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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刀

      2016-03-25 08:56:37
      延河(下半月) 2016年1期
      關鍵詞:嫂嫂刺刀作家

      □ 劉 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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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刀

      □ 劉 誠

      刀者,兇器也。用之則兇,藏之則不吉。

      企業(yè)家付存德急病新喪,享年五十二歲。人說老付走得匆忙,且時辰不好,若在北方安葬,恐于生者不利。中國文化里這些神秘的禁忌,說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生存不易,誰也不敢拿性命福祉冒險,于是葬禮移址龍崗南岸,在龍崗縣賓儀館舉行。喪事辦得還算體面;分管民營經濟的副市長來了,各局局長能來的也來了,不能來的派人送來了花圈;區(qū)委、政府相關領導也來了。作為一家著名民營企業(yè)的老總,老付一向是各級政府大力表彰的典型,在社會上有著重要影響。此外老付企業(yè)員工全員到場,舉凡知名酒店老板、地產大亨、文化名流,以及各路媒體記者,還有一些衣冠楚楚、身份不明的人,大家因為老付的死走到一起,向這位業(yè)界風云人物最后告別,鞠躬默哀。

      老付留下的,是一家總資產達一億六千萬元的糧油加工企業(yè)。

      老付的突然辭世,令人倍感沉痛。人們念及最多的,不外老付一生的豐功偉業(yè),不時聽到對老付為人處事的積極評價,只是昔日年富力強、氣吞萬里如虎的付總,一夜之間一命歸天,不免令活著的人倍感人生無常,猶如一陣透骨的涼風吹過,吹得人心寒莫名。

      本市著名作家湯若沸也出席了葬禮。老付的辭世,湯作家固然深感震撼,但若是從內心說來,私下里多少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么說,決不是說湯作家有幸災樂禍的卑劣感情。湯作家是有品位的作家,一向志趣高遠,可就在執(zhí)意為純文學奮力打拼的時候,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席卷而來,改變了一切。時代總是新的,吵吵嚷嚷,泥沙俱下,永遠不可能準備周詳,對此湯作家感受之深,可謂銘心刻骨。特別讓湯作家英雄氣短的是,在某種程度,純文學那就是一個無底洞,需要一個勁往里燒錢,湯作家守著高雅的純文學,也就是守著清貧,手頭還不如那些胡編濫造、誨淫誨盜的地攤作家來得活絡、滋潤。為了彌補純文學活動的巨大開支,孤高如湯作家者,也只好降低身價,在純文學活動之余,不時為企業(yè)家寫下一點應景文字,就是在這樣的活動中,湯作家認識了老付。在湯作家看來,老付確為難得的企業(yè)帥才,由老付一手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依靠高科技,積極探索糧油深加工,近十年來迅猛擴張,已占據全省糧油市場的半壁江山。湯作家曾多次應邀到老付的企業(yè)參觀訪問,那里占地近千畝的廠區(qū),綠樹成蔭,高大的廠房內秩序井然,幾十條流水線緊張地工作,琳瑯滿目的產品,源源不斷流向省內外市場。企業(yè)的超常規(guī)跨越式發(fā)展,不僅為地方財政帶來增長,也為數以千計的農村富余勞動力創(chuàng)造了就業(yè)崗位。老付一向躊躇滿志,執(zhí)意要在有生之年將企業(yè)做大,趕在退休之前完成股份制改造,并在深交所創(chuàng)業(yè)板成功上市,從而推動企業(yè)進入大發(fā)展的快車道。特別難得的是,老付一向對農村有感情,多年來不遺余力支持農村發(fā)展,已經在扶貧開發(fā)領域投入巨資。在一篇以老付創(chuàng)業(yè)故事為主題的萬余字報告文學作品里,湯作家揮灑才情,全景式的介紹了老付白手起家、歷盡艱辛、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歷程,將老付定位為應時代召喚走上前臺的新一代農民典型。文章在《北方名流》雜志刊登后,引起巨大反響。對此老付一向是極滿意的,但似乎并不滿足,倒萌生出撰寫一部個人傳記的設想,并認定這部大部頭的傳記作品,只能請湯作家操刀?!拔沂谴罄洗?,可是一向最喜讀書,特別是人物傳記,中外企業(yè)家的傳記讀了不少。我有不少經歷驚心動魄、銘心刻骨,不寫出來太可惜了?!崩细墩f?!叭诉^留名,雁過留聲。只要寫得好,稿費不是問題。”過了段在一起吃飯老付又說。真是世事難料——隨著付存德先生的意外辭世,這部看來難以推諉的傳記寫作也就一筆勾銷了。

      對這部擬議中的傳記不感興趣,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來湯作家需要稿費,只是他的興趣不在這里,在湯作家的心里,一直有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夢,為此多年來閱讀了大量文獻資料,寫下近百萬字的讀書筆記,后面的艱巨工作,顯然需要大段落的自由支配時間才能付諸實施;二來就傳記作品而言,傳主的分量通常直接決定著傳記作品的價值,作為一位白手起家的企業(yè)家,老付的經歷固然反映出時代的某些特征,可是很容易為大量良莠不分的同類作品淹沒,其中所包含的歷史文化含量明顯不足。從這個角度來看,老付的意外辭世確實為湯作家卸掉了一個精神的負擔。只是事有蹊蹺,就在付存德先生葬禮之后不久,一位不速之客找到作協(xié),這部傳記的寫作居然又一次擺上了著名作家湯若沸的案頭。

      這是一位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一進門就把一只密碼箱放在了湯若沸的辦公桌上。

      “是湯叔吧?想必您還有印象,我是已故付存德先生的獨生子。”青年男子說,我也是不敢怠慢;——家父臨終前反復叮嚀過,要我務必把這個交給你本人?!?/p>

      “當然,有印象,有印象,”湯若沸下意識點一點頭,招呼來人坐下。

      來人湯若沸在老付葬禮上見過,是老付畢業(yè)于某農業(yè)大學食品工程專業(yè)的獨生子——剛剛接替老付,繼任這家民營企業(yè)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也許注意到了作家的疑惑,又說:“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父親做事一向嚴謹,他不開口,誰也不便多問??纯催@里的封印,都是家父臨去親手上封的?!闭f罷看著湯若沸,“不過湯叔放心,一定不會是炸彈。”

      青年男子說完,似乎對自己在一位名作家面前流露出的一點幽默感到滿意。

      “是不是當面打開看看?我與尊父一向交情不錯,只是并無經濟瓜葛?!睖骷铱纯茨菐讖埛鈼l,仍然頗感困惑?!翱礃幼樱绻皇枪哦脑?,便是某種重要的文字資料?!?/p>

      “那倒不必。您看,保管這么嚴密,想必不想讓我們看到?!鼻嗄耆苏f,“說到文字資料,倒是有這可能。家父生前一直有出版一部傳記的想法,臨去匆忙雖然并未提及,但家父是一個細心的人,一向有動筆記事的習慣,如有這方面的交代,打開應當能夠看到。”

