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蕓
自古以來,巫與鬼神的存在一直縈回于人類的想象當中,揮之不去。在現(xiàn)代理性思維的拷問之下,巫和鬼始終被視為破壞性的、惡毒的角色,與一切積極的價值觀相對立,因而巫師、通靈者、驅魔師等一類人,便成為一種背離了社會現(xiàn)實,轉而去做魔鬼代理人的“異類”,他們是在我們歷來激進的、單線的所謂“啟蒙”思潮下“被異類”的產物。由于巫與鬼神的存在與現(xiàn)代理性思維非常沖突,屬于人智不可企及或難以彌補的部分,因此它們往往被啟蒙背景下的書寫粗暴地忽視乃至全部的否定批判。在上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文學中,它們更因為激進的啟蒙浪潮而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其深層的意義無人問津。
其實,每一種社會現(xiàn)象或民俗現(xiàn)象,都需要我們耐心地細看,而不是用簡單的詞句疊加起來,或用簡單的原則將其分類劃歸。如若有這條思路,那么那些高傲啟蒙者的自信姿態(tài)將會被延緩承認,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巫與鬼神就會成為一種可以理解的而不是另類的東西,再也不會被看作是一種需要批判的失常狀態(tài),而是過去鄉(xiāng)村共同體中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神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掙扎
中國文化中的巫風鬼氣源于“民神雜糅,不可方物”的上古神話時代,由此產生了巫覡,而巫祭活動化育的浪漫神秘的人文傳統(tǒng),卻于商周之際嬗變?yōu)槔硇郧笳娴氖饭傥幕?,在文學史的悠久源流里,終成曇花一現(xiàn),然而在當代白話文學的下游卻有回潮的微弱跡象。盡管巫文學逐漸式微,但古代的神話傳統(tǒng)如同涂抹在畫布上的精神底色,綿延不絕地渲染著文學作品中的巫鬼書寫,并形成了民俗文化的重要部分。
農民這群僻處一隅的山野之人,卻偏愛說上下五千年、神秘巫鬼事,這些世間最無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卻總想著扭轉現(xiàn)狀、預卜未來。長期植根于山野鄉(xiāng)間的巫風鬼影有一種民間的立場和態(tài)度,但在以理性和“祛魅”為中心主題的20世紀,它卻必定要遭受文化啟蒙、政治理性的壓抑、打擊和批判。現(xiàn)代皈依理性的書寫者們無疑將其作為一種批判的對象,而這種批判時常帶有一種幼稚的憤怒。
丹尼爾·貝爾認為:“文化本身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tǒng),幫助他們對付生存困境的一種努力。”因此,民俗作為一種文化,無疑為人類的生命過程提供了以民間為觀照點的解釋系統(tǒng),而小說藝術作為文化意義領域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比現(xiàn)實的民俗生活過程和民俗事像的展示更具體更形象。雖然現(xiàn)代作家通過與“巫鬼”相關的“別樣”視角,執(zhí)著地關注著這種難以言明的風俗,從單純的膜拜到理性的批判,再到對幻魅的審美發(fā)現(xiàn),但無論哪種視角的體察,都很難真正打開關于信仰、關于民間的正確解碼。他們在表達民間真實的努力之后,結果只是表達了他們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但是這種掙扎著“表達”的姿態(tài),才是鄉(xiāng)土小說的動人所在。
自從人類有了鄉(xiāng)土意識,即開始了一種宿命的悲哀,然而它對于人的意義又決不只是負面的。人類學家觀察到,遠古先民對于人群與其居住的特定地域之間存在的神秘聯(lián)系是有感知的,這種感知在長期的模糊不清中漸漸凝固沉淀,變成一種強大的精神要素存在于人類共同體中。巫鬼作為民俗文化中的神秘因子對鄉(xiāng)村共同體形成了強有力的控制。我們的農業(yè)文明太過久遠,某些現(xiàn)代人自以為深刻的感受,其實已由古代人以近乎完美的形式表達過了。因此現(xiàn)代作家對于洪荒境界的偏嗜,既出于變更了的生存體驗,又為了尋求陌生的文化感受,他們頑強的鄉(xiāng)土書寫的意志中,不過是通過象征性的回歸和批判來慰借自己對本源和故土的忘卻。正如鄭萬隆在《我的根》中說,他“企圖利用神話、傳說、夢幻以及風俗為小說的架構,建立一種自己的理想觀念、價值觀念、倫理道德和文化觀念”。
