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一、拉里是誰?
毛姆的《刀鋒》,粉絲很多。關(guān)于主人公拉里,國內(nèi)有個說法,認為原型為英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所以談拉里,必提維特根斯坦。其實,這個說法純屬中國土產(chǎn),為譯者周煦良琢磨得來,周先生是毛姆的粉絲,有此心得,興高采烈地寫進了譯序里。但是,周先生的論據(jù),除了兩人都散盡家財,參加一戰(zhàn)之外,其他很牽強。拉里人很溫和,外圓內(nèi)方;維特根斯坦脾氣暴躁,連寬容如羅素都覺得難處,更甭提他到山村教書,體罰小孩,被家長驅(qū)逐的丑事了。大家樂意相信周先生,只是因為既喜歡拉里,也喜歡維特根斯坦罷了。
其實,拉里的原型,《刀鋒》一出版,歐美文壇就八卦過。毛姆寫小說,向有原型,而且他多次宣稱,世上根本沒有不靠原型寫小說的小說家。拉里的原型,嫌疑最大的,各種傳記及《毛姆百科》都認為是英國作家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1986)。這人,抗戰(zhàn)時跟英國詩人奧登來過中國,奧登影響穆旦等九葉派的名詩《在戰(zhàn)時》,最初就是跟他的訪華記合出的。衣修午德為毛姆晚輩,性格開朗,討人喜歡,是毛姆的忘年交;他喜歡印度教,跟拉里一樣在印度拜師修行,事實上,他跟毛姆最早就是在印度結(jié)識的。因為大家認定衣修午德是拉里的原型,搞得他很困擾,接受美國《時代周刊》采訪時一再否認。
嫌疑最小的,是毛姆的情人兼秘書哈克斯頓(Gerald Haxton,1892-1944)。外人不知道他,但不少毛姆的熟人認為他就是拉里的原型。法國作家波伊爾的《天堂之魔:毛姆傳》就取此說,認為拉里是“哈克斯頓的理想化”。這個判斷,我覺得深具慧眼。哈克斯頓是美國人,跟拉里一樣,外向健談,富有魅力,也參加過一戰(zhàn),就在戰(zhàn)場上結(jié)識的毛姆。不過,該書認為毛姆寫《刀鋒》,意在悼念哈克斯頓,則搞錯了。毛姆動手寫《刀鋒》時,哈克斯頓還在世,書出版時才突然患病辭世。真相是,毛姆寫《刀鋒》時,跟他共處三十年的哈克斯頓計劃離他而去,留在美國生活,毛姆也同意了—這也正是拉里最后跟敘事者“我”斷絕來往,回歸美國的情節(jié)原型。所以,毛姆寫《刀鋒》,其間蘊含著澎拜的個人激情。
我們知道,毛姆這人,人性觀很特別,認為人乃善惡同體。他的主人公,向來優(yōu)缺點集于一身,只有兩個近乎完人,一個是《無事生非》(Cakes and Ale)里的羅西(原型是毛姆為雙性戀時的情人Sue Jones),另一個則是拉里。這當然不是偶然的—訣別在即,正是“理想化”的背景。而他以哈克斯頓為原型的另一部小說《別墅之夜》(這一點,沒人有異議),男主人公則是不怎么完美的浪蕩子。順便說一下,拉里的這兩個原型,衣修午德與哈克斯頓,彼此也認識。而且,據(jù)Jeffrey Meyers的《毛姆:一生》(Somerset Maugham: A Life),哈克斯頓的另一個同性戀情人Bill Caskey,后來還成了衣修午德的情人。
但是,如果只這樣討論拉里的原型,我以為,那還沒讀透《刀鋒》。
談《刀鋒》,大家都會想到《月亮與六便士》。表面上,兩部小說很相近:《月亮與六便士》寫了一名超凡脫俗的藝術(shù)家,《刀鋒》寫了一名超凡脫俗的宗教徒,兩人最后都拋棄塵世榮華追求精神解脫。讀者可以當同類故事讀;但作者則不能這樣看,因為兩書的寫作意圖差別很大。實際上,《刀鋒》的意圖,毛姆在小說里交代得很清楚:一開頭,他就明說自己寫的是美國人,沒法像《月亮與六便士》那樣把原型的法國人高更改寫成英國人;在結(jié)尾,拉里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們歐洲人一點不理解美國。因為我們積聚了大筆財富,你們以為我們只是要錢。我們一點不要錢;我們一有錢就拿來花掉,有時候花得好,有時候花得不好,但我們總是花掉。錢對我們來說是不在話下的,它只是成功的象征。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理想主義者;我只是認為我們把理想放錯了地方,我認為一個人能夠追求的最高理想是自我的完善。(周煦良譯)
