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康寶
一
馬小炮怎么也沒想到,在參軍入伍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上,他把自己關(guān)在了門外。
七月小城,酷熱難擋。陽光密不透風,空氣密不透風,別說跑幾步,哪怕小走幾步,藏在空氣里的熱,似乎都能堵得人胸口喘不過氣來。馬小炮卻顧不了那么多,當他呼哧呼哧地跑進人武部大院時,沒見著一個人影。白晃晃的陽光潑灑在水泥地上,蒸騰起的熱浪也像是帶著光芒,反射過來直刺人眼。遠處行政大樓外墻上掛著兩條紅色橫幅,熱怕了似的貼在墻面上一動不動,黃色字體在陽光下,分外醒目,“接受祖國挑選,參軍保家衛(wèi)國”、“走進綠色軍營,接受人生錘煉”。一切證明,之前這里的確進行過一次入伍前的體檢活動。
僅僅瞟了一眼,馬小炮的呼吸就急促起來。他開始泄氣,內(nèi)心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心里開始空虛起來,實在支撐不住,任由身體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面上。
為了體檢的事,馬小炮頭天晚上特意找了一次街道人武部長。部長見他心里老是放不下,嘿嘿一笑,樂了,遞過來一杯茶,拍拍他的肩膀,“憑你這素質(zhì),進不了部隊,豈不成笑話?你驗不上,誰驗得上?”部長很自信,好像馬小炮當兵,已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p>
有了部長的這番表態(tài),馬小炮也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出了人武部大門,回家的路上,兩腳生風,原本二十多分鐘的路程,他只花了五分鐘。
回到家,爹早就睡了。馬小炮連燈也不敢開,摸黑進了房間上了床,閉了眼,怎么也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惹得木板床咯吱作響,到底還是驚擾了爹。他隔著木板墻,輕聲問:“小炮,哪里不舒服?。俊瘪R小炮沒應,硬憋著不吱聲。許久,見爹那邊沒了動靜,馬小炮這才暗暗長吐一口氣,緊繃的氣息也逐漸松弛下來。可不曾想,如此一來,腦海里又跑進了許多雜思念想,全與當兵有關(guān),硬是把所有的夢給擠走了。
此刻,站在人武部大院里,回過神來的馬小炮深刻意識到,他錯過了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的征兵體檢,無法進入夢想的軍營。無法抑制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內(nèi)心瘋狂滋長,并且演變成一種說不上來的疼痛,攪得他心里郁悶。正在這時,他冷不丁瞧見,部長突然從對面大樓里出來,正朝自己走來。馬小炮如同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躍而起,匆匆迎了上去,誰知部長卻連正眼都沒瞧他,直接跨上花壇邊的摩托車,一溜煙揚長而去。
部長的態(tài)度讓馬小炮內(nèi)心涼了半截,加上之前的失落感,此刻的他,心底早已是五味陳雜,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恰巧一名工作人員經(jīng)過身邊,他攆上去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今天征兵體檢結(jié)束了么?”那人邊走邊回頭瞅了馬小炮一眼,朝他吼了一句:“你明知故問啊,都幾點了,還等你一個?”馬小炮這才想起手腕上的表,瞄瞄,已是正午12點,也就是說,距離體檢早就過去了四個小時。
正午熾熱的陽光下,馬小炮孤零零地立在水泥地上,四周所有的熱量開始一點一點朝他聚集而來,而他卻無處躲藏,就連腳步都無力邁動。茫然間,腦海里清晰地掠過了爹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人不守時,害人害己。
二
馬小炮想?yún)④姷哪铑^在這個夏天如同發(fā)酵的面團,一直在不斷地膨大。高考分數(shù)張榜,他連二本都沒上,當兵的愿望就更加強烈了。馬小炮也曾想過復讀,可如此一來,爹又得繼續(xù)操勞,馬小炮于心不忍。馬小炮是十三歲那年進城的。娘因病去世后,爹把馬小炮從鄉(xiāng)下帶進城里,靠補鞋一邊還債,一邊供他讀完了初中和高中。爹堅持要他復讀,無論多累,他都可以承受。可是馬小炮不這樣想,復讀一個學期,各種名目的費用就要一萬多。萬一考上大學,爹還得攢學費。讓爹無休止地累下去,顯然不是馬小炮所樂意看到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馬小炮都不停鼓勵自己,當兵去吧,去當兵吧,一來減輕爹的負擔,二來圓了從小的軍營夢。馬小炮想,只要當了兵,爭取考上軍校,其實照樣還是可以繼續(xù)讀書的。
對于報名參軍入伍的事,馬小炮始終很樂觀,可是當他第一次在飯桌上征求爹的意見時,父子倆卻因此發(fā)生了嚴重分歧。爹拉長了臉,用他那雙粗糙的雙手將桌邊拍得劈啪響:“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知道么,這是馬家的祖訓!”
