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忠,丁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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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武陵記》與“仡僚”之稱
趙永忠,丁婭平①
摘要:目前,有部分學(xué)者認為,“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并有引文為證,但都未注明出處。梳理這些未注明出處的觀點和引文,最早的是田曙嵐先生,田先生也說他讀過黃閔《武陵記》,但田先生也沒有注明他讀的是來自何處的黃閔《武陵記》。其他有這一主張的學(xué)者很可能是受到了田先生的影響。但仔細核對目前能找到的《武陵記》,其中并沒有“仡僚”或者近音異寫詞,說明“仡僚”之稱最早未必始于黃閔《武陵記》。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是由于對《路史》和呂思勉《先秦史》有關(guān)“犵獠”記載的誤讀所造成的。
關(guān)鍵詞:《武陵記》;仡僚;《路史》;《先秦史》
“仡僚”,即 “葛僚”,是我國唐宋時期僚族的一支。當時,有“狤獠”“狤狑”“犵獠”“犵狫”“獦獠”“猲獠”等近音異寫詞。目前,大多數(shù)學(xué)者對這些近音異寫詞所指為“葛僚”或“仡僚”的意見是基本一致的,但對“仡僚”或“葛僚”這一稱呼究竟從何時開始,哪本史籍最早關(guān)注“仡僚”或“葛僚”并對其進行記載有不同的意見。故有必要對“仡僚”或“葛僚”這一稱呼的來源作一梳理。
一、對“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觀點的分析
對于“仡僚”或“葛僚”最早見于哪一史籍這個問題,目前學(xué)術(shù)界最主要的觀點有兩種:一種觀點認為是隋黃閔《武陵記》中最早記載過“仡僚”;另一種觀點認為是唐憲宗時的宰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最早對此有記載。如果在《武陵記》中有“仡僚”的記載,那確實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記載“仡僚”的史籍。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認為黃閔《武陵記》最早記載“仡僚”的學(xué)者還是不少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是民族史學(xué)家田曙嵐先生,一位是民族考古學(xué)家張增祺先生。
1979年,田曙嵐先生的遺作《關(guān)于夜郎國的都邑和族屬問題》收入《夜郎考》并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田先生在文中說他讀過隋黃閔《武陵記》,并指出隋黃閔《武陵記》中提到“仡僚” 。*田曙嵐:《關(guān)于夜郎國的都邑和族屬問題》,載貴州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所編《夜郎考》,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4頁。1980年,田曙嵐先生的遺作《論濮、僚與仡佬的相互關(guān)系》在《思想戰(zhàn)線》第4期上發(fā)表,文中給出了“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的證據(jù):
(盧溪縣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山半石室,可容數(shù)萬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跡……今其中種有四……其四曰仡僚……。*田曙嵐:《論濮、僚與仡佬的相互關(guān)系》,《思想戰(zhàn)線》1980年第4期。
但非常遺憾的是,文中沒有對這個隋黃閔《武陵記》專門作注,在注釋或者參考文獻中也沒有關(guān)于《武陵記》的線索,所以無法得知此黃閔《武陵記》的情況。
1986年4月,張增祺先生在《貴州民族研究》發(fā)表《“濮”說》一文,也贊成“仡僚”首先記載于黃閔《武陵記》這一觀點,并有引文為證:
盧溪縣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山半石室,可容數(shù)萬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跡……今其種有四,其四曰仡僚。*張增祺:《“濮”說》,《貴州民族研究》1986年第1期。
