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偉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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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覺是逝者最后消失的感知

文/吳偉勤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大學(xué)附屬第一醫(yī)院

十個月的臨床實習(xí)經(jīng)歷，雖不至于轟轟烈烈，如旁人所說的見慣生死，看淡性別；然而這十個月來獲得的歷練卻是課堂三年學(xué)習(xí)換不來的。它讓我明白了在工作中情商的重要性，也懂得事情要分輕重緩急，一件一件慢慢來，解決起來會比較快；更讓我感受到了上班族的辛苦：每天起早上班，今日事今日畢的緊迫感。

然而我最想與大家分享的臨床故事，卻是一件關(guān)于啟發(fā)我對臨終關(guān)懷思考的故事。

她顫顫巍巍地拄著雨傘走了進來，我來ICU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而她來了應(yīng)該不止三次。今天輪到我和我的老師護理她的老伴—— 一位胰腺癌切除術(shù)后并發(fā)腎功能不全的70多歲的阿叔，插著呼吸機，每天定時做血液透析，放在腹腔里的一條管子總有百來毫升的墨綠色液體流出來，好像溪水流不完似的；靜脈里輸著單價就要千百塊的昂貴的藥液，全身上下連著各種“天線地線”……她一見到他就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仿佛和他分別已久，剛要啟唇眼眶就紅了。

“阿璇，你聽到我嗎？你要是聽到我就點點頭，我就知道了?！?/p>

阿叔艱難地示意了。

“阿璇，你今天的手比昨天暖了，你在慢慢地好起來了。你在這里要堅強，要有信心。”見阿叔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她心急地大聲問道：“是不是我說話太小聲了！你聽不到！那我說大聲點！”見到阿叔眨了眨眼睛，她才確認他能聽到。

“這是上帝給我們的災(zāi)難，我們躲不過”，她像一個媽媽在安慰失落的孩子似的，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額頭，“但是這也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的，只要你勇敢地渡過這一關(guān)，我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家了……像以前那樣，你喜歡寫字，我給你做飯，互相照顧，相親相愛?！闭f著，她拿出紙巾拭去阿叔眼角的淚水，而她自己的，卻任由其濕了臉龐。

阿叔抬起手來想幫她，無奈力氣不夠，只見她彎下腰來將臉龐搭在他的手上蹭了蹭，然后開心地在他耳邊呢喃著，“吶，擦干凈啦”，接著又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以前你的手就是這么溫暖的，而我總是喜歡拿你的手溫暖我的……”說著說著，她又不禁哽咽起來，而我也沒法再假裝鎮(zhèn)靜地站在旁邊寫護理記錄了。

短暫的半小時探視時間很快就到了，即使人性化的科室管理往往會將其延長到一個小時，但對于生病的人來說，一天24小時想和家人呆在一起都不為過。然而在ICU，有這種想法是多么得不現(xiàn)實。

吃完晚飯后，來不及休息，我又開始上班了。白天她來看望他之后，阿叔的精神就好多了，趁我為他翻身替他松開約束帶之際，他用他的食指在我的胳膊上比劃著——“回家！”我看著他，他的眼神里盡是懇求與希望。一時之間，我竟不曉得怎么回答他才好。或許不是不曉得，只是不想那么快就讓他聽到否定的回答。“阿叔，你想回家，是嗎？”他激動地點了點頭?！翱墒悄悻F(xiàn)在還不能回家，因為你還插著呼吸機呢，你看，要回家得等到你能自己吃飯，自己坐起來……”沒來得及聽我說完，他又激動地在我胳膊上寫字，這次我是猜不懂了。于是我拿來寫字板，幫他松開約束帶，協(xié)助他握著筆，希望他把他這么多天來想表達的都寫出來?？墒?，長期的病痛已經(jīng)折磨到他連寫一橫一豎都格外艱難了，他歪歪曲曲在寫字板上寫了好幾次，終于留下了“回家”兩個字。其實我是連看帶猜的，我又給他解釋了一遍，還在寫字板上寫下讓他看。他拿過筆，焦急地在板上來來回回地寫，看不懂，擦掉，再寫，還是看不懂，又擦掉，再寫……他著急地要哭了，像是受盡了委屈，嫌棄自己怎么會變得這么笨。

我安慰他慢慢來，我會看懂的。終于，他幾乎是喉嚨里吶喊著同時寫出了“要吃東西了”。

“可是阿叔，您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肚子脹啊，您胃腸里的東西都跑到腹腔去了，我們就是要幫您抑制您的消化液，還用管子將這些消化液引干凈……您要堅強積極地配合我們的治療，想要回家，首先第一步就是脫離這個機器，您自己能好好地呼吸……”我一邊吐白話一邊別扭地夾雜著專業(yè)詞匯跟他耐心地、反復(fù)地解釋?；侍觳回撚行娜耍K于，他相信了我的話，慢慢地平復(fù)下來。他轉(zhuǎn)過頭去盯著天花板看，我問他，阿叔，您累嗎？您要是累了就睡一覺吧！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回應(yīng)我的話。

給他做完生活護理和治療之后，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多了，他還是盯著天花板看，也許，他是在思考我的話吧，想著如何才能做到回家的第一步——擺脫呼吸機。加油！阿璇伯伯！為了你自己，更為了愛你的家人。

下班回到宿舍，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半了。我將他們的故事發(fā)在了朋友圈，這些點滴，大概是實習(xí)能帶來的獨一無二的財富了，無關(guān)醫(yī)術(shù)，也無關(guān)智慧，只因醫(yī)學(xué)本該是個溫暖的人文學(xué)科?。?/p>

回想4年前，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決要報考醫(yī)學(xué)專業(yè)的我，那時候之所以哭著也要學(xué)醫(yī)，就是因為不忍心看到身體病痛讓美好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可是后來卻因為被調(diào)劑到護理學(xué)專業(yè)而在大學(xué)伊始變得懶散倦怠，甚至覺得學(xué)了也沒什么用，到時候所做的還不都是“遵行醫(yī)囑”。直到后來的臨床見習(xí)，以及如今的實習(xí)，讓我漸漸明白，當初的想法，只不過是自己膚淺的認識。醫(yī)學(xué)的精髓不僅在于治愈疾病，更在于撫慰人心。時至今日，我才真正懂得了“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這句話的內(nèi)涵。所幸，我領(lǐng)悟的還不算晚。

【后記：三天后，在我的夜值里，阿璇伯伯離開了。凌晨4點，心電圖在30秒內(nèi)變成一條直線的畫面就這樣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再過2個小時，天就亮了。遺憾的是，直至他被裝進尸單里，我們誰也沒說一句安慰的話，那時的我們似乎都忘了：聽覺是逝者最后消失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