馬小炮想辯解,爹不給他機會,繼續(xù)拍打著桌邊,說:“你知道么?這世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祖訓沒法違背,違背了就是忤逆?!?/p>
馬小炮第五次跟爹攤牌時,是在街邊梧桐樹下的補鞋攤前。一樹綠葉遮蔽了夏日午后的陽光,攤位上堆滿了五顏六色的鞋子,有些開了膠,有些磨了跟,補補都能當好鞋穿。爹補鞋的手藝不錯,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在這條街道上站得住腳的原因之一,當然更重要的是,爹為人實誠,價格公道,從不和別人計較,深得周圍鄰居的贊許,就連街道書記都知道他的為人,連續(xù)好幾個“五一”勞動節(jié),還特意趕到鞋攤上,為他頒發(fā)“街道勞?!钡呐曝?。
爹在埋頭補鞋,雙腿夾著鞋子,左手摁住鞋幫,右手拿著錐子順勢朝鞋幫上扎眼,完了,再拿著針線在針眼里來回穿梭。馬小炮坐在小馬扎上,低頭細心地用牙刷清理著鞋跟上的泥土,一口氣弄了五六雙,爹才注意到他,“咋了?找我有事啊?!?/p>
見爹開口,臉色還算溫和。馬小炮又提起了參軍的事。話才挑個頭,爹的臉色立馬晴轉(zhuǎn)多云,“說了多少次,你咋就這么不開竅?你才十八歲,不要整天惦記著當兵?!钡柍怦R小炮的同時也沒忘記繼續(xù)手中的活,“我知道,你從小就喊著要學雷鋒,要去當解放軍。當兵是光榮,可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你說,我能放你走么?啥都別想,乖乖給我去復讀吧!”
馬小炮還想辯解,爹已經(jīng)不耐煩了,“我正忙著呢,別提當兵的事,大街上,我不和你爭,趁早死了這條心吧?!?/p>
馬小炮是垂頭喪氣地離開爹的攤子的,他知道在爹看來,讀書才是他唯一的正確選擇,可他不這樣認為,他就是喜歡當兵,就是想進軍營,圓了少年時代的軍營夢想,他覺得一個人,如果連一個夢想都實現(xiàn)不了,那還叫人么?馬小炮的想法得到幾個鐵桿同學的支持。眼瞅著報名日期即將截止,大家替馬小炮拿了主意,最終以父親的妥協(xié)解決了爭端。
爹妥協(xié)的那晚上,馬小炮回到家里。爹主動找馬小炮談話,內(nèi)容只有三句。
爹說:“世上的事變化快,當兵是你自己找的,沒人逼你,絕對不許反悔?!?/p>
馬小炮說:“不會反悔!”
爹說:“進了部隊,必須吃得了苦,決不能給家里丟臉?!?/p>
馬小炮說:“爹你就放心吧,我決不會給馬家丟臉!”
