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韜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
裴骃《史記集解》所見《左傳》古注淺析*
方 韜
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是今存最早的《史記》古注。它不僅在《史記》研究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而且對經(jīng)學研究亦有不可忽視的價值。太史公編撰《史記》利用了《尚書》《詩經(jīng)》《左傳》《論語》《孟子》等經(jīng)學文獻,故裴骃注《史記》大量參考了漢晉的經(jīng)書古注,因此《史記集解》成為我們考察漢晉經(jīng)學的寶庫。遺憾的是,學界對《史記集解》中的經(jīng)學問題尚乏人關注*裴骃《集解》研究的論文較少,期刊論文有應三玉《〈史記集解〉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5年第2期;張振軍《從〈高祖本紀〉看〈史記集解〉的特點與價值》,《文史哲》2013年第1期。前者主要考察這種“集解”體的產(chǎn)生及特點,后者以《高祖本紀》為例細致分析了《史記集解》的特點并指出其文獻價值。學位論文有李健偉《略論〈史記集解〉的文獻學成就》,安徽大學碩士論文2005年;李智耕《〈史記集解〉研究》,南昌大學碩士論文2005年等。但從經(jīng)學角度研究《史記集解》者尚未見。,故筆者不揣淺陋,試以《集解》中所見《左傳》古注為例,略作探討。
《史記》所用《左傳》材料主要集中在本紀、世家、列傳中,尤以世家為最??傆嬘小段宓郾炯o》《夏本紀》《周本紀》《秦本紀》《吳太伯世家》《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管蔡世家》《陳杞世家》《衛(wèi)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晉世家》《楚世家》《越王勾踐世家》《鄭世家》《趙世家》《魏世家》《韓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孔子世家》《管晏列傳》《孫子吳起列傳》《伍子胥列傳》《仲尼弟子列傳》《封禪書》《十二諸侯年表》二十余篇。除《韓世家》《田敬仲完世家》《管晏列傳》《孫子吳起列傳》《伍子胥列傳》《仲尼弟子列傳》《封禪書》《十二諸侯年表》外,其他十八篇裴骃皆用《左傳》古注為《史記》相關內容做解。據(jù)筆者統(tǒng)計,漢晉《左傳》注見于《史記集解》者共五家:鄭眾、賈逵、服虔、王肅、杜預*(清)王鳴勝《十七史商榷》卷一云:“(《史記集解》)于《左傳》則引賈逵、鄭眾、服虔注,不但杜預?!比赃z漏王肅注。王鳴盛《十七史商榷》,1959年,商務印書館。。從條目上看,鄭眾注5條,賈逵注220條,服虔注313條,王肅注26條,杜預注279條。顯然,賈逵、服虔、杜預三家構成裴骃所引《左傳》注的主體。值得注意的是,賈逵、服虔兩家之和遠多于杜預,說明在南朝初年《左傳》杜氏學可能并無優(yōu)勢,其影響甚至不如賈逵、服虔*《南齊書·陸澄傳》:“永明元年……時國學置鄭、王《易》,服、杜《春秋》……(陸澄)乃與(王)儉書論之曰:……《左氏》太元取服虔,而兼取賈逵《經(jīng)》,由服傳無《經(jīng)》,雖在注中,而傳又有無《經(jīng)》者故也。今留服而去賈,則《經(jīng)》有所闕。案杜預注《傳》,王弼注《易》,俱是晚出,并貴后生。杜之異古,未如王之奪實。祖述前儒,特舉其違。又《釋例》之作,所弘惟深?!睋?jù)此,東晉孝武帝太元(376—396)時國子學左氏經(jīng)、傳仍分別用服虔、賈逵本,齊武帝永明元年(483)國子學《春秋》杜、服并立。可能在齊代之前,杜氏影響不如賈、服。(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三九《陸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84頁。。從注者的時代看,鄭眾、賈逵為東漢早期,服虔為東漢末期,王肅、杜預分屬于三國、西晉,時間跨度約200年。而這200年恰是《春秋》左氏學由邊緣走向中心的關鍵時期。裴骃生晉宋之際,當其時五家《左傳》注并傳無疑。因此,裴骃《史記集解》保存的《左傳》古注對《左傳》學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但限于條目,本文暫不擬討論鄭眾、王肅兩家注。而賈逵、服虔注與杜預注之關系,自清代來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焦點,而裴骃注則為重新考察三者的關系提供了絕佳的視角。
