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我漫步在臺北南京東路上。我抬頭一看,電線桿上并排掛著一黑一紅兩張海報,那黑色海報上的照片好熟悉。一看,那不就是傅聰嗎?在傅聰頭像的下方,寫著“擁有蕭邦靈魂的當代東方傳奇”。在紅色海報上,則寫著“傅聰80大壽演奏會”。
哦,歲月飛逝,這位當年的“青年鋼琴家”都已經(jīng)“望八”了!
傅聰是著名翻譯家傅雷的長子。我曾寫過一篇關(guān)于傅雷夫婦在“文革”中含冤離世的報告文學《傅雷之死》,美國《華僑日報》在轉(zhuǎn)載時把標題改為《傅聰之父傅雷之死》,這表明在海外華人中,傅聰?shù)拿麣獗人母赣H傅雷更大。
傅聰談父親傅雷
我與傅聰?shù)穆?lián)系,始于1984年。當時,我依據(jù)對傅聰胞弟傅敏先生以及多位傅雷親友的采訪,寫了報告文學《家書抵萬金》。發(fā)表之后,我把《家書抵萬金》剪報寄往英國倫敦給傅聰。一年之后,傅敏告訴我,傅聰將從倫敦前往上海。1985年5月27日,我去采訪傅聰,這是我第一次與他見面。傅聰,藝術(shù)家氣質(zhì),蜚聲樂壇,飲譽中外。他的十個手指在黑白鍵上飛舞,在中國,在英國,在波蘭,在美國,在日本,在澳大利亞,在南美洲……那優(yōu)美的鏗鏘之聲,曾征服各種膚色的觀眾,被譽為“鋼琴詩人”。
傅聰不僅琴聲瀟灑,人也瀟灑。記得他當時雖說已經(jīng)年過半百,然而他一身淺色的西裝,里面是鮮紅的高領(lǐng)線衫,充滿活力。我們無拘無束、漫無邊際地聊著。他非常開朗,不時仰天大笑。他不拘小節(jié),在他所住的賓館房間里,箱子掀開,四處放著零零碎碎的東西,內(nèi)中夾雜著一顆顆話梅。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边@本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中無名氏的詩作。傅聰說,他的父親傅雷最喜歡這句詩,作為座右銘。傅雷總是憂國憂民,為整個人類的命運擔憂。他是一個想得很多、想得很遠、內(nèi)心生活非常豐富的人。傅聰記得,1948年印度民族運動領(lǐng)袖甘地被極右派刺死,消息傳來,傅雷悲憤交集,三天吃不好飯……正因為傅雷“常懷千歲憂”,所以他的心靈常受煎熬,常處于痛苦之中。
自然而然,我們談起了《傅雷家書》。傅聰說,透過父親寫給他的那么多家書,足以看出父親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充滿父愛的人。家書》談的是做人的原則、藝術(shù)的修養(yǎng)。父親既熱情,又細致,細小到衣、食、住、行都要管,什么都替你想到了。傅聰很坦率地說,有優(yōu)點必然有缺點,他以為父親過于嚴格、慎微。他大笑道,幸虧他一半像父親,另一半像母親,他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寬容、樂天的品格。
童年,留給人溫馨的回憶。傅聰?shù)耐晔窃谏虾6冗^的。傅雷在法國專攻美術(shù),而傅聰小時候?qū)γ佬g(shù)興趣不大,“胡畫”一通罷了。傅雷注意到傅聰喜歡音樂。收音機里一傳出樂曲的聲音,好動的傅聰便會安靜下來,側(cè)耳細聽。傅聰回憶道,有一天,他正在跟別的孩子玩,忽然有人傳令“叫儂去,叫儂回去來”。他不知“啥事體”。回到家里才明白,父親在跟幾位音樂界的朋友在商量,讓他學鋼琴。就這樣,傅聰?shù)嚼谆覆覍W鋼琴。最初,只是讓他去學而已。不久,聽雷伯伯說,傅聰學鋼琴學得快,鉆進去了。于是,傅雷決定置一架鋼琴。傅聰就是這樣和鋼琴結(jié)下畢生之緣。
