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龍
一
還是剛?cè)朊返臅r候,拆遷的傳言就已經(jīng)野草般在分金街蔓延開了。
分金街人人都像得了恐慌癥。他們逢人就說入梅早了,是要出事的。我主動和他們打招呼或者說個事兒,他們愛理不理的,總給我說管管老天爺吧,叫它不要下雨了。我說沒那能耐。他們就指著我的鼻子說,那最好啥也別管。說得我臉上一抽一扯的,像吹了陰風。
后來,我算是明白了,他們談起雨天就會特別的起勁。無非他們先會相視一笑,笑到別人剛察覺就斂住了。然后就會像耐不住性子的釣客互拋著魚線,都指望別人會是那條冒失的可憐蟲呢。但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是傻子,誰會把關(guān)系全家切身利益的秘密和盤托出呢?要是被拆遷工作隊的“奸細”告了密,那房子還不是別人想咋拆就咋拆,吃了這回虧就等于吃一輩子虧呢。誰不防著點兒誰?。?/p>
我和老艾就是他們處處提防的 “奸細”。想想也是,也難保他們會這樣認為。街道辦合并了,居委會搬走了,方圓幾公里,唯獨我們警務(wù)室還不知趣地立在那里。
再說我吧,才從九峰山派出所調(diào)來這里。很多人說我走了狗屎運。他們就是這么想的。別的不說吧,九峰山是什么地方?是九座連在一起的山,山里面還有片公墓,活人送死人的地方,鳥從那里飛過都不帶聲的。
老艾與我不同,他在分金街干了十來年了。他才不管別人背地里怎么罵我們呢,上面沒說撤就守著。沒事的時候,他就挺著個大肚子,像不倒翁那樣在警務(wù)室里晃來晃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著天。
一開始,我們聊天僅限于他問我答。
他先從我的畢業(yè)院校、學歷問起。
我說武大畢業(yè)。他驚訝得接連“哦”了好幾聲。在他眼里,武大畢業(yè)起碼也要去當個街道主任吧。我說,還主任,有同學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呢。他立即又像從某個困頓中明白過來了,哦,到也是,找工作不容易啊。他又問,那你畢業(yè)了,咋辦?我說,能咋辦?去考公務(wù)員唄。他嘿嘿一笑,問,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從租房子專心備考講起。房子租在女朋友家附近,原因可能很多年輕人都猜得出來。沒住上一個月,房東說不能住了。我問為啥?房東說要拆遷。我說總得讓我把半年住完吧。房東說只是先通知一聲。我關(guān)上門,繼續(xù)做了兩個月的試卷。女朋友偶爾來探望我一下,看著墻角越碼越高的備考資料,她撇著嘴說,怕墻倒了?她那絕對不是幽默,知道嗎?她有種心理優(yōu)勢,唉,能怎么辦呢,多做一份試卷就多一份勝算啊。好在沒等試卷把房子堆滿,我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我至今都還記得當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從今天起,我,劉某人,不再是誰的房客了!我是一名公務(wù)員了。
我一字不落地復述給老艾,樣子肯定很好笑。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說,老哥,我喜極而泣呀!在屋里大叫著,抓起試卷撕個粉碎,扔得滿屋都是,像扔錢一樣那么暢快。去他媽的房東,去他媽的拆遷隊。
在向老艾描述的時候我又額外加了句英語:shit!(該死的)
時間長了,我就發(fā)現(xiàn)老艾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從不打岔,你說他就聽著,你不說了他就又提問。說實在的,他要是不問,這些事兒說不定哪天就從我腦袋里跑掉了。
他還問過我一些學校的事情。
我想都沒想地向他說起了櫻花。
哎呀,每年三月剛過,晃動的黑腦袋和飄飛的櫻花,這一黑一白的搭配渾渾然就成了武大標志性風景了。偏偏有些人不甘心只看后腦勺,就忍不住朝著樹干踢或是抱著樹搖,花瓣便羞答答地飛旋起來了,那種鬧哄哄的場面可想而知了。有人端著相機咔嚓咔嚓地狂拍。也有人趁著興奮勁兒在伴侶身上摸撫著,像那嬌嫩的櫻花開在對方胸部、臀部,那么愛不釋手地把玩著。
他們大聲尖叫著,下雪啦下雪啦。
那都是外地人。老艾打斷了我的描述。
我竟然忘了老艾是本地人了,他怎么會不知道武大的櫻園呢?
說完,他看了我一眼,可能覺得有些不妥,又改口說,你現(xiàn)在是武漢人了,正兒八經(jīng)的警察身份。
我沖他笑笑,心想,那也不全是外地人吧。管他是不是外地人,反正我是不會發(fā)神經(jīng)去搖樹的。干嘛非要分出個武漢人和外地人來呢,未必武漢人長得不一樣?這個想法可真逗。就算武漢人讓我仔細研究,我也分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女朋友,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她就是武漢人。同床共枕這么多年,不是我主動研究她,就是她主動研究我,只要她不用武漢話哼唧,我絲毫不覺有何異樣。
通常,我們就那樣聊著。
整個春天,我、老艾和分金街都泡在雨里。人們都躲在家里關(guān)著門窗商量著天晴了以后的事?;罘褐目峙轮挥心菐字徊蛔R實務(wù)的流浪狗了,也只有它們在無憂無慮地享受著春天。
二
雨突然有一天就停了,一丁點兒征兆也沒有。
拆遷工作隊說成立就成立了。我們警務(wù)室要抽人協(xié)助別的部門做工作。
老艾說,我去吧,情況我熟。
我貧他說,我去吧,武裝帶往老哥身上一扎,你就成兩節(jié)蓮藕了,樓上樓下地跑,身體吃不消的。
我多少是帶有一點私心的。說白了,想圖點兒表現(xiàn)唄,總不能老窩在警務(wù)室里咵天吧。
也或許,我表現(xiàn)得太過強烈了。老艾笑笑之后不再堅持了。沒干幾天,我才明白老艾笑的其實是另有含義的。
分金街上的人恨不得都長出第三只耳朵來。張家說,李家搭的棚子都算了面積,我家的憑啥不算?趙家說,院子里的樹是他爺爺種下的,砍了也不能白砍,誰砍我就砍了誰的手。
他們把積攢了一個雨季的話全拋了出來,和自家情況類似的,想法差不多的,都盯得死死的呢。
第一天,我?guī)е粠妥尤耍e著喇叭喊“今天的搬遷是為了明天重建美好家園”,剛起個頭呢,一盆潲水就從天而降了。我和喇叭都被淋啞了聲。還得喊,換別的喊。然后,磚就下來了,落地的時候頭皮都是涼颼颼的。
遇上我敲不開門的,老艾就會不聲不響地迎上去,幫我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shù)摹N覀兛渌麑毜恫焕?,他會笑著說,我連菜刀都不是咧。
要我說吧,老艾既不是寶刀也不是菜刀。他和刀壓根就沒可比性,他心軟呀。
有一回,工作隊困在老李家。人家不讓走,全家老少都上了陣。老李還放了狠話:不把陽臺面積全算上,今天誰都別出這個門!
