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東,仝正濤
(1.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社科部,北京 100083;2.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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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世俗文書中舌頭、舌上音問題之討論
徐朝東1,仝正濤2
(1.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社科部,北京 100083;2.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摘要]通過調(diào)查唐五代敦煌世俗文書中的音切與異文別字材料發(fā)現(xiàn),7世紀初以后不管北方方言還是南方方言的語音材料中,端組和知組的分化都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而泥娘合并則是普遍的語音特征。敦煌寫本《文選音》《俗務(wù)要名林》中存在舌頭音與舌上音混切,是屬于抄寫的緣故,不是古音的殘留。
[關(guān)鍵詞]舌頭舌上音分化;泥娘合并;唐五代;西北語音
敦煌世俗文書主要是包括敦煌韻文和敦煌非佛經(jīng)音義資料。韻文材料包括:敦煌詩歌,敦煌所見文人詩、民間詩、釋道詩等1852首;曲子詞,抄卷曲子詞共2018首,除去抄本中重復(fù)的,共得917首;變文,《敦煌變文校注》收錄了1997年以前公布的歷史類變文和佛經(jīng)類變文兩種86種,我們根據(jù)《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敦煌文獻》、《俄藏敦煌文獻》、《俄藏黑水城文獻》、《新獲得吐魯番出土文獻》,增補了17種變文,共30葉。敦煌非佛經(jīng)音義資料主要是《文選》音義和《毛詩》音義材料。
中古音泥與端透定為舌頭組,而娘與知徹澄一組歸入舌上音。李榮先生認為,《切韻》中舌音已分出舌頭音和舌上音兩組,沒有娘母,三十六字母中的娘母是后人造出來的。[1]邵榮芬先生認為《切韻》及前后一些反切系統(tǒng)中泥娘兩母是有區(qū)別的。[2]
《文選音》音切的系聯(lián)的情況是:知、徹、澄、娘出現(xiàn)在二、三等韻的切上字,端、透、定、泥出現(xiàn)在一、四等韻的切上字。有6個反切與《廣韻》不同。如:
表1
《文選音》“罩/竹孝”,“撓/女孝”為音和切;“坼/土革”“荼/大加”“擢/大角”則為類隔切,《廣韻》改為音和?!稄V韻》舌音反切中也存在類隔切,例如:“貯/丁呂切”“湛/徒減切”“滯/徒例切”“橈/奴教切”“賃/乃禁切”等。
五臣音舌音共有反切762條,去其重復(fù)實有592條。其中端知96條,透徹30條,定澄183條,泥娘75條,來母144條。五臣音透母與徹母、定母與澄母無一混切,端知兩類尚有3條混切。
端知96條反切混切3條,混切比例僅占3%?!拔宄家舳酥M雖未徹底分化,但也已接近尾聲?!盵3]
《文選音決》中舌音聲母透與徹、定與澄均已分化,無一混切,僅端知之間混切比例較大?!兑魶Q》比五臣音早50年以上,五臣音的端知混切較之《音決》少,是符合漢語語音發(fā)展規(guī)律的?!段倪x音》舌音與《音決》稍異,出現(xiàn)類隔的,恰恰是《音決》沒有類隔切的透與徹、定與澄四紐。其余情況相似,混切比例非常少,舌頭、舌上音應(yīng)該已經(jīng)分化了。
表2
《毛詩音》舌音共計256例全部自切,舌音已經(jīng)分化。
表3
其他敦煌韻文的異文別字未見端組與知組字相混的例子。
我們選取了隋唐有代表性的音義書、對音譯音的材料列表比較,考察舌音聲母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方言中的表現(xiàn),從總體上來把握舌音的歷史音變過程,進而來考訂《文選音》的舌音情形能否代表當時的語音實際。
請看表4。①此表仿張渭毅《〈集韻〉的反切上字所透露的語音信息》(見《中古音論》,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有增加。
表4 隋唐語音材料舌音分合一覽表[4]135
7世紀初,不管北方方言還是南方方言,端組和知組的分化都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文選音》中存在舌頭音與舌上音混切,可能是撰寫者抄襲前代的反切,不是古音的殘留。同樣,《俗務(wù)要名林》中也保存了7例舌頭音與舌上音的混切例,也是這樣的原因。否則無法解釋同出于敦煌地區(qū)的《毛詩音》材料中未見舌頭舌上混用的例子。
我們所見敦煌世俗文書材料中,《文選音》去其重復(fù),泥、娘僅有1條混切:“撓”,《廣韻》“奴(泥)巧切”,《文選音》中“撓”字有3條音切,1條作“乃(泥)孝反”音,其余2條均為“女(娘)孝反”音?!段倪x音決》均作“女孝反”。“撓”,五臣音“女(娘)教反”“奴(泥)教反”兩音,實音同。五臣音泥、娘二母共有75條反切,有2條混切。與《文選》李善音“撓”也是有泥、娘兩個切上字的讀音。