后來,《“濮”說》一文成為張增祺著《中國西南民族考古》中的“第十部分”,觀點不變,內(nèi)容也沒有大的變化,上述這段引文仍然不變。*張增祺:《中國西南民族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2頁。在2004年出版的《云貴高原的西南夷文化》中,在論及“僚與仡佬的族源關(guān)系”時,張增祺先生再次表達了“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的觀點,引文也未變。*張增祺:《云貴高原的西南夷文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62頁。張增祺先生在上述3處引文中,同樣也沒有注明此黃閔《武陵記》出自何方,注釋或者參考文獻中也未見到任何版本的《武陵記》。
查閱目前認為“仡僚”之稱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的觀點,不管是有引文還是沒有引文,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闡述觀點時沒有注明出處,也沒有對黃閔《武陵記》出自何方進行注釋。一段非常重要的引文,這么多的學(xué)者引用,但都不作注,這確實比較少見。
如果把學(xué)者們表達此觀點的論著按照發(fā)表或出版時間的先后順序排列,最早提出這一觀點的是田曙嵐先生,張增祺先生也是比較早的。由于這兩位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所以他們的觀點很有影響力。也許這么多的學(xué)者在贊成“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的觀點時但都不注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受到了這兩位先生的影響。
田曙嵐先生說讀過黃閔《武陵記》,這話完全可信,不用懷疑;在其遺作中未對黃閔《武陵記》的來源作注釋并不等于黃閔《武陵記》沒有出處,只不過是沒有注出來罷了。那在張增祺先生的研究中,情況又如何呢?張增祺先生有沒有讀過黃閔《武陵記》?這不得而知,但在《“濮”說》一文的注釋中,可以找到張增祺先生贊成“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的那段引文出處的線索,即田曙嵐先生的《論濮、僚與仡佬的相互關(guān)系》。在《云貴高原的西南夷文化》一文中,在張增祺先生論述“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觀點的這一章的注釋中,也出現(xiàn)了田曙嵐的遺作《論濮、僚與仡佬的相互關(guān)系》。雖然這兩處注釋不是用來為“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這一觀點的引文直接作注,但由于田曙嵐先生這篇論文中支持“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的引文與張增祺先生的引文基本是一致的,從時間的先后順序來說,可以推理張增祺先生的觀點受到了田曙嵐先生的影響。
通過以上分析,基本可以推斷,有關(guān)“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的觀點和相應(yīng)的引文,是出自田曙嵐先生的研究。其他學(xué)者支持這一觀點和相應(yīng)的引文雖然沒有注明出處,但可以從田先生這里找到源頭。在張增祺先生也贊成“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的情況下,不注明觀點來自何處的學(xué)者們,或者是受田曙嵐先生的影響,或者是受張增祺先生的影響??傊?,越來越多的學(xué)者在不注明出處的情況下,贊成“仡僚”最早記載于隋黃閔《武陵記》的觀點。學(xué)者們之所以都不注明出處,可能是因為田曙嵐先生和張增祺先生的研究中都未注明出處,但大家都相信兩位前輩的觀點是正確的,所以就簡單化,跟著不作注。
二、《武陵記》中有沒有記載過“仡僚”
在基本弄清有關(guān)“仡僚”最早記載于黃閔《武陵記》這一觀點的來源后,我們再來看看田曙嵐先生讀過的黃閔《武陵記》。
根據(jù)相關(guān)學(xué)者的研究,目前《武陵記》共有3部,即南朝齊人黃閔撰《武陵記》、南朝梁人鮑堅撰《武陵記》和南朝梁人伍安貧撰《武陵記》。*萬里:《湖湘文化辭典1》,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1頁。以上《武陵記》都是佚書,是從分散在諸多史籍的記錄中輯錄出來的。目前,至少有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陳運溶輯撰《麓山精舍叢書》和陳緯毅輯《漢唐方志輯佚》3部書對《武陵記》進行了整理和輯錄。《漢唐地理書鈔》完成于清朝嘉慶年間,沒有完整的刻本,1961年在整理、增補的基礎(chǔ)上,由中華書局出版了影印本,筆者所見的就是這部影印本。《麓山精舍叢書》于宣統(tǒng)三年(1911年)刊印完成,保存比較完整,2008年由岳麓書社整理和影印,筆者所見的就是這部2008年的影印本。劉緯毅著《漢唐方志輯佚》是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于1997年才出版的。因此,田曙嵐先生讀過的只可能是《漢唐地理書鈔》和《麓山精舍叢書》中的《武陵記》。