不談不行。小李像堵墻一樣封死了他家的大門。真談吧,誰出面誰被罵。最后,大家把目光轉(zhuǎn)到我這個年輕人身上來了。有人扯我衣服,朝我努嘴,見我還不動,干脆就推我了。
我像棵待伐的楊木,直挺挺地站在老李面前。我說啥呢,我只是一個小警察,我的任務(wù)里就沒有這一項。
李叔。我像含著桃核吐了句。
老李反應(yīng)挺快的。誰是你叔了?少扯。
我說,李叔,您看,不是好事多磨嘛。
老李“啪”的一聲把水杯摔個粉碎。他的話變得也像玻璃渣那樣,誰都不敢接。
小李也像得到什么暗號似的,伸手拽住了一個嘟嚷了一句什么的人。此時,門口讓出了一道縫,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其余的人像風一樣都竄了出去。
不走不行啊。老李家還有李二、李三,已經(jīng)抄起家伙沖過來了。
我不屑于跑,快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后背就被抓住了。就在這時,老艾出現(xiàn)了。他一個翻腕甩掉了那只手,扯著我就往樓下跑。
樓下那家的門是開著的,有人接應(yīng)我們。李二李三趕到門口時,門剛好關(guān)上了。
老艾喘著氣,罵我,苕伢,別人都跑了,你還充什么蒜?
我發(fā)著愣。
有人挪了椅子讓我們坐下,是吳媽。她來警務(wù)室找過一次老艾,我還給她倒過一杯水,從那次起我就叫她吳媽了。
吳媽說,老李家人多,想換個大房子,可還差兩平米才夠條件。
老艾嘆著氣,像是在拆他家的房子。
吳媽又羅列了一大堆老李家的困難。
我不好說什么,插不上嘴。后來,吳媽要留我們吃飯。老艾夸吳媽燒得一手好菜。吳媽說,小劉,別聽他瞎吹,都是家常菜,你們湊合吃點兒,往后,要請你們吃頓飯就難咯。老艾眉毛一揚,說,干脆別搬了吧,你的房子拆了,我的沒拆,不嫌棄先住我家,做個過渡。話一出口,連他自個都愣住了,眼睛不自在地眨巴著。
吳媽支吾起來了。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做飯。
那頓飯我沒吃成。我被工作隊叫走了。過了幾天,我聽老艾說吳媽答應(yīng)不搬走了。想必老艾那天是留在吳媽那里吃了午飯的。他還說吳媽愿意把自己樓下的一個小儲物間讓給老李家。這樣一來,老李家就湊夠那兩平米了,老李家也愿意給吳媽一些補償。也算是落個兩全其美吧。
老李家心滿意足了,見人就說老艾的好。但事情就壞在這里。老李家的事被老王家知道了,非要找老艾當面對質(zhì)。這種事哪能對質(zhì)呢。老艾只好裝不知道,不吭聲。
后來老王家的就罵老艾是個二球貨。這還不算,他還專門湊上來揭老艾的底。
我表示很忙。他嘴角泛著冷笑,這事兒分金街誰不知道?
他也不管我聽不聽,圍著我開始說叨。我知道他要說啥,我倒也聽說過一些。
那還是好多年前了。警務(wù)室來了一個女人,手里拎著兩瓶酒,說找姓艾的警察。老艾說,我就是姓艾的,有什么事。女人的眼睛笑成了半彎的月亮,問,真姓艾?老艾打趣地說,真姓艾,不姓焦。女人的臉紅了,把兩瓶酒往登子上一放,說,請你幫個忙,我弟弟參軍,給開個政審材料,行不?老艾說,政審材料不能隨便開。女人急了,說,我弟這人老實得狠,好事壞事都沒干過。老艾說,干沒干過,你我說了都不算。他退了那女人的酒,去居委會問了問,在檔案里查了查,才給開了證明。女人的弟弟順利參了軍,她又拎著兩瓶酒,外加兩條煙直接送到老艾家里去了。老艾開始堅決不收,女人堅決要送。老艾說這是紀律,我只是按規(guī)矩辦事。女人說啥紀律?紀律沒說警察不準和群眾搞好關(guān)系。老艾說這是要求,這是我的工作職責。女人說啥要求?要求沒說男人不抽煙不喝酒。老艾詞窮了,就把那女人往外推。這一推,那女人就找到了空,貓一般地跳進了老艾的懷里,七拱八扭地沒兩下就把他的褲腰帶下了。
火舌四竄啊,老艾那堆干柴“轟”的一聲就嘶嘶地呻吟起來了。
辦事那會兒,女人掐住老艾的玩意兒,說,我看你是姓艾還是姓焦。老艾猴急地連連說,我姓焦我姓焦。
我皺著眉頭,聽見圍攏的人群中有人喉頭“咕咚”一響。
打死我也不會信。人家兩口子說的私房話,你們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老王家的捂著嘴笑了。我問他,笑什么?他說,你不覺得好笑嗎?我說,你們這是妒忌人家的福氣。
福氣?他女人跟了別人睡,跑了。老王家的笑得嘴巴都能吞下一個拳頭。跑之前生了個女伢,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呢。
原本是個俊姑娘,發(fā)高燒燒成傻子了。人傻了,美有什么用呢。有人誠心把話往壞處說。
我懶得再聽他們胡謅了,這明明是往老艾身上潑臟水嘛。
他家的事你知道幾多?老王家的合上折扇,活像收場的說書人,甚是得意地走了。
我無言以對,搞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匆粫簩习f三道四,一會兒又沖我吹胡子瞪眼的。不管我怎么耐心加細心的解釋,他們還是會說我們也是共產(chǎn)黨的老百姓,我們不是那么容易欺負的。
嗆得人要閉過氣。
誰不是老百姓了?我,老艾,吳媽……都是!