正如魯迅寫《阿Q正傳》是寫中國人的“國民性”,毛姆寫《刀鋒》,也意在美國人的“國民性”。這一點,周先生疏忽了,那些毛姆傳記的作者也都沒看出來。當時毛姆身在美國,這么寫或有恭維美國人的嫌疑,但他向來對美國人感興趣,甚至計劃裝作找工作,前去應聘,借此了解美國社會。一九三○年代末,又撰長文“在美國文學中尋找最富美國特性的作家”,最后在惠特曼身上找到了“擺脫了歐洲影響的純粹的、地道的美國氣息”,認為“哪個美國人讀了惠特曼而不感到自己的國家地大物博,未來充滿無限希望,那他準是頭腦太滯鈍了”。為什么拉里只能是地大物博的美國人,而不是英國人或者法國人?這段話可作注腳。
毛姆一生,喜歡琢磨人,在回憶錄《總結(jié)》里宣稱自己“喜歡單個的人,對群體沒興趣”,但《刀鋒》是他突破自我口味、嘗試研究一個群體的作品。對于讀者,兩部小說可能沒有太大區(qū)別,但對于毛姆,《刀鋒》的的確確是個人創(chuàng)作的一大突破。同時,這也是為何拉里給人的感覺有點“虛”,不那么血肉豐滿的原因—原來他也是《阿Q正傳》里的阿Q、《局外人》里的默爾索這類“概念化人物”,只是毛姆手腕高超,騙過讀者罷了。
我的答案是:拉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至于他的原型—衣修午德(以及其他人)是“皮”,哈克斯頓是“肉”,而“理想主義的美國人”才是“骨”—其中蘊含著毛姆對美國社會長達數(shù)十年的觀察與閱讀。
二、“我”背后的毛姆
二戰(zhàn)后,“拉里們”真的在美國出現(xiàn)了,那就是—垮掉派及其精神后裔嬉皮士?!兜朵h》寫于一九四三年;垮掉派的最早集結(jié),始于金斯堡與凱魯亞克、伯羅斯結(jié)識,也在這一年;而嬉皮士的崛起,標志是一九六七年舊金山的“愛之夏”。拉里的很多言行,我們都能從垮掉派身上找到影子:拉里計劃回美國當司機,游遍全國,自比為托缽僧,如同自稱“達摩流浪者”的凱魯亞克,以及被凱魯亞克寫進《在路上》的汽車司機卡薩迪(Neal Cassady);拉里的性解放態(tài)度,如同被凱魯亞克寫進《達摩流浪者》的垮掉派詩人斯奈德(Gary Snyder,此人為學者陳世襄弟子,當年嗜好寒山詩,視為中國第一詩人,最近來華,被人問起,矢口否認自己曾有此高論,可惜早被《達摩流浪者》記錄在案了)。拉里游歷世界,皈依印度宗教,如同斯奈德與金斯堡(拉里信的是印度教,凱魯亞克和斯奈德信的是佛教,但金斯堡等垮掉派基本把兩者混為一談)……至于《刀鋒》出版二十三年后的一九六七年,涌現(xiàn)在舊金山街頭的浩浩蕩蕩的“反物質(zhì)主義”的嬉皮士們,更驗證了毛姆對美國社會未來動向的判斷之精確。
但是!如果你知道,毛姆寫《刀鋒》時,年近七十,那你更會覺得,《刀鋒》里最厲害的人不是拉里,而是跟拉里侃侃而談的敘事者—“我”,原型就是毛姆本人。當時,垮掉派只是美國社會的“邊緣人”,毛姆呢,卻是英國社會的“上流人”。寫《刀鋒》前三十年,毛姆已經(jīng)功成名就,為英國著名戲劇家,照《笨趣》的說法,連莎士比亞都嫉妒他。寫《刀鋒》前二十年,他已經(jīng)被英國政府派往十月革命爆發(fā)前的俄國,試圖阻擋革命爆發(fā)(?。K娜缡怯蠓ü?,密友是丘吉爾(他跟丘吉爾是實力相當?shù)呐笥眩前⒄樂畛械闹扉T客人)。這樣一個大英帝國的“上流人”,居然能敏銳洞察美國未來民間運動的“精神末端”!實際上,毛姆的政治嗅覺向來靈敏,二戰(zhàn)前夕,他就比英國首相張伯倫更準確地預測到了大戰(zhàn)必然爆發(fā);到了二戰(zhàn)中期,又準確預測到丘吉爾二戰(zhàn)一結(jié)束必然下臺。捫心自問,等我們七十歲時,對人性對政治可也有這樣的推斷能力?