爹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進了部隊,你非得學樣手藝不成,以后回家才不怕沒飯吃?!?/p>
馬小炮笑了,“爹,你操啥心,我進部隊,除了當個好兵,還想考軍校呢,不當軍官,不回來見你。”
爹搖搖頭,沒笑,眼眶里卻早已泛起淚意。
馬小炮第二天就去街道報了名。馬小炮在學校里,體育屬強項,再加上高中畢業(yè),整體素質(zhì)不錯。部長和他交流了幾句,就相中了他,喜歡上了這個優(yōu)質(zhì)的“兵苗”。末了不忘給馬小炮打氣,小伙子,一個人有了夢想,就該努力去實現(xiàn),否則太窩囊……
其實,夸馬小炮是塊當兵的好料的不僅僅有部長,后來,就連參與街道目測的幾個老醫(yī)生也使勁地夸馬小炮,“小伙子,你的體質(zhì)各項指標沒話說,只要你想當兵,就一定能過關(guān),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啊?!?/p>
目測完畢,馬小炮走出街道很遠,其中一位老醫(yī)生特意攆了過來,善意地交代馬小炮:“小伙子,這段時間,別喝酒抽煙,別吃刺激的食物,過了目測,再過復檢,才算邁進軍營的大門?!弊詈笥植环判牡匮a了一句,“小伙子,當兵,虧不了,不當兵,你可得后悔一輩子呢?!?/p>
那些日子,盡管還剩一道體檢,內(nèi)心里,馬小炮早把自個當成了一個準軍人,有幾次貓在屋里看電視,來了興致,特意調(diào)到中央七頻道,模仿里面的兵,練習正步和敬禮。
馬小炮怎么也沒想到,世間的事情都是瞬息萬變的,而他的參軍之路竟然也會突然發(fā)生變化,一切來得太突然,他有些始料不及。
三
那位老人闖進馬小炮的視線里時,馬小炮正在趕往縣人武部的路上。
為了按時抵達人武部,參加參軍入伍的最后一次體檢,天剛放亮,馬小炮就起床了,推著從同學手里借來的山地車出門了,爹在后面叫住了他,將一疊錢和一張紙條塞進他的衣兜里。爹叮囑馬小炮,去人武部前,路過銀行,先把三千塊錢匯到二叔卡上。娘生病的幾年里,多虧了二叔墊的醫(yī)療費。娘去世后,爹靠補鞋攢錢還債已持續(xù)了五六年。
馬小炮騎車順著弄堂拐了幾拐,就上了大馬路。夏天的清晨,太陽露臉早,才爬上樹梢,就已經(jīng)開始潑撒熱意。不過在馬小炮來看,那份陽光卻無比燦爛,映照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亢奮。然而,馬小炮的興奮并沒維持多久,借來的山地車就開始鬧起了脾氣,一路上掉了三四次鏈子,越想快,偏偏就越慢。騎騎停停,好不容易到了解放大橋邊,“喀喇”一聲,鏈子又掉了。馬小炮耐著性子折騰好鏈條,雙手滿是油污,掃視四周,想找個地方洗手,無意中瞅見,前方幾米開外的馬路中心,橫臥著一位老人。雖說馬路上車來車往,馬路邊人流熙攘,卻沒人停下腳步上前去看一看老人。怎么會有老人躺在路中心?莫不是被車撞了,生命有沒有問題?這樣想著,馬小炮已經(jīng)無暇顧及沾滿油污的雙手,趕緊朝老人快步走去。不料,路邊伸過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擺,馬小炮回頭,見是一位老太太,提只菜籃,里面是各類蔬菜,像是才從菜場回來。老太太已經(jīng)猜測到馬小炮可能想去攙扶老人,連連朝他擺手,并壓低了聲音:“哎,小伙子,老人躺地上已經(jīng)有一會了,都沒人去扶,你也可不能去扶,這一扶,你保準攤上大事,到時夠你受的!”
馬小炮并沒有聽從老太太善意的勸告,那一刻里他倒是捫心自問,如果連倒在地上的老人都不能扶,做人是不是太冷漠了。這樣想著,他不再理睬老太太,三步并作兩步,到了老人身邊。
躺在地上的老人約摸八十歲,小腿肚被車撞了一個寸把長的口,血把帆布鞋面都染紅了,在地面上滲了巴掌大的一片醬紅色的血跡。老人意識還算清醒,借助馬小炮的攙扶,慢慢挪到了馬路邊的石墩上。馬小炮幫老人活動了幾下手臂,見沒什么大礙,就撥了120,叮囑老人耐心等候,又準備上車繼續(xù)趕路。
馬小炮怎么也沒料到,此時此刻,車子已經(jīng)無法動彈。回過頭,卻見三四雙手緊緊扯住了后座,幾雙陌生的眼睛牢牢盯著他,好似他們一松手,馬小炮就會連人帶車飛了。
“大家快來啊,撞人了,有人準備逃跑呢……”
“怎么,撞了人還想溜?年輕人,你也太缺德了,咋就不能學點好的呢?”
“有本事把老人撞了,就應該有本事負責到底……犯了事,就想跑,先問問我們答應不答應……”
雜亂的喊叫聲招引了很多路人,他們像大鳥一樣從四面八方飛攏過來,將驚慌失措的馬小炮團團圍住?!袄先瞬皇俏易驳?,我沒撞老人,我只不過是去攙扶了一下老人……”面對眾人的包圍,馬小炮驚慌失措,為自己辯解的同時,他緊緊拽著山地車不放。圍觀的人中間幾個力氣大點人,干脆順勢將車奪走,扔到了人群外圍。
目睹眼前的一切,獲得馬小炮幫助的老人目瞪口呆?!白参业牟皇沁@個小伙子,你們大家放了他,不要為難他啊?!崩先酥沃酒饋恚泵轳R小炮開脫,“是小伙子把我扶到路邊的,你們誤解了,他沒有撞我,撞我的是輛白色的小轎車啊,和小伙子無關(guān)啊……”任憑老人反復解釋,可是圍觀的人們根本就不聽老人的解釋,反過來嘲笑老人,“大爺,你的腦袋被小伙子撞暈了吧,他沒撞,干嘛扶你,這年頭,遇到這種事,躲都躲不起呢,還會當雷鋒?”
