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于 飛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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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村尺牘》前言
王 于 飛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吳偉業(yè)(1609—1672年),字駿公,號梅村,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大云道人,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充東宮講讀官,又任左庶子等職,福王建南明,授少詹事,后辭歸。順治十年(1653)被征入清廷,次年授秘書院侍講,充修太祖太宗纂修官,后升國子監(jiān)祭酒。順治十三年底(1656),以嗣母喪得歸,遂不復(fù)出,至康熙十年(1671)逝世?!肚迨犯濉妨袀鞫倨呤?,《文苑》一有傳,江蘇《太倉州志》亦有所載。
吳偉業(yè)是復(fù)社的重要成員,以榜眼及進士第,聲名聳動天下,入清后主持江南文會,隱然為一代人望。他的進退關(guān)乎兩朝士人出處,他的交游也牽動一時風(fēng)云際會,其風(fēng)姿吐納,自然為世所重。
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江左三大家”,又為婁東詩派開創(chuàng)者。他長于七言歌行,初學(xué)“長慶體”,后來自具面目,獨創(chuàng)新格,常于天地翻覆、時代變易間闌入個人情仇、兒女恩怨,寄慨至深,哀感頑艷,號“梅村體”。 吳偉業(yè)一生以詩文名世,自銘墓石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庇小督椏芗o略》十二卷、《梅村集》四十卷、《太倉十子詩選》十卷、《梅村詩話》一卷、《梅村詞》二卷、《復(fù)社紀事》一卷、《梅村集》四卷、《梅村文集》二十卷、《詩補遺》一卷、《文補遺》一卷、《梅村集外詩》一卷、《吳梅村歌詩》一卷、《附録》一卷、《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秴敲反迦酚缮虾9偶霭嫔缬?990年出版。
吳梅村多才藝,詩詞曲文為一時翹楚,書畫也多有傳世之珍。他的詩文作品中有不少嘔心瀝血,慘淡經(jīng)營的精金美玉,在當時膾炙人口,在文學(xué)史上也頗足稱道,而那些信手卷舒,隨意揮灑的尺牘墨妙,也俏麗多姿,各呈異彩,值得再三玩味。
本集收錄了吳偉業(yè)的尺牘近三十通。它們大多載于梅村的各種詩文集中,如《吳梅村全集》卷第五十四,文集三十二收尺牘7通,補遺7通,輯佚收3通。這些作品構(gòu)成了現(xiàn)存梅村尺牘的主體。近現(xiàn)代以來,又陸續(xù)有學(xué)者發(fā)掘出新的散佚信件,如馮其庸、葉君遠《吳梅村年譜》(后文簡稱《吳梅村年譜》)附錄一《吳偉業(yè)佚作輯存》收7通;陸勇強《新見吳偉業(yè)集外詩文輯考》(《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5期的)收2通;趙平《王石谷年譜》(《常熟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5期)收2通。此外,還有散見于各收藏及拍賣市場的零篇斷簡,如田家英藏,陳烈編《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xué)者書札》(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收1通,網(wǎng)上的拍賣資訊也時見梅村尺牘的照片刊布。