只把《刀鋒》當小清新讀物?買櫝還珠。
毛姆如此嗅覺靈敏,跟他缺乏安全感的孤兒處境是分不開的。他生于法國,八歲亡母,十歲喪父(據(jù)他回憶,父親其實不怎么關(guān)心他),被迫返英寄居叔父家。他有三個哥哥,但早早就回英國讀書,接觸就少,父母去世后更形疏遠,甚至彼此有敵意,說他是孤兒并不為過。所以,他在自傳體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里,干脆把自己寫成了孤兒。據(jù)特德的《人世的挑剔者:毛姆傳》,毛姆的“一大怪癖是把錢存在世界各地的銀行和保險公司里”,結(jié)果,因為存得太多,有的存款連他自己也忘掉了。
毛姆承認:“我很矮;有耐力,但沒體力;口吃;羞怯;身體不好。我缺乏運動神經(jīng),偏偏在英國人的日常生活里,運動特別重要;不知是因為以上這些原因,還是因為本性,我天生就畏懼同伴,很難跟他們建立交情。”然而,外表孱弱的毛姆絕非弱者,他最喜愛的書,是歌德的《浮士德》,事實上,他也如同浮士德,“艱危氣益增”,一生不斷挑戰(zhàn)自己,奮斗不止。他周游世界,多次遇險,幾乎喪生,卻倔強不肯止步。特別是,像他這樣一個口吃,居然志愿加入英國諜報組織,先是前往日內(nèi)瓦搜集情報,最后被派往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跟臨時政府首腦克倫斯基稱兄道弟,折沖樽俎,策劃政治密謀。這又豈是一個弱者所為?
Selina Hastings在《毛姆的私生活》(The Secret Lives of Somerset Maugham)中指出: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毛姆也未停止手頭的活兒,每日的寫作之于他,是逃避的鴉片。事實上,這是很多工作狂的心理機制,也是毛姆改造自己、奮發(fā)向上的動力源。終其一生,他掌握了六門外語,寫了幾十部戲劇、十多部長篇和二百多篇短篇。除了“工作癖”,毛姆還發(fā)展出“理智化”的性格,努力摒除感情,理智看待自己與世界。英國有紳士精神,又是經(jīng)驗主義的發(fā)源地,冷靜客觀本是傳統(tǒng),但毛姆的“理智”到了“強迫癥”的程度。作為無神論者的他在水上遇險,眼看就要淹死,不自覺地祈禱上帝保佑,然后他立馬警覺,痛斥自己甭這么懦弱。俗話說,散兵坑里沒有無神論者,生死未卜,還這樣理智,也真匪夷所思。《毛姆:一生》指出,毛姆的口吃時有時無,認為這是他在交際時的“消極防御”;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工作癖與理智化,則是他在事業(yè)上的“積極進取”。
事實上,就連《刀鋒》的文風,也是毛姆積極進取的證明。毛姆之所以成為我們熟悉的毛姆,并非隨手得來,而是經(jīng)歷了一番艱苦的自我改造。在我看來,他早期的散文,因為濡染維多利亞時代的華麗典雅文體,難免繁冗之弊,就是《月亮與六便士》也余味猶在,啰啰嗦嗦,不夠洗練。但寫《刀鋒》時,他學習小他二十五歲的海明威的“電報體”(毛姆揶揄為“袒胸露背的文體”),文筆比《月亮與六便士》來得老辣銳利,更上一層樓了。
多數(shù)毛姆的傳記不認為哈克斯頓是拉里,一個原因是哈克斯頓跟拉里有些方面還是不太一樣,特別是好色貪杯好賭。但這就是“現(xiàn)實性”與“理想化”的差異了。毛姆寫拉里,我以為,的確濾掉了拉里的某些暗面,隱而不發(fā)。比如,拉里那種奇異的性解放思想哪來的?一個可能的答案是,他如同毛姆、維特根斯坦、金斯堡等,是同性戀。另一個可能的答案是,他接受了藏傳佛教的男女雙修觀念。再一個可能的答案是,他如同赫胥黎、金斯堡、迪倫、卡薩蒂及嬉皮士,也吸毒,而吸毒者對性欲的要求是很低的??傊?,如果我們把拉里“去理想化”,放回現(xiàn)實中,跟《刀鋒》粉絲的想象肯定大不相同。事實上,我就認識些《刀鋒》的粉絲,他們清楚拉里就是垮掉派的“前身”,但都不愿多作聯(lián)想。