三
他們恨不得把警務(wù)室拆了才好。
誰家的鍋碗瓢盆被人“順”走了,誰家的花草貓狗丟了,都要找來給個說法。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對立著的。順手牽羊的人偏偏認為那些破東西不值錢,還狡辯東西是在樓道里撿的。丟了東西的人自然會滿腔憤怒地說,不值錢你還偷?然后再大講一番東西的來歷,越講東西就越值錢。如果吵著不過癮就開罵唄,罵著不過癮就要動手了。我和老艾當然不會讓他們動手,擋在他們打架的姿態(tài)中間,勸完這個,又說說那個。大多數(shù)時候,順手牽羊的人會找個機會撤退,然后出門時罵上一句,婊子養(yǎng)的。丟了東西的人就追出來,在后面罵,死不要臉的東西,出門要被車撞死。
我有時還真想看他們打上一架,打他個頭破血流。要真這么做,那就又有人告我們不作為了。如果再有人說我走了狗屎運,我就得罵人了。
當然,也有來辦正經(jīng)事兒的,比如開個證明、辦個證什么的。要是來個不吵架不辦事兒的,反倒成了稀奇。
像吳媽那樣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里,等你某只眼的余光瞥見那還坐著一人,準被嚇一跳的。
我還以為她要辦什么事。她說過來看看。我照例給她倒了水。她問老艾去哪兒了。我說他去西頭勸架去了。吳媽“哦”了一聲,起身要走。我也沒多想,就說老艾回來了,我讓他去找您。吳媽手擺得像風中的樹葉子,連忙說,不用找的,要不,你就告訴他一聲,我要去成都了。
我隨口說,好的,一定轉(zhuǎn)告他。
老艾回來的時候,一臉陰云。我告訴他吳媽來過,說她要去成都了。他說知道了,就不吭聲了。他的臉一直黑到下班。
他叫我一起吃飯??此那椴缓?,我就答應(yīng)了。
我們?nèi)サ哪羌也宛^離轄區(qū)不遠,但不在我們轄區(qū)。老艾說那樣避嫌。餐館有老艾喜歡吃的幾樣小菜。跟老板也熟,老艾有時還跑進廚房親自操刀,乒乒乓乓一通,樂呵呵地端出兩盤小菜來。他最拿手的要數(shù)涼拌黃瓜了。刀拍或是切成滾刀塊,灑上一撮大蒜泥、蔥花、食鹽,淋上幾滴花椒油,再來點醋,味道酸酸甜甜,帶點小辣。
那天,我們就著一瓶廉價白酒,喝著。
老艾知道我酒量不行。他給自己倒一滿杯,給我倒小半杯。一杯酒喝得底朝天了,他又給自己倒上半杯,給我滴上兩滴,那也算是加上了。
喝到小醉的時候,他的手就揮來揮去的,像趕蒼蠅,嘴上也不利索起來了,像復讀機那樣重復嚷著:“拆,拆個精光,拆他個烏龜、烏龜王八蛋。”
再后來,他就提到吳媽了。他說,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知道嗎?
我沒說話,給老艾倒了小半杯。他嫌少,又按著酒瓶倒?jié)M了。
人家說吳媽克夫,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是個小包工頭,專門給別人“種”房子。我很佩服那些發(fā)明詞語的人,顧名思義,“種”的意思就是說像種菜種樹那樣把房子栽在土里。單磚抹黃泥,只要做成房子的樣子,就可能哄點拆遷款。好多人靠這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呢。當然了,也有人為此搭上了性命。吳媽的丈夫就慘死在他種的房子里,房子還沒蓋好,墻就倒了。
我說,哎喲,我的天。
這人啦,你不了解就不知道人家的痛苦。老艾脖子一仰,杯子又見了底。
老艾接著講。你說家里的頂梁柱沒了,那還不是天都塌下來了。女人哪能沒了男人呢。她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可賺不來錢啊。自己省吃儉用,也不夠拉扯兒子成人啊……
吳媽最困難的時候,連物業(yè)費都繳不起。物業(yè)上門收費,她拿著掃把趕別人走。物業(yè)停她家的水。她就帶著菜到別人公共衛(wèi)生間洗菜、接水。
她是個武漢娘們兒,夠潑辣。老艾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物業(yè)找到我,要我解決問題。
這事可管可不管,管吧,也不好管。不管吧,好像又應(yīng)該管。老艾衡量一番,最終答應(yīng)先了解了解。
老艾去了吳媽家,他沒提物業(yè)說的事兒,謊稱做戶口登記。吳媽也很配合,還給他倒了一杯水。這杯水是她盜取樓道消防栓里的水燒的。老艾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這水一遞到老艾手上,吳媽就開始哭訴了。老艾沒辦法,扯了個理由,選擇走為上策。
老艾沒走多遠就不走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吳媽沒有錢,沒錢好人也能變壞人。到頭來,社區(qū)治安工作照樣出漏子。老艾又轉(zhuǎn)身上了樓,敲開了吳媽家的門。
老艾問,會掃地嗎?
我?哦,掃地,會,會。吳媽被老艾問得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手上正拿著掃把呢。
老艾說,那就好。這居委會差一個保潔員,你要是愿意的話,我給居委會說一聲。
對于吳媽來說,只要能拿工資,把勞動換成鈔票,這何止是雪中送炭哦。
事情就這么辦成了。吳媽去居委會當保潔員,一個月五百塊錢,早晚打掃一次。后來,老艾又把吳媽推薦到物業(yè),讓她管一片停車場,三天打掃一次,除了抵扣物業(yè)管理費以外,吳媽每月還可以從物業(yè)拿兩百塊錢。這掃地可是吳媽的拿手活兒。連附近環(huán)衛(wèi)站的領(lǐng)導都看中了,吳媽很快被聘用了,基本工資一個月一千。雖然工作量加大了,可吳媽寧愿自己累一點,多拿點錢才好受啊。
吳媽就憑著手中的掃把供兒子自強念完了高中。自強大學沒考取,自己也不愿讀下去了,吳媽找到領(lǐng)導,想給他找個事做。領(lǐng)導皺著眉頭打發(fā)了吳媽。吳媽后來想想也是,不能讓兒子干這么卑賤的活。好在自強從她那里遺傳了不少吃苦基因,他找到了一份稍微比環(huán)衛(wèi)工體面一點的工作,在成都一家小快遞公司當派送員。有人問起自強在哪里工作時,吳媽省去了“快遞”兩個字,只說在外地一家公司上班。別人又問,那忙不忙啊。吳媽會驕傲地說,哎呀,每天忙得不得了啊。不知情的同事連連夸獎自強這孩子有出息。這時,吳媽的臉上就會閃過一絲笑容。
老艾一喝就講開了,還要接著喝。我沒依他,只給他滴了一點,剩余的小半瓶被我拽在手里,他這才作罷。
他點燃一支火之舞,門口的保安也抽的那種煙。
煙霧被昏黃的燈光一照,泛出晨曦一般的色彩,老艾的臉上也閃著一絲特別的光亮。
他晃著腦袋,說,酒啊,其實是個好東西。喝了想法就不那么多了,睡一覺就又是一天。
那是,那是,但,今天咱不喝了。我心意已決般地緊握著那少半瓶酒。
老艾有些感動。好多年了,都沒人勸他酒了。
趁著酒興,我真想勸勸他,老哥,這酒啊,可以慢慢喝。
我不光想勸他少喝點酒。多喝兩口少喝兩口真不算個事兒。我是想勸勸他再找個女人,哪怕條件差一點,總得有個伴兒啊。
吳媽就挺合適。兩人歲數(shù)差不多,脾氣也合得來,在一起過個日子沒問題呀。話在嘴邊上轉(zhuǎn)了幾圈又被我抿回肚里去了。
再過幾個月,這里就不在是這里了。老艾呼出老長一溜煙霧,比他“唉”一聲都還長。
我問,吳媽真要離開嗎?