《毛詩音》中,娘母3例,“怓、譊/拏交反”“狃/拏丑反”,泥母11條,全部都是自切。
敦煌韻文異文別字中未見泥娘相混的例子,但是出現(xiàn)泥母等鼻音與同一發(fā)音部位的塞音相混,娘母則有與日母相混的例子。
《文選音》的“撓,女孝”可與“撓,乃孝”系聯(lián)為一類。雖然端、知二組分立,但唐五代西北方音中恐怕是沒有娘母的位置,泥、娘相混。
邵榮芬先生認為,“《切韻》四等具足的聲母一二四等和三等都有分組的趨勢,中古其它反切系統(tǒng),包括顏師古的反切,也基本如此。如果泥、娘本來就是一個聲母,讀音上沒有什么不同,那么我們不僅要問,為什么在《切韻》、《漢書注》以及中古很多反切系統(tǒng)里,它也不像其它四等具足的聲母一樣,一二四等和三等分組,而偏偏要和端、知兩組聲母一樣,一四等和二三等分組呢?這肯定是沒法解釋的。如果泥、娘的這種分組只限于《切韻》,我們還可以懷疑它是偶然的現(xiàn)象,既然這是中古反切相當普遍的事實,我們的懷疑也就沒有根據(jù)了?!盵2]基于此,本文檢點一下《切韻》系列韻書、《漢書》顏師古注等中泥娘母反切情況。
現(xiàn)存《切韻》早期韻書的反切最全的是王仁煦《刊謬補缺切韻》,而以唐寫故宮傳本(學者所稱“王三”)最完整。研究王三的學者,為學界公認的有李榮、董同龢、邵榮芬三家。我們將他們泥娘的統(tǒng)計結(jié)果羅列如下:
1.李榮:泥(11個反切上字,116個小韻。)[1]
統(tǒng)計:乃(一等1) 女19 尼5 娘(丑類寅類67)[1]
2.董同龢
(1)奴、乃、妳、諾、年、那
妳(奴解)—諾(奴各)—年(奴賢)—乃(奴亥) ↑ ↑ ↑ (妳佳) 那(諾何) 能(年來) ↑ 南(那含)
(2)女、你、娘
3.邵榮芬
材料基本相同。李董皆合泥娘二母,而邵先生運用顏師古注音材料,慧苑等譯音材料證明泥、娘分立。
我們再羅列一下《廣韻》中泥娘母反切材料?!稄V韻》切上字的系聯(lián),陳澧結(jié)果為兩類:
白滌洲先生系聯(lián)結(jié)果認為,泥母只有一類,切一二四等字,有“乃”作2次三等字的切上字,是“例外”;而娘母也有“女”作了1次四等字的切上字,也是“例外”。[28]《廣韻》反切上字與王三的情況大同小異,而研究者中不分泥娘者有陸志韋、王力等,分泥娘母的則有林尹、高明、曾運乾、周法高、蒲立本、陳新雄等。
我們再羅列一下顏師古《漢書》音義中反切研究成果及其結(jié)論。研究顏注音切材料代表性研究成果有:董忠司研究結(jié)果是:“泥母之字一用于三等丑類韻之外(女,乃豫反),其余反切上字皆未出現(xiàn)于二、三等韻”,“至于師古之泥娘二母,除娘母淆用泥母字者一見外,其互補與反切上字之分用,并與知與端等同”[29]310-321。鐘兆華的研究只有泥母、無娘母[30]22;馬重奇認為泥娘基本分立,但是又音中有泥娘日相混的例子[31];任福祿干脆完全否認又音中存在相混情況,泥娘分立[32]。謝紀鋒認為,顏注中娘母完全獨立,甚至連《切韻》用泥母作二等的切上字,都改成娘母。[12]
日本學者大島正二《唐代字音研究》中,羅列了顏注中泥娘母混用8例。另外,泥娘混用,他還列舉了李善《文選注》中共有5例,李賢《后漢書注》有3例,司馬貞《史記索隱》有2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有4例,何超《晉書音義》則有2例。[33]82-84
以上即便相同的研究材料,所得結(jié)果也是仁智不一。主要原因在于研究者只是從本身的研究理念出現(xiàn),未能顧及語音演變的事實。
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其他音義材料中泥娘混用的,《俗務(wù)要名林》有1例。且這些材料中,泥母有與同一部位的塞音相混,娘母則有與日母相混的例子。(另文討論)最重要的是現(xiàn)代西北方言中,中原官話一般泥(包括娘)母讀作[],蘭銀官話基本泥母讀[n],金城片的蘭州話泥母只與來母自由變讀,金城片的也有榆中泥來母洪音讀[1],細音[n][n]混讀;同樣情況也存在河西片,只是“女泥倪”讀作[m]。[35]218推而言之,北方方言區(qū)乃至于整個漢語方言,就沒有一個方言點能區(qū)別泥娘母的。[36]
我們認為,泥娘本身反切數(shù)目很少,這些混用如果按照比例計算,應(yīng)該是很高的,所以泥娘兩母合并。而且泥娘合一,是代表通語的語音特征,比如《切韻》系韻書中存在的;《文選音》、《毛詩音》也合乎這種特點。而敦煌其他世俗文書中反映的泥母與同一部位的塞音相混、娘日相混則是典型的西北方音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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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旺生)
A Study on Differentiation of GroupSheshangandGroupShetoufrom Dunhuang Secular Documents
XU Chaodong1, TONG Zhengtao2
(1.Faculty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BeijingLanguageandCultureUniversity,Beijing100083;2.ChineseDepartment,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97,China)