1961年出版的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中輯錄的黃閔《武陵記》包括《后漢書》注3條、《史記正義》1條、《戰(zhàn)國策》注1條、《通鑒》注1條、《初學(xué)記》1條、《北堂書鈔》1條、《太平御覽》13條、《太平廣記》1條。*王謨:《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58~360頁。同時,在1961年影印出版時,該書還在附錄中收錄了陳運溶輯錄于《麓山精舍叢書》的黃閔《武陵記》,有《后漢書》注3條、《北堂書鈔》3條、《初學(xué)記》2條、《太平御覽》16條,共計24條內(nèi)容。*王謨:《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37~438頁。2008年出版的《麓山精舍叢書》中的黃閔《武陵記》包括《后漢書》3條、《北堂書鈔》3條、《初學(xué)記》2條、《太平御覽》16條,*陳運溶:《麓山精舍叢書》,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97~98頁。與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附錄中收錄的黃閔《武陵記》完全一致。因此,兩部書3處收錄,其實只是兩個輯本的黃閔《武陵記》。這兩個輯本的黃閔《武陵記》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是一致的,只有少數(shù)幾條不同。《漢唐方志輯佚》中的黃閔《武陵記》共9條,輯錄于《后漢書》《冊府元龜》《太平御覽》《北堂書鈔》《輿地紀勝》《寰宇記》等,其內(nèi)容雖與前兩個輯本有一些差異,但基本內(nèi)容未超出前兩個輯本。*劉緯毅:《漢唐方志輯佚》,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295頁??傊ú?部書中的黃閔《武陵記》,均未找到“仡僚”二字,也未找到任何近音異寫詞。
伍安貧撰《武陵記》今佚,在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中未輯錄,只是在1961年影印本《漢唐地理書鈔》的附錄中收錄了陳運溶在《麓山精舍叢書》中輯的伍安貧撰《武陵記》。通過對比,1961年影印本《漢唐地理書鈔》的附錄中的伍安貧撰《武陵記》與2008年岳麓書社在《麓山精舍叢書》中影印的伍安貧撰《武陵記》完全一致,內(nèi)容均為《酉陽雜俎》2條、《輿地紀勝》7條,共9條,包括形勝、風(fēng)俗、景物、山水、城池、寺廟、古跡、舊事等內(nèi)容。*王謨:《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38頁;陳運溶:《麓山精舍叢書》,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99頁。因此,雖然是兩部書分別都有收錄,但伍安貧撰《武陵記》實質(zhì)上只是一個輯本。另外,《漢唐方志輯佚》一書也對伍安貧《武陵記》作了輯錄,但只有《北戶錄》1條、《酉陽雜俎》1條。*劉緯毅:《漢唐方志輯佚》,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314頁。綜上,伍安貧撰《武陵記》有兩個輯本,在這兩個輯本中,也未找到“仡僚”或者近音異寫詞。
南朝梁人鮑堅撰《武陵記》主要出自《太平御覽》卷49《地部十四·西楚南越諸山》,內(nèi)容主要是武山、黃聞山、風(fēng)門山、石帆山、虎齒山、武陵山等山的一些情況。其內(nèi)容基本沒有超出黃閔《武陵記》和伍安貧《武陵記》。*劉緯毅:《漢唐方志輯佚》,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314~315頁。在這個《武陵記》中,也沒有找到“仡僚”或者近音異寫詞。
另外,在《漢唐方志輯佚》中,還輯錄了未署撰人的《武陵記》,內(nèi)容共19條,輯錄于《御覽》《勝覽》《元和志》《初學(xué)記》《廣博物志》《后漢書》《通典》《事類賦》《北戶錄》《輿地紀勝》等。 在這個未署撰人的《武陵記》中,也未找到“仡僚”或近音異寫詞。
總之,在上述目前能找到的《武陵記》中,都沒有“仡僚”或者近音異寫詞的記載,“仡僚”之稱并未見于《武陵記》之中。需要強調(diào)的是,田曙嵐先生、張增祺先生等學(xué)者們的論著中提到的隋黃閔《武陵記》,這可能是有誤,應(yīng)該就是南朝齊人黃閔《武陵記》,在《麓山精舍叢書》的影印本中,明確記載是南齊黃閔《武陵記》。
三、“仡僚”源于《武陵記》的原因推斷
既然“仡僚”之稱未見于《武陵記》,那么田曙嵐先生等學(xué)者是怎樣得出來的結(jié)論呢?