面對紛繁的注釋,從總體上把握裴骃所引三家《左傳》注顯得十分必要。太史公據(jù)《左傳》修《史記》基本不涉《春秋》義理,所采《左傳》內容多為歷史事實。那么,構成史事的基本要素人物、處所就必為注釋者關注*由于《史記》敘事的時間比較清晰,又有年表為輔翼,故裴骃注基本不涉及時間。,而事件的深層內涵多體現(xiàn)在注釋者對文句大義的疏解中,此外,史事中涉及的名物語詞也是注釋者應為讀者掃除的障礙。因此,《史記集解》所引《左傳》注的主要內容表現(xiàn)在四方面:人物、地名、語詞名物、文句大義。三家注的相關數(shù)據(jù)詳見下表:
人物地名語詞名物句義賈逵72457132服虔654660142杜預1910029131
由上表可知:1. 裴骃對人物類注釋的征引主要集中在賈逵、服虔兩家,而杜預注中則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下降;2. 語詞名物類注釋賈逵、服虔也遠較杜預為多;3. 句義類注釋服虔、杜預均比賈逵有大幅的增長;4. 地名類注釋賈逵、服虔持平,而杜預則一枝獨秀。根據(jù)裴骃的征引,我們對三家注輪廓有了粗淺的認識:東漢早期的賈逵注似長于名物的解釋,尤其在人物注釋上用力甚多;東漢末期的服虔亦擅長于名物訓釋,然其對《左傳》句義的解釋較賈逵有了長足的進步;鑒于漢魏諸儒在《左傳》名物訓釋上已取得較高的成就,杜預則更專注于《左傳》文義的闡釋,并在地名注釋上獨樹一幟。
必須指出的是,三家《左傳》注流傳至今僅杜預注為完帙,因此今本杜注就成為考察《史記集解》所引諸家的基本參照*為便于查閱,《史記集解》用北京中華書局《史記》三家注點校本,1982年第2版,1998年第15次印。《春秋經(jīng)傳集解》用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1997年第1版第1印。。本文試圖將裴骃所取杜預、賈逵、服虔注與今本杜預注進行比勘分析,以期能深入探討裴骃去取《左傳》三家注的特點及晉宋時期《左傳》學發(fā)展的某些規(guī)律。限于篇幅,本文先討論杜預、賈逵兩家。
據(jù)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載,《左傳》注完成在太康三年(282)*《春秋左傳注疏》卷六十載杜預《后序》云:“去今太康三年”知杜預最后完成《集解》當不晚于晉武帝太康三年。(西晉)杜預、(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6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2年,第1063頁。,但杜注文義質直,初未受時人重視*《晉書·杜預傳》:“當時論者謂預文義質直,世人未之重,唯秘書監(jiān)摯虞賞之?!?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32頁?!,F(xiàn)存文獻中首次大量征引杜注者恰是《史記集解》,而裴骃去杜預不過二百年,《史記集解》對研究杜注接受的價值不言而喻。下文將《史記集解》所引杜注與今本杜注相核,從地名注釋、句義注釋、名物語詞訓釋三類對《史記集解》略作研討。
其一,《史記集解》引杜注最引人矚目者為地名注釋,約100條,占總數(shù)279條的36%。其中,裴氏尤為重視杜預以今地注釋古地的內容,即標明春秋古地在今某郡某縣某方位者。此類約87條,成為裴氏所引杜預地名注的主體。若將《史記集解》所引杜注地名與今本比勘,可略知裴氏征引之特點: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主體皆同于今本。例如,《宋微子世家》:“十二年春,宋襄公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于楚,楚人許之?!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鹿上,宋地。汝陰有原鹿縣’?!?(西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記》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26頁?!洞呵铩焚叶荒甓抛⑴c此全同。有時《史記》地名的用字偶與《左傳》不同,但裴骃仍據(jù)杜注為解,不改字。《齊太公世家》:“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遂獵沛丘?!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樂安博昌縣南有地名貝丘?!?⑤⑦ 《史記》,第1485、1654、1569頁。顯然,杜注“貝丘”與《史記》“沛丘”并不對應。