煙霧消失了,老艾的臉色也暗了下來。他說,她兒子在成都,要娶媳婦。
我此時才明白吳媽為什么要到警務(wù)室找老艾,而恰巧老艾又不在警務(wù)室了。他們八成談過是去是留這件事了。
老艾踩滅了煙頭,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他大手一揮,撤!
他喊撤了那就撤唄,我們一向如此。
四
睡了一晚,那句被我抿回肚里的話又反芻回來了。我想趁吳媽還沒離開找她談?wù)?,說不定,我能做好這個媒呢。
剛好陳爹爹打電話說廚房的一塊桃木砧板不見了。他一再強調(diào)這砧板在超市里根本就買不到。不用想,砧板肯定是找不回來了。但我還是答應(yīng)一定盡力幫他找回來。但愿他知道“盡力”的含義吧。能怎么辦?要是我偷的我一定還給他。
再往上一層就是吳媽家了。我借著手機的亮光,摸了上去。
她家的門是開著的,屋里空蕩蕩的,連門口的風水玄關(guān)都拆掉了。她斜靠在一把破舊的藤椅上,腿上搭著一件軍大衣,仰著頭想著什么。
我穩(wěn)穩(wěn)了神,前腳遲遲疑疑地邁了進去。腳掌觸地的聲音還是驚擾了她。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目光和她的臉一樣消瘦。
唉……我聽見她輕嘆了一口氣,雙腳就邁不動了。
她撣了撣身旁木條靠椅上的灰,說,哦,小劉啊,快進來坐會兒吧。
我應(yīng)了一聲,走近了問她,您東西都收拾好了啊。
風輕易地從外面竄了進來,她咳嗽了好幾聲才停歇下來,說,是啊,早點收拾收拾,有些東西還能賣點錢,舊家具店的人都在趁火打劫啊。
我附和著說,對,那些人都鉆錢眼里去了。
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房子都要拆了,留這些物件也沒多大意思了。
我聽出吳媽話里暗含的意思了。她真要離開這里了,變賣了所有家具,那自然是要離開此地了。
吳媽說,只能這么辦了,房子拆了,也不圖個啥了。拆遷款剛好夠自強在成都付個首期。到時過去幫忙做做飯,洗洗衣服,等自強結(jié)了婚就不用再操心了。
她把日子已經(jīng)規(guī)劃到婆媳時代了。
我看了一眼吳媽。她的眼圈是紅的。
風順著她眼角的皺紋一掃而過。她眼底的濕氣就不見了。我印象中她的眼睛常是這樣濕潤,卻從沒見她流過一滴眼淚。
吳媽突然問我,小劉啊,你說成都好還是武漢好?。?/p>
我答不出來,真答不出來。誰都答不出來。
這問題壓根就沒答案。是比較兩個城市的繁華嗎?成都有地鐵,武漢也有地鐵。成都有寬窄巷子,武漢有楚河漢街啊。
都好,都不好。但我沒有這么說。
我裝著很向往的樣子說,都不錯啊,而且聽說成都人很懂生活呢。
吳媽說,我去過成都,還是覺得武漢好。
我呵呵一笑,您這是住慣武漢了。
吳媽搖了搖頭說,唉,這是命啊。
我的心突然被她“唉”得沉重起來了。命就是不能抗拒并且必須接受、面對的一種歸宿。在分金街,又有多少人能夠抗拒和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呢?
顯然,吳媽已經(jīng)決心接受命的安排了。她要去成都和兒子住在一起。或許,她的選擇是對的,是幸福的。我這么想的時候,那些話也就講不出口了。
吳媽從軍大衣下翻出一本冊子。我看清了,是本小影集。
我問,吳媽,這是影集吧。我簡直就是沒話找話說。
吳媽應(yīng)了一聲,是咧,家里搬空了,也沒啥事兒,看看老照片有個念想。
我好奇地湊近了一點。大多是自強的照片,小學時的登記照,初中畢業(yè)照,也有現(xiàn)在的工作照。其中一張照片,不,確切的說,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一張圖片。
我問,咦,這是什么時候照的。
吳媽說,這呀,是老艾……艾警官那時候幫我介紹工作,后來居委會請了記者,專門給我們拍了照,還上了晚報呢。居委會把這張報紙放在宣傳欄里。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宣傳欄的玻璃碎了,我掃地時就把報紙撿了回來。
吳媽細心地撫弄著照片上的折印。但折印總歸還是折印,像皺紋怎么也抹不平。
我問,吳媽,您這一走,啥時候再回來啊。
吳媽似乎早已準備好說辭了,人這一輩子就停不下來啊,停下來就沒用了。
我一時真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我下定決心說得直白了一點兒,吳媽,您這一走,老艾肯定舍不得。
唉,舍得舍不得,都舍得,都舍不得。人老了,沒那多講究了。吳媽又嘆了一口氣。她保準猜到我要說什么了。
我瞬間被她這句富有哲理的話屈服了。是啊,舍得舍不得,又能如何?
吳媽說,小劉啊,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
我說,您只管吩咐。
吳媽欲言又止,說,你要有空的話,注意下艾警官家里后面的窗戶。
我不解地問,窗戶?有人偷東西嗎?