在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中的黃閔《武陵記》的“按”中有這樣一段話:“隋唐志俱不載此書,《御覽》《廣記》書目并列黃閔《武陵記》,故《路史》于‘論盤瓠之妄’亦以為是黃閔《武陵記》所志也?!?王謨:《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60頁。這也就是說,王謨認為《路史》誤把“論盤瓠之妄”當作了黃閔《武陵記》中記載的內(nèi)容,而正是“論盤瓠之妄”中,有“犵獠”一詞。
這種誤讀在呂思勉《先秦史》第五章《開辟傳說》中也可能發(fā)生。呂思勉先生認為,長沙武陵蠻之祖是盤瓠這條高辛氏所養(yǎng)的狗,這只不過是秦漢之際漢人所附會的,不足信。為了說明此問題,呂思勉先生引用了《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注中的黃閔《武陵記》的一段話:
山高可萬仞,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數(shù)萬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跡。今案石窟前有石羊、石獸,古跡奇異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間屋。遙見一石,仍似狗形,蠻俗相傳,云是槃瓠像也。*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第46頁。
之后,呂思勉先生再引《路史·發(fā)揮》有關(guān)“盤瓠”的記載來進一步說明傳說的荒誕:
有自辰、沅來者,云盧溪縣之西八十里,有武山焉。其崇千仞。遙望山半,石洞罅啟。一石貌狗,人立乎其旁,是所謂槃瓠者。今縣之西南三十里有槃瓠祠,棟宇宏壯。信天下之有奇跡也。*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第46頁。
最后,呂思勉先生又引《路史》注中所引的《辰州圖經(jīng)》中有關(guān)“槃瓠”的傳說來進一步論證:
石窟如三間屋。一石狗形,蠻俗云盤瓠之像,今其中種有四:一曰七村歸明戶,起居飲食類省民,但左衽,……四曰犵獠。雖自為區(qū)別,而衣服趨向,大略相似。土俗以歲七月二十五日,種類四集,扶老攜幼,宿于廟下,五日,祠以牛彘……椎鼓踏歌,謂之樣。樣,蠻語祭也。*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第46頁。
在《盤古考》這篇文章中,呂思勉先生同樣引用了上述這些話來論證。*呂思勉,童書業(yè):《古史辨》第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37年,第17頁。
在上述呂思勉先生這段論述中,提到了《武陵記》《路史·發(fā)揮》和《辰州圖經(jīng)》3部古籍。上述《先秦史》中的三段引文都是以正文的形式出現(xiàn),并且最先提到《武陵記》,這容易讓讀者誤認為后面所引的內(nèi)容都是出自《武陵記》中的記載。如果《路史·發(fā)揮》和《辰州圖經(jīng)》都是《武陵記》注中所引用的內(nèi)容,那么可以認為“犵獠”出自《武陵記》。所以,這會給人一種錯覺:有關(guān)盤瓠和“犵獠”的記載出自黃閔《武陵記》。
在《先秦史》中,呂思勉先生在《武陵記》《路史·發(fā)揮》和《辰州圖經(jīng)》之前都用了“注云”或“云”這樣的字眼,雖然各自的注都是用引號來隔開的,彼此之間在形式上是獨立的,但還是看不出包含和被包含的關(guān)系。因此,認為《路史》和《辰州圖經(jīng)》都是《武陵記》注中所引用的內(nèi)容,這也是有可能的。也許那些認為“犵獠”(即“葛僚”“仡僚”)最早源于《武陵記》的觀點,就是在這里誤讀了呂思勉《先秦史》。但要弄清《武陵記》包不包括《路史·發(fā)揮》和《辰州圖經(jīng)》這個問題,需要對照《先秦史》的“引用書目及篇名”才會明白。