Abstract:By investigating some Fanqie(反切) and Yiwen Biezi(異文別字) in Dunhuang secular documents, we can reconstruct the phonological reality of northwest dialect during Tang & Five Dynasties.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7th century, regardless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 dialects speech material, the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Group Sheshang (舌上) and Group Shetou(舌頭) had been completed, and Initial Ni(泥) and Initial Niang(娘) were merged as the universal voice feature. Some Fanqie mixed between Group Sheshang and Group Shetou of Wenxuan Yin(文選音) and Suwu Yaoming Lin (俗務(wù)要名林)was not the ancient sound of the residue due to the ancient copying.
Key words:the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Group Sheshang and Gorup Shetou; the combination of Initial Ni and Niang; Northwest Chinese dialect; Tang & Five Dynasties
[中圖分類號]H1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273(2016)01-0021-05
[作者簡介]徐朝東(1970-),男,安徽安慶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科部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語音史與方言史研究;仝正濤(1986-),男,安徽五河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語語音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明清以來河西方音研究(12BYY064)”
[收稿日期]2015-12-08
·中古近代漢語研究·
[主持人的話] 本期刊發(fā)的三篇文章,側(cè)重于從文獻角度對中古近代漢語進行研究?!抖鼗褪浪孜臅猩囝^、舌上音問題之討論》一文全面利用敦煌發(fā)現(xiàn)的唐五代抄本、非佛經(jīng)文獻(世俗)中的語音資料,系統(tǒng)考察了隋唐五代所有的語音資料中舌頭音(端組)與舌上音(知組)的分合狀態(tài),重點討論了學界長期爭議的泥、娘二母的關(guān)系問題。論文在充分借鑒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論證了唐五代西北方音中端知組分化基本完成、泥娘母相混的語音現(xiàn)象,值得學界注意。今存早期漢譯佛經(jīng)中有一部分的翻譯時代和譯者已難確考。近年來語言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的成果,其中,方一新、高列過合著的《東漢疑偽佛經(jīng)的語言學考辨研究》堪為代表?!斗鸾?jīng)語言研究與佛經(jīng)的語言學考辨》一文對《東漢疑偽佛經(jīng)的語言學考辨研究》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評論。文章實事求是,評論中允,學術(shù)價值較高,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高質(zhì)量的學術(shù)批評佳作?!毒暗聜鳠翡洝肥堑谝徊侩窚嗜氩氐亩U宗燈錄,但現(xiàn)存諸版本存在著不少異文,影響理解?!丁淳暗聜鳠翡洝诞愇谋嬲芬浴斗鸩剌嬕返?2卷本(萬壽大藏本)為底本,逐字對?!洞笳亍返?1卷本(元延佑本)等版本,對其中的24條形誤、3條缺文、1條衍文、1條顛倒用例進行了辨正,為閱讀《景德傳燈錄》提供了參考,對其他禪宗文獻的研究也具有借鑒價值。
[主持人簡介] 曹小云,男,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安徽省語言學會副會長,安徽省辭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