論做人,毛姆比凱魯亞克、伯羅斯他們更堅韌,也更有責任感。凱魯亞克的剛健帥氣,我以為骨子里是虛弱。他戀母情結(jié)很重,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一離開母親便惶惶不安,不停酗酒。而《在路上》的原型卡薩迪,因為名利無望,頹廢吸毒,皈依邪教,最后身死異國。這跟毛姆的寧可淹死也不許自己信上帝,毅力的差異一目了然。凱魯亞克跟妻子有了孩子,始終不肯負責,錢也不付,逼得妻子把他告上法庭。伯羅斯槍殺了妻子瓊,至今也不清楚有意還是無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毫無內(nèi)疚。毛姆呢,情人懷了孕,作為諸多備胎之一的他雖然不樂意,但為了孩子,還是跟對方結(jié)了婚。毛姆對大英帝國的官僚商賈,向來熱諷冷嘲,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愛國報國。一戰(zhàn)事起,他馬上挺身而出,先當軍醫(yī),后當間諜,最后染病兩年,差點死去,但毫不后悔,二戰(zhàn)又繼續(xù)為國效力。而垮掉派,除了嘴上罵罵政府,我們很難想象,他們真肯為自己的國家特別操心。打個比方,垮掉派,就像魯迅《秋夜》里的“小粉紅花”,幻想太多,毅力太少,而毛姆更像那棵“棗樹”。這也是為什么在《刀鋒》中,他跟拉里侃侃而談,雖自稱“塵世中人”,及不上拉里的“人中麟鳳”,卻隱隱有與之匹敵的氣勢的原因。
這氣勢來自毛姆的自信,我認為,他的確也應該有這個自信。
三、毛姆愛“拉里”
毛姆贊成拉里的觀點嗎?
只要對毛姆有一定了解的人,都清楚答案是—否。毛姆是無神論者,對宗教不感冒,印度宗教也不例外,認為騙子居多(后來,披頭士樂隊跟拉里一樣跑到印度朝拜導師,結(jié)果遇到黑社會的神棍,嚇得棄了財物逃歸)。因為缺乏安全感,毛姆把金錢與實力看得很重,也從不掩飾自己的這種態(tài)度。所以,他在生活中喜歡衣修午德,在《刀鋒》里欣賞拉里,但不會認同他們的觀點。
但是,毛姆愛“拉里”—這是我們讀《刀鋒》不能不知道的。
王朔編過一本《他們曾使我空虛: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選了毛姆的一篇小說,并評論說:“那種冷酷的筆法常使我感到,英國人誰也不喜歡,包括他們自己?!边@話很符合毛姆給人的印象。提到毛姆,大家都會想到“刻薄”兩個字。毛姆品評他人,即使意在肯定,也先要批評一通。從這個細節(jié),我們自可看出他待人接物的心理模式。他的第一個同性戀情人,他四十年后的評價是“既無想象力,也無熱情”“完全缺乏意志力”“虛榮”;更不用提晚年跟女兒打官司,寫文章痛罵前妻了。至于同行,他更不會冒好詞兒。他的小說《無事生非》,嘲笑剛?cè)ナ赖墓徽f,還順帶把自己的作家朋友兼校友沃波爾(Hugh Walpole)挖苦了一把,讓他淪為“倫敦的笑柄”。他對自己借鑒過的作家康拉德,也不遺余力地貶損。唯一能從他的挖苦里受益的作家,依我看,是寫《美國人》的詹姆斯(Henry James),也不知道毛姆對他哪來的仇恨,罵得廢寢忘食,有事沒事都要罵一嘴(《刀鋒》開篇也罵了),結(jié)果,我專門找了詹姆斯的小說來讀,看到底是怎樣一個作家—相信跟我同樣做的粉絲不在少數(shù)。
但王朔的話也不全對:毛姆再冷漠,還是深愛一個人的。這人,給了他靈感,給了他激情,給了他材料,去世前還給了他《刀鋒》的一個原型。
這人,就是把他徹底“掰彎”的哈克斯頓。
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寫男主人公在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找到真愛凱瑟琳,這是虛構(gòu)的故事,但于毛姆倒是真事—他的的確確在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結(jié)識了一生的愛人。不同的是,這個“凱瑟琳”是個男人,也沒有早逝,而是整整陪伴了毛姆三十年。