在《先秦史》的“引用書目及篇名”中,呂思勉先生明確列出《辰州圖經(jīng)》來源于《路史·發(fā)揮》注引,而不是《辰州圖經(jīng)》這部書。這就說明“犵獠”不是直接源于《辰州圖經(jīng)》,而是源于《路史·發(fā)揮》,只不過不是正文中,而是在注中出現(xiàn)。在“引用書目及篇名”中,呂思勉先生還注明黃閔《武陵記》來源于《后漢書·南蠻傳》注中引用的部分,并不是獨立成書的《武陵記》;同時也注明了《路史·發(fā)揮》是引用書目及篇名。這也就是說,在上述有關(guān)“盤瓠”和“犵獠”的內(nèi)容方面,呂思勉先生所用史料其實只是兩種,即《后漢書·南蠻傳》中注引的《武陵記》和《路史·發(fā)揮》中注引的《辰州圖經(jīng)》。結(jié)合這兩則史料,再回到呂思勉《先秦史》中,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即:
山高可萬仞,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數(shù)萬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跡。今案石窟前有石羊、石獸,古跡奇異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間屋。遙見一石,仍似狗形,蠻俗相傳,云是槃瓠像也。*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第46頁。
這段引文來自于《后漢書·南蠻傳》注中引用的《武陵記》,剩下有“犵獠”這一部分的引文來源于《路史·發(fā)揮》注中引用的《辰州圖經(jīng)》。
翻開中華書局1965年標點本《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在章懷太子李賢所引的注釋中,確實有上述這段引文,只不過是在個別標點符號和文字方面有所出入。很顯然,其中的內(nèi)容只涉及“盤瓠”,沒有“犵獠”一詞。而《路史·發(fā)揮二·論盤瓠之妄》中,既有上述“盤瓠”部分,也有“犵獠”部分;既有黃閔《武陵記》,又有《辰州圖經(jīng)》這兩部古籍的名稱。因此,解讀呂思勉《先秦史》得出來的結(jié)論,就是呂思勉先生認為“犵獠”最早不源于黃閔《武陵記》,而是源于《路史》注中所引的《辰州圖經(jīng)》。*《路史·發(fā)揮二·論盤瓠之妄》載:“有自辰沅來者云:盧溪縣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焉,共崇千仞,遙望山半,石洞罅啟一石貌狗,人立其乎其傍,是所謂盤瓠者。今縣之西南三十有盤瓠祠,棟宇宏壯,信之天下有奇跡也。予曰:是黃閔武陵記所志者,然實誕也。記云山半石室可容數(shù)萬人,中有石床,盤瓠行跡。今山窟前石獸石羊奇跡尤多。《辰州圖經(jīng)》云:隍石窟如三間屋,一石狗形。蠻俗云盤瓠之像。今其中種有四:一曰七村歸明戶,起居飲食類省民,但左衽?!脑粻玮病km自為區(qū)別,而衣服趨向,大略相似。”(參見《路史·發(fā)揮》第2卷,轉(zhuǎn)引自中華書局《四部備要》第4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52頁。)
四、余論
既然“仡僚”最早不載于黃閔《武陵記》,在《路史》中又提到《辰州圖經(jīng)》中有“犵獠”的記載,那么“仡僚”之稱到底始于哪本史籍呢?