傅聰記得,當他的琴藝有了長進之后,父親讓他退學,在家專門習琴。父親親自編課本,教他中文。傅聰說,父親教我,從未采用“旁敲側(cè)擊”。父親提出一個問題,讓傅聰回答。如果答不上,父親就講一個故事啟發(fā)他;再答不上,又講一個故事……一直到他經(jīng)過自己的思索,講出了答案。傅聰頗為感嘆地說:“這樣,學問就成了我自己得來的,不是道聽途說,不是copy(復(fù)制),不是抄書。父親這種教育方法,使我永遠受用不盡,那就是獨立思考。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就不會停留于一,就會舉一反三,在面前展現(xiàn)廣闊的知識天地。如果說我以后在學問上有所成就的話,那歸功于獨立思考。我的基礎(chǔ)就是這樣打下的?!?/p>
傅聰說,傅雷是“五四”一代中國典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應(yīng)當只是理解為“有知識的人”,亦即英文中的Intellectual。知識分子應(yīng)當是Instruction,即有思想的人。知識分子是社會進步的先鋒隊。也正因為這樣,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總是命運坎坷,如伽利略、哥白尼等。他們總是保持自己獨立的見解,不做“順民”。
我們聊及了在京舉辦的“傅雷家書墨跡展”。傅聰說,傅雷被打成右派時,非常苦悶。周煦良怕傅雷想不開,勸他學書法。傅雷辦什么事都很認真,學書法也是如此。一學,就著了迷,字寫得越來越好。
說及“文革”,傅聰以為只有用“anguish”才能表達他的心情,即內(nèi)心的痛苦,而又含有控訴的成分。“文革”是大悲劇。有一次,外國記者問起他對“文革”的看法。當時傅聰在音樂會上剛好演奏了蕭邦的《晚年》。傅聰當即說,中國文化在“文革”中的處境,就像《晚年》一樣。
他再三說,他是淡泊的人,與世無爭,只愿把一切獻給音樂。他愛祖國,愛祖國的文化、河山、人民。他的根在中國。
《傅雷家書》的新收獲
讀《傅雷家書》,我常有一種遺憾感:書中只有傅雷寫給傅聰?shù)男牛瑓s不見傅聰寫給傅雷的。這本書成了“單行道”,缺乏父子間感情的交流。
細細一想,也就體諒了這種遺憾:傅雷致傅聰?shù)暮?,保存在英國倫敦傅聰家中,當年紅衛(wèi)兵的“鐵掃帚”無法掃到那里,這才得以傳世。傅聰寄給傅雷的信,保存在傅雷家中?!拔母铩敝校道追驄D連自身的性命都保不住,傅聰?shù)男偶斎辉缇捅粧哌M“歷史的垃圾堆”,無從尋覓?!陡道准視烦鲈鲅a本時,才收入傅聰?shù)囊环庑?。那封信因傅聰之母朱梅馥當時曾抄寫一份寄香港友人,才保存下來。
唉,歷史的遺憾,已經(jīng)無法彌補……
事出意外,從上海音樂學院傳出消息:找到了一批傅聰?shù)男偶?/p>
我趕到那里。聽院黨委介紹說,這些信件的發(fā)現(xiàn)者是該院工會副主席余學德同志,我便在工會辦公室里尋訪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庇鄬W德說他的發(fā)現(xiàn),純屬偶然。他領(lǐng)著我來到辦公樓二樓,在院辦公室斜對面,有一間4平方米的小屋,本來是放掃帚、拖把之類雜物的,“文革”中用來堆放小字報、傳單、簡報之類,一捆又一捆,塞得滿滿的。盡管院辦公室里整天人來人往,誰也沒注意一箭之遙緊鎖著的小屋。直至前些日子,才終于決定著手整理一下。考慮到老余來院工作挺晚,跟院里的“文革”沒有瓜葛,就請他負責清理小屋。他翻看了一捆捆五顏六色、又雜又亂的紙頭,忽然翻到一包用黑紙裹著的東西。打開黑紙,里面有幾本練習冊、幾張照片、幾封信,上面寫著的“傅雷”字樣,引起他的注意——因為他讀過《傅雷家書》,熟悉這一名字。他把材料當即交給黨委。書記看了,說材料很寶貴,馬上請老院長賀綠汀過目。賀老一看,叮囑道:“好好保存,盡快妥交傅雷家屬?!?