吳媽嘴角抖了抖,說,也不是,你有空注意下或者告訴他一聲也行。
我不知道吳媽說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注意一下,也不費多大的事兒。我就答應(yīng)了?;仡^我告訴老艾不就得了。
我離開吳媽家里沒幾天,她就走了,去了成都。
過得怎么樣我和老艾都不知道。她是沒有手機的,除非她打電話來主動告訴我們這些。
五
吳媽走了,挖掘機大軍就到了。
那些巨大的鐵釬子在墻面上“噠噠”地鉆了半個多月。粉白的墻體在轟鳴聲中一個個倒去,摔成了水泥塊子。一些拾荒的人賣力地輪著四方錘,在飛揚的塵土中尋找著手指粗細的鋼筋。把該扒的都扒了,筋也抽了,地上滿是房子的尸體。房子徹底死了,死得灰飛煙滅。
一伙人又用一人高的圍欄把工地擋得嚴嚴實實的。沒多久,埋頭路過的人多了起來。圍欄里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一切歸于平靜。陽光被風吹了過來,傾灑在老街的地磚上。
我和老艾就著金燦燦的陽光,把警務(wù)室的窗臺、門廊抹了一遍又一遍。室內(nèi)的文書資料也全部盤點一番,分門別類地貼上了標簽,碼放得整整齊齊。
老艾細心地給他那盆吊蘭澆水、松土。等他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教導員正虛瞇著眼望著他。
過兩天有領(lǐng)導來檢查指導工作,要開座談會。教導員是來打前站的。
教導員用指尖摸了摸窗臺,玻璃,門廊。
還是有灰。他說完,捻了捻指頭,又補了一句,打掃要徹底一點,不行,請專門的人來搞。老艾遞上一支煙,但沒給他點火。憑什么給他點火,老艾比教導員的年紀要大上一輪呢。
火機“嘭吱”一聲,兩人的煙都點著了。老艾揚揚了手上的煙說,工地才消停,要不然的話,我們早就打掃了。教導員嘿嘿一笑,我們老艾同志的覺悟還是蠻高的,但是,灰越大,我們越是要注意衛(wèi)生。
我防火防盜,防得住灰嗎?我輕哼了一聲。
教導員的眼珠滑向那盆吊蘭,像沙漠里見到了綠洲,放著幽光。他指著葉子說,看看,就要像這葉子一樣干凈。
看了一會,教導員似乎又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說,老艾,你這草養(yǎng)的不對,葉子尖怎么是黃的。
老艾沒好氣地說,都給這灰害的,就那樣,長不好。
教導員從鼻腔里噴出長長兩管子煙霧,又輕易地把話題轉(zhuǎn)回清潔衛(wèi)生上來了,嘮嘮叨叨地繼續(xù)強調(diào)著重要性。
我嘀咕著:教導員同志,要不要用手指摳摳我們的鼻孔,里面的灰多著呢。
老艾的表情告訴我,他也是不屑的。
教導員繼續(xù)著他的預演,開口就起了高調(diào)子。單看他的表情和手勢,還以為大會已經(jīng)開始了呢。可惜,我五音不全,老艾更是如此。教導員的調(diào)子高得我們沒法接。他說,這既是季度總結(jié)會,也是下步工作的展望會,領(lǐng)導專門到警務(wù)室來檢查指導,是對你們辛苦工作的極大肯定。
我只聽進去了“辛苦”兩個字。
老艾的發(fā)言稿中有一堆數(shù)據(jù)證明我們的辛苦。發(fā)言稿是經(jīng)過辦公室和政治處兩大部門把了關(guān)的。
開會那天,老艾的發(fā)言被安排在第一個。還沒開始發(fā)言,他就猛喝水。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他去了廁所。主持人沒辦法,只好多說了兩句拖延時間。
正說著,老艾急急忙忙地進來了。
老艾坐在我對面,發(fā)言的時候除了看稿眼睛就盯著我,別的人像不認識一樣。他用普通話念了一段,可能看見我抿嘴笑了一下,也可能聽見有人在小聲議論什么。他干咳了一聲后,又改成了武漢話。這一改,立即就有人笑出聲來了。
老艾連連解釋說,普通話講不好,請大家見諒。
我和別人笑得可不一樣。別人笑得人仰馬翻,眼淚橫飛。我的眼睛瞪成了機關(guān)槍眼那樣大小,掃視著每一個那樣笑的人。
老艾的臉在笑聲中紅成了一團。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抓水杯,手還在發(fā)抖,便放棄了。他清清了嗓子,放下發(fā)言稿。
我的手心冒出了汗,喉嚨也開始發(fā)干。為他著急。
老艾的臉上像落了一層水泥灰,但聲音洪亮了起來:不管么樣說,做該做的事,做對的事,那就是我們該做的事。謝謝大家,發(fā)言完畢。
他省去了很大兩段話。我是知道的,辦公室和政治處的同志也知道。
后來有人說老艾,照著稿子念都不會。也有人說,老艾講得經(jīng)典啊。當然了,他“此處省略一萬字”的瀟灑樣受到了教導員的嚴厲批評。
教導員是打電話來說的:叫你發(fā)個言這么艱難?做了那么多事,抓獲了那多盜竊、吸毒的,我們的上門調(diào)解,服務(wù),真是急死個人。
教導員越講越激動。他要是知道老艾把電話開著免提,他會跳腳的。老艾夾著煙,慢慢吸慢慢吐,時不時“嗯”一聲應(yīng)付了事。
電話終于知趣地停止了工作。我笑得直拍桌子,老艾,真有你的。
老艾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沒大沒小的,以為當個“教導玩”就不得了了,他參警的時候還是我教他玩呢。
我說,他要說就讓他說唄,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完了。
老艾說,發(fā)個么事言,我只有前列腺發(fā)炎。
我說,我連前列腺都不發(fā)炎。
老艾罵了一句,你個鬼伢才幾大年紀,前列腺出了問題那是你縱欲過度。
我沒應(yīng)他,只是樂呵著。我們又閑聊了幾句,老艾一看表,說,都六點了,管他么事哦,走,喝酒去。我請客。
我知道老艾心里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也許只有喝上那么兩口酒,他才能忘掉一切不快與不幸。
那次,我們的菜上得慢了一些,先前的老板因為拆遷不做了。我們閑著無聊討論起了喝酒。
開始還以為你喝酒是裝的。
后來呢,咋看出我不會喝酒了?