然《史記》之文據(jù)《左傳》莊八年:“冬十二月,齊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貝丘”*(西晉)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4頁。,故裴骃徑引杜注而不改。有時,裴骃所取杜注或有省略,但基本內容仍同與今本。如《晉世家》:“乃與晉侯盟王城而許之歸?!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馮翊臨晉縣東有王城。’”⑤考《左傳》僖十五年杜注:“王城,秦地,馮翊臨晉縣東有王城,今名武鄉(xiāng)”*⑧ 《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300、432頁??芍狍S雖略去前后數(shù)語,然所取內容仍與杜氏一致。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有為今本異文者。《管蔡世家》“夏,為晉滅沈”,《集解》:“杜預曰:‘汝南平輿縣北有邥亭?!雹呖肌洞呵铩肺娜甓抛⒆鳌叭昴掀捷浛h北有沈亭”⑧,而今傳諸本杜注皆作“沈亭”?!稄V韻》云:“沈,國名。古作‘邥’。亦姓,出吳興。本自周文王第十子聃季,食采于沈,即汝南平輿沈亭是也。”*(宋)陳彭年等編:《廣韻》四十七寑,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影印宋本第94頁??芍狍S所引杜注“邥”字為“沈”之古文。今雖不能據(jù)此認為杜注原文作“邥”,但《史記集解》異文的??眱r值是不容忽視的。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異與今本者?!冻兰摇罚骸笆辏瑴缡妗!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廬江六縣東有舒城也?!?《史記》,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頁。《左傳》記楚滅舒在宣八年,但杜預注舒地則早在文十二年“群舒叛楚”:“今廬江南有舒城,舒城西南有龍舒?!?《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481、425、309頁。且杜預另撰《春秋釋例·釋地篇》云“廬江六縣西南有龍舒城”*(西晉)杜預撰,孫星衍輯校:《春秋釋例》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41頁。,亦與裴氏所引“六縣東”不同,未知其據(jù)何本。有時,裴骃引杜注地名或有脫漏?!肚乇炯o》:“繆公于是復使孟明視等將兵伐晉,戰(zhàn)于彭衙。”《集解》:“杜預曰:‘馮翊合陽縣西北有衙城?!?《史記》,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頁。此注為《春秋》文二年杜注,原文為“馮翊合陽縣西北有彭衙城”*《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481、425、309頁。,疑裴骃漏一“彭”字。
此外,杜預無法指稱古地今之所在的,律以其屬國名之。此類裴骃雖僅引10余條,亦不可忽視。例如,《秦本紀》:“十五年,救鄭,敗晉兵于櫟?!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晉地也?!?《史記》,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頁。又如《宋微子世家》:“秋,諸侯會宋公盟于盂?!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盂,宋地?!?《史記》,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頁。核之今本杜注,與裴氏所引皆同。
南北朝時期,杜氏地理類注釋最先得到學者們認可。在裴骃大量征引之后,梁劉昭《續(xù)漢書》注亦引用杜氏地名注多達二百多條,而北魏酈道元注《水經(jīng)》也格外關注杜注及其《春秋釋地》,征引百余條。對于杜氏在地名注釋上的成就,鄭樵《通志》評價甚高:“當其杜氏之理星歷地理也,如羲和之步天,如禹之行水?!?(宋)鄭樵:《通志·藝文略一》卷六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59頁??梢?,裴骃對杜預地名注釋的肯定與后代學者的判斷是大體一致的。
其二,從條目而言,《史記集解》征引最多的是杜預對《左傳》句義的解釋,多達130余條。而裴骃征引此類注釋,除多數(shù)條目直錄原文外,其他條目的處理遠較地名類注釋復雜:當《史記》文本與《左傳》不同時,裴氏或據(jù)《史記》內容刪改杜注;有時《史記》《左傳》文本基本一致,裴骃或據(jù)其理解修改杜注。
