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我曾在《〈小雅〉上的詩壇雙子星——兼談〈中國新詩〉雜志》(載《新文學史料》2015年第3期)一文中提到:
現代詩壇上的兄弟詩人不多,難得的是,他們和《小雅》編者吳奔星及其兄長吳仕醒、路易士(紀弦)、路曼士(魚貝)兄弟以及宋衡心、宋琴心兄弟都是《小雅》詩人群的成員!
悼念徐志摩的《詩人,今朝來哭你!》
吳仕醒(1910—1991)是我父親吳奔星的三哥。70年代初期上小學期間的某一個暑期,我跟隨父親到濟南時,第一次見到在山東師范學院外語系任教的三伯父。和心直口快的父親不同,三伯父不茍言笑,大多數時間保持沉默,我對他沒有親近感,甚至有點怕他。其后不久,我在家中翻閱父親大學時代在北平主編的《小雅》詩刊,看到一首署名“吳士星”的譯詩《銀色》,父親告訴我,這個“吳士星”就是三伯父“吳仕醒”,當時他正在北京大學英語系讀書。不過,因為只是一首譯詩,我并沒有把三伯父劃入詩人的行列,直到2013年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我發(fā)現1931年12月出版的《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上有署名“吳士星”的詩作《詩人,今朝來哭你!》:
平生沒有哭過誰,
詩人,今朝來哭你!——
哭我智慧的夭亡,
哭我生命的無光。
在世上,曾有過你的一點點理想——
你散了“美”的種子,培了“愛”的苗,
更要實現你追求的“自由”;
心想著:怎樣把這世界裝潢。
我曾偶然踏過你“理想”之墻,
頓覺渾身充滿了溫馨的芬芳;
從此我才悟到智慧的增長,
往后的生命也不知添多少光芒。
雖然“理想”只一點點,然而也竟難實現,
茫茫宇內多被丑惡的花果給裝點遍。
人人都謂這世界容量大,地幅廣,
我說:它容不下詩人的“理想”。
復雜的世界容不了單純的“理想”:
于是你便夢幻到天上。
你馭著你“理想”的翅膀在云端里逍遙飄蕩,
那時想:你的“理想”不在地下許在天上?
你在白云里飛,飛,飛,
一晝夜,飛過千山萬水,
終于與那摩天的峰巔相追:
詩人,沒料到你的“理想”如此慘遭摧毀!
平生不曾哭過誰,
詩人,今朝來哭你!——
哭我智慧從此夭亡!
哭我生命從此無光!
十二,七號于霉?jié)颀S
關于《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姜德明先生在《余時書話》(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一書中《紀念徐志摩》一文指出:
當徐志摩逝世僅一個月,北平即出版了一本紀念集《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結果《徐志摩研究資料》中也失記了。詩人是1931年11月19日遇難的,當時北平《晨報》副刊《學園》連續(xù)發(fā)表悼文,原定只發(fā)表兩三天的紀念詩文,結果文章踴躍而來,一共出了八天的專號,最后在12月20日便出版了這本七十余頁的《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封面題字者胡適,編者是《學園》編者瞿冰森。書前詩人的遺影一幀也是胡適所贈。作者多為在平的朋友,如胡適、陶孟和、梁實秋、余上沅、沈從文、鄭振鐸、吳世昌、凌叔華、林徽音、蹇先艾、于賡虞、劉廷芳、陳夢家、方瑋德、盛成、吳宓、孫大雨、張恨水等近四十人。
從年齡及嚴格意義上來說,吳士星肯定算不上徐志摩“在平的朋友”。且先看一看《當代湖南人名辭典》中“吳仕醒”的辭條:
翻譯家。湖南安化人。又名世醒。1932年入北平大學藝術學院、1937年北京大學結業(yè)??箲?zhàn)勝利后,在善后救濟總署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張家口解放軍軍委機要工程學院、北京外國語學院、北京外交學院講師,山東萊陽農學院外語教研室主任。1962年后,歷任山東師范學院(今山東師范大學)講師、副教授、教授。長期從事外語教學。撰有《英詩格律和英詩教學初探》、《論翻譯技巧》等論文,主編有《實用翻譯學》。
其中雖未提及他早年的創(chuàng)作情況,不過有“1932年入北平大學藝術學院、1937年北京大學結業(yè)”字樣,徐志摩雖然在1931年開春后曾在北平大學英文系任教,但其當年11月就死于飛機失事,二者似無師生之誼。經我最近查實,吳仕醒1929年有作品《“幻象的殘象”》連載于《河北民國日報副刊》、1930年有作品《閑與忙》刊登于《大公報》副刊“小公園”,并分別于1931年5月3日、6月21日、12月27日在《北平晨報·劇刊》發(fā)表過《戲劇藝術的鑒賞論》《戲劇與宣傳》和《論戲劇的認識》等三篇有關戲劇的文章,后還有一篇《由〈漁光曲〉的思想精神論其藝術的失敗和成功》刊登在《北平晨報·劇刊》第183期。就我目力所及,這段時間是吳仕醒為數不多的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聯想到先父吳奔星生前的講述,吳仕醒上世紀20年代末抵京求學,一度沉迷于戲劇,正式上大學前曾旁聽過一些課程,是否向《北京晨報·劇刊》的創(chuàng)始人、自稱“于戲劇是一個嫡親的外行”的詩人徐志摩請教過,或私淑詩人,可能性很大。