酒品如人品,你喝酒肯定不會裝。
老艾的理論是有酒的杯子才算是酒杯,杯子離開了酒就是另外一種杯子了,或是水杯,空杯。他手里的杯子才是真正的酒杯。
他邊嚼著花生米邊說,你太書生氣,要喝點酒練練膽。他端起酒杯和我碰,我只喝了一小口。好辣,我嘴巴上火,起了泡。我解釋說。老艾說,那不是說鬼話,酒不辣那還是酒。他一揚脖子,半杯酒乖乖地進了肚子。
他叉了一根涼拌黃瓜,把蒜汁吸得吱吱響。吸溜的間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們這代人,吃的苦不夠。
酒喝完了,見他走路有些搖晃,我要送他回去。他不讓我送,推我先走,我只好順了他的意思。
我走了一小段,不放心,轉(zhuǎn)身往回走找他。
我在停車場發(fā)現(xiàn)了老艾那臺破富康。我拍拍了車窗,老艾開了門。
老艾打了一個哈欠,說,怎么回來了。我說,不放心,你喝了酒還要開車,要不得。老艾說,我有點困,車上躺一下而已。
收音機里正播著賣壯陽大補丸的兩性節(jié)目。老艾搓了搓臉,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咯噔一聲,清醒了些。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聽聽這節(jié)目,盡瞎掰,亞洲男人的平均長度十五公分,問問她老公有沒有十五公分。我笑而不答。
我們下了車。沒走兩步,我踩到一只塑料碗,湯汁沖進了我的棉襪,有些涼。
哦,這片停車場的衛(wèi)生以前是吳媽負責的。她要是在,或許我就不會踩到那只碗了。她過得好嗎?
對了,老哥,上次吳媽給我說,要你注意你家的后窗戶。
哦?哦。老艾用了同一個語氣詞,聲調(diào)不一樣。
他讓我先走。
走了幾米遠,我回頭一看,一個筆直的黑影還愣在停車場里。
唉,說不定老艾也想起吳媽了。
六
一大早,陳嫂和涼風一起溜進了警務(wù)室。我抬頭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立在老艾的面前了。
她大口喘著氣說,啊呀,這小偷,這小偷,真是不得了。
老艾忙問,發(fā)生么事了,么樣個不得了了。
陳嫂又“啊呀”一聲說,艾警官,小偷把我家窗戶撬了,伸進來一個釣魚竿,真的是釣魚竿啊。
她繼續(xù)喘著粗氣,比劃著她看見的那根釣魚竿。
老艾招呼她坐下慢慢說。
陳嫂捂著起伏的胸口,長呼一口氣,說,啊呀,嚇死我了。我還在想,怎么家里會有個釣魚竿呢,結(jié)果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就被釣走了。
老艾說,還有沒有其它東西被偷了。
昨天晚上,我,剛洗完澡,只穿著睡衣呢,別的東西,就是換下來的內(nèi)衣也被釣走了。
陳嫂的臉上紅光一現(xiàn),露出一絲嬌羞來。
我一言不發(fā)地認真做著登記。老艾起身給陳嫂倒上一杯水。她接過潤了一下嗓子,神神秘秘地說,你們說這小偷是不是變態(tài)啊,我聽說有變態(tài)男人專門偷女人的衣服呢,好變態(tài)是不是,我給碰上了。
說完又“啊呀”起來了。老艾故作嚴肅地說,以后啊,你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了,你出來這么一走,小偷不來,變態(tài)色魔倒吸引過來了,那可不得了。
陳嫂笑得胸口又起伏起來了,仿佛她來這里就是為了得到老艾這么一說,然后扭著水桶腰走了。
我合上登記本,給自己倒上一杯水。老艾把臉埋在煙霧里,不吭聲。我回過頭問他,咦,這陳嫂一走,咋給丟了魂似的。老艾的表情告訴我,我不該開這個玩笑。他說,瞎扯!給我倒杯水來。我們兩人這樣鬧慣了,他不這樣和我說話,我還擔心他是不是記心上去了呢。水給他倒好了。他說,這是典型的釣魚盜竊。老艾這么一說,我才回過神來。以前我也接觸過類似的案子。老艾翻了翻登記本,說,你看啊,上個月,李來勝家不見了外套,手機、錢包。這很可能也是被釣走了。
老艾像在翻看一本故事書,越翻越有精神,像年輕了好幾歲。最后,他合上登記本,扔給我一支煙。他自己先點上了,又把火機扔給我。他知道我很少抽煙,屬于沒煙沒火機的三等煙民。
老艾說,辛苦幾晚上吧,把聯(lián)防隊的都搞來,守幾晚上。
事情就這么定了。我和老艾各帶三名聯(lián)防隊員。我從東頭往西巡,他從西頭往東巡。
正如老艾預言的那樣,我們很辛苦了幾晚上。聯(lián)防隊員的牢騷話也多了起來。老艾為了穩(wěn)定軍心,許諾他們,加班一晚上補貼五十元,抓住一個獎勵五百,抓獲一伙獎勵一千。
說來也巧,就在老艾宣布重賞的當天晚上,他帶的那隊人馬抓住了三個“釣魚”的人。人贓俱獲,盜竊男士夾克一件,價值人民幣二百元。衣服的主人是張仨志,街坊鄰居都喊他張傻子。這回他一點都不傻。他在自家窗戶下面設(shè)了一道機關(guān)呢。
張仨志得意地拎著一串空啤酒罐子,上下抖,左右甩,罐子歡快地發(fā)生哐當哐當?shù)捻懧?。他說,看看,我發(fā)明的,就這玩意兒幫你們抓到了賊。老艾說,你這算聰明了一回啊,有幾個空罐子我就私人給你買幾罐啤酒。張仨志毫不客氣地細數(shù)了起來。老艾見狀,大手一揮,說,不用數(shù)了,搞一整件,夠意思。張仨志拎著他的發(fā)明高興地回家等獎勵去了,空罐子也跟在他身后哐當哐當?shù)仂乓饋怼?/p>
張仨志的啤酒兌現(xiàn)了,聯(lián)防隊員的獎勵也兌現(xiàn)了。老艾的臉色卻很難看。我知道他臉色為什么這么難看。教導員非要親自到我們這個小小的警務(wù)室給聯(lián)防隊員搞一個獎勵儀式。我嚴重懷疑他有講話癮。他拿著裝有案件獎勵費的信封在手上呼扇著。聯(lián)防隊員們都知道那信封馬上就屬于他們了。教導員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我就不發(fā),要是只發(fā)發(fā)錢,叫分管刑偵的副所長來不就行了嗎?還需要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我站在你們這群散兵游勇面前講話嗎?
