐志》有張隱《文林傳》?!队窈V信d書目》,五卷。載六國文人,起楚芊原,終魏阮瑀;《崇文目》十卷,終謝靈運)。……《太平御覽·經史圖書綱目》所載,有張鄢《文士傳》。鄢,蓋即隱之誤,而張騭、張隱亦兩出?!种咀⒁龔堧[《文士傳》*“志注”,指《三國志注》。,一作騭,一作衡,合之《御覽》之張鄢,是此一人而名有四字之異也。*黃侃:《感鞠廬日記》,《黃侃日記》,第205~206頁。

      鉤稽了很多相關史料,為繼續(xù)考察《詩品》中所述“張騭文士”提供不少便利。在這則日記中,他還意猶未盡地評論道:“大抵先唐評文之書,約分四類:一則詳文士之生平;二則記文章之篇目;三則辨文章之體制;四則論文章之用心。始自荀勖,終于姚察,紛綸葳蕤,湮滅而不稱。略可道者,劉、鐘二子而已?!?黃侃:《感鞠廬日記》,《黃侃日記》,第206頁。將《詩品》與《文心雕龍》相提并論,凌駕于諸多評文著作之上,足見推崇備至。

      從1919年起,黃侃就將有關《文心雕龍》的講義陸續(xù)整理發(fā)表,并于1927年將《神思》以下二十篇匯集成書,交由北平文化學社出版。至1935年中央大學所編《文藝叢刊》出版《黃季剛先生遺著專號》,又收錄了其余十一篇《札記》。在《文心雕龍札記》中,除了《明詩》篇直接征引過《詩品講疏》部分內容之外,還有一些零星評論可資參考。特別是在討論《聲律》篇時,提到由于王融、謝朓、沈約等人的大力提倡,而使聲律之論盛行于世:

      當其時,獨持己說,不隨波而靡者,惟有鍾記室一人,其《詩品》下篇詆訶王、謝、沈三子,皆平心之論,非由于報宿憾而為之。(《南史·嶸傳》:嶸嘗求譽于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為評,言其優(yōu)劣云云,蓋追宿憾,以此報之也。今案記室之言,無傷直道,《南史》所言,非篤論也。)若舉此一節(jié)而言,記室固優(yōu)于舍人無算也?!蜓月曧嵵畬W,在今日誠不能廢四聲,至于言文,又何必為此拘忌?*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16頁。

      黃侃雖然精研音韻之學,但并未受此影響而將“聲韻之學”與“聲律之文”混為一談,認為行文之際不必恪守四聲的拘忌。在征引鍾嶸“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的主張后,他還稱贊此說“可謂曉音節(jié)之理,藥聲律之拘”*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17頁。。他尤其反對《詩品》將沈約置于中品是緣于報其私憾的說法,對于鍾嶸不循世俗、秉持公心、堅持己見的表現(xiàn)極為推重。

      從旁人著述的稱引中,也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黃侃對《詩品》的精到見解。前述1927年出版的陳延杰《詩品注》,在《中品》“魏侍中應璩”條里,將部分評語標點作“至于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味焉”*陳延杰:《詩品注》,第22頁。。許文雨在《評陳延杰〈詩品注〉》中就以此為例,批評他“不解句讀”,認為:“應改為‘至于濟濟今日所’點斷,‘華靡可諷味焉’圈斷。聞黃季剛先生有云,‘應之“濟濟今日所”,是其詩佚句,刻有訛字’。”*許文雨:《評陳延杰〈詩品注〉》,原載《中外評論》第11期,1927年,又見許文雨《鍾嶸詩品講疏》附錄一,第150頁。雖然并不贊同“訛字”之說,但對黃侃如此斷句卻是完全贊同。許文雨在1929年出版《詩品釋》,數(shù)年后又增訂為《鍾嶸詩品講疏》,在應璩條下依然征引了這個意見*許文雨:《鍾嶸詩品講疏》,第76頁。。在許氏《講疏》卷下“齊鮑令暉、齊韓蘭英詩”條還提及黃侃的另一個意見?!对娖贰吩姆Q鮑氏“擬古尤勝,唯百愿淫矣”,許文雨注云:“聞黃季剛先生有云:‘鮑之《百愿》,系一詩題,其詩大意近淫,故云淫矣?!敯浮僭浮缦翟婎},則承上句言之,定是擬古之作,亦猶宋顏峻《淫思古意》之比耳。”*許文雨:《鍾嶸詩品講疏》,第138頁?!鞍僭浮币徽Z頗為費解,歷來不詳所指。許氏根據(jù)黃侃的意見加以發(fā)揮,也可以聊備一說。