      青年人說完,把一個寫有密碼的小紙片交給湯若沸,就禮貌地告辭了。

      很長一段時間,湯作家沒有打開皮箱。畢竟是死者的遺物,攜帶著死者太多的信息,對里面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可既然是朋友,一個死者最后的托付,究竟不好拒絕。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箱子里面并無有關傳記寫作的只言片語,只有厚厚的一封信——正是這封長達七十多個頁碼的信,打開了一個埋藏三十年之久的驚天秘密。

      信是直接寫給湯若沸的。由于老付一向酷愛書法,故而用軟的簽字筆,豎寫在一種古色古香的信箋上。信里說:

      湯作家,當你接到這封信,我已不在人世了。許多人怕死,其實在某種程度,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而在我,一旦大去,也就走出了殺人罪漫長追訴期的邊界。世人只知道我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可又有誰知道,我還是一樁無頭命案的兇犯。

      我是一個被法網捕捉的人,多年來一直在與殺人罪的追訴期作斗爭,可是殺人罪的追訴期是如此的漫長,直到一個人死亡才能真正終結。現在我贏了;死亡對人的消滅是如此的徹底,隨著我的辭世,壓在我心頭數十年的罪惡將被一筆勾銷,這也使我就案件的真相作出某種交代成為可能。盡管此前我也曾長時間猶豫不決,且由于病情的迅速惡化,信的寫作過程本身曾一再中斷,總是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有時甚至打算完全放棄,直到最后才重又打起精神,決意把真相合盤托出,而環(huán)顧平生交往,惟有你才是最好的托付。

      這起兇案發(fā)生在冷水城西的原公村,時間是在三十年前的夏天。你顯然知道

      這起案件,因為有一次接受采訪,你曾詢問企業(yè)扶貧的具體對象,我當時含糊其辭,認為不必寫得具體,可你追求文字的現場感和真實性,執(zhí)意要在文章里作出準確的交代。后來我告訴你,我的企業(yè)扶貧的對象,就是冷水縣的原公村。當時我看到你眉頭輕輕一挑——你也許未必意識到,可這個微妙的細節(jié)并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接著我們有過這樣一段不陰不陽的對話:“是叫原公村嗎?據說唐朝的一位皇妃就葬在那里?!蹦阏f?!安诲e,那里至今還有這位皇妃的墳。”我說,“也就一個大土丘,墓碑傾斜,長滿了荒草,要不是當地人,只怕就找不到了。”你又說:“這位皇妃并不是原公人,據說當年皇帝巡幸,愛妃突染惡疾,一命歸天。無奈,只好把愛妃葬在那里,最終揮淚離去。據史料記載,這位皇妃很美。付總到墳上看過嗎?”“沒有。想來皇妃生前榮華富貴,死后卻淪落荒草,真是不幸?!薄皳宜?,原公離縣城并不遠,在冷水那樣一個半是山地、半是平川的農業(yè)縣份,并不算十分貧困,兩三層的小樓房比比皆是。”“農村就是農村,倒也談不上富?!蔽艺f。我當時是在接受你的采訪,我意識到,對于我的企業(yè)在近十年時間里老是把巨資投向同一座村莊,你感到不解?!案犊偫霞夷睦??聽你說話,倒有幾分關中口音。”“老家湖北,自小在關中長大。”“真是光陰荏苒,算來也有三十年了。”你說,“三十年前,正是麥收前的一段日子,在那座村莊里發(fā)生了一起驚天的血案?!崩蠈嵳f,我當時真是吃驚不?。航陼r間過去,其間多少世事變遷,那起血案卻依然被人牢記在心,更令人吃驚的是,牢記這事的人就坐在當面?!坝羞@事。案發(fā)突然,當時也曾轟動一時。大作家也知道這事?”我說。“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當時我正在大學讀書,案發(fā)當時正巧在那一帶搞社會實踐,案發(fā)第三天還到過現場。”說到這里你一定注意到了,我有很長一會兒走神??傊敃r的情形就是這樣;過一會兒我看看你,你卻看著窗外。

      劉宗林 書法

      讀到這里湯若沸停了下來,眼前浮現出三十年前的驚人一幕:那是一個平常的夏天,然而就在這個夏天的一個深夜,一樁駭人聽聞的兇殺大案,突然襲擊了那座以原公命名的村莊。案件發(fā)生在靠東的一戶人家。這是一座陜南常見的農家院落,主體建筑是一座磚混結構的兩層樓房,右側是廚房,四周用機制磚打著一人多高的圍墻。死者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青年婦女,身中十一刀橫躺在床上,其中五六刀深及肺臟,呈扁平狀開放創(chuàng)口。由于事發(fā)農村,大家沒有任何保護意識,現場凌亂不堪,給破案造成了很大的被動。特別難辦的是,在這起案件里,幾乎找不到作案動機。當時有幾種推測:一是性侵害說,這個假說很快被推翻,因為死者雖然寡居,可為人正直,多年從未有過流言蜚語,以至于想都沒有人往這里想。一是謀財害命說,這個推測也很快被否定,因為死者家境并不寬裕,雖然修起了樓房,可自從丈夫死后,兒子又上了北京的大學,每月的開銷不小,死者用盡全力仍難以支撐,且案發(fā)之后,死者財物一無所動。三是仇殺說,可這個說法就更荒唐了,因為死者性情溫良,活動范圍不出本村,與鄰里從未結怨,更不用說仇恨,相反不少人都得到過她的好處。另據調查,死者生前與人并無經濟糾葛,沒有任何殺人滅口以便賴賬的可能。至于本案兇器,鑒定結論很快就出來了,那是一把日本刺刀,據調查這把刀系死者公爹的遺物,平素置入刀鞘,一向作為紀念品被悉心收藏,現在卻只剩刀鞘——估計案發(fā)當晚情況緊急,兇手情急之下操起刺刀作案,最后攜刀逃離現場。這是本案惟一明確的重要線索,公安局立刻調集精兵強將,以原公村為中心,在方圓三十里范圍內,進行了一次拉網式的搜查,對某些可疑的地段,還進行了必要的挖掘,試圖找到兇器,結果興師動眾,卻一無所獲。由于案發(fā)突然,案情撲朔迷離,一時轟動鄉(xiāng)里,到處議論紛紛,幾無寧日。湯作家當時是龍崗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學員。這年夏天,學校組織學員到冷水實習。所謂實習,其實也就是支援三夏,在那個夏收夏插的如火如荼的緊要時段,給一向沉寂的鄉(xiāng)間做一點新聞報道。湯若沸被分配在前灣村,與一位同班女生距離很近。那時候湯若沸正是性饑渴的階段,按照現在的標準正所謂天賜良機,湯若沸和這位女生完全可以逢場作戲,來往可謂正得其時,可那時大家偏偏特正統(tǒng)、特高尚,男女生拉一拉手,也被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情,盡管漂亮女生頻送秋波,可既然不打算戀愛,湯若沸也就堅決不碰人家的身體,再想碰也不能碰。只是百無聊賴,沒辦法打發(fā)多余的時間,聽說附近的村莊出了兇案,執(zhí)意過去看看。湯若沸借來一輛加重自行車,把漂亮女生帶上,一路向原公村慢慢騎行。兩個人一路騎著,過了一村又一村,一路東拉西扯說些閑話,最后看到公路邊豎著一塊水泥碑,上書“原公”二字。沒錯,是原公村。這是國道北側一座平常的村莊,從國道又向正北分出一條黃土車道通向那里。最先看到一座初級中學的建筑,兩層的簡易樓房頂上,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再往北,紅頂白墻的民宅鱗次櫛比,與樹木連成一片。與其他村莊相比,這里并無特別之處,但由于突發(fā)兇案,空氣十分緊張、詭異。湯若沸與美麗的女同學想進村看看,但他們知道很難真正接近村莊,因為公安局的好幾輛吉普車就停在村口,一個青年男子被好幾個人扶著,正跌跌撞撞地向村莊走去,據說這是死者的兒子,當日從北京直飛西安,再轉乘長途大巴,這時剛剛回村。當時情況就是這樣。雖然是夏天,平原上到處都是即將開鐮的麥子和濃密的樹木,只是完全沒有夏日的亮麗色彩,倒有一種冬日的冷漠與荒蕪。未來的作家和心愛的女生在國道上站了很久,直到被強烈的饑餓感喚醒,這才打道回府。

