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研究院 宋寶珍
在戲劇事業(yè)里得到永生
——深切懷念李默然先生
中國藝術研究院 宋寶珍
李默然先生是中國話劇界了不起的表演藝術家,他不僅塑造過鄧世昌、李爾王、黨委書記、市長、軍人、畫家等一系列熠熠生輝的藝術形象,而且為人正直,寬厚善良,襟懷坦蕩,他一生孜孜不倦,熱心學習,生命不息,探索不止,藝品、德行堪稱后世楷模。本文描述了李默然先生的生平際遇,對其不為商業(yè)利益所動,不為世俗功名所累,對戲劇事業(yè)竭忠盡智的行為予以贊頌;對其獨具特色的表演成就也進行了初步總結,指出他所創(chuàng)造的“北派”話劇表演風格,具有鮮明的藝術特點和美學內涵。
李默然 話劇藝術 生平 表演
2012年11月12日,是李默然先生的偉岸身軀告別凡塵、往生天國的日子。3年過去了,先生的背影似乎并未走遠,在戲劇的時空里,他的聲音似乎依然回蕩。今天,在沈陽,在李默然先生長期工作、生活過的地方,全國各地的戲劇工作者緬懷他,學習他,崇敬他,踐行他的足跡,我深信,正是他“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的精神,召喚著后來者重溫戲劇工作者的責任,在先生開辟的戲劇道路上探索前進。
想念先生的日子,我會找出電影《甲午風云》,一看再看,李默然——鄧世昌已經融為一體,那是我抹不去的記憶。先生扮演的鄧世昌,傲立于致遠艦的甲板上,大敵當前,他劍眉倒豎,目光如炬,雙拳緊握,誓死不屈,他那“開足馬力,撞沉吉野”的吶喊,總是響徹在我的耳邊。我甚至想,如果我生在甲午年間,我愿意是一名水手,站在鄧大人身邊;我愿意與他一起,痛擊頑敵,力竭不屈,同沉海底。中華民族之所以歷盡劫難,命脈不斷,不是因為有像李鴻章這樣的大人物投機取利、辟闔斡旋,而是因為有鄧世昌式的英雄“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以我血濺軒轅”。
李默然先生33歲扮演了《甲午風云》中的鄧世昌,因為這部電影和這個人物太重要,以致導演最先想到的扮演者是大名鼎鼎的金山,金山因故遲遲來不了劇組,而風塵仆仆走進拍攝現場的李默然,風骨神韻深得攝影師的贊嘆,因此,直到晚年,先生還戲稱這個角色是他“撿來的”。李默然——鄧大人——正義化身,這樣的形象符號不可改變,“默然”而“致遠”,這似乎也有命定的邏輯關連,看起來是個偶然,其實也是兩顆相似的靈魂遇合、融通的結果,先生是借用歷史人物的皮囊,裝進了自己的浩然正氣、偉岸英氣和無敵勇氣,因此才有那么強大的感染力,才能塑造出彪炳千秋的“鄧大人”形象。
李默然先生曾經說過,“我與鄧世昌的心是相通的”①關捷:《人民藝術家李默然》,遼寧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第37頁。,對于日本侵略者的憤恨,也許早已深入先生的骨髓。先生原名李紹誠,祖籍山東黃縣,1927年出生于黑龍江省珠河縣一面坡鎮(zhèn),這里離哈爾濱160多公里,是四面環(huán)山的小盆地,蘇聯革命時期,一些白俄人士跑到此地,打破了原有的靜寂和封閉,也帶來了異域文化氣息。
李默然先生4歲時,遭遇“九·一八事變”,日本侵略軍占領了我國東北地區(qū),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他的10口之家生活越發(fā)貧困。童年時期,他聰穎好學,過目成誦,深得老師的喜愛,無奈家境貧寒,在學校只讀了三年零八個月便被迫輟學。為了生計,他曾一大早反復排隊購買限購的香煙,在街上拆散零賣,賺取微薄的差價,貼補家用。他時常在戲院、書場、電影院轉悠,旁聽評書、大鼓、京劇、落子,盡管斷斷續(xù)續(xù),仍被其中的故事吸引,他拿著省吃儉用積攢的幾個小錢租書來讀,靠一邊讀一邊猜,竟然學會了很多生字,在社會這所大學里,以獨特的方式進行自我教育。
李默然先生從小喜歡戲劇,看了就學著演,用棍子當馬鞭,用玉米須子當胡子,居然可以演出差不多全本的《大登殿》和《武家坡》。他甚至開始做起了演員夢。然而,殘酷的現實時常攪擾他的戲夢人生,有一次賣煙時遭遇鬼子搜查,他被鬼子警察打掉了兩顆牙,那種深深的屈辱感刻進了他的內心。
上世紀40年代,話劇傳入牡丹江一帶,1945年,李默然先生在牡丹江的郵局謀到一份差事,沒想到卻從此與話劇結緣。郵局職工業(yè)余劇團排演一個名叫《保險箱》的話劇,他就站在邊上看,看的多了,臺詞都背下來了,還常常自言自語,說著人家的臺詞。導演看在眼里,就讓他到場上試試,演一個老仆人,只有一句臺詞“老爺,您回來了”,18歲的李默然似乎戲神附體,但見他上場便抄起個棍子當撣子,為老爺家打掃廳堂,然后又撣去窗戶上的灰塵。劇中的老爺一出現,他便哈著腰、壓著嗓兒,顯出一副恭順老態(tài),趨前打招呼。導演很驚奇,問他怎么會設計動作,他卻說,自己壓根不懂得什么叫設計。
1947年8月,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文協文工團在哈爾濱成立,團長張凡夫,副團長陳沙。在表演方面初露鋒芒的李默然,正式加入此團當演員。隨著解放大軍的推進,文協文工團先后到達長春、沈陽,后改組為東北人民藝術劇院,演出話劇《在新事物面前》、《侵略者》《曙光照耀莫斯科》等,1954年該劇院更名為遼寧人民藝術劇院。