原來,那幾張照片,是傅雷照片;那幾封信,是傅雷寫給傅聰?shù)男诺牡赘?,《傅雷家書》中未曾收入;至于幾本練習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傅雷夫人抄錄的蠅頭小字。天頭上寫著《聰兒家信摘錄·學習經(jīng)過(一)》《聰兒家信·學習經(jīng)過(二)》《聰兒家信摘錄·音樂討論(一)》。
關(guān)于這幾本練習冊,《傅雷家書》中曾提及過。1955年4月21日傅雷致傅聰信中,有這樣一段:“你那封信在我們是有歷史意義的,在我替你編錄的‘學習經(jīng)過和‘國外音樂報道(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類別,用兩個簿子抄下來的),是極重要的材料……”——《傅雷家書》編著為這段話加了注解:“這批材料‘文革中抄家失散?!比欢缃裨谏虾R魳穼W院廢紙堆中找到的練習本,正是那幾冊珍貴的簿子!
征得傅雷次子傅敏的同意,我把這些練習本全部復(fù)印。
在燈下,我細細閱讀著復(fù)印件。我欽佩傅雷夫婦的精細、認真:他們分類摘錄了傅聰自1954年8月1日起至1957年5月20日止從波蘭寄來的3封信。每一段摘錄的話,前面加小標題,寫明主要內(nèi)容,末尾注明寫信日期、地點及信件編號。信是傅雷夫人親筆抄的,端端正正,一筆不茍!天下父母沒有不愛子女的,而對子女教育如此注重,如此細心,卻是天下少見的。
這幾本本子是傅雷夫婦用滿腔的愛子之情傾注而成的。然而,它們怎么跟紅紅綠綠的“文革”傳單混在一起,誰也說不清。更令人奇怪的是,傅雷從未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傅聰也從未在此上學,他們家的東西怎么會弄到這里來呢?
我走訪了上海音樂學院清查辦公室,查閱了有關(guān)檔案,這才得知當年的情況:1966年8月30日上午,上海音樂學院派人抄了該院鋼琴系系主任李翠貞教授的家。在她家中找到幾封傅雷寫給她的信件(她從香港回大陸時曾去信征詢傅雷意見,傅雷勸她歸來),認為她與傅雷有政治聯(lián)系。于是,當晚便追到傅雷家中,逼著傅雷“揭發(fā)”李翠貞的“反動言行”。傅雷不從。于是,從逼供發(fā)展到批斗,以致抄家。大抄家持續(xù)了幾天幾夜,直至9月2日中午才結(jié)束。傅雷夫婦受此凌辱,心中極度憤懣,于9月3日凌晨雙雙棄世。李翠貞教授聞訊,悲不自禁,于9月9日自殺身亡,追隨傅雷夫婦含恨棄世。
那幾本練習本,混雜在傅家的大批抄家物資中,用卡車運到了上海音樂學院……
瀟灑淡泊的傅聰
此后,我跟傅聰在1987年有過通信。1987年6月15日,我致函傅聰,表達選載傅聰家書的意愿:
我給傅敏去信,征求他的意見。頃接他六月十二日函,云:“關(guān)于家兄信函摘登一事,請直接與他聯(lián)系。這是一九八五年他在京時囑咐我的?!爆F(xiàn)遵囑給您去函,盼復(fù)。在選載您的家書時,我會注意刪去一些涉及別人的字句以及今日看來不甚相宜于公開發(fā)表的話,請釋念、放心。如蒙同意,幾家文學雜志馬上著手選登,以饗廣大讀者。
1987年8月12日,我收到傅聰從倫敦寄來的親筆回信:
葉永烈先生:
來信收到,今天才給您作覆,非常抱歉。我不希望將我給家父母之信公諸于世,一個字也不要,這是我最后的決定,望諒解。
祝
安好
傅聰
1987年8月12日