要了解毛姆的前半生,我們可以讀《人性的枷鎖》。小說的男主人公,父母雙亡,在茫茫人海中漂泊,為找到一個可以愛并信任的伴侶吃盡苦頭,甚至作賤自我,演出了一場不折不扣的虐戀(虐戀的女主人公,大家都感覺像個男人)。毛姆承認,寫它是“為了完全擺脫那禁錮著我的難以忍受的精神枷鎖”。故事的結(jié)尾,主人公找到心上人,為此放棄了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好事成雙,小說尚未出版,毛姆也找到了哈克斯頓,終于開始了憧憬已久的結(jié)伴環(huán)游世界的旅程。只不過,因為英國社會對同性戀的敵視態(tài)度—他跟王爾德是同代人,王爾德因為同性戀事件身敗名裂,從天堂被打入地獄,他在旁目睹,不寒而栗—毛姆一直諱言哈克斯頓的存在,仿佛自己是孤身一人周游世界似的。
不僅哈克斯頓的陪伴很重要,而且,他本人對毛姆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影響。毛姆承認,自己“羞于結(jié)識陌生人”,旅途遇到感興趣的人物,就把健談的哈克斯頓(沒點出名字)“放出去”跟對方攀談,“通過他結(jié)交到大量的人”。哈克斯頓也跟毛姆的侄子羅賓透露:“是我給他提供寫作素材。比如在檳榔嶼這些地方,我總是深更半夜地跑到酒吧,先結(jié)識些殖民者、律師等,再設法把他們灌醉。這樣,他們便會滔滔不絕地把事情講出來。毛姆的許多小說是靠我提供材料寫成的。”(羅賓《盛譽下的孤獨者:毛姆傳》)總之,毛姆不但自己有個探測人性的“狗鼻子”,還有哈克斯頓這樣一個搞調(diào)查的“狗鼻子”。
我們不必高估哈克斯頓對毛姆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沒有哈克斯頓前,毛姆已奮斗成為英國最出色的劇作家,并寫出了《人性的枷鎖》。但是,他的生命要是沒有哈克斯頓,則損失慘重,沒準終生困在“人性的枷鎖”里苦熬。誰都渴望有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孤兒毛姆也不例外。但是,要獲得像他這樣缺乏安全感的人的信任是非常難的,就算他暫時信任了你,也會反復測試你的忠誠度,哪怕微乎其微的一點小事不合意,他都會疑云滿腹,甚至怒火中燒,完全收回原先的信任?!墩撜Z》講,“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其實,小人未必長戚戚,但缺乏安全感的人倒的確長戚戚如地窖里的老鼠,就算財產(chǎn)萬貫,也時刻擔心被這個世界拋棄。你要知道,毛姆晚年對自己的女兒都要玩弄權(quán)術(shù),最后鬧到打官司,就可想而知他的難相處。他晚年跟侄兒承認“認識我的人都以憎恨我而告終”,這是實話。但他沒想到,憎恨他的人也有眼前這個侄兒,后來,毛姆一死,羅賓馬上加入詆毀他的行列。
但是,無論哪一部傳記都同意,他對哈克斯頓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一九一五年,作為美國人的哈克斯頓犯了事,被逐出英國(到底什么原因,至今還是個謎,檔案被列入絕密級別,2019年才解密)。但是,毛姆為了他,從此長居法國。他們之間的感情,我們也就可想而知了。我見過一張毛姆與哈克斯頓的合影,兩人在燦爛的陽光下彼此相視而笑,充滿深情。毫無疑問,遇見哈克斯頓,是毛姆最美好的時光,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毫不奇怪,熱衷探討人性弱點的毛姆,在兩人即將訣別之時,把拉里寫得這般美好,一塵不染。而《月亮和六便士》的男主人公,除了才華之外,純屬徹頭徹尾的惡棍。一句話:《刀鋒》,謹慎蘊含著毛姆對“拉里”的深情。