      時間療治了一切。此后兇案久攻不下,最后居然不了了之。時間漂白了血腥,生活重又回到了原有的軌道。可就在兇案被人們完全遺忘之后,可怕的真相卻在一位企業(yè)家的臨終密信里慢慢綻露——生命書寫的文字,無需潤飾加工,讀來已然驚心動魄:

      湯作家,現在我要告訴你,這起兇案的兇手就是我——我無意間殺死了一位最需要保護的人,也是我最愛、最愛、也最想保護的人,這個秘密被我在三十年的時間里小心保持。你知道,這件事只要我不說出,再也不可能有人說出了。再大的案件,經過這么多年的漂洗也該漂白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起來已經相當安全,可是在曠日持久的逃亡中,我的生命也正在慢慢耗盡。人生想來真是無趣得很,無論多么強勢的人,最終都得給死神低頭。根據這一次發(fā)病的情形,我的時間大抵已所剩無多,即使現代醫(yī)學助我從死亡邊緣僥幸生還,又能有多少時日留給我茍延殘喘,實在不敢想象。世界本無秘密,所謂秘密,只不過是還沒有說破的簡單事實罷了。我其實并不擔心我的企業(yè),企業(yè)的許多緊迫事務,自有別人為我打理。也許人們會以為,回憶這些可怕的往事,并艱難地把它記載下來,是沒有意義的和愚蠢的,這話當然自有道理,有時我也不免這樣想,因為并沒有任何力量強迫我這么做。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我在最后的時刻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說出呢?是一點殘存的良知,是多年來對本案死者的揮之不去的負罪感。多年來,我從上天得到的已經太多、太多,先是從死刑判決的威脅之下僥幸脫逃,繼而又因為種種機緣,得以躋身于本地富豪之列,我深感上天對付氏一脈的垂憐與眷顧,如果繼續(xù)隱瞞真相,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也必將有負天地而招致天譴,恐對后人有所不利。三十年過去,許多事情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很多舊的罪惡被新的罪惡覆蓋,而這事卻依然在我心里放著,我沒有任何逃脫了法律制裁的僥幸心理,相反長期以來精神緊張,日夜不寧。為此我想了很多辦法,也采取了很多必要的行動——比如近十年來,我一直在幫助這座村莊脫貧,試圖以此減輕良心的重負,可惜收效甚微。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我意識到,雙手的鮮血,必須加倍償還才能得到清洗——除非走出來承擔罪惡,不可能有靈魂得救的第二通道。說出真相的時候到了;作為本案惟一的兇手,如果這個時候還不說出,就再也沒有說出的機會了。我看到過基督徒定期到教堂懺悔的情境,后面就是神甫,代表上帝在那里傾聽,這是多么好的設計啊。大家都是自愿的,什么都可以說給神的代表聽,說完了就卸下,上天堂一路輕松??稍谖覀冞@里,哪里是那個可以懺悔的所在呢?誰又是那個可以當得如此信賴的上帝的代表呢?在我們這里,人帶著原罪來,再帶著新罪走,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允許你把罪惡放下。我們的國土十分遼闊,可是除了把罪惡背進墳墓,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卸載……可后來我認識了你;作為素負盛名的著名作家,你無疑是值得一個罪人托付的最佳人選。你眼界寬廣,思維敏捷,冷靜睿智,理解人性的優(yōu)點,也理解人性的缺點;是請公安機關介入,還是保持沉默,你能夠掂量輕重,如果確有必要,又可以為我保守秘密。而事實上你完全自由,對此種無保留的信任我并無任何附加條件,因此當你發(fā)現此信有任何一點哪怕是潛在的法律麻煩的話,惟一的辦法就是立刻將它上交公安機關——這么做完全正確,不存在任何道義上的缺陷;也不用擔心我,因為懲罰之于一位死者,已不存在任何意義了。