      盡管不少資料都顯示黃侃在離開北大后對《詩品》還繼續(xù)保持關注,對書中內容也不乏精辟見解,但令人惋嘆的是《詩品講疏》最終并未完成。其中原因恐怕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他本人對著述持有極為嚴苛的要求。在黃侃病逝之后,章太炎深感痛惜地說他“不肯輕著書。余數(shù)趣之,曰:‘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鹪唬骸晡迨斨埞P矣。’今正五十,而遽以中酒死”*章太炎:《黃季剛墓志銘》,《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五之下,第260頁。。其知交汪辟疆則談及他對早年著作的態(tài)度:“舊撰《音略》《文心雕龍札記》,皆非其篤意之作。有詢及之者,心輒不懌,蓋早已芻狗視之矣?!?汪辟疆:《悼黃季剛先生》,載《量守廬學記》,第98頁。黃門弟子殷孟倫也回憶說:“我接觸他的年代,他對他的舊作如《文心雕龍札記》《音略》之類都認為非他篤意之作。”*殷孟倫:《談黃侃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載《量守廬學記》,第45頁。另一位弟子劉賾還引述過他的一番議論:“為學須天資、人力與師承三者并備,而師承不過聊助啟發(fā),非即學問,至講堂中之講義,尤非學問所在,首宜舉而焚之,自求多識。”*劉賾:《師門憶語》,載《量守廬學記》,第114頁。一方面自恃極高而悔其少作,另一方面又過于矜持而不肯率然落筆,使得他不愿意重拾舊稿,至多只是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擇要引入《文心雕龍札記》之中。其次是他治學的重心逐漸發(fā)生轉移。尤其是離開北大之后,黃侃關注的焦點開始由文學轉至經史小學。劉賾提到老師“屢言身后事,切戒勿刻其所為詩詞文筆,意謂惟小學與經說可傳”*劉賾:《師門憶語》,載《量守廬學記》,第115頁。。汪辟疆也回憶說:“近十年間,每過其寓廬,則以寫經文看注疏為日課,排日作記,始終無間斷?!?汪辟疆:《悼黃季剛先生》,載《量守廬學記》,第98頁。黃氏日記中留存了大量讀書治學的心得,完全可以印證此言不虛。既然個人興趣已經轉變,當然也就沒有余暇將“未卒業(yè)”的《詩品講疏》補充完善。

      黃侃最終只留下了這部知者寥寥《詩品箋》,盡管篇幅短小,但內容卻并不單薄,不少見解至今依然值得吸取借鑒。而他憑借深厚學養(yǎng)及獨特視角,率先在大學課堂上講授《詩品》,更稱得上是空前的創(chuàng)舉。今人評價其《文心雕龍札記》,每每強調“把《文心雕龍》作為一門學科搬上大學講壇,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說明從黃侃開始,《文心雕龍》研究就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牟世金:《“龍學”七十年概觀》,載作者《雕龍后集》,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頁。。其實在現(xiàn)代《詩品》研究史上,黃侃也應該具有同樣的歷史地位,《詩品箋》正是最有說服力的佐證。在黃侃之后,不少學者承接其流風余韻,陸續(xù)在大學中開設《詩品》專題研究課程,除了上述在北京大學任教的許文雨之外*許文雨說:“拙著《詩品釋》一書,當十八年度,撰者講學北大,曾自費付印五百部,由北大出版社發(fā)行?!薄舵R嶸詩品講疏》,第168頁。,還有在暨南大學任教的陳柱*陳柱:《詩品參平自序》:“春初為暨南大學諸生,講鍾嶸《詩品》。方擬發(fā)凡起例,著《詩品參平》以授之?!陛d《國立暨南大學中國與文學系期刊》第二期,1929年。、在中央大學任教的陳延杰*陳延杰:《評〈詩品注〉語后語》:“仆在中央大學講《詩品》。”載《中外評論》第十六期,1930年。、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任教的葉長青等等*葉長青:《鍾嶸詩品集釋自序》:“予以民國十九年八月應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聘,為學子講《詩品》。”載《詩品集釋》卷首,福州:松柏長青館,1931年。,各家均有專門的研究論著問世,從而極大地推動《詩品》研究的深入展開。

      YANG Xun, Ph. D.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associate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責任編校:劉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4.007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4-0055-1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2&ZD160)

      作者簡介:楊焄,文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上海200241)。

      A Study of Huang Kan ’s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YANG Xun

      Abstract: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written by Huang Kan during his time at Peking University, is a famous work in 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However, scholars know little about its entire contents and relevant circumstances. Huang Kan published A Commentary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earlier, which was never included in the anthology, catalogue and chronicle of his works. Prior to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the commentary will explain such issues as academic origin, purpose of the study, research perspective, personal interests and teaching method in Huang Kan’s study of The Critique of Poetry. Huang Kan planned to annotate the whole book, but failed to finish it. Even so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provides ground-breaking insights for research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Keywords:Huang Kan;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A Commentary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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