問題是—哈克斯頓死了?!兜朵h》出版的一九四四年,他突然溘然長逝。毛姆痛苦至極,朋友想來吊唁,他的回答是:“我不要見你!我誰都不想見!我死了算了!”周作人講,壽則多辱。毛姆一生,特別是中后期,功成名就,沒什么人辱他,只有他辱人的分兒。但他晚年不開心,跟女兒打官司,寫文章痛罵已死的前妻,責怪對方毀了他一生。他的痛苦,歸根到底,是不能跟自己所愛的人白頭偕老,多活了二十年。這是幸運,但你也可以說是不幸。
哈克斯頓這一死,毛姆的愛情就斷了,只剩下事業(yè)。他四十歲才找到真愛,又在七十歲時失去了。從此,他的殘生,除了工作,只剩下跟女兒和管家的“宮斗劇”了。這種無愛的人生,他不陌生,沒有遇到哈克斯頓前,他就是怎么過的—這就是《人性的枷鎖》所講的故事。但是,對于一個有過愛又失去了的人,這樣的后半生就顯得格外凄涼。
哈克斯頓死后,毛姆又找了個新管家西耶爾(Alan Searle)。這個西耶爾,作用跟哈克斯頓近似,也是他的同性戀情人兼管家,但跟哈克斯頓的“王子”地位比,他的地位差多了,只是個“小廝”。據(jù)《毛姆:一生》,一次,西耶爾在園子里逗青蛙玩兒,毛姆讓他別逗了,西耶爾反應慢了一點,他過去狠狠就是一腳!這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暴君,一個滿腹怨毒的老人,沒有愛,也沒有溫情,誰也不信任,把憤怒的毒汁噴向能攻擊的每個人。他拼命使喚西耶爾,使喚到最后一刻,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苦不堪言。至于撰文痛罵前妻這事,如果哈克斯頓還在世,我們很難想象毛姆有必要這么做。
最后要說的是,以上都是貼著毛姆來講的,這段感情,哈克斯頓又是怎么看的呢?哈克斯頓雖然健談活潑,富有魅力,卻如同垮掉派的卡薩迪,是個無恒心的浪蕩子兼酒鬼,一事無成,基本靠毛姆過活。他父母早已離異,靠母親養(yǎng)大,無兄無妹,母親去世后,也是孤身一人。就算他不愛毛姆,也離不開他,兩人是一種共生關(guān)系。毛姆大哈克斯頓十八歲,是情侶,也如父親,對他的好色賭博花錢酗酒向來縱容。但畢竟是男人,感情再好,生活仰人鼻息,又見不得光,過得也不容易。哈克斯頓死后,毛姆給朋友寫信,說他死前很平靜。這不是實話—事實是,哈克斯頓死前,滿懷怨憤地把毛姆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指責他毀了自己的一生。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卻未必客觀。正所謂“升米恩,斗米仇”,共生關(guān)系中的兩個人,太過弱勢的一方,無以回報的歉意轉(zhuǎn)變?yōu)樵购?,其實人之常情。哈克斯頓的這種愛恨交加情緒,《盛譽下的孤獨者:毛姆傳》里有詳細記錄(按,因為羅賓怨恨毛姆,他回憶錄的可信度,多數(shù)毛姆傳記都持保留態(tài)度,但羅賓與哈克斯頓為密友,哈克斯頓臨終前把銀行存款留給了他,我以為,他關(guān)于哈克斯頓的記錄當是可信的)。所以,哈克斯頓臨死時,對死亡的怕、對毛姆的怨與對自己的恨,三種情緒恐怕很難區(qū)分。法國作家尤瑟納爾的同性戀人兼秘書格蕾絲,臨死前也滿懷怨恨,破口大罵尤瑟納爾。坐在床前默默挨罵的毛姆,到底什么感受?我們無從得知,但這個“人世的挑剔者”想必酸楚地從自己的愛人身上再次見識到了人性的復雜。
哈克斯頓死后四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毛姆整理出版了《作家筆記》,題獻給哈克斯頓,書里記錄了兩人共同度過的三十年歲月。不過,哈克斯頓在書里照舊是個淡淡的影子,我們要不留神,根本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二○一六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