《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發(fā)表的新詩作品僅8首,按先后順序為《招魂》(孫大雨,P25)、《吊志摩》(陳夢家,P62)、《哀志摩》(方瑋德,P70)、《我哭志摩》(盛成,P70)、《詩人,今朝來哭你》(吳士星,P71)、《詩的毀滅——悼徐志摩先生》(陳豫源,P71)、《哀思》(謝飛,P72)及《獻給我們已死底詩圣》(鐘辛茹,P73)。孫大雨、陳夢家、方瑋德、盛成,是知名的詩人和作家,不必多說。余下的陳豫源是話劇工作者、鐘辛茹是攝影師兼畫家,和情況不明的謝飛一樣,均下落不明,而吳士星當時專攻戲劇,后來轉學到北京大學學習英文,1949年后長期在高等學校從事英語教學工作。
《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出版80多年,一直沒有影印或排印再版,而吳士星、陳豫源、鐘辛茹等人因為名聲不彰,詩作也沒有被選入一些紀念徐志摩的文集,湮沒至今,是十分遺憾的事情。
以《詩人,今朝來哭你!》為例,在當年悼念詩人徐志摩的眾多詩作當中(包括名人名作),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有突出之處。詩的首段和尾段重復,哀痛之情,回環(huán)往復,定下了詩作的基調。作者認同并擁抱詩人的“理想”(散“美”的種子,培“愛”的苗),擁有這種“理想”方得以智慧增長、生命添光,然而現實丑惡、世界復雜,“理想”即便只有一點點,也不見容,更難以實現,最終慘遭摧毀!作者只能感嘆,理想“不在地下許在天上”?表面上,作者哭的是詩人徐志摩,實際上,則是為當時所有理想破滅、“美”和“愛”夭亡的青年而哭,為智慧夭亡、前途無光的自己而哭!這也就是此詩的價值所在,比泛泛的稱頌或悼念詩人的作品,更顯厚重,高下立判!
《曙》:一首能夠傳世的十二言詩
好像是院里響著輕巧的銅鈴,
細聽原來枯葉吻著晨風爬行;
不知何時青光偷偷攀上窗欞,
它存心想窺破我室中的秘景:
當我把惺忪的倦眼微微舒展,
在剎那間真的逸去一個黑影。
我剎那間真的逸去一個黑影,
靜悄地迅速地飄忽如一股風;
雖瞧不清卻使我感受了悸動:
因為正是如此你已從我逃遁。
我于是飄然下了床跟蹤追尋,
半清醒里想著你已經在悔恨!
什么也不見除了階沿的晨曦,
什么也沒動除了微飔的嘆息,
枯葉上也未載你逝去的足跡。
和以前千百次為你瘋狂一樣,
脆弱的心弦又遭了慘的鐵蹄!
此詩發(fā)表于1935年3月11日《世界日報》副刊《學文周刊》第2期,是一首流行于當時的“十二言詩”。如果隱去作者姓名,說此詩是林庚先生的佚作,大抵還是能夠讓人相信的。事實上,這是吳士星在北京大學讀書時所嘗試的十二言詩作。
我對新詩是個徹頭徹尾的外行,更不懂現代格律新詩的章法。不過,這里容我先引用龍清濤在《林庚新詩格律的理論與實踐》中的一段話:
在林庚的試驗中十二言是明確立足在四拍節(jié)奏上的。他因覺十言易寫得太滑而試十一言,但后者又因“明‘三二次、暗‘三一次,求之自然既不易得,求之勉強便覺俗弱”,并且為了多得“三”而難免多用“的”字;于是他設想“以三四五合成一理想的陳線,使一行中含有新詩中各式之節(jié)奏,即成十二字詩”。其時林庚是明確將“四”視為一小拍的,故其十二言詩顯然與其十言、十一言同屬四拍節(jié)奏型態(tài),而且取一種固定的“三四五”結構,以“五”掌握下半行,如《夜》:
清白的夜之燈下安慰了別情
窗前的風雨聲乃無意的吹過
醒來后夢意使人奏一曲琴音
而花瓶卻靜靜的盛開著芍藥
林庚的做法看來有兩方面的用意:確定“四”作為新詩一種節(jié)奏單位的可能、削弱“二”在新詩中的影響,因為“三”、“四”更為“從容可讀”。林庚并用這種格式寫了其唯一的長詩《九秋行》,不過有時“四”的結構不太緊密看來易于崩解為“二二”。(《化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P366-367)
結合上面的文字來看,《曙》雖然也是一首十二言詩,但比較自然,沒有刻意去遵循十分固定的結構,而是分別采用“三四三二,二四四二/四二二四,三三四二/三三二四,四二二四//四二二四,三三二四/四三三二,二四四二/三二三四,四二三三//五二三二,五二三二/三三四二,三三二四/三二三四”的結構,每段使用不同的韻腳,讀起來不失節(jié)奏感,韻律也頗可觀。
我不清楚吳士星在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北京大學讀書期間是否旁聽過林庚先生的課程,如果只憑借一首《曙》,說他的新詩創(chuàng)作受到林庚的影響,并不切實。假使日后有幸能夠發(fā)現他的更多新詩作品,倒是有比較判斷的可能與基礎。
承復旦大學楊新宇博士厚愛,把《曙》收入他編的《你沒讀過的詩》。楊博士在“序言”中指出:
《你沒讀過的詩》所選為值得記誦,應當傳世,但卻未經有效傳播,長期遭到埋沒的優(yōu)秀作品,選詩依據“感性而性感”的標準,不拘何種流派,浪漫主義、現代主義, 甚至現實主義也好,只要初讀之后便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便在可選之列,也不歧視直抒胸臆、排比等寫作手法, 但質量實在不高的,即便是名家之作,也絕不收入。
《曙》可否傳世,需要更長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