面對反駁,老人有口難辯,氣得渾身發(fā)抖。原本是主角的他,此刻倒像是一個局外人,被孤單地甩在了一旁,看著馬小炮任人推搡,縱使心急如焚,也幫不上什么忙。
上班高峰期很快來臨,路上的車流人群明顯密集。還有人不斷地加入了圍觀的隊伍里,現(xiàn)場交通開始混亂。馬小炮的嗓門已經(jīng)嘶啞,無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汗水不停地從馬小炮的額頭上冒出來,順著臉頰,流進脖子里。馬小炮抻長了脖子,四處張望,熱切期盼能遇到一個熟人,或者是有一個人可以為他解圍。但是他還是失望了。人們在那一刻根本就不想了解事情的原因,也不想聽馬小炮的解釋。慌亂中,發(fā)現(xiàn)時針已經(jīng)指向八點,體檢的時間即將來臨。馬小炮想給部長打個電話,才摸出手機,一不留神,就被一只大手奪走。馬小炮哀求那人:“今天征兵體檢,我得趕去體檢!快把手機還給我,我要給部長電話?!蹦侨撕敛豢蜌獾厝恿嗽捇貋恚骸爱敱??撞了老人還想跑,就這德性,還去當兵?混到革命的隊伍里,豈不是坑害老百姓?。俊痹捯魟偮?,人群里一陣哄堂大笑,臊得馬小炮滿臉通紅。解釋已經(jīng)毫無意義,馬小炮越辯解,越被人們理解為在尋找脫身的借口。他絕望地仰起了頭,看到頭頂?shù)奶栆呀?jīng)換成了另一個面孔,先前燦爛的陽光,此刻幻化成萬根銀針,刺進了他的皮膚,細微的疼痛由表及里,并開始逐漸加深。深入內(nèi)心的痛,如同傷口里撒了鹽,緊一下慢一下,勒著馬小炮的心。
四
從縣人武部里出來后,馬小炮的情緒落到了冰點。走著走著,不經(jīng)意間又到了爹擺攤的那條街上。遠遠望去,茂盛的梧桐樹下,爹在專心補鞋。馬小炮似乎看到了爹臉上的笑容,他突然感到愧疚,趕緊把頭轉(zhuǎn)到了另一個方向,不敢再看爹。
馬小炮報名參軍后,變化最大的就是爹。離別在即,爹萬般不舍,即使爹不說,馬小炮依然能深刻地感受到。以往爹擺攤從不提早收攤,可如今每天下午總會提前兩個小時回家。無論多辛苦,爹每晚都要堅持炒上幾樣馬小炮喜歡的菜。爹對別人說,兒子就要離開這個家了,啥時見面也不知道,能在家多呆一天,就得讓他多吃點好的。爹還瞞著馬小炮買了一只皮箱,想讓他帶著去部隊裝衣物。爹原本想給馬小炮一個驚喜,誰料在巷道口里遇見了一位鄰居,她見了爹手中的皮箱,弄清楚作用后,笑彎了腰,“我說馬師傅啊,孩子當兵哪需要你買箱子,都是部隊發(fā)的,你這么做,不是多余么?”鄰居的話讓爹尷尬,臉脹得通紅。皮箱的價格是爹補六十雙鞋的工錢,爹不放心上,馬小炮卻心疼。馬小炮還想起當初,爹不讓他報名參軍時,他一怒之下摔散了爹補鞋坐的竹椅,昏暗的燈光下,爹忙活了半個晚上,才用鐵絲修補好,爹始終沒有一句怨言……
羞愧與傷心在這個午后,讓馬小炮內(nèi)心飽受煎熬,默默遠離爹的鞋攤,馬小炮又去街頭公園里獨自默默地坐了一兩個小時。
這個下午,馬小炮實在想不通,只不過幫了下老人,就把當兵的事給弄糟了。站在公園里,馬小炮想放開喉嚨,大聲吼上兩句,開了口又出不了聲。他很快又意識到,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都是他自愿的。比如說報名參軍的事,比如說攙扶老人的事。既然沒人逼,心里又不為此感到后悔,自然也就不好怪誰,這樣想著,馬小炮的心里又好過些了。
當然,馬小炮還是無法逃避現(xiàn)實的,因為過程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能接受唯一的事實——參軍的事是徹底泡湯了。
馬小炮想去找部長交流,當面表示歉意??晒?jié)骨眼上,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護士口氣很不友好,像跟仇人說話,她叫馬小炮立刻回去,早上送進醫(yī)院的老人,現(xiàn)在還要做一些檢查,必須得有人簽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把老人撞了,送到醫(yī)院里一丟就走了,到現(xiàn)在連個影子都看不見,還講不講道德?”