又過了一年,傅敏告知,“家兄(5月)16日飛上海”。這樣,傅聰在1988年5月16日下午3時半剛從香港乘飛機抵滬,我便去下榻處看望他。雖說已是五十有四的人了,一年到頭飛來飛去,走南闖北,看上去一點也不顯老,跟我前幾次見到他差不多。這回他穿著一件天藍色T恤,濃眉大眼,長長的眉毛從眉梢處垂了下來,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顯得瀟灑、隨和。1987年春天他在倫敦曾因車禍右腿、左臂受傷,如今早已復(fù)原了。
他的視線并不囿于黑白鍵和五線譜。這次一見面,他就連聲對我說,今年大陸的政治氣氛好。他是一個對于極左路線非常反感的人,他的父母便雙雙死于“文革”。他說:“我們應(yīng)當接受歷史的教訓。中國人民倒霉了那么十年,不能白倒霉!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疼。極左的那一套,絕對不能重來!”他也對“文革”中那些封建思想的再現(xiàn),十分反感?!胺饨ㄋ枷朐o予中國以深刻的影響,只有消除這些影響中國才能進步”。
傅聰最為關(guān)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他以為,有識之士,是國家的棟梁。知識分子并非只是意味著有知識,更重要的是有見識、有思想。他說,只有充分發(fā)揮有識之士的作用,國家才能興旺。他在海外,很注意中國知識分子的動向。
很自然的,他談及他的父親傅雷,談及《傅雷家書》?!陡道准視肪褪撬母赣H——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傅雷是一個愛國者。唯其愛國,才會在《傅雷家書》中浸透著一片赤子之情。
“不過,《傅雷家書》是‘單行道,只有你父親寫給你的信,卻沒有收入你給他的信。你寫的那些信,現(xiàn)在可以發(fā)表了嗎?”我又一次向傅聰提到這一問題。
這一次,他當面向我說明了不愿發(fā)表的原因:“與我父親的信相比,我的信里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不值得發(fā)表,不值得收到書中。《傅雷家書》應(yīng)該只收我父親寫的信,沒有必要收入我給他的信。當時的我,只有20來歲,很幼稚,我的信沒有什么意思?!陡道准視吩鲅a本的附錄中,已經(jīng)收入我在1965年寫給父母的一封信,那就足夠了。夠了,完全夠了。另外,這封信發(fā)表時,把信中提及的國名打成××,使我很不高興。那是歷史嘛,何必去隱諱!要發(fā)表,就照原文登,不要打××。”
傅聰像傅雷那樣,掏出煙斗,吱吱地抽了起來。他很誠懇地說:“中國這個地方,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在‘文革中,我的父母被逼得雙雙自殺?,F(xiàn)在,我的父親處處受到頌揚。我以為,這種崇拜也不好,不好!人們對我父親的品格的尊重,我很感謝。但我的父親也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神。他也有許多缺點。包括我和我的弟弟,都有許多不對的地方?!陡道准視凡皇敲恳痪湓挾紝ΑD鞘且粋€父親給他的兒子寫的家信,那是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對兒子講的話。我愛我的父親,但我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人……”
傅聰直率而熱情。他講真話,講心里話。就這一點而言,他繼承了父親傅雷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