當然,這些作品的流傳情況比較復(fù)雜,不可盡信。其中,有的作品相互重出,如《吳梅村年譜》所收的《與王士禎書》亦為《吳梅村全集》所收;有的作品互相矛盾,如田家英《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xué)者書札》收《致梁維樞》1通,而許宏泉《自題圓石作詩人—吳梅村及其<雕橋莊歌>書卷》(《中國書法》2009年第1期)收錄偉業(yè)《雕橋莊歌》書卷及其所致梁維樞信札2通,其一即為田氏所藏者。一般情況下,這兩件作品只能有一件為真跡,要么都可能為偽作;還有的作品可能為他人所作而誤系梅村,如《吳梅村年譜》所收《與親友書三札》其三“湖山咫尺”札,其按語謂:“此書見梁同書《明人國朝尺牘·國朝尺牘》卷一。書中所稱‘俶兄’,疑指周肇(字子俶)?!獭瘎t不知何人?!比欢W(wǎng)址為http://auction.artxun.com/paimai-48994-244966133.shtml的拍賣網(wǎng)頁上刊布了此札的書跡照片1通2頁,原文尾款署“葵翁先生大人,制弟伯瑋晤敘?!睋?jù)此,其作者很可能是明代初年的顏伯瑋。
從吳偉業(yè)書札的數(shù)量及其內(nèi)容來看,梅村生前的許多重要函件都已經(jīng)湮沒無存。否則,以吳偉業(yè)交游之廣,任事之繁,社會背景之變異非常,斷不至魚雁零落到這種程度。如順治初年,錢謙益為調(diào)和江南文社,多次與梅村書信往還,現(xiàn)錢氏簡牘尚可一二見,而偉業(yè)致牧齋的書信則盡付闕如。又《梅村家藏稿》等重要詩文集中所存的信札,當為精心挑選與保存下來的重要文件及尺牘精品,而與梅村書信的實際創(chuàng)作相比,卻可能百不存一。
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應(yīng)該有比較復(fù)雜的原因。歷代文人,有的非常看重自己的書信,往往盡可能收錄,如蘇軾集中的尺牘數(shù)量就相當可觀;而另一些人,或因簡率,或因謹慎,或因其他原因,就很少收輯,如明初劉基、宋濂等人的集子里,書信就非常的少。
無論從詩文集中所收尺牘的內(nèi)容,還是從書信的寫作來看,吳偉業(yè)都十分看重對自己書信的處理?!睹反寮也馗濉返燃x錄的少量書信,往往與梅村進退出處的一些重大節(jié)點相關(guān),是后世人認識、評價吳偉業(yè)的重要依據(jù)。這也許是吳梅村為表白行藏與心跡,故意為人逗露出的草蛇灰線。但與此同時,吳偉業(yè)也有故布疑陣的可能和跡象。如《梅村家藏稿補遺·與冒辟疆書》的7通尺牘當中,“亦史歸”與“得其年札”兩信原列“亦史便簡”札后,《吳梅村年譜》即據(jù)此認為這兩通尺牘皆作于康熙六年(1667)丁未。但細讀文本,此二札或當為前一年(1666)歲暮時所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顛倒了次序。在《梅村家藏稿》卷第五十四,文集三十二所收七通書信中,作期最早的《南中與志衍書》也被列在最后。又筆者曾發(fā)現(xiàn)在梅村詩文集中,有因特殊原因而故意錯序編排的情況[1]。但吳偉業(yè)致冒襄的信件為什么要變亂次序,則又無從稽考了。
相對于去取和排序上的藏頭護尾,梅村尺牘的內(nèi)容還是要具體和實在很多。在這些方面的實證價值,本集的注釋和點評多少有所考辨,茲不贅言。作為一代詩文大家,梅村尺牘的藝術(shù)性和文學(xué)特質(zhì)才是本集關(guān)注的重點。從這個角度看,本集所收錄的二十多通簡牘確實稱得上多姿多彩,美不勝收。
如果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那么梅村的尺牘就還有“合為人而發(fā)”的特點。在不同的時世,因不同的事情,對不同的人物,吳偉業(yè)的信件寫得魚龍變化,莫可端倪。如崇禎年間致吳繼善和吳太沖兩札,就寫得文采斐然,風(fēng)流蘊籍而又諧謔多端,呈現(xiàn)出飛揚跳脫的輕松從容心態(tài);入清后寫給土國寶的《開劉河書》,則顯得端凝莊肅,簡勁清通,實事求是地陳說利弊,條分縷析地指辨得失,分寸感極強;致冒襄等新朋舊友,幾乎是千人千面,變化多端,但大多清雅含蓄,語短意長,令人回味無窮;而極少幾封寫給至親的信件,卻又隨心就口,信筆流出,但取意足,不假裝飾。
梅村尺牘之美,不僅在于詞藻的華麗富贍,吐囑的清妙可人,謀篇的奇正多變,運思的俊朗峭拔,以及風(fēng)神的溫厚含蓄,更在于一顆詩心文膽面對紛擾繁復(fù)的人物時世八面出鋒,如珠走盤,圓轉(zhuǎn)自如。無論長箋短簡,都以自身這一豐富的生命個體為中心,呈現(xiàn)出多種手段、多付心腸和多樣面目,其意往往出于塵表,而又皆能妙合矩矱。涵詠再三,總令人賞心悅目,意飛神馳。