在魯迅最早發(fā)現(xiàn)的“未莊文化”的影響下,一批早期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便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松村文化”、“桐村文明”等等,在揭示它們巨大的同化功能及墮性機制的同時,也對潛藏于其中與“巫鬼”相關的迷信陋習展開了深刻的揭示和猛烈的抨擊。巫言鬼語的薄暮籠罩著民間習俗的方方面面,有關于歲時節(jié)日的,如魯迅《祝?!分袦蕚浞睆偷哪杲K祝福;有關于婚姻習俗的,如王魯彥《菊英的出嫁》中的冥婚習俗;還有關于迷信色彩濃重的鄉(xiāng)民行為的,如魯迅《藥》中人血饅頭治癆病、《祝?!分小熬栝T檻”等等。
巫風鬼影下的鄉(xiāng)村悲劇
“愚昧的山谷里,生活著一群幸福的人們。”房龍的這句話擱在現(xiàn)代中國的鄉(xiāng)土語境中似是一句反諷,在文化隔離的條件下,形成了由落后愚昧的文化心理作祟的一種“幸?!?。在初期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中,常以某種完整的民俗形式呈現(xiàn)鬼神迷信的心理,來反映中國古老的民風、民俗所蘊含的文化意蘊,但它們往往在“文化”,“理性”這樣龐大的字眼之下,成為一樁樁被批判的鄉(xiāng)村悲劇。
鬼神迷信在鄉(xiāng)土社會的根深蒂固源于鄉(xiāng)民對其以外世界的懵懂無知,包含有“農民的真理”,早期鄉(xiāng)土小說對它的書寫是知識者對“基本生存”、對“農民”的理解詮釋,所謂的對民間風俗的還原與展示,不如說也屬于知識者的思維運作。“城市化”、“理性”與“啟蒙”的降臨注定要使現(xiàn)代人在失去一部分“過去”與“鄉(xiāng)間”的同時,失去與其連帶著的詩意,進而不可避免地改造著審視過去的眼光。對于這種改變,知識者的反應總是分外敏感,鄉(xiāng)土書寫中將這種敏感情緒擴大化,便有了茅盾所說的“在特殊的風土人情之外,應當還有著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
例如,臺靜農在《紅燈》里講述了一個超渡鬼靈的故事。得銀媽在得銀三歲時死了丈夫,二十年來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艱難求生。得銀在走投無路之下跟隨俠盜“三千七”鋌而走險,被殺頭示眾。此后,得銀媽看似無悲無喜,繼續(xù)踏踏實實盡一個母親的本分。她借錢買紙,粘了長衫燒給兒子,只為償還兒子生前的心愿;她手破血流,終將紅燈糊好,是為了使兒子的鬼靈有所歸依而不再彷徨。就在得銀媽忍辱負重,擔著盜匪之母的惡名做完這些事情之后,“她歡欣的痛楚的心好象驚異地竟完成了這至大的工作”。當在鬼節(jié)的河燈中看到兒子超度的幻影時,得銀媽是終于如愿以償了。文本中這些被指稱為“愚味落后”或者“封建迷信”的行為,其實都是一種之于無望的救贖,以理性知識來苛責它的做法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偽命題。人類社會中與法理相違背的行為,總是海量的存在于社會邊緣,它們是在特殊情況下的一種權宜之計,一種民間智慧。
臺靜農的另一篇小說《燭焰》,以更加悲憤的批判態(tài)度對待具有迷信和宿命論色彩的“沖喜”習俗。小說里穎慧美麗的獨生少女翠姑,在雙親珍愛的懷中長大,可不幸的是未婚夫一病不起,翠姑被要求“沖喜”。禮俗綁架親情,翠姑被迫出嫁。然而入門不久,夫婿便撒手人寰,翠姑成了“年輕的寡婦”。悲劇之后,鄉(xiāng)民們對“沖喜”的愚昧毫無非議與譴責,而是更加深信人的命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一代代鄉(xiāng)民在一場場悲劇的重疊發(fā)生中更加肯定了神秘的命運力量,深刻的宿命感使這部短篇沉重不堪,那種因為相信而懷著“說不出的隱憂”去完成一場非人非鬼的“沖喜”,更像是出于對某種莊嚴的命運領受。“命運”往往是對一切滲透的人生奧秘、不易索解的人生現(xiàn)象的歸結,它等同于一種歷史文化的負累,制約著人的復雜因素,難以徹底的理清?,F(xiàn)代文學中的知識者們像是用了借自異域的眼光置身事外,才發(fā)現(xiàn)了這種神秘。也就是這么一點感覺,變成了啟蒙先驅的姿態(tài),將千百年來毋庸置疑的尋常事物改變了。
