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國慶
杏園與桃江隔江相望。
桃江種的是桃樹。春天一到,桃樹花開,桃江一片一片的紅。
杏園山上山下,屋前屋后種的全是杏樹。
杏,不是通常所說的杏樹。杏園的杏樹是銀杏樹,當?shù)胤Q為白果樹?;ǔ拭S色,果肉有毒,果仁入藥。
銀杏樹比杏樹高大,比桃江的桃樹更高大。
這是幾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幾百年前,杏園的銀杏樹還是矮矮小小的。既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而桃江的桃樹照樣開花,照樣結(jié)果。
桃江人恥笑杏園人是不下蛋的公雞。
杏園人見著桃江人,臉總是紅紅的,低著頭。
桃江村與杏園村中間有一條江,叫桃江。
幾百年前就叫桃江??尚訄@人想把它改名叫杏江。桃江人不許。
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
這句話是大清康熙三十九年姜裕清說的。
姜裕清說這句話時有些激動,臉上醉紅,但字字珠璣,鏗鏘有力。
幾百年后,姜華林再次在杏園人面前重復這句話時,卻是顯得底氣不足,有點疲軟。
姜華林說這句話時手里拿著一把鍬,身上穿著一套有點發(fā)白的黃綠色呢料中山裝。這種衣服是鄉(xiāng)里發(fā)的,各村公所村長和村支書一人一套。
符昌彬也有一套,卻不常穿。
姜裕清號蓮塘先生,曾在大明崇禎年間中過舉人,但不幾年明朝便滅亡了。滿清韃子執(zhí)掌了天下。
姜裕清便回到了桃江村。
蓮塘先生有個兒子,名朝思,字明川。蓮塘先生說“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的時候,姜明川正在京殿試。
姜華林說這句話的時候,姜華林的兒子姜東平?jīng)]有參加任何考試。
那時姜東平正在桃江流經(jīng)的縣城里的桃江邊。
姜東平在流經(jīng)縣城的桃江邊摟著符茜呢喃細語。
姜東平說:這就是咱們的桃江。多美的桃江?。?/p>
符茜溫馴地躺在姜東平的懷抱里。
符茜抬起頭來在姜東平的臉上咂了一下。姜東平的臉上便描下了兩瓣桃花。
桃江里有一沙洲。沙洲將桃江一分為二,分為東河和西河。西河里有一堰。
堰,是古堰。古堰像橫臥桃江的一條巨蟒。這條巨蟒由直而彎,由彎而垮……
沙洲也是每年都變換著睡姿。由大而小,由小而大;由低而高,由高而低。只有沙洲上的桃樹,只要有一莖半根抓住了沙土,它就會頑強地活著,繁衍著。
那天蓮塘先生指揮桃江所有的青壯年,“吭唷吭唷”地抬出了祠堂里沉睡已久的那門土炮。
炮是銅炮。炮身上長滿了綠銹,滿是滄桑,像祠堂臺階上的青苔,綠得耀眼。
銅炮的炮眼正對著沙洲上的那片草坪。那里將進行一場關(guān)乎桃江村生死存亡的談判。談判的代表便是蓮塘先生和杏園的代表符正輝。
杏園的杏樹原本不值錢。
杏園人不清楚他們的老祖宗為什么要種杏樹。
桃江西岸一片一片滿是杏樹。到了秋天,杏樹的葉子一片片變黃,然后被呼嘯的北風刮落。那時的杏園,變成一片金黃色。襯著銀白的杏樹,那景色煞是好看。
然而杏園人卻只能看!
姜華林與杏園的符昌彬在那片沙洲的草坪上談判。
姜華林說: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如果你們杏園人想在桃江上打主意,門都沒有。
符昌彬說:你們桃江人已占據(jù)這條江幾百年了,這次杏園人非討個說法不可。
姜華林說:那你想怎么個討法!
在銀杏樹葉開始枯黃下落的時候,蓮塘先生正在桃林里用一塊灰色的布擦拭著銅炮上的綠銹。
蓮塘先生在干這件事時,神情很專注。
蓮塘先生把銅炮擦得锃亮。
蓮塘先生把灰布丟給身旁的小青年,說:他們一動手,你就點火——別管我!
小青年鄭重地接過灰布,欲言又止。
杏園的銀杏后來不再是擺設。銀杏果一夜之間變成了“銀金果”。到了秋收季節(jié),杏園會來許多客商??蜕淌莵韺iT收購銀杏果的。
商人們一開就是天價,而且每年都“蹭蹭”往上漲。
杏園人不知道也不問為什么銀杏果突然間身價倍增。
杏園人只知道笑。
杏園人個個臉上都笑開了花。
收獲季節(jié),桃江人照樣只是挎著籃子,摘桃江沙洲上的紅桃子。
蓮塘先生只對符正輝說了一句話。蓮塘先生就張大了嘴巴,沒再說話。
“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蓮塘先生話說完,就看見河岸邊的馬路上跑來一大隊人馬。
而后那一隊隊人馬將整個桃江村連同整個沙洲都給包圍了起來。
符正輝沒有說話。符正輝嘴角掛著嘲諷的笑看著蓮塘先生。符正輝知道那是他兒子符忠寧的兵馬。
符忠寧是當時兩廣總兵。
姜華林說:你別憑著手里有幾個臭錢,上面有人就可以為所欲為。
符昌彬說:我們是遵從國家法律辦事。國家是人民的國家,江是國家的江,江也將是人民共有的江。
姜華林說:既然桃江是人民的桃江,我們在桃江修筑堰壩也是在人民的江里修筑……
可你們在我們西河里修筑。符昌彬打斷姜華林的話,你們是將西河的水堵往東河。
蓮塘先生沒有動。符正輝沒有動。桃江人和杏園人都沒有動。那些手執(zhí)鋼刀的人自然也沒有動。
姜東平與符茜在縣城桃江邊緊緊擁抱著更不會動。
姜東平與符茜互相擁抱著,感覺對方的心跳。
“咚咚!咚咚!”多么美妙的旋律,那是一首動聽的歌。
蓮塘先生沒有說話。符正輝沒有說話。
銀白色的馬路上“得得”地奔來一匹駿馬,馬卒說話了:恭喜姜老爺子,令郎姜朝思姜大人高中三甲,已被御前封為兵部侍郎,留任京師。
蓮塘先生笑了。桃江人笑了。
符正輝的臉色變了。變成了銀杏樹的顏色。
銀杏樹的顏色是灰白色的。
符正輝的臉色就是灰白色的。那符昌彬的呢?
符昌彬和姜華林臉上都是桃花盛開時的顏色——鮮紅色的。
姜華林說: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自古如此,我們愿意在西河修就在西河修。把西河的水堵到東河來,那是我們的事。
符昌彬的眼光帶著挑釁:那你們現(xiàn)在堵堵看!
桃江人手中的鋤頭動了一下。
杏園人手中的鋤頭動了一下。
夕陽西下。
夕陽西下的時候,姜東平與符茜雙雙出現(xiàn)在那條馬路上。
姜東平和符茜看見了兩村的對峙。
同樣,姜華林和和符昌彬也看到了姜東平和符茜。
姜華林和符昌彬兩眼直楞楞地盯著姜東平和符茜牽著的手。
桃江人和杏園人都盯著這兩只互相緊握著的手。
桃江仍然是桃江。杏園也依然是杏園。
桃江在河東。杏園在河西。千百年來沒有改變,日后自然也不會改變。
唯一有所改變的是:河東河西中間的沙洲變得更綠了。
桃江和杏園的人們都說那是兩個年輕人在那里互相擁抱地躺著。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