      其實就在你站在國道上向原公村眺望的時候,我當時就站在那些驚恐的看客中。我大睜兩眼看著警察在前面走來走去,看見我的大學生侄子雙眼紅腫,從一輛警車上下來,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一座由于成為兇案現場而一時變得十分恐怖的兩層小樓,聽見他喊叫“媽媽”的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呼叫……說實話,我的心碎了。我甚至一度想到,是不是當場站出來,向公安人員投案自首?當時公安人員就在面前,有幾次從我前面經過,其中一次還拿疑心甚重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又看。當時要是投案自首了,心里也就踏實了,只是畢竟殺了人,犯了要槍斃的重罪,每當想到殺人的后果,只好把這種念頭按了下來。這種不時冒出來的悔罪的念頭,被我認定為愚蠢,因而受到了出自于本能的嚴厲的抵制。風聲慢慢地小了,案件一時破不了,被無限期掛了起來,本家侄子又回到了北京,去繼續(xù)未完成的學業(yè),被案件搞亂了一切開始恢復常態(tài)。后來姐姐出嫁,我成了獨人。姐姐本來想等我成家以后再出嫁,我執(zhí)意不肯,知道像我這樣一個窮小子,不會有姑娘看中,何況重案在身,真要等到我成家之后,一定會誤了姐姐終生。想到這里,我給姐姐跪了下來,姐姐已經為我付出太多,不能再讓姐姐為我守著。姐姐聽從了我,從此遠嫁南山。家里沒有什么親人了;第二年正月過后,我“永別”了原公村,到遙遠的北方打工。離開老家后,我改名付存德,先后在公路上干過苦力,拉起一伙窮工友承包過一些小工程,也沒賺到啥錢;繼而又在中蘇邊境做起了“倒爺”。那時候中蘇邊貿非常紅火,被內地人稱為“倒爺”的人們把大量的中國商品瘋狂地轉運到蘇聯邊境城市,再從那里換回中國內地急需的工業(yè)品,如此循環(huán)往復,往來都不放空,其間多有暴利。整整五年時間,我往返于中蘇邊境之間,大約三分之一時間,是在跨國列車的硬座車箱里度過。那真是一個發(fā)財致富的黃金年代,只是機會轉瞬即逝,隨著蘇聯國內和國內形勢的變化,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最主要的是慢慢變得無利可圖了。為了考察投資方向,我有了一次北城之行。一位倒爺朋友說,如果有意辦廠,最好到北城看看,那里一位實權在握的同學可以幫忙。很久以來,我和妻——一位同命相憐的女倒爺對興辦實業(yè)熱切向往,搞實業(yè)可能不如其他行當掙錢快,卻來得穩(wěn)健,在資本原始積累的動蕩歲月里度過相當一段時日之后,我們有責任結束居無定所的動蕩生活,把財富的增值納入穩(wěn)定的軌道。我們開著車,考察了北城的七個縣,最后在一個縣城的郊區(qū)選中一塊地。由于有朋友介紹,當地政府相當熱情,答應為建廠提供一切便利。也是陰差陽錯,內心深處一點對故土的思念,忽然成為一種強大的力量,以致在最后的時刻改寫了行程:本來只是到成都逛逛,周一趕回北城簽訂投資協(xié)議,結果卻拐了彎,于當日深夜一點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冷水縣。沉睡中的冷水縣城格外清冷,偶爾有一輛卡車經過,廣漠無邊的夜空,被五顏六色的燈光輝映,顯得光怪陸離,若夢若幻。在這塊度過了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春年華的土地上,能不能找到一塊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可以供它的兒女——一對攜巨資歸來的企業(yè)家夫婦一顯身手呢?我在心里喃喃自問。第二天早晨我們睡一個好覺,末了在街頭用過早點,然后開著車,從冷水向西慢慢行駛。這車慢慢悠悠,開一陣停一陣,不時下車走走,舒展一下筋骨,接下來一直開到龍崗,再從那里過江,沿江南的公路返回,行程一百多公里?;剡^頭來比較,龍崗橋頭的一塊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則那塊地距離市區(qū)不遠,二則處于城郊,地價當不至于很貴,且公路四通八達,地跨城鄉(xiāng)結合部廣大土地,這對一家以糧油深加工為主要業(yè)務的工廠相當有利。經過審慎評估,我們放棄了投資北城的打算,作出了也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結束在外東闖西闖的動蕩生活,從此將投資重心轉向故里。就這樣,我的企業(yè)在龍崗生根,財富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看起來已經成功;經過了幾十年時間的摸爬滾打,已經沒有人再拿看窮人的目光來看我了。這時候就像犯病一樣,我不時想起老家,那一座村莊是多么美麗!幾十年來,我一次也沒有回到原公;我怕看到那座恐怖的小院,女性臨死前無助的驚叫,多年來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搞得我身心俱疲。我欠老家太多;面對冷水城西那一片仍在貧困中掙扎的土地,我意識到回報原公的時機已經到來——這也正是我多年來在那里扔下巨資的開始。