初期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中,巫風鬼影籠罩下的悲劇色彩和批判色彩濃郁而深重,在作者筆下,天旱求雨,飛澇祈神,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無一不關乎鬼神。這些具有封建性和原始性特征的“鬼”民俗已成為一種陳陳相因、從來如此的精神奴役力量,制馭著整個鄉(xiāng)村社會的言行秩序。仆服于神靈鬼祟之下的鄉(xiāng)民心態(tài)逐漸演化為一種鄉(xiāng)村道德,知識者們難以解釋這種道德的力量,因此啟蒙的力量變得單薄,啟蒙的方式顯得粗暴,也許承認它們的不可知、不能解,才是一種認識的進步,因為這并不意味著放棄了認知,而是本身作為一種認知的形式。
“鬼影”重重的宗法意識
長期植根于鄉(xiāng)村共同體中的宗法意識逐漸沉淀為一些天經地義的習俗形式,滲入人的心理結構中,伴隨著愚昧、麻木和無理性迷狂?!拔辞f”、“松村”、“桐村”和“陳四橋”等等,既是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也成為宗法禮教形成的土壤,哭嫁、畫符驅鬼等宗法禮教規(guī)定之下的風俗都依靠鬼神崇拜為其合理性提供依據。封建宗法制度對人精神的侵蝕和愚弄,被作家們筆下冷酷野蠻的鄉(xiāng)村風俗描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批判的體無完膚。鄉(xiāng)間的宗法禮教常常依托不可抗拒的鬼神之力作為自身權威的支撐,當人們既不能解釋悲劇形成的原因,又找不到有效的措施加以改善時,便將這一切歸罪于鬼,進而畏懼著鬼。
彭家煌的小說《活鬼》就通過一場鬧劇揭示了在封建禮教傳統(tǒng)之下“活鬼”戕害“活人”的鄉(xiāng)村悲劇。富農因人丁不旺,在臨死前,硬給十三四歲的孫子荷生娶了一個年齡大十幾歲的媳婦,由于家中大媳婦不甘寂寞,家里常常鬧“鬼”。荷生認識的廚子咸親自稱擅長捉鬼,荷生便請他去家中驅鬼。陰險狡詐的咸親等荷生睡熟后借機與荷生嫂同床,并一起合謀弄出許多嚇人的聲響裝鬼嚇唬荷生。咸親與荷生嫂的奸情變本加厲,荷生卻被這對“活鬼”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于是,荷生晚上點著相傳能辟邪的桐油燈睡覺,結果非常靈驗,咸親不得已回校去住。在一個桐油燈熄滅的夜晚,鬼又回來了,荷生仗膽持獵槍向窗外的黑影打去,響起了一陣遠去的足音。荷生再去找咸親報告他驅鬼的壯舉時,咸親卻不見了,這是因為一段見不得人的勾當即將暴露。
荷生請來夜晚驅鬼的咸親反成為要被驅的“活鬼”,“活鬼”的真身其實是宗法之下的活人,“鬼”只是人謀利的手段、借口而已。荷生家是個畸形的組織,小小年紀就被勉強推上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封建社會扭曲的生育觀影響下,娶了個“只比自己大十來歲的老婆”,因涉世未深而遭人玩弄。在這里,很難使用“麻木不仁”之類的詞來形容處于嚴密宗法意識控制下的農民們,一村一社會,當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徹底相信的時候,誰能有勇氣去突破這種信仰,告訴大家這是所謂的“封建迷信”呢?也正因為此,20年代初的啟蒙是吃力的,作者也面對一種強大的阻力,自身的經歷將他們引向懷戀審美的感性視角,而現(xiàn)代知識的輸入又迫使他們走向反省批判的一路,這種情感與理性的沖突,是長期具有的特點。
對鬼的驅除、祭奠等活動,暗寓著下等民眾積久的經驗,他們將渺茫的期望無意識地投影于這種儀式,以鬼靈的享受作為人間的補償,因而其虛幻處也閃著善美的靈光。鬼魅般的來與去,似有神秘的力量,給活人造成如何的悲與歡,使鄉(xiāng)民們困頓麻木的生活注射一次不安定的針劑,此后又掙扎著活下去。