先看裴氏據(jù)《史記》內容刪改杜注。
1. 《史記》文本與《左傳》有異,裴氏刪去杜注與《史記》不合的內容。
(1) 《史記》與《左傳》人名不同,裴骃刪杜注。《齊太公世家》:“雍巫有寵于衛(wèi)共姬,因宦者豎刀以厚獻于恒公,亦有寵,桓公許之立無詭。”《集解》:“杜預曰:‘易牙既有寵于公,為長衛(wèi)姬請立?!?《史記》,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頁?!妒酚洝反宋谋局T《左傳》僖十七年,然《左傳》稱衛(wèi)共姬子為“武孟”,與《史記》“無詭”不同。而杜注原文為:“易牙既有寵于公,為長衛(wèi)姬請立武孟。”*《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481、425、309頁。“武孟”之名與《史記》不協(xié),故裴骃刪去。
2. 《史記》文本與《左傳》有異,裴氏據(jù)《史記》文字改杜注。
(1) 《史記》人名與《左傳》異,裴骃據(jù)《史記》改杜注?!冻兰摇贰白颖仍跁x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通者,可謂無人矣”,《集解》:“杜預曰:‘晉、楚之士從子比游,皆非達人?!?《史記》,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頁?!蹲髠鳌氛咽贻d其事“子比”作“子干”,杜預注云“晉、楚之士從子干游,皆非達人”*《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頁。,顯見裴骃改“子干”為“子比”。
(2) 《史記》語序與《左傳》不同,裴骃據(jù)《史記》改杜注?!遏斨芄兰摇贰凹臼吓c郈氏斗雞”,《集解》:“杜預曰:‘季平子、郈昭伯二家相近,故斗雞。’”*《史記》,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頁?!蹲髠鳌氛讯迥贻d其事云:“季、郈之雞斗?!倍蓬A注:“季平子、郈昭伯二家相近,故雞斗。”可見,裴骃據(jù)《史記》將杜注原文“雞斗”改為“斗雞”。
(3) 《史記》改寫《左傳》文,裴氏據(jù)《史記》文義改杜注?!洱R太公世家》“初,田豹欲為子我臣,使公孫言豹”,《集解》:“杜預曰:‘言,介達之意?!?《史記》,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頁。而《左傳》哀十四年:“初,陳豹欲為子我臣,使公孫言己”,杜預注:“言己,介達之?!?《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頁。由于《史記》易“己”為“豹”,則杜注原文“言己”無處著落,因此裴骃刪去注文“己”字,用杜注“介達”之文解釋“言”字。
再看裴骃據(jù)己意改動杜注。
1. 裴骃嫌杜注簡略,故增字補足句義。《晉世家》:“畢萬之后必大。萬,盈數(shù)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開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盈數(shù),其必有眾?!薄都狻罚骸岸蓬A曰:‘以魏從萬,有眾多之象。’”*《史記》,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頁。而《左傳》閔元年所述唯“開”作“啟”。杜預注:“以魏從萬,有眾象?!?《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頁。裴氏增加“多之”兩字,使眾多之意更明確。
2. 裴骃對文義的理解或與杜預不同,有時刪杜注?!洱R太公世家》“公與婦人飲酒于檀臺,成子遷諸寢。公執(zhí)戈將擊之”,《集解》:“杜預曰:‘疑其作亂也。’”*《史記》,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頁。《左傳》哀十四年所述與《史記》同,杜預注:“疑其欲作亂。”*《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頁。杜預認為齊簡公懷疑陳成子將要作亂,而裴骃刪“欲”字,則認為簡公懷疑成子已經(jīng)為亂。
由上可知,裴骃引杜預文義類注釋絕非簡單直錄原文,而是據(jù)注釋《史記》需要做適當裁剪,有時甚至按自己的理解改動杜注,最終實現(xiàn)變《左傳》杜注為《史記》注的目標。