這也只是我瞎猜。
他繼續(xù)呼扇著,不發(fā)。發(fā)了錢這幫人誰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聽他啰嗦。
我和老艾象征性地聽了一會兒就出去了。警務(wù)室對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水泥柱子如雨后春筍般從那片空地上冒了出來,各種機器沒有一個不在賣力地咆哮。
機器畢竟是機器,沒有魂魄,也有累倒的時候吧。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教導員也出來了。他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我說,聲音太吵。老艾聽見我說的話了,也跟著說,聲音太吵。教導員搖了搖頭,指了指我和老艾,然后走了。
我和老艾相視一笑,進了屋。
屋里充斥著各種噪音,比起對付教導員的講話要難多了。
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對抗工地上乘虛而入的轟鳴聲。關(guān)上門窗,不行,拉上窗簾,好歹多一層阻隔吧,沒用。我?guī)隙鷻C,把耳朵塞到疼,那些聲音還在。罷了,機器也有機器的難處啊,有人逼著勞作,它能不怒吼嗎?
我就此得出一條結(jié)論:在沒有水泥和鋼鐵之前,就沒有城市。
老艾笑得要抽起來了。
我告訴你,只要有人就會有城市。
我老家就不是城市。
人多了就是城市,這是標志和區(qū)別。
聽老艾這么一說,我好像明白過來了。是啊,有人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需求和想法,就會發(fā)明水泥和鋼鐵。城是人的城,是滿足人的各種需求和想法的城。
老艾不理會我的這些嘮叨。他忙著拿小噴壺給他那盆吊蘭澆水。細細的水珠從莖葉慢慢滑到了根部,再浸入泥土。老艾突然興奮地說,快來看,吊蘭要開花了。我湊過去一看,確有一枝花骨朵。老艾舉起花盆,說,來,看看還有沒有。我打了一個哈欠,愁了兩眼,搖搖頭說,真沒有。
老艾有些失望,把花盆移到窗臺。這下,可以照見陽光了。他又轉(zhuǎn)身叮囑我說,開窗戶一定要小心點,別摔了花盆。
我說,放心吧,這么吵,叫開窗戶我也不會的。
他嘿嘿一笑, 甩著膀子出去了。他一走,我的腦袋又空了起來。
這人啊,腦子就不能空著,一空各種噪音就來了,那些機器就像在大腦里施工,從你的大腦往下挖,挖到你的心,你的肺。
正胡思亂想著,老艾的手機響了,他忘帶了。手機閃著白光,把桌面震得嗚嗚響。我沒打算管它。就這么響了一陣子,手機又響了。依我的判斷這應(yīng)該不屬于騷擾電話。我走過去,關(guān)了鈴聲,手機在手里發(fā)抖。
等到手機老老實實地不動了,我才把它放回原處。剛放下,我的手機響了,是同一個電話號碼打過來的。
我接了。
哎呀,是吳媽您啊,真是太驚喜了,怎么樣啊,在成都。
好啊,好,不錯呢。我打電話來,是給你和艾警官報個喜,自強他結(jié)婚啦,兒媳也長得漂亮咧。
嘿喲,看把您給樂的,那可是大喜事啊,您就等著抱孫子吧。
那還早呢,他們這年輕人啊,不急,恐怕還得一兩年呢。
哦,那也是啊,年輕人想法多,那你抽空回武漢看看唄。
我現(xiàn)在每天幫他們做做家務(wù),習慣了,哪天不做身上就沒勁兒。對了,艾警官還好吧。
吳媽是專門問候老艾的。
老艾過得好不好,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就像電視臺找個路人問你幸不幸福是一樣,幸福嗎,不幸福,好像又有點幸福,好像又不幸福。
我只好說,他呀,還是忙,老樣子呢。
吳媽說,他家的姑娘怎么樣啊,最近有沒有犯病啊,哎喲,他這咋辦哦。
是啊,老艾咋辦哦。我真不知道,也回答不上來。
吳媽在電話那頭咳嗽了起來。
我忙問,要不您先回家歇著吧。
吳媽沒有理會,她有好多話要和我聊。她打個電話也不容易。我也不再勸她了。她繼續(xù)和我聊老艾的女兒。
那些年,老艾帶著娃娃跑遍了大小醫(yī)院,也沒看出個啥結(jié)果來。娃娃是個好娃娃,收拾干凈了,也是個俊姑娘,哎,老天爺真是沒長眼啊。
吳媽,這些年,真是多虧您幫忙照顧了。
我又沒別的本事,做做家務(wù),這都是順手的事。
吳媽,不瞞您說,老艾家里的事情,他不愿意說,我也不好問呀。
他呀,我說實話吧,別的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好面子。
老艾確實有點好面子,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有正當職業(yè),對于他來說,這可是個正經(jīng)事呢。話也說回來,這不是城里人的通病嗎?條件好的就不愿找條件差的,條件差的就想著找條件好的。我要是沒個正當職業(yè),我老婆也不會嫁給我的。就她的話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還叫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簡直是做夢。
做夢,我一直在做夢。城市的房子都是高高的,連路也架得高高的,人人都高高在上,能不做夢嗎?