護士不知內(nèi)情,一味責怪馬小炮在逃避責任,話語充滿了冰冷,令馬小炮不舒服。他也朝護士發(fā)了火,“你干嘛責怪我,我告訴你,老人不是我撞的,和我沒半毛錢的關(guān)系,誰愛簽,你就找誰簽好了?”
“你說的是人話么?我問你,老人到底是不是你撞的?”
“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你干嘛報警,干嘛打電話?干嘛要親自送他到醫(yī)院里?你當場干嘛不跑,沒腿???你是想學雷峰啊?”
護士口氣咄咄逼人,一連甩了五個問號。
聽得馬小炮啞口無言,護士繼續(xù)窮追不放,“你愛來不來,等出了人命,你自己扛著!”
護士的言語充滿了火藥味,換了平時,馬小炮絕對不會去理睬,可現(xiàn)在不成,聽護士提到老人,馬小炮還是想起了早上攙扶老人時,老人眼里深藏的感激之情。他還想起了被人圍觀拉扯時,老人為他焦急辯解的情景。想到這些,馬小炮開始自責,干嘛跟護士較勁,攙扶老人畢竟是自愿的,既然做了,并且是一件正確的事,何必計較太多。于是馬小炮不再遲疑,趕忙掉頭趕往醫(yī)院。
醫(yī)院里的情況其實并沒有護士說的那么糟。馬小炮抵達病房時,老人正靠在病床上,精神比早上好多了,看到馬小炮進門,一絲驚喜掠過老人的眼角,他朝馬小炮笑笑,嘴角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瞄見馬小炮的影子,護士也從護理臺邊攆了過來,一開口就像機關(guān)槍掃射式地訓斥馬小炮,你想餓死老人啊?中午不理不睬,晚上也漠不關(guān)心。撞了人,好像還很委屈。
馬小炮憋了一肚子火,瞧見老人示意自己不要回應,就沒再理睬護士,轉(zhuǎn)身趕出去,買了稀飯和兩碟小菜回來,想親手喂老人,老人卻堅持著自己吃了起來。
這個時候,馬小炮才感到饑餓襲上心頭。
五
馬小炮拖著一身的疲憊和惆悵回到家里,門虛掩著,爹還沒睡,正蹲在地上,拾撿撒落在地上的鞋釘。馬小炮叫了聲爹。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不知在生誰的氣。馬小炮沒敢多語,挪開桌上飯罩,下面空無一物。以前無論馬小炮多晚回家,爹都會留著飯菜,可晚上爹卻沒那樣做。想到這里,馬小炮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從爹憤怒的表情里,馬小炮意識到,早上的事情已經(jīng)成為新聞,他扮演了一個撞了老人卻想逃跑的不光彩角色。
馬小炮說:“爹,你別信,我根本就沒撞過老人?!?/p>
爹聽了這話,氣得一甩手,又把釘子扔到了地上,指著馬小炮,問:“電視會亂說么,亂說的事能播的出來么?亂說是要負責任的!你沒撞?干嘛去扶別人?”
“見人被撞,扶一把會有錯么?眼睜睜地看著老人家躺馬路上,萬一再被車攆了怎么辦?爹,幫助別人是你從小教育我的,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做錯什么!”
“此一時,彼一時,時代不同了,有時候,做好事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扶那老人啊!”
“爹,假如有一天,你被撞了,要是沒人理睬你,你會怎么想?你應該相信我,我沒錯,下次遇見這樣的事,我還照樣去幫忙。”
“你別狡辯了,電視都說責任在你。你明天必須得去社區(qū),承認錯誤,交代清楚,求得領(lǐng)導的諒解,否則這個錯誤,會把你的前途給毀掉的?!?/p>
“我沒錯,沒啥好承認的。我不后悔,沒撞就是沒撞,讓我交代什么!”