其三,由于名物訓釋非杜預所長,故《史記集解》對其征引亦遠遜前兩類,僅40余條,基本抄錄原文。譬如,《吳太伯世家》:“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集解》:“杜預曰:‘衰,小也?!?③④ 《史記》,第1649、1455、1647、1457頁。而《左傳》襄二十九年杜注亦同。再如,《晉世家》:“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為文王卿士,其記勛在王室,藏在于盟府?!薄都狻罚骸懊烁?,司盟之官也。”③《左傳》僖五年所述與《史記》基本一致,杜預注:“盟府,司盟之官”亦與裴骃所引同。此類較多,本文不再臚列。
附帶提及的是,裴骃注中疑有未標為杜預注而實用杜氏者?!秴翘兰摇罚骸肮赎套右蜿惢缸右约{政與邑,是以免于欒高之難?!薄都狻罚骸半y在魯昭公八年?!雹芎恕蹲髠鳌废宥拍昱c《史記》所述全同,而杜注云“難在昭八年”*《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272、1129頁。,裴骃此條實取杜預為注,唯增一“魯”字,疑裴氏漏署杜氏之名。據(jù)此,裴骃所引杜注至少為280條。
綜上,從《史記集解》征引杜預注來看,裴骃最認可的是其地名注解與句義闡釋,而此亦合與后人對杜注的基本認識,這說明南朝早期的學者對杜注的特點與價值已有準確的體認。必須指出的是,裴骃征引杜注并非簡單直錄原文,而是充分顧及注釋對象《史記》的需要,不惜對杜注進行改動。這種有意的改動說明裴骃不僅善于匯聚前人古注,還有自己的選擇與思考。由此推斷,裴骃對《左傳》賈逵注、服虔注等的征引也不可能盡為原貌,故文獻輯佚者應對此保持警惕。
賈逵(30—101),字景伯,東漢扶風平陵人,著名經(jīng)學家。其父賈徽曾受學劉歆,逵具傳其學。賈逵著《春秋左傳解詁》三十卷,《史記集解》所引賈逵《左傳》注當為此書。然自孔穎達《左傳正義》以來,經(jīng)學家常將賈逵注與服虔注相提并論,通稱賈服注。但從《史記集解》的征引可知,賈注、服注截然分明。蓋因裴骃所注《史記》乃史學著作,與經(jīng)學之《春秋》《左傳》無涉,自可擇善而從。我們亦藉此得略窺賈注、服注各自之特點。
今將《集解》所引《左傳》賈注與今本杜注對勘,藉此考察裴骃在杜注、賈注間的去取,亦可知杜注、賈注之關系,進而探究賈注的特點。從裴骃的實際選擇來看,大致可分四類:其一,杜注沿襲賈注,裴骃用賈注;其二,杜預有未注而賈逵注者,裴骃用賈注;其三,杜注、賈注相異,裴骃棄杜而用賈;其四,杜注、賈注相異,裴骃兩注并存。試分別言之。
其一,杜注沿襲賈注,裴骃用賈氏。裴骃注釋《史記》時,顯然仔細甄別過《左傳》注。凡杜注與賈注基本相同者,裴骃無一例外皆用賈注。以今天的觀念來看,裴骃無疑有著清晰的史源意識?!妒酚浖狻氛饕Z注220條,而杜注與賈注基本相同者約125條,占總條目的57%。細致分析,可知有以下特點:
1. 杜預注所沿襲之賈逵注,最突出的是關于《左傳》人物及其關系的注釋。前文揭賈逵注涉及人物類者72條,而杜預同于賈氏竟有54條。據(jù)此推知,杜預人物注釋類或當主要繼承賈逵注之成果。此類注釋中尤以兩者全同者居多。譬如《周本紀》:“莊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殺莊王而立王子克?!薄都狻罚骸百Z逵曰:‘莊王弟子儀也?!?《史記》,第151、1639、1664頁。《左傳》桓十八年述其事,杜預注:“王子克,莊王弟子儀?!?《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28、78、366頁。有時,杜預雖沿用賈注的基本內容,但略有刪改。《晉世家》:“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韓萬殺所虜晉哀侯。”《集解》:“賈逵曰:‘韓萬,曲沃桓叔之子,莊伯弟。’”*《史記》,第151、1639、1664頁。而桓三年《左傳》杜預注云:“韓萬,莊伯弟也?!?《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28、78、366頁。刪去“曲沃桓叔之子”六字。當然,杜預也有補充賈注者?!稌x世家》“命趙衰為卿,欒枝將下軍”,《集解》:“賈逵曰:‘欒枝,欒賓之孫?!?《史記》,第151、1639、1664頁?!蹲髠鳌焚叶吣甓蓬A注:“欒枝,貞子也,欒賓之孫?!?《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128、78、366頁。杜氏在賈注上補充了欒枝的謚號“貞子”,給讀者提供的信息顯然更完整。由于《左傳》人物的身份、稱謂、相互關系等相對固定,留給注釋者發(fā)揮的空間非常有限,因此東漢早期賈逵完成這些注釋后,繼承就成為杜預的首要工作。