封建宗法制度下的民俗“鬼”與鄉(xiāng)民們長期以來共生并存,幾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落后低下的生產方式和赤貧的生活狀態(tài)使得遺留下來的愚昧陋習扎根于中國鄉(xiāng)村,雖是陋習,但同樣作為一種文化傳統(tǒng)在歷史的演變中留下了痕跡,同樣是人類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精神遺產,同樣是民族文化的傳承載體,而這些正是早期鄉(xiāng)土小說作家們樂于表現(xiàn)和批判的東西。從這點上說,20年代的鄉(xiāng)土作家無一不把啟蒙當作肩頭的重擔,既審視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化的保守僵化,又揭示出現(xiàn)代文明與民間習俗的矛盾沖突,并昭示著如若沒有開放的健全的文化心態(tài),不對傳統(tǒng)文化民間心理作調適與重建,任何進步的異質文化都將在落后而古老的民間里失色變質。
褪不去的薄暮
在現(xiàn)代社會狹隘生硬的科學理念和唯物話語的擠壓下,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巫風鬼影已日漸式微,巫言早已踏入了薄暮。鄉(xiāng)土小說通過大量祭祀、祈神、冥婚等與鬼相關的民情風俗的內容,勾勒了人鬼雜居、神人統(tǒng)一的荒蠻世界,顯示了神鬼對人性的控制,這種巨大的異己力量,潛在地影響鄉(xiāng)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阻遏著人性覺醒,成為封建統(tǒng)治“風俗和習慣的后援”(魯迅語)。雖然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初期采用的是一種批判性的視角,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巫鬼的世界與現(xiàn)代文明的整合,作家們通過散金碎玉般的與“巫鬼”相關的民俗的點染和民俗氛圍的渲染,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社會因生產方式、利益原則,以及性格與命運而致的悲哀與孤獨。
巫鬼這樣一個最有可能不受文學慣例束縛的題材,在早期鄉(xiāng)土小說中卻表現(xiàn)出了拘謹的對既有文學規(guī)范的尊重??此泼鑼戉l(xiāng)間風物力避道德化的作者,筆下仍是一個善惡分明的世界,在諸如“本質”、“規(guī)律”、“必然”等直接取自社會科學理論的一整套現(xiàn)代批評語言之下,向著文學的“標準化”靠攏。鄉(xiāng)村這塊比城市更能容納人關于自身的幻想、更能接納參與人事的鬼神世界,更能保留神話思維的土地,在被上述種種“標準化”的刻板劃一的形、線排除之后,才能變成如文學所寫的“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對于巫鬼文化里不可知的敬畏,已被現(xiàn)代理性知識中明晰的必然性和關于規(guī)律的樂觀信念代替了。
對于神秘的書寫總是大眾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觀賞內容,格爾茨的《文化的解釋》告訴我們,人類本能地想掌握世界、解釋世界,當他發(fā)現(xiàn)有些現(xiàn)象超出他的解釋能力時,他會感覺到威脅,從而給其經驗世界帶來一片混亂?;诖诵睦?,人們便杜撰出鬼這一概念,以之為災難之因,由此他對世界做出了合理的解釋,也便從心理上把握住了世界,避免陷入混亂狀態(tài)。早期的鄉(xiāng)土小說由于缺乏豐厚生活經驗的呈現(xiàn),僅僅將鄉(xiāng)村作為社會語義下的一個落后的地方,對故鄉(xiāng)社會進行一種文本的建構,巫鬼的神秘元素被粗淺的移植,對其滋長的文化土壤未進行深入的考究,雖然在閱讀中我們終究能夠習以為常那些與現(xiàn)代理性相悖的怪異,是因為我們本身就是從那些不規(guī)則的奇崛之地爬出的。當神話巫術在現(xiàn)代理性之下作為一種“文化”力量時,只能削減若干根須深藏的傳統(tǒng)因子,褪去淵源古老的神秘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