馬小炮丟下一句話,委屈地沖進了小房間,留在門外的話,嗆得父親心火更大。
沒弄清事由,就開始批判,馬小炮無法接受爹的指責。躺在床上,他用被子緊緊捂住了耳朵,爹的聲音就漸漸小去了。過了許久,確信聽不見父親的聲音,馬小炮重新坐起,斜靠在床頭上,回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心里越想越?jīng)]滋味。馬小炮想,要是扶了老人之后趕緊走,或許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貞浧甬敃r的情景,他心里滿是余悸。當時,他簡直是被眾人綁架了,在他們的夾持下,一直等到救護車來,老人先被抬進車,而后幾雙大手三下兩下就把馬小炮塞進了救護車里,之前被人拿走的手機也扔進了車廂里。圍觀的人們振振有詞,馬小炮撞了老人,這個責任就該由他來承擔。眾人合力,勁頭強勢,馬小炮沒有絲毫辯解的機會。到了醫(yī)院,馬小炮只得掏出原本還給二叔的三千塊錢,幫老人墊付了費用。
靠在床頭上,想到早上發(fā)生的一幕,馬小炮再一次失眠。馬小炮在這個夜晚的失眠與以往不同,醫(yī)院里躺著的那位老人總是不停地忽閃進他的腦海,老人還有其他的親人嗎?好像沒有,否則,晚上應該可以看到他們的。也不知道誰這么缺德,撞了老人……馬小炮雙眼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天快亮時,馬小炮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穿著一套簇新的綠軍裝,在街道上轉(zhuǎn)悠,他在夢里樂開了懷……
六
馬小炮始終認為,有必要就那天早上遲到的事向部長做個解釋,他不想讓部長誤解自己。
部長仰頭背靠在椅子上,燃著一根煙,閉著眼睛,頭略微地仰起,仿佛在思考著什么。眼瞅見馬小炮進門,用嘴角示意馬小炮坐,就再也沒了聲音。部長的態(tài)度讓馬小炮坐立不安。倒是窗外香樟樹上,幾只蟬躲在樹蔭下,不知好歹地扯開了嗓門,盡情地嘶鳴,根本就沒考慮過,此刻屋子里兩個人的心情。
部長的沉默讓馬小炮心里沒了個底,他真想部長能痛快地打他幾下,或狠狠批他一頓,也好出了心中的那口氣。然而部長就是無動于衷,他用沉默將馬小炮心里的話,全逼回了肚子。這些話,馬小炮在出門之前想了又想,甚至反復演練了好幾遍,一路上細心地揣著,生怕遺漏在路上,可是面對出奇冷靜的部長,馬小炮沒了發(fā)言的勇氣。
終于,部長開始有了動靜,他一手夾煙,一手握筆,在桌前的紙上舞動著。辦公室里靜得的只聽見沙沙的寫字聲。過了片刻,部長停下來點了支煙,深深地猛吸上幾口煙,手中的筆又恢復了先前的動作。此時,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已經(jīng)保持了十多分鐘。馬小炮最終小心翼翼地主動開了口,“部長,那天早上的事,實在對不起你。”
部長沒搭理他。
馬小炮又說:“部長,我,我讓你錯愛了?!?/p>
部長依然一言不發(fā),手中的筆晃動的幅度就更大了。
馬小炮接二連三的表態(tài),不見部長絲毫反應,心里有些發(fā)虛,再也說不出話來,內(nèi)心里滿是一份歉疚。稍停片刻,部長突然抬頭問馬小炮:“沒話說了?”