      在很多年里,我一直處在兩種思想的夾縫里:一方面害怕人們提起那起兇案,一直隱姓埋名嚴密防范,與那座村莊不發(fā)生任何直接的聯系;我的一切扶貧措施,必得通過官方的扶貧工作機構,按照官方的程序按部就班地進行。時至今日,原公村的人們并不知道究竟是誰在為他們捐資;另一面,我又下意識地希望,案件能有朝一日被公安機關偵破,奇怪的是,你越是這樣想,案件便越是不能偵破。人當然是聰明的,可正因為聰明,往往傾向于把案件想得復雜,以至一次又一次誤入歧途。其實這起轟動一時的兇案,起因只在一把刺刀——記住:刺刀是這個案件惟一的兇器,也是這個案件最初的動因。關于這把刺刀后面還要反復提及,在這里我只能說,它確實是一把好刀——上天作證,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殺人,但我確實對這把刺刀產生了興趣。首先我是獵手,多年來一直夢想能有一把好刀。原公雖屬平川,只是距離不遠,就是秦嶺南坡的重重大山。在那個遙遠的年代,秦嶺南坡一直是各種野生動物的天堂,入山不到三四十里,就有成群結隊的野豬,有一把刺刀帶在身邊,既威風又實用,這是自見到這把刺刀起我就念念不忘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在上學的路上,姐姐曾經被支書羅生順騙到玉米地里奸淫,這事一度傳得風風雨雨,姐姐蒙受了莫大的恥辱,我在學校也不時被人當面羞辱。我是多么地需要一把像這樣鋒利的好刀啊。有一次打架,一個高年級的小混混突然向我亮出一把三棱刮刀,我沒有見過那陣勢,一時充滿了恐懼,可當我看到這把刺刀之后,方知世上還有更好的好刀,比起嫂嫂家里的日本刺刀,三棱刮刀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不可同日而語。第一次見到這把刺刀,是在學校的一次集會上。那時我在初中上學,這一天學校開大會,請一位退伍老兵講抗日故事,原以為抗日英雄是誰,等到英雄上了臺,咳,不就是本家爺嗎?對,是本家爺。他講的是一段老故事,說的是當年打鬼子,大家打光了子彈,就拼刺刀。日本鬼子用三八大蓋殺了很多戰(zhàn)友。看到戰(zhàn)友慘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老英雄大吼一聲,一下就用槍托打斷了一個日本兵的脖子。這一仗打得十分殘酷,不少戰(zhàn)友犧牲了,老英雄幸存下來,從日本鬼手里奪過了三八大蓋,一連殺死二十幾個日本鬼。由于這把刺刀特別有意義,就私藏起來沒有上交。戰(zhàn)爭結束了,老英雄到了退伍的時候,又悄悄把刺刀塞進背包帶回老家——說到這里校長插話,說現在站在這里作報告的,就是殺死了二十幾個日本鬼的老英雄?,F場千余師生一時肅然,起立鼓掌。本家爺嘿嘿一笑,看似謙虛其實不無神秘地示意大家落坐,然后從隨身一只帆布包里拿出一個包裹,小心地放在桌面上,一層一層揭去紅布,里面是一把刀——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嗖一聲,本家爺就從刀鞘里抽出一把刀,說這便是當年繳獲的日本刺刀??吹竭@把刀,我眼睛一下直了;這是一把單刃刺刀,長51毫米,寬25毫米,背寬7毫米,兩側還有兩道深深的血槽,手柄前端裝著帶鉤的護手,可裝在三八大蓋上拼刺,也可握柄近距離肉搏,靠近手柄位置還鐫刻著日本刺刀的特殊標記。這真是一把好刀,放在家里可以鎮(zhèn)宅,平時又可置入刀鞘別上皮帶,攜帶十分方便——半個多世紀過去,刺刀雖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刀刃卻依然雪亮如初。當時的掌聲一定很熱烈,可我眼前只有日本刺刀,居然沒有聽到。此后很長時間我一直不能忘懷。據我觀察,本家爺有事無事,總要拿出這把刺刀細細地擦拭,左看右看,看夠了,再小心翼翼地插入刀鞘。后來每讀小人書,看到飛揚跋扈的日本鬼,就想到本家爺手里的刺刀。有一次我觍著臉蹭到本家爺家里,看到本家爺在打草鞋,就問刀怎么能造成這樣。本家爺說這你不懂,日本刺刀在當時那可是臭名昭著,日本鬼就用這種刀殺了很多中國人??吹竭^日本鬼的東洋刀吧?這種刺刀其實就是一把微型的東洋刀,代表著戰(zhàn)時日本機械制造業(yè)的最高水平。我說:那兩側為啥還要留道道呢?本家爺說碎娃又不懂,那是血槽,不留血槽,刺刀進去會被人身體吸住,有了血槽就容易拔出來了,小鬼子賊著呢。本家爺說完呵呵一笑。見我非常仰慕的樣子,本家爺一高興,就把刺刀拿出來讓我欣賞。我接過這把刀,感覺涼涼的,沉沉的,就像有一股莫名的電流傳遍了全身。真是一把好刀,爺我情愿拿五十雙草鞋換你的寶貝刺刀,我說。本家爺搖搖頭。一百雙,我說。本家爺還是搖搖頭,把刺刀收了起來。一百雙草鞋,少啦。那你到底要多少雙?我又問。這把刺刀是提著腦袋從日本鬼手里奪的,價再高不換。知道難以得手,我有意裝大:還不是誆人吧,什么破刀,白送人家還不要呢。話雖如此,可我知道,想從本家爺手里搞到這把刀,已是絕對不可能了。后來我接連經歷了一些大事,先是父親去世,接著母親辭世,一年之中兩位親人離世,我和姐姐像失去了保護的物件一樣被拋棄在人間。姐姐只好輟學回家,挑起了家務重擔,這一年我十四歲。很多年的時間里,我不時想起這把刺刀,知道就藏在某個地方,本家爺視這把刀為榮譽的象征,比命都貴重,無論出什么價都不肯出手的,哪怕他家一樣窮,我能拿出來作為兌換的那些東西,他其實都非常、非常的需要??蛇@時本家爺去世了,由于家庭的英雄背景,他的孫兒被推薦到北京讀書,后來本家爺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哥不幸在水利工地遇難,家道慢慢中落,幸得嫂嫂柳如月精心操持,生活勉強得以維持,而這時我對刺刀的渴求,也變得愈加不可遏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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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已經提到,本來只是一起單純的案件,為什么一再走入死胡同呢?就因為在這個案件里,找不出殺人的動機。殺人是需要動機的;他們只知道兇器是一把刺刀,且為死者生前所有,卻不知道在某種情況下,刺刀本身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動機??偠灾谥秲旱奖本┥蠈W的第二個年頭,我在一個夜里摸到了嫂嫂柳如月的小院。嫂嫂的小院是我常去的地方,嫂嫂平時待我不薄,嫂嫂的碗我也是常端的,嫂嫂若是有農活忙不過來,找到我我一向也非常樂于效力,只是這一次情況完全不同,我摸到了嫂嫂家,只是想看看那把多年再沒有見到過的刺刀,究竟還在不在?它究竟被故去的本家爺放置在哪里?嫂嫂人長得好,和她的名字一樣好,嫂嫂的院子也收拾得干凈整潔,一進來人就感到舒暢。這是一個封閉的小院,院子里沒有喂狗——本來家家都喂狗的,自從爆發(fā)了一次狂犬病,就再沒人喂狗了。為了防盜,院子砌著一人多高的圍墻,墻頭豎著密密的碎玻璃,當然這樣的小玩藝不可能把我阻擋——只消爬上一棵樹,輕輕一蕩,即可悄無聲息地空降到嫂嫂院內了。那時候鄉(xiāng)里沒有電視,也沒別的娛樂,大多天一黑就睡覺。嫂嫂也睡了,院子里很靜。我悄悄上樓;嫂嫂的房子真大,里間又不習慣上鎖,我在每一個房間里找,想找到那一把刺刀。嫂嫂一個人住在一樓,一樓正中是正屋,里面掛著一張主席像,放著一張通間的大神柜,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刺刀會不會放在柜子里呢?正疑惑間,忽然聽見嫂嫂說話:來了嗎?嫂嫂在和誰說話,和我嗎?我吃驚不小。恰好有貓叫了一聲,院子又安靜下來。過一會兒大門開了,原來嫂嫂的大門是虛掩的,一個男人摸進院來,是支書羅生順。我吃驚極了:深更半夜,支書跑到嫂嫂這里做什么?說真的,這個臉上有幾顆麻子的人一向是我最恨的人,就因為這個人,姐姐蒙受了恥辱,現在又來找寡居的嫂嫂,肯定不懷好意??吹竭@張麻臉,我氣不打一處來,真想沖上去打扁了他的狗頭,可這一次有些特別——打扁狗頭不難,只是我又以什么名義現身、又該作怎樣的交代?我于是改變主意,在一樓找到一個地方,那里正好有一個小洞,借著朦朧的夜光,可以看到嫂嫂的房間。原來嫂嫂并沒有睡,對支書并不感到吃驚。支書色迷迷地笑笑,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衣服,鉆進了嫂嫂被窩。嫂嫂罵一聲死鬼,欺侮人家孤兒寡母。支書說別說得這么難聽,女人總得有人疼,誰讓妹妹長這么好,把人魂都勾走了。嫂嫂說,人家可是良家婦女。支書說快別說話,想死我啦。說完又是親又是咬,被子也蹬掉了。我看見支書整個人都壓在嫂嫂身上,嫂嫂的兩條腿越舉越高,雖然舉了起來,卻沒有力量,耷拉著,隨著支書身體的劇烈晃動,兩個人不時發(fā)出奇怪的響動,其間還夾雜著木床的響聲,直到雞叫。

      寡居的嫂嫂原來還有這樣一出,真是沒有想到。她怎么能讓別人占呢,讓別人占,對她又有什么好處呢?從那以后,我似乎一下成年了。我發(fā)現,我也有和女人親近的要求。比起支書來,我的身體更強壯。嫂嫂那雪白的身子,還有那兩只像小兔一樣亂跳的大奶,可以說是美麗無比、香艷無比,遠遠超過了一把冰冷的刺刀。刺刀固然可以殺死狗熊或野豬,遇到壞人還可以防身,嫂嫂的身體卻另有妙用,至少可以解決身體內部某種莫名的強烈要求,這要求就像饑渴感一樣,一波比一波更強勁地兇猛襲來,除了女人的身體,什么也不能解決。那些天,我完全被嫂嫂的身體迷倒了,天天想的都是嫂嫂。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晚上,我身不由己,又摸進了嫂嫂院落。這一晚支書沒來。那人沒來,看看嫂嫂也好。我看見嫂嫂先是脫掉上衣,接著又脫掉了下衣,兩只奶子在胸前直跳,差一點暈死??礃幼硬恢皇悄腥藧鬯纳眢w,嫂嫂自己也愛,因為她搬來一個水筲,往里面灌滿了熱水,試了幾次調好水溫,就跳到水里。泡了一會兒,又拿出鏡子照臉,不時捋一捋頭發(fā),笑道:死鬼男人,啥時候也別想喂飽。泡足了,嫂嫂從水里出來,水珠珠直往下滾,嫂嫂不允許它們亂滾,用一塊毛巾輕輕擦掉了。過一會又穿上內褲,穿上乳罩,然后把筲里的水慢慢盛出,懶洋洋地提到院子里,從下水口倒掉,再回到床上。雖然是在夏天,可畢竟是深夜,有一點涼,她蓋上薄棉被,棉被勾勒出她身體的輪廓。能不能睡一睡嫂嫂呢?她會不會拒絕呢?我想。能還是不能,無法斷定。但我確實想睡一睡嫂嫂;在我想來,像嫂嫂這樣香艷的美人,能睡一次也就夠了。況且無論是從哪一方面看,我都比那個羅麻子要強。就這樣,偷看嫂嫂,成了每一夜的固定功課。由于強刺激,那一段連做惡夢,經常夢見神神鬼鬼的人物,大都穿著艷麗的衣裳,夢見最多的是女人,如果不是嫂嫂,就是某個女生,一夢見就夢遺,有一次甚至是姐姐。