在《先秦史》中,呂思勉先生引用《武陵記》和《路史》的目的,在于說明有關(guān)“盤瓠”傳說的不可信,并不是為了說明“犵獠”已經(jīng)是從僚中分化出來的一支。所以在1934年出版的《中國民族史》中,呂思勉先生在“苗族”一章的“注”中仍然引用了黃閔《武陵記》中有關(guān)“盤瓠”的傳說,但沒有再用《路史》注中所引《辰州圖經(jīng)》中“犵獠”這段話,也沒有把“犵獠”與崇拜“盤瓠”的民族聯(lián)系起來。很可能在呂思勉先生的眼里,“仡僚”只不過是僚中的一支,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就像芮逸夫先生認為《六祖壇經(jīng)》中的“獦獠”與族類無關(guān),主要用來指南方人,“獦”可加可不加。*芮逸夫:《僚(獠)為仡佬(犵狫)試證》,載《中國民族及其文化論稿》上冊,臺北:唐山出版社,民國61年版,第194頁。但不可否認,《辰州圖經(jīng)》和《六祖壇經(jīng)》中提到的“仡僚”,都比《元和郡縣圖志》要早?!冻街輬D經(jīng)》中說的是南朝時期的“犵獠”,敦煌本《六祖壇經(jīng)》的“獦獠”是唐朝前期的事,《元和郡縣圖志》中記載的是唐后期的事。由于民族的形成需要一個過程,這幾個時間段,也許正展現(xiàn)了“仡僚”逐漸從僚中分化出來的過程。到了唐朝時期,敦煌本《六祖壇經(jīng)》《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都提到“仡僚”,說明“仡僚”分化出來的程度已較高。再看看《六祖壇經(jīng)》的對話:
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 “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惠能著,鄧文寬校注:《六祖壇經(jīng)敦煌〈壇經(jīng)〉讀本》,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頁。
如果“獦獠”像芮逸夫先生所言是指南方人,那么就與“嶺南人”重復(fù),這種重復(fù)是沒有意義的,也沒必要重復(fù)。這里之所以強調(diào)“獦獠”,就是要把“獦獠”與一般的嶺南人區(qū)別開來。所以,《辰州圖經(jīng)》和《六祖壇經(jīng)》中的“犵獠”和“獦獠”之稱,正是反映了兩個不同時段“仡僚”的存在。
另外,《辰州圖經(jīng)》反映的是辰州的“犵獠”,唐憲宗時的宰相李吉甫在所撰《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記載錦州管下的洛浦縣“縣東西各有石城一,甚險固,犵獠反亂,居人皆保其土”。*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50頁。洛浦縣,唐設(shè),治今天湖南省保靖縣西北,當?shù)赜新迤稚?,五代廢,兩宋時期此地屬于辰州。在宋代,有關(guān)辰州有“仡僚”的記載是非常多的。《宋史·蠻夷二》載,乾道七年(1171年):
前知辰州章才邵上言:辰之諸蠻與羈縻保靜、南渭、永順三州接壤,其蠻酋歲貢溪布,利于回賜,頗覺馴伏。盧溪諸蠻以靖康多故,縣無守御,犵狑乘隙焚劫。后徙縣治于沅陵縣之江口,蠻酋田仕羅、龔志能等遂雄據(jù)其地。沅陵之浦口,地平衍膏腴,多水田,頃為徭蠻侵掠,民皆轉(zhuǎn)徙而田野荒穢。會守卒無遠慮,乃以其田給靖州犵狑楊姓者,俾佃作而課其租,所獲甚微?!荒?,……沅州生界犵狑副峒官吳自由子三人,貨丹砂麻陽縣。*《宋史·蠻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192頁。
此處說辰州、靖州和沅州都有“犵狑”, “犵狑”即“葛僚”。 《宋史·蠻夷一》載:寶元二年(1039年)“辰州狤獠三千余人款附,以州將張昭懿招輯有功,進一官”。*《宋史·蠻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183頁。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真宗》也載: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二月“辰州大洞狤獠大都頭魏進武及洞主首領(lǐng)覃架圖等以方物來貢”。*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582頁。南宋陸游所撰《老學(xué)庵筆記·卷四》曾經(jīng)概括道:“辰、沅、靖州蠻有犵狑,有犵獠,有犵欖,有犵僂,有山猺,俗亦土著?!?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4頁。在同一個地方,從南北朝到唐宋時期,史籍記載中都出現(xiàn)“仡僚”或“葛僚”,這進一步反映了“仡僚”從南朝時期就開始分化的歷史。
因此,《辰州圖經(jīng)》雖已佚失,無法找到其是否真正記載過《路史》中所記載的那段話,但如果與《六祖壇經(jīng)》互相印證,并結(jié)合唐宋時期的史料記載,《路史》中提到《辰州圖經(jīng)》中對“犵獠”的記載還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對“仡僚”最早進行記載的史籍就是《辰州圖經(jīng)》。
(責任編輯 段麗波)
作者簡介:趙永忠,云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研究員、博士;丁婭平,云南大學(xué)歷史與檔案學(xué)院研究生(云南 昆明,650091)。
基金項目:①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特別委托項目階段性成果(15@ZH0001);云南大學(xué)第五批“中青年骨干教師培養(yǎng)計劃”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