馬小炮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有點發(fā)怔。部長說,“那好。你等等,我去去就來?!?/p>
部長出門后,很快就不見了身影,馬小炮才敢探身,他很想瞧瞧部長在寫什么,可是只朝桌子瞄了一眼,腦子里就嗡了一下,桌上那疊紙根本就不是公文,部長之前在上面書寫的只有三個字,為什么,為什么……那些字重重疊疊,堆積在紙上,密密麻麻,讓人眼花繚亂,壓得馬小炮喘不過氣來。重新回到位置里時,馬小炮的心情比來時顯得沉重了許多。
部長一陣風似的很快又回轉(zhuǎn),手里多了個塑料袋,當著馬小炮的面打開,袋里是一套嶄新的軍裝,色彩如春天小草的顏色。馬小炮瞅了一眼,垂下了頭。部長從袋子里取出軍裝后,鄭重地塞進了他的手里。
見馬小炮低著個頭,部長輕輕撣了撣軍裝,停頓了片刻,說:“馬小炮,這套軍裝是我退伍那年,特意從部隊上帶回來的,一個人當了兵,總該為自己留個念想,藏了多年,誰要都沒舍得。馬小炮,你的事也不必解釋了,社區(qū)已經(jīng)通知我了,建議取消你參軍的資格。我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今天,我也不想說啥,只是想提醒你記住一點,一個人如果連品德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絕對是不配穿軍裝的?!?/p>
正午的陽光下,馬小炮捧著部長送的軍裝,呆呆地站在人武部大門外的過道上,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瞅瞅屋內(nèi),還能看見部長,他坐在桌前,手里的鋼筆依舊在揮動著。
馬小炮知道部長在寫什么。馬小炮想到那幾個字,就流淚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捧在胸前的綠軍裝上,如同珍珠,閃閃發(fā)光。
馬小炮知道,部長對他絕望了。
部長的絕望就是他的絕望。
七
電視臺記者是在老人出院的那個下午請到醫(yī)院里的。
馬小炮從部長那里出來,接到電話后趕到醫(yī)院里。老人已經(jīng)整理好了所有物品,馬小炮想攙扶他下樓,可他卻擺手焦急地朝門外張望著,讓馬小炮再等等。護士領(lǐng)著電視臺記者進了病房,指著馬小炮喊道,就是這個人撞了老人,當時還想逃跑,你們電視都曝光了。馬小炮還沒反應過來,記者的話筒就伸到了他的面前。馬小炮有些驚慌失措,想逃避,手卻被老人緊緊拽住了。老人安慰馬小炮:“孩子別怕,告訴他們,沒有你我這條老命可能早就沒了,你一定要在電視里證明自己的清白,你根本就沒撞過我……你一定要為自己澄清?!?/p>
老人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那聲音在病房里擲地有聲,無比洪亮。護士懵了,她問:“大爺,你一大早趕到電視臺,原來是想為他辯護的,不是為了曝光?”護士張大了嘴巴,表情有點夸張。
老人長嘆一口氣,說:“無論我怎樣解釋,你們就是不信我,明明是轎車撞了我,我也再三解釋,可就是沒人肯信,硬要抵賴小伙撞了我,做人得講天理良心。那天早上,我去買早點,走過解放大橋邊,一輛轎車撞倒了我,當時車上下來兩個青年男女,看看我,又上車開走了,當時很多人親眼看到了,硬是沒人敢阻攔車,躺在地上半個多小時起不來,也沒人來扶我一把。多虧了這小伙,啥都沒想就上前了。說實話,我倒在地上的時候,心里很失望,不過現(xiàn)在想通了,也不能全怪別人,社會上訛詐的事太多,別人不扶也有道理,可是這小伙子不同,他就是不怕,才幫了我的忙,最后卻被人說成了肇事者。好歹我還活著,萬一沒了氣,他可得為我受孽了。如今,連參軍的機會失去了。我若不找電視臺交涉,讓他們澄清事實,還小伙子一個清白,他今后怎么做人?他好歹還是一個剛從學校里出來的學生啊,人吶,為什么寧可信假的,也不信真的啊?”
馬小炮拒絕了記者的采訪。他想,既然連當兵的機會都失去了,再證明事實有什么必要呢,只要問心無愧,一切就由他去吧。他不后悔。
八
馬小炮吃過晚飯后才想起部長送的那套軍裝,不知被自己落到了哪里。正在找的空隙里,爹問起了三千塊錢。馬小炮沒敢跟爹說實話。原來,下午,爹和二叔通了電話,提到錢的事情,才知道還沒進卡里。見馬小炮支吾了半天,也回答不出個丁卯。爹不再逼迫,只扔下了一句話,你看著辦吧,三千塊錢,怎么還給你二叔。爹進門時,很是失望,甩給了馬小炮一句話,“瞎折騰,總算安心了吧,早知如此,就不該尋死覓活要當兵?!?