      那一段可恥的生活,真是不堪回首。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過青春,只是我沒有過,我是經嫂嫂的身體,從少不更事的蒙昧狀態(tài)垂直降落,一下子掉進了成年的冰窟窿的。這樣的生活將把我?guī)У侥睦?,我不知道,可我身不由己,就像是吃上了鴉片煙的賭徒,雖面黃肌瘦、負債累累,依然樂此不疲,指望著有朝一日能夠翻本。在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是安全的,這樣淫邪的偷看,想起來真是可恥,給我的卻是極大的滿足。出事這一夜,已然初夏天氣,到處有蚊子在飛。在人們忙不迭安頓情欲的時候,這些可憐的小昆蟲們也在忙不迭地拼命懷孕生育,傳宗接代的事業(yè),在一個夏天里就可以完成幾次輪回。慢慢等到天黑,我又來到嫂嫂家,在一個角落藏了起來。嫂嫂看樣子正在做飯,我聽到嫂嫂高興,一邊做,一邊唱起一支老歌,歌唱得很好聽,完了還出一會兒神,像是自我沉醉的樣子。吃完了飯,涮洗完鍋臺,喂過了豬,嫂嫂到院子外面看看,好像還與過路的什么人打過招呼,隨即退身回來,鎖上了棕紅色大鐵門。嫂嫂是一個能干的人,做事干凈利落,決不拖泥帶水。這一夜羅生順會不會來?我想。支書來了,好戲也就開場了;看著嫂嫂在床上起勁地扭動欲仙欲死,也算一種享受——這也正是我恨支書、但他們的丑事卻絕不說破的原因。可是從內心,我不希望嫂嫂被支書永遠占有。我不知道在女人眼里,是一個從來沒有沾過女人的青年好,還是一個到處胡搞的老男人好?女人的心理真他媽琢磨不透,有時好像連簡單的一筆賬都算不過來。這樣想著,忽然一下子又十分地自卑,覺得自己真沒價值,恨不能鉆進地縫了此殘生。有時我也想,好嫂嫂不就一會工夫嗎,就讓兄弟睡一回,就一回好嗎?完事了,嫂嫂還是嫂嫂,弟弟還是弟弟,大家再回到起點。能讓支書占,還不能讓弟弟占一回嗎?那時我就想,只要肯讓我占一回,就是一輩子給嫂嫂當牛做馬,做她的一只看門狗也行。只要占一回,我就是嫂嫂的人了,就想辦法掙錢,資助侄兒在北京讀書,直到完成大學學業(yè)。你家的承包地,我就悄悄拉上牛,給你種。我就變成一條狗,悄悄地跟著你,隨叫隨到。怎么辦?當時只覺心在狂跳,差不多就要跳出胸膛。我當時真是很矛盾,又恨自己沒有膽量,嫂嫂不就一個單身女人嘛,更何況寡居多年,也許想男人正想得緊呢。想到這里,我又靜一靜心,找到那個小洞,看到嫂嫂脫掉衣裳,又照了照鏡子,鉆進了蚊帳。嫂嫂睡下了,卻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隨即又爬起來,取出一些照片,一張一張看,可能是中學的某一個男同學吧,一副懷舊的樣子。我不知道嫂嫂為什么叫,叫的人在什么地方,難道支書之外,另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天哪,女人真是太復雜了,復雜得人頭疼。燈拉滅了;我終于摸了過去,輕輕撥開蚊帳,一種異樣的氣息撲面而來,將我整個的人牢牢控制。我一下昏了頭,雖然頭昏腦脹,卻沒有去摸嫂嫂的身體,也不敢把嫂嫂抱住,只是屏心斂氣,緊挨著嫂嫂躺了下來,貪婪地呼吸著嫂嫂的氣息。女人就在身邊,我一動不動,想讓幸福的時刻盡量延長。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是躺在那里。過一會兒我趴了起來,湊近了嫂嫂的下身,那里有一種怪怪的氣味,正準備進一步探索,嫂嫂突然翻身,一只手碰到了我的前額。嫂嫂大吃一驚,突然尖叫起來:有賊啊,抓賊??!有流氓啊,快抓臭流氓!嫂嫂一叫,氣氛一下緊張起來。燈唰一下亮了,看見是我,嫂嫂忽然像是見了仇人,指著我罵個不停。嫂嫂本來也可以不罵的,能和支書好,也不多了和我好,可那一晚就這么邪門,也是活該有事,嫂嫂偏就不依不饒,像是一個突然遭遇強奸的黃花閨女,只管扯起嗓門大喊大叫。我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好嫂嫂饒這一回,為弟太想你了;就睡一回吧,就一回還不行??缮┥﹫?zhí)意不從。奇怪的是,在嫂嫂的心目中我就那么豬狗不如,總之是死也不從。估計嫂嫂當晚是糊涂了,鬼迷了心竅,只要稍稍回軟一點、寬大一點,我敢保證絕不會出事。可是沒有,嫂嫂像是蒙受了奇恥大辱,而又異乎尋常的貞烈不屈。而我也祭出王牌,異常強硬地說:嫂嫂既然不仁,休得怪我無義,我要讓全村都知道你和支書那些丑事。嫂嫂說:老娘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我毫不示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幾個月來,為弟夜夜都在這里。嫂嫂說,臭光棍居然敢偷看。我說好嫂嫂,能和別人好,也不多了和我好,李狗狗知恩圖報,一定好好待嫂嫂。誰知嫂嫂根本聽不進,反而極其不屑地說:臭光棍做夢吧,老娘想和誰好就和誰好,當心把你整死。說完又大喊大叫:抓賊啦抓賊啦!李狗狗是賊!李狗狗是臭流氓!……我一下慌了手腳。縱然不從,只要嫂嫂不亂喊亂叫,還可說道,說不定一下就想通了,想通了事也就成了,我也能夠有一個臺階下了,誰知嫂嫂偏大聲喊叫。你想想,在寧靜的深夜,聽見那樣刺耳的尖叫,會有怎樣的感受?我下意識地捂住嫂嫂的嘴,沒想到嫂嫂嗖一下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把刀,跳下床向我逼來:臭流氓再不走,我可要戳了。我眼前忽然一亮——這不就是那把讓人夢魂牽縈的日本刺刀嗎?這把讓我日思夜想的寶貝刺刀,原來就在嫂嫂床上,被壓在枕頭下,看樣子被當成了防身武器。只見嫂嫂一邊喊,一邊握著刺刀朝我撲來。我哪里經見過這樣場面,又不好抽身逃走,好歹一個男子漢,總不能死在嫂嫂手里吧?忽然奪過刺刀,想都沒想就是一刀,接著又刺一刀。這刀也真是,操在手里真順手,感覺好極了。嫂嫂想必受了傷,慘叫一聲,又慘叫一聲。可她還在大喊:“不得了啦,殺人啦!救命??!”還用手捂著胸口,直往我面前撲。我驚慌失措,雙手發(fā)抖,又重重戳了幾刀,最后嫂嫂嗵一聲倒在床上,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我喘一口氣,好嫂嫂總算不叫了,這就對了。又覺得不對:嫂嫂一直在叫,怎么就不叫了呢?上前一看,嫂嫂身上有幾個黑洞,血直往出冒,不一會兒就沒了呼吸。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小小的臥室,充滿了不祥的氣氛。我大吃一驚,刺刀一下掉到地上,砸中了我的腳背。這也許就是殺人?沒有想到殺人這么容易,這樣突然,而我原本死也不會殺人,更不會殺嫂嫂——只不過想阻止嫂嫂喊叫,僅此而已。也許這把刀太好使了,不殺吃虧,不殺由不了自己的手??傊F在的情況是,嫂嫂死了,死于青年光棍漢李狗狗之手。局面已不是我能夠控制。看看身上仍然干凈,急忙越過院墻,忽然又想到了刺刀,急忙折身撿了起來,用蚊帳擦拭干血跡,隨后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這時候,雞還沒有叫,村子里靜極了,就像墳墓一樣。想想就算大難當前,好歹也得把心愛的刺刀藏好,就找來一塊油紙包了,草草挖出一個深坑,埋入一棵銀杏樹下。第三日一早案發(fā)。殺人現場是羅生順的女人看到的,第三日一早,人們聽見她在那里一驚一乍的叫,大家過去一看,嫂嫂家門戶大開,屋里一片狼藉,到處血腥。我大著膽子走了進去,這時血已經凝結,人赤身裸體躺在床上,一床毛巾被已經和席子粘結在一起;地上有血流向墻角,將一把掃帚固定在那里。猜想或許支書第二晚去找嫂嫂,看到了一切,只是沒有聲張,悄悄退了出去,直到次日一早,打發(fā)妻子去嫂嫂家借漿水引子,裝做不經意發(fā)現了殺人現場。留心觀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羅生順本來極不自在,但畢竟人不是他殺的,仍像一位好干部那樣忙前忙后,配合公安人員破案。農村是個散攤子,見出了人命大案,大家都有些緊張、亢奮,哭的哭喊的喊,有的上前搬動嫂嫂身體,想把她挪正,還有的找來一床干凈床單,上下拉通,蓋住了死者的身體和臉,屋子里一時進進出出,哭哭鬧鬧,亂得一塌糊涂。等到想起報案,現場已經破壞殆盡,到處都是凌亂的指紋、腳印,這給后來的破案造成了很大的被動。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村里說什么的都有,許多說法聽來很不搭界,讓人感到好笑。有多少次我都想自首,連同支書那些事一并抖落出來,可是沒有。別人縱然有罪,畢竟沒有殺人;你也許以為委屈,卻鑄成了血案,后果你絕然不能承受。