我真慶幸當初沒把話挑明,要不然,吳媽多尷尬。說不定,她連這通電話都不會打了。
那天吳媽給我聊了很多,關(guān)于老艾和他女兒,她和他女兒,還有她和老艾的事。
我做過一番假設(shè)。如果當初老艾只是付錢請吳媽照顧他女兒,而吳媽也能心安理得地接過勞務(wù)費,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蓵r間長了,吳媽不好意思接老艾的錢了,她說把錢省著給娃兒看病。老艾能說什么呢,心里感激,感動啊,如今還有誰這么扒心扒肝地對你好啊。問題就出在這了,吳媽長期免費幫忙,風言風語也多了起來,老艾又覺得難為情了,說白了,也就一張臉面的問題。
畢竟,吳媽有吳媽的生活,老艾有老艾的生活。而我,我有我的生活。
七
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喜歡一個假設(shè)接著一個假設(shè),生出無數(shù)個“如果”來,把自己逼到死角,又假設(shè)回來。
你的病又犯了。老艾終于忍不住這樣說了我一句。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如何跟老艾講話了。我生怕哪句話刺激到他,生怕工作上的事讓他多操了心。老艾天天繃著臉,像尊石雕。
起初,我只是望著他忙碌的身影哀嘆兩句。他是在借忙消愁,可他一忙,誰照顧他可憐的女兒啊。
他可能意識到我的一些變化了,也時常愣愣地望我一眼。
除了不敢給他那盆吊蘭澆水以外,其余的事我都默不作聲地搶著干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艾的那盆吊蘭就像天氣一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葉子蔥蔥綠綠的,不好的時候就黃不拉幾地耷拉著。
老艾時常會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哎,你倒是好起來啊。
我假裝沒聽見。聽著我心里難受呀。我真想告訴他,老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別不好意思,你對我這么好,有啥事我也幫你扛一扛,別一個人撐著啊。
我想到了請他喝酒,酒桌上啥都能說,大事當小事說,小事也可以當大事說。他有些猶豫,說可能晚上有點兒事。我又真怕他有事。他能沒有事嗎,他姑娘誰照顧?就憑這一條,我也只好說那就改天吧。
他沒堅持,我也不再堅持。
等等吧,再等等,有機會我一定好好和他聊聊。
夏天剛過完,我們的關(guān)系就降到了冰點。我們開始像陌生人那樣寒暄,客客氣氣的,正襟危坐著。
一天,我要去東頭老肖家送戶口本。老艾說,剛好,我也要去那邊。
我琢磨著興許這是個好機會。路上可以聊聊喝酒的事,然后發(fā)發(fā)牢騷,說說教導員的壞話,如此多好。
我們兩人在路上走著,卻怎么也走不到一個步調(diào)上去。
我說,老哥,你最近看起來有些憔悴啊。
他鼻子里“嗯”一聲,然后停了幾秒才張嘴說,是啊。
弄得我完全沒法往下接話呀。
我們前面有一群追逐打鬧的孩子。我找話說,看,現(xiàn)在的孩子真夠調(diào)皮的。老艾點了點頭,說,可不是,像我那個年代吃不飽,哪有氣力撒野。
我想借機問問他姑娘,興許還有機會勸他找個女人,哪怕為孩子也應(yīng)該找一個??晌覀兊膶υ捑偷酱藶橹沽恕?/p>
事情突然之間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在花壇里摳摸半天,冷不丁地朝一個姑娘身上扔了一塊土,姑娘嚇得“哇”一聲捂住了臉。其他孩子一看,勁頭上來了,一雙雙小手忙著伸進花壇,摸出些大大小小的土塊,有的扔出去就粉成了灰,覺得不過癮,又轉(zhuǎn)身在花壇里摸,一邊扔一邊喊:打豬哦,打豬哦。
住手!都給我住手!
老艾的身影幾乎和他的聲音同時追上了孩子。孩子們都止住了吵鬧,只剩那個被扔泥塊的姑娘嗚嗚地抽泣著。
老艾走過去心疼地擦掉姑娘身上的泥土,問,不礙事兒吧,好了,別哭了,別怕,別怕。
其余的孩子繼續(xù)圍著,興致絲毫未減,他們要看看這個呵斥他們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老艾揮著手,趕他們走,嗓子都走了調(diào)地吼著,小崽子,都給我滾蛋,沒有教養(yǎng)的東西,都快給我滾蛋。
聲音卻像興奮劑一樣鼓動了那群孩子,他們開始起哄,翻著白眼,怪叫著。
那一刻,他們壓根就不是孩子。
我氣憤地說,你們是哪個學校的,找你們老師去。
老頭老頭真蠢蛋,女人跟了別人壞,生個姑娘是蠢蛋……
這群孩子扔下幾句順口溜,跑了,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我大致聽明白了順口溜的意思,老頭肯定是指老艾了,姑娘肯定是眼前的這位姑娘了。
我束手無策地站在老艾背后。
老艾什么話也沒說,牽著姑娘的手往回走去。我想喊他,喉嚨卻不聽使喚,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我沒有攔他,讓他去吧。讓他趕緊回到家,關(guān)上門,哪怕哭,哪怕放聲大罵,怎么樣都行。
我繼續(xù)往前走去,像被誰抽了魂似的走去,眼睛被風吹得潤潤的。
沿街有人向我打招呼,我只是含糊地“嗯”一聲。直到有人說王家的那姑娘又跑出來了,我這才停下步子,趕緊問,你說什么,剛才那姑娘是王家的?那人說,是啊,王家的傻姑娘。我說,怎么說別人傻呢。那人說,是傻,生下來就傻子了?,F(xiàn)在大了每天被栓在屋里呢,今兒個咋跑出來了。
我長舒一口氣,慶幸那位姑娘不姓艾,心里竟然有了一絲寬慰。轉(zhuǎn)念一想,老艾的女兒會不會也被一條鐵鏈拴著,要不拴著,跑出來或者發(fā)生什么意外?
我像吸盡了整個天空的霧霾,胸口堵得喘不過氣來。
辦完正事,我轉(zhuǎn)身去了附近的一個臨湖公園,吐氣。
不遠處,老者在釣魚,碰巧魚兒上鉤了。老者快速轉(zhuǎn)動著軸線,一條魚極不情愿地被扯出了水面,在空中一抖一閃地扭擺著。老者伸手抓住了它,又隨手把它丟在一只沒有水的塑料袋里。魚兒在袋子里進行著最后的舞蹈,把袋子搖晃得呼啦啦響。老者看也沒看一眼地又唰的一聲將魚線拋向湖中。
公園的石凳子上有一群人在那里吹牛胡侃。
他們都在爭先恐后地證明著自己,比別人穿得好吃得好,比別人擁有的多占有的多,比別人有錢,比別人活得瀟灑、風光,連搞過的女人也要比出個多少來。
呵,沒人愿意把自己當成一把野草。也是,野草多么卑劣,會被羊吃被牛吃被豬吃。我已經(jīng)習慣輕輕地“呵”上一聲了,止痛呢。
我像世上僅存的智者,靜靜地坐著,聽那幫子人胡言亂語。有一個明顯被別人侃得落了下風的人,突然站起身,“嘿嘿”兩聲,臉色跟著詭異起來,眼睛都放著光。有人說,你嘿個球啊。他罵起來,你曉得個么事,鬧眼子吹牛行,我給你們說個事,保證你們鼻子淌血,嘴里流涎。
一些人不以為然。他不理會,又提高了音量,是武漢話:老男人給姑娘伢洗澡,你們看到過冇?
這句話像一陣涼風灌進了他們的嘴巴,猛然一下都住了嘴。隨后才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湖水也一浪高似一浪。
去你媽的,你個下流的班子,盡扯些不著邊的事。
不信去球。你問小驢子,老子們一起看到的。白花花的嫩奶子,下面像片柳樹葉子,小驢子的那玩意把褲子都頂穿了。不信,你們問他。
有人掏出手機真想打電話求證。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身子在風中發(fā)抖。湖水卷著浪撲向岸邊,散成了一張網(wǎng)。
滾!滾!一團東西從我胸腔里怒不可遏地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