本集盡可能采錄當前發(fā)現(xiàn)的所有梅村尺牘,并大致按作期優(yōu)先、收信人優(yōu)先的原則排序。所有信件大體按寫作時間先后編次,又將寫給同一對象的信件集中編錄,統(tǒng)一編入作期最早的年份中。如梅村致冒襄共7封簡札,最早的一封作于康熙二年(1633),則此七封尺牘全部編入此年。對于寫作時間不詳?shù)男偶?,統(tǒng)一置后編排,又以有收信人信息的作品優(yōu)先,反之者置后。對于來源可疑,或以前可能誤作梅村尺牘的作品,則置于最后,稍加辨析而不作點評。
筆者曾于西子湖畔,黃龍山下,朝夕沉潛于梅村詩文,度過人生無限美好的一段年華。多年以來,也不時含英咀華,心摹手追。但時世阻隔,風(fēng)煙俱往,先賢余韻,總在邈姑山上,莫我肯顧。窅然自喪之余,不辭才短學(xué)荒,勉掇其塵垢粃糠以為饤饾,或?qū)⒆詩识詩嗜恕P規(guī)熡鸭巴谜呶鹭熎溱俾?/p>
最近,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三晉出版社(原山西古籍出版社)推出了由渠榮籙、渠榮篯編錄的《吳梅村信札輯佚》,吸引了眾多學(xué)人的關(guān)注。
由于本書是根據(jù)山西收藏家孫昌阜和渠晉山的傳世藏品整理而成,兩冊19封信札原件以彩色影印、線狀形式刊印,這一方面為讀者欣賞書翰之美,并借助釋文閱讀原信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也向整理者對書跡原件的辨認與釋讀能力提出了挑戰(zhàn)。
筆者在欣賞、閱讀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原信附錄的釋文未臻至善,因而不揣淺薄,略舉陋見,試為補苴。
釋文第45頁上,第一冊第一通:
“宋大年,年垂七十,扶扙街行,邂蹶撲地”句,“邂”當作“避”,以草書形誤;
“此該閣現(xiàn)報前因,情辭鑿鑿”句,“閣”當作“圖”,以草書形誤。
釋文第45頁下,第一冊第二通:
“兼之承鞠欽案,屢屢棘手,非特夙逋未楚而新債旦日增矣”句,“鞠”當作“鞫”,審訊的意思,“旦”當作“且”,皆以草書形誤。
第45頁下、46頁上,第一冊第三通:
疑為兩通。前一通自“茲啟”至“飄泊他鄉(xiāng),力不”,失其后頁,致語句殘缺;后一通自“接手示”至文末,則另說一事矣。蓋前者有“春抄承天老以一札示”句,句中之“天老”疑指張溥(字天如),而信末屬款為“梅村拾片”。張溥于崇禎十四年五月亡故,而據(jù)馮其庸、葉君遠《吳梅村年譜》,吳偉業(yè)自順治初年才以“梅村”為號,而此時若“承天老以一札示”,則起張溥于地下矣。
第46頁上,第一冊第四通:
“實天下之不才,非徒臺寇之災(zāi)也”句,“寇”當作“宿”,“臺宿”舊指三公,《后漢書·劉玄傳》:“夫三公上應(yīng)臺宿,九卿下括河?!保@里以“臺宿之災(zāi)”指“尊公老年臺”的逝世。
第46頁下,第一冊第五通:
“今作壁上觀土可也”句,“土”當作“亦”,以草書形誤。
第46頁下,第一冊第六通:
“自云霄間隔,不肖之坎壈倍垣”句,“垣”當作“恒”,平時、尋常的意思?;蛞圆輹握`;
“若果書臺命,則事同一體,不肖即身為播家,如神游廊廡之間矣”句,“書”當作“出”,以草書形誤;“家”當作“客”,“播客”,遷播之客也,亦當以草書形誤。
第48頁下,第二冊第三通:
“奚啻百□回腸九也”句,當作“奚啻一日而回腸九也”,語出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是以腸一日九回”,以原信至此漶漫致誤。
第49頁下,第二冊第七通:
“景物如昨,風(fēng)光已隔”句,“風(fēng)光”原信作“光風(fēng)”,《楚辭·招魂》有“光風(fēng)轉(zhuǎn)蕙,氾崇蘭些”句,王逸注謂:“光風(fēng),謂雨已日出而風(fēng),草木有光也。”
“或追逐馬蹄,一望京洛,冠蓋夏無,且藥囊或值千金,未可知也”句,斷句誤甚。蓋“夏無且(jū)”本人名,為秦始皇侍藥。荊軻刺秦時,嘗擲手中藥囊以阻荊軻,后秦始皇以黃金二百鎰賜之。故此句當作“或追逐馬蹄,一望京洛冠蓋。夏無且藥囊或值千金,未可知也?!?/p>
《吳梅村信札輯佚》于2015年7月出版,筆者訪學(xué)海外,求索不易。購得之后,遽爾快讀,以瑕瑜錯陳為憾。惜手頭資料有限,不足以作更深入的研究,略示數(shù)例,以求正于讀者,幸方家有以教我。
[1] 王于飛.吳梅村生平創(chuàng)作考論[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左福生]
2016-10-25
王于飛(1964-),男,文學(xué)博士,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