3. 地名注釋與句義詮釋杜氏亦有沿襲賈逵者,但比例小于前二者。賈逵生于地學尚未發(fā)達的東漢早期,故其注釋《左傳》地名僅指出春秋屬國之名。魏晉之際地名學得到長足發(fā)展,故杜預注《左傳》地名重在以今釋古。但春秋年代綿邈,不少地名已難確指今地,只能以其屬國名之。此類地名注釋杜預有10余條直接錄自賈逵,僅占賈注同類45條的較小部分。譬如,《齊太公世家》“悼公入宮,使人遷晏孺子于駘”,《集解》:“賈逵曰:‘齊邑?!?《史記》,第1498、189、1488、1507、1639、1455、1501頁?!蹲髠鳌钒Я甓蓬A注“駘”云:“齊邑?!?《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301、181、1745、76、1126頁。與賈注全同。再如,《晉世家》“哀侯八年,晉侵陘廷”,《集解》:“賈逵曰:‘翼南鄙邑名?!?《史記》,第1498、189、1488、1507、1639、1455、1501頁。而《左傳》桓二年杜預注:“陘廷,翼南鄙邑?!?《春秋經(jīng)傳集解》,第301、181、1745、76、1126頁。惟略去“名”字。
其四,賈注與杜注相異,裴氏兩者并存。《史記集解》作為集解類注釋的典型,其基本特點在于匯集諸家善注。故裴骃無法在賈杜間做出抉擇時,往往兩注并存,將繼續(xù)探討的空間留給讀者。譬如,《吳太伯世家》:“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薄都狻罚骸百Z逵曰:‘言未有《雅》《頌》之成功也?!蓬A曰:‘猶有商紂,未盡善也?!?《史記》,第1453、1471頁。《史記》此述季札聘魯觀樂,初歌二《南》,季札以為此周王基之始,但猶有未盡。賈逵認為“未盡”是指二《南》未如《雅》《頌》之成功,李貽德《春秋左氏傳賈服注輯述》闡發(fā)道:“若然《周南》《召南》不過為王化始基,若曰施齊正于天下,告成功于神明,猶未也?!?(清)李貽德:《春秋左氏傳賈服注輯述》,王先謙編《清經(jīng)解續(xù)編》(第三冊),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第1007頁。而杜預認為二《南》是周文王時詩,彼時商紂王尚存,故未為盡善。其實,兩者的解釋角度不同:賈逵從詩所表達的內容說明二《南》尚未到成功之時,而杜預則從二《南》產(chǎn)生的時代入手說明商紂仍在,周王朝大功未濟,二說各自成理,故裴氏兩存。有時,賈杜注的訓釋不同,裴骃亦兩存。《吳太伯世家》:“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集解》:“賈逵曰:‘物,職也?!蓬A曰:‘物,事也?!?《史記》,第1453、1471頁。此文見《左傳》哀元年。至今,“物”字仍無達詁。竹添光鴻《左氏會箋》云:“物如字。舊物,夏后氏舊所有物,謂版圖也。不失舊物即上文復禹之績是也。”*[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2260頁。是以“物”為版圖土地,而李貽德《春秋左氏傳賈服注輯述》:“物,職者,《廣雅·釋詁》:‘職,業(yè)也。’言不失舊業(yè)也?!?《春秋左氏傳賈服注輯述》,第1042頁。是以“物”為“職業(yè)”,今人趙生群《左傳疑義新證》承此說*趙生群:《左傳疑義新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420頁。。而《漢語大字典》以“物”為“典章制度”*徐中舒等:《漢語大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第1806頁。,與杜注接近。是今人亦難確詁其字。而裴氏并存兩注為學界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文獻基礎。有時,賈杜注雖不相同,但其內容能互相補充,故裴骃兩存,譬如若干地名的注釋?!遏斨芄兰摇罚骸袄骞辏糟腙柗饧居选!薄都狻罚骸百Z逵曰:‘汶陽,,魯二邑?!蓬A曰:‘汶陽,汶水北地也。汶水出泰山萊蕪縣。’”顯然,賈逵指出汶陽為魯邑,而杜預又詳細解釋了汶陽在西晉的地理方位,故裴骃二存,使注釋的內容更全面。
綜上所述,賈逵的人物與名物注釋被杜預注大量吸納,而且兩人對注釋點的選擇也較為接近,呈現(xiàn)出相近的注釋理念。故杜預《春秋序》云:“然劉子駿暢通大義,賈景伯父子,許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春秋左傳注疏》,第16頁。其對賈逵《左氏》學的欣賞不是偶然的。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研究”(15FZW006),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SKZZX2013007),全國高校古委會直接資助項目“《杜預集》輯校箋注”(130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