      劉宗林 書法

      我正在把這些寫在紙上,盡管這幾乎耗掉了我的全部力氣。我不能保證寫得多么有條理,但我可以保證它們的真實性。我并不為此感到后悔;在生命的最后幾個夜晚,我沒有因猶豫和懶惰錯失良機,以致讓真相永久埋沒。這是一個人的臨終懺悔;因為他不準備把罪惡帶入墳墓,無論上天堂下地獄,都希望自己是輕裝。我答應你可以將這些寫進小說——人性復活的精神歷險是寶貴的,可不能白白浪費。另一面我確實有求于你,希望你能在百忙中替我去原公看看——如果可能,替我找到嫂嫂在外讀書的親子,我將從遺產中拿出一定的份額作為補報——據說這位侄子大學畢業(yè)之后,再也沒有回過冷水縣的原公村。

      這封信似乎沒有寫完——畢竟不是法律意義的正式遺囑,老付并沒有確定遺產的范圍,也沒有關于遺產分割執(zhí)行的具體安排。特別是到了最后,或許體力不支,或許神志錯亂,慢慢有些語無倫次,有一些段落居然以省略號代替,以至作家不得不在技術上進行一些加工整理,以使它們在文字層面能夠文從字順,盡量達到正常閱讀的起碼要求。

      多年的兇案真相大白,此事似乎可以到此為止了,誰知后來的事讓人更加驚駭莫名。

      二零零六年冬天某日,作家湯若沸踏上了開往原公村的大巴。此行目的很單純,就是想實地看看——老銀杏樹下是不是真的藏著一把殺人的兇器?果如信中所言,則兇案告破,老付殺人屬實,當立刻向公安機關報案;但如果沒有,怕也只能照單全收、為死者諱了。

      節(jié)令既是冬日,平原上一片蕭索,偌大的田野里空空蕩蕩,有一種秋收后的寂靜和荒涼。但塵世的滾滾熱浪,即使是在蕭索的冬日,也一樣四處涌動,讓人深受感染。也許與闊別多年有關,冷水縣城西部這一片平常的村莊,人口密度之大,遠遠超過了作家的想象。這里再不是過去那個貧寒的荒村,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各式各樣的樓房鱗次櫛比,白墻紅瓦,綠樹掩映,連成一片,一片和平安寧的小康氣象。新農村建設不過剛剛鋪開,這里卻已是初見成效:八米寬的水泥路面,一直通向村兩委會,那是一座六層的高樓,綠化很好,儼然是一座縣級政府機關。湯若沸到達的時候,正有一支盛大的慶典樂隊,穿著鮮紅的演出服,在院子里吹奏演練,三十六個禮儀樂手,一個個懷抱洋鼓和銅管樂器,隨著指揮棒的上下起落吹吹打打,走著整齊的步子,細看多少有幾分好笑。村東頭聳起一座水塔,再往前是學校,近千名師生正在操場做操,到處一片生機。三十一年前的一個中午,作家湯若沸和他的女同學就是站在距離操場不遠的國道上,向一座在兇殺案重擊之下茫然無措的村莊久久地眺望。

      “你就是羅生順支書吧?”湯若沸很容易就找到了當年的支書,“我姓湯。如果沒有記錯,七六年的夏天,你是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p>

      “啊,是,是。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時下主事的都是新人。”羅生順熱情地笑著,“這里你好像很熟?”

      “三十一年前這里出過一個命案,案發(fā)第三天我到過這里?!?/p>

      “我說嘛?!绷_生順說,“當時鬧得動靜很大,城里鄉(xiāng)下,四鄰八鄉(xiāng),到處都知道?!?/p>

      “我當時來過這里,只是沒有進村?!睖骷艺f?!叭嗄赀^去,村里變化很大。路拓寬了,學校修了,村委會也修了,家家戶戶都用上了自來水,還冒出了許多小洋樓?!?/p>

      “變化的確大得很呢。這不,看到學校了嗎?那一座教學樓,可是全縣最好的。并不是農業(yè)自身有后勁,主要是運氣好,我們村攤上了活財神?!?/p>

      “是嗎?這年頭,可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攤上活財神啊?!睖舴行χf,“我想到李狗狗住家的地方看看,不知該怎么走?”