爹出去了,留下的話卻讓馬小炮心里難受。難受歸難受,大腦清靜片刻后,馬小炮還是決定先找回部長送的那套軍裝。軍裝是部長忍痛割愛送的,若是丟了,馬小炮自認為辜負了部長的一份愛。部長用心良苦,馬小炮不想第二次讓他失望。
那個黃昏,推開老人虛掩的房門,馬小炮看見部長送的綠軍裝平整地攤在床上。老人坐在邊上,用毛巾正輕輕擦拭著一枚枚蒙塵的徽章,他的表情異常凝重。擦拭之后的徽章,在窗外夕陽的映襯下,煥發(fā)出了奪目的光彩。老人將一枚枚軍功章舉到了半空中,詳端好久,好像在回憶著什么,臉上漸漸地浮出了笑容,而后才一一別在了軍裝上。十多枚金光閃爍的軍功章,為綠軍裝增添了動人的色彩。馬小炮看著看著,眼睛又莫名地濕潤。
那個黃昏,在老人的反復勸說下,馬小炮羞愧地將軍裝試著套在了身上。老人左右打量著他,連連稱道,真像一個軍人。老人越是這樣說,馬小炮的心里越是難受,他想起了部長說過的那句話:一個人如果連品德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絕對是不配穿軍裝的。他低垂著頭,始終不想抬起來。老人端詳著綠軍裝上那些閃著光芒的軍功章,輕輕地拍拍馬小炮的肩膀,悄聲安慰他:“為了我,你沒能當成兵,是我的不對,可我要告訴你,一個人要是心里把自己當成一個戰(zhàn)士,穿不穿軍裝和在不在軍營沒什么區(qū)別。孩子,其實在我心里,你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符合一名優(yōu)秀士兵的標準了,你身上有著別人不曾擁有的優(yōu)點,那些都是你為人處世的資本,你還年輕,還有更多的夢想,只要努力,在很多事情上都一樣能干的出色的。”
那個黃昏,馬小炮才知道,孤單的老人曾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曾經(jīng)在朝鮮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那天晚上,老人硬把自己精心收藏的十二枚軍功章全部送給了馬小炮。
馬小炮回到家里后,從軍裝口袋里意外地摸到了三千塊錢。
九
在這樣一個炎熱的夏日里,有了這樣一次經(jīng)歷,對于十八歲的馬小炮來說,內(nèi)心可謂五味陳雜。
電視新聞讓事情的真相得到還原,爹才明白誤解了馬小炮。看到馬小炮與軍營失之交臂,他知道兒子礙于先前立下的誓言,放不下面子,于是就主動聯(lián)系了省城一家高考復讀班,替馬小炮報了名,勸他說:“孩子,換條路走吧?!?/p>
馬小炮輕輕點了點頭。
馬小炮去省城高考復讀班讀書的那天早上,馬小炮瞞著爹悄悄去了趟街道人武部。時間還早,大門緊閉。一墻翠綠的爬山虎裝點著白色的粉墻,他在大門邊轉(zhuǎn)悠了許久,才悄然離開。他期待看到部長,又怕看到部長。
馬小炮又特意去探望了一下那位老人,把十二枚軍功章還給了老人。馬小炮不想占有老人的榮譽,他知道那些閃閃發(fā)亮的徽章,是老人身為軍人所獲得的永遠的榮耀。馬小炮下了樓,走了很遠,再回頭,卻發(fā)現(xiàn)老人筆直地挺立在陽臺上,在用標準的軍禮目送著他,宛如一尊雕像。
馬小炮的心頭涌上了一股暖流。
車站里人潮洶涌,密不透風。爹和馬小炮提著行李,好不容易才擠進站臺,上衣像被水泡過,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站臺邊的列車車廂門口更是堵成了一團,進不了的人們,只好爬窗戶。爹說:“馬小炮,你也爬吧,否則上不了車?!瘪R小炮說什么也不愿意。
突然,口袋里的手機響了。馬小炮把東西交給爹,騰出一只手接電話。
電話是部長打來的。他在電話里焦急地詢問:“馬小炮,你這小子,怎么還在生我的氣?”
馬小炮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說啥好。
部長又問:“你在哪里?”
馬小炮想告訴部長,他馬上就要去省城讀高考復讀班了,可是想想,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部長在手機里叫:“喂喂,你怎么不說話呀?”
馬小炮憋屈著,半響才吐出兩個字:“部長……”
部長在電話里開心地樂起來了:“哈哈,還好,我還以為你沒當成兵,傻了呢。臭小子,現(xiàn)在,我命令你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馬上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你的事有戲了!”
馬小炮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馬小炮,心頭涌上一陣驚喜,兩行熱眼就止不住地滾落下來,他猛地把行李往地上朝爹一扔,撒腿就跑。
爹急了,“馬小炮,你這是咋了?你上哪?火車就要開了?。 ?/p>
馬小炮跑出很遠,才回過頭,大聲地朝爹丟過來一句,“爹,我的事有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