      “這有何難,我領你去吧。我現在退二線,清閑得很。其實也沒什么可看,李狗狗外出打工再沒有回來,房也塌了,只剩下一棵銀杏樹還長在那里?!绷_生順說,“你是記者吧?”

      “也算是吧?!睖骷倚χ土_生順一起向李家走去。

      “柳如月——也就是兇案的死者,家里現在還有什么人?”

      “就剩下在北京上大學的那個兒了。”羅生順說,“母親一死,家里就再沒什么親人了。這娃傷心得要死,大學畢業(yè)后再沒有回來過,聽說一直在一家研究所工作?!?/p>

      “家里房子還在嗎?再傷心,總得回來把房子照看一下吧。”

      “房子本來想賣掉的,可既然出了案子,那一院房就成了兇宅,就沒人敢伸手了。”這不,說話間就到了——“看到那座房嗎?”

      順著羅生順的手勢,湯若沸看到一座兩層的紅磚小樓,圍墻仍然完好,只是總體看上去灰暗破敗,大鐵門歪倒在一邊,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顯得十分冷清。時過境遷,這座當年也許非常顯眼的農家小院,與周圍形態(tài)各異、貼有瓷磚的小洋樓,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女主人生前為人如何?我是指柳如月,比如生活作風方面?!?/p>

      “倒沒聽到過什么風聲。不過話說回來,有也正常;年輕嘛,又是單身?!?/p>

      二人一時無話。一個老者趕著牛羊,從他們身旁走過。

      “啊,羅支書,是這樣的:李家人都不在了,可那里還埋藏著一樣東西。我也是受人所托,想把這件東西帶走,但能不能找得到,我沒有十足的把握?!?/p>

      “哈哈,我早說過,李家什么都沒有了,房也塌了,你到哪里去找?!?/p>

      “房沒了,銀杏樹不是還在嗎?請你找個小伙子,我想這就帶人過去看看?!睖骷艺f著,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請問附近有派出所嗎?能不能聯絡一下?”

      “啊,這倒不難,派出所就在附近,人也熟得很呢。”

      原公村就在鄉(xiāng)政府附近,派出所本來不遠。離開一小會兒,羅生順就領來兩名警察。湯若沸和警察打過招呼,低聲交談幾句,其中一個警察點點頭。警察看看羅生順,似乎又覺得不妥,便叫上一個身體強壯的小青年,大家一起來到李狗狗住家的位置——果如羅生順所言,那里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棵老銀杏樹,依然長得十分健旺。

      “你們不是要放倒這棵樹吧?這可萬萬不行,這樹縣上有編號,放了要坐牢的?!绷_生順滿腹狐疑,看看湯若沸,又看看警察?!霸僬f,這是一棵神樹,沒人敢動的。”

      湯作家細細端詳,確實不假:粗大的樹根背面有一個空隙,還殘留著上過香蠟的痕跡;樹的粗大的枝杈之間上掛著幾十條長長短短的紅布,在那里隨風飄蕩;還有幾處借物隨形,拉著粗大的鐵絲,上面掛滿了大小不等、形態(tài)各異的“長命鎖”。

      “沒事。”警察對小伙子說,“小心一點。千萬注意,不要傷到了樹根?!?/p>

      按照警察的指點,小伙子在最粗大的一股樹根下破土開挖。小伙子挖得很賣力,羅生順閑著無事,就在一邊搭手出土。起初沒什么情況,挖到半人深的時候,挖出一塊石板,石板下面有長長一節(jié)竹筒,竹筒顏色已經發(fā)黑,只在一端隱隱露出一只金屬的刀柄。

      “啥東西,不會是挖出了寶貝吧?”羅生順笑嘻嘻地說?!斑@一帶可不敢小看,以前有大財主,經常在地里埋金藏銀的。前些年三柱家修房造屋,挖出一只青花瓷罐,上面有龍有鳳的,里面還裝著幾十錠雪花銀子。最后怎么著?據說價值百萬,至今舍不得出手?!?/p>

      “這應當是一把刺刀,當年柳如月就是被這把刀殺害的?!睖舴姓f。

      抽開看看,揭去幾層油紙,果然是一把刺刀,只是未見刀鞘。挖土挖得沉悶,忽然挖出一把刺刀,小伙子一下來了興趣,本想刨去泥土遞給警察,一時卻又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這東西怎么會在這里呢?這就怪了,這東西怎么會在這里呢?”羅生順忽然大叫,在土坑邊極度不安地走來走去,隨即不顧一切撲上前想接過這把刺刀?!鞍。褪撬褪撬?!快,快讓我看……究竟是誰殺了人,兇器怎么會埋在這里?……究竟是誰殺了柳如月?”

      羅生順顯然已完全失控。也許這時應該有人出面加以阻止,或者應該有一盆冷水,只消一盆冷水劈面潑了過去,就可以讓羅生順稍稍清醒,只是事發(fā)突然,還沒等在場警察人等作出反應,羅生順忽然一個趔趄撲入土坑,重重地砸在了小青年身上——事后發(fā)現是被樹根絆的;——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哇一聲慘叫,刺刀穿透羅生順前胸,從后背露了出來。

      羅生順嘴巴艱難地動一動,最后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便斷氣了。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迅速地彌漫開來。誰也想不到發(fā)生這樣的事,現場一時大亂。

      湯若沸不禁感到后怕:讀完老付長信,一度還曾為是否報官猶豫再三,后來決意找到兇器再作決定,現在看來請警察介入是對的;且不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畢竟人命關天,殺人事大,單是羅生順意外橫死一節(jié),如果沒有警察在場,縱然你是著名作家,只怕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不過接連幾起流血事件,也確實有些反常。湯若沸忽然記起,武俠小說中經常寫到一些很邪的劍,出鞘則必得見血;這把刺刀在戰(zhàn)爭年代沾滿了鮮血,也沾滿了戾氣,也許平時不大注意,一旦其攜帶的戾氣被無意間激活,不讓它喝足了鮮血是決不肯入鞘的——從三十一年前付存德意外殺人,到今天羅生順的意外橫死,是否就有這方面的原因?

      前支書羅生順的慘死,后來被公安機關確認為意外事件。

      一把刺刀,兩個關鍵人物,時隔三十一年相繼出場,一樁兇殺懸案就此結案。而刺刀作為本案關鍵證據,現藏冷水縣公安局檔案室。和平年代,即使是一把極好極好的刺刀,也只能被人慢慢淡忘——時至今日,只有作家湯若沸仍不時想起它的鋒利、暴戾和怪誕。

      總之,我所知有關刺刀的故事,就是這樣。

      □劉誠, 原名劉樹之, 現居漢中。國家一級作家。著有詩集《走向人群》《憤怒》、詩學論文集《先鋒的幻想》《絕對的力量——劉誠博客二年》、 中短篇小說集《傍晚運水的婦女》 、長篇小說《十面埋伏》等多部,有作品被譯為英文、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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