翻身解放后的李默然先生真心擁護改朝換代領導的新中國,在舊的時代,他飽經歷史憂患和民族屈辱;在新的時代,他感到艷陽高照,揚眉吐氣。他曾經以朗誦艾青詩歌的方式,剖白自己對于祖國的心跡:“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他滿懷熱忱,投入新生活,抱定信念,為人民的藝術事業(yè)奮斗不息。
作為一位表演藝術家,李默然先生正氣旺,氣場足,生來就是銀幕上、舞臺前的1號人物,一生出演過四十多部話劇和十多部影視劇。舞臺上他是英豪在世,舞臺下他是仁厚長者,慈祥中帶著莊嚴,熱誠中帶著剛毅,正直、坦蕩、無私,擁有強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在先生身上,我深切地感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他讓人愛戴,景仰,一見面便陡生敬意,感到踏實,一如沙漠中的旅人望到了綠洲。這不是因為他身上的光環(huán)和位勢,恰是因為他虛懷若谷的胸襟和自性光明的人格。他曾是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第六、七、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然而,在很多藝術活動中,作為中國戲劇的領軍人物,他從不擺架子、顧面子,卻總是率先垂范,“來吾導夫先路”。
當然,讓李默然先生揚名立萬的是他的本行——話劇演員。在赫赫有名的遼寧人民藝術劇院,在人才濟濟的演員隊伍里,他始終是臺柱子演員,也一直是人們心中的老院長。他具有斯坦尼斯羅夫斯基演劇體系的深厚功力,也有對民族文化特別是戲曲藝術的深刻領悟,他所飾演的一系列光彩照人的舞臺藝術形象,個性鮮明,栩栩如生:比如1951年《曙光照耀莫斯科》中的庫列賓,1953年《在那一邊》中的伊格那杰夫,1954年《尤里烏斯·伏契克》中的伏契克,1958年《漁人之家》中的姚努茲、《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青春之歌》中的盧嘉川,1962年《膽劍篇》中的夫差、《第二個春天》中的馮濤,1974年《艷陽天》中的蕭老大,1979年《報春花》中的李健,1986年《李爾王》中的李爾,1993年《夕照》中的甲澤等等。這些角色不進囊括了古今中外,而且豐富多彩,這充分證明,李默然先生的戲路很寬,遠不是人們通常所想象的那樣,只限于慷慨激昂的硬漢。據說他晚年希望扮演性格復雜、內心強橫的大奸梟雄,如果假以時年,遇到合適的角色,他也會演得十分成功。因為他已經成功扮演過所謂的反面角色,比如《同甘共苦》里輕浮世故的梁上君,《日出》中狡猾陰狠的李石清,以及《明朗的天》中的邪惡醫(yī)生江道宗等;這讓人們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表演藝術家,在表演的領域,在塑造舞臺的形象上,他會沖破所有的禁區(qū)。
李默然先生的戲劇表演,有人說如“長槍大戟雄渾壯偉”,或者也可以說如“鐵板銅琶,歌大江東去”,有一種提神解氣的酣暢淋漓。他創(chuàng)造了中國話劇表演流派當中的“李派”,或曰“北派”,構成話劇史上值得濃墨重彩書寫的篇章,難怪連曹禺先生都認為,對于他的表演成就而言,已有的研究還很不夠。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國內劇壇就已經聲名鵲起,然而文革阻斷了他的藝術道路,直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才以半百年紀,迎來藝術生命的輝煌時期,演出了多部膾炙人口的話劇:在《市委書記》里他是一身正氣的領導,在《報春花》里他是撥亂反正的先驅,在《李爾王》里他是悲憤填膺的國王,在《夕照》里他是內心復雜的畫家。當他67歲上演封箱之作《夕照》時,觀眾們爭相往觀,人如潮涌,場場爆滿,有的觀眾為一睹先生的風采,上墻爬樹,擠破了劇場的窗戶。
對于李默然先生的表演成就,戲劇家曹禺贊許有加,他說“從事表演藝術的人,經過正規(guī)訓練和反復磨礪要具備較高的技術素養(yǎng)并不難,難的是進入一種自由的境界,形成一種自然的魅力,此二者是表演藝術的最高層次,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正是在這一點上,李默然顯示了過人的天賦。他的表演藝術,千變萬化,精警獨到,于平易中見深刻,于質樸中見脫俗,已進入一種收發(fā)隨心揮灑自如的自由之境。他的戲,大都具有恢弘攝魄的魅力。這是一種壯偉剛健、情幽意遠的男性的魅力”②曹禺:《人民的藝術家》,載于《戲劇人生》,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頁。。這種魅力即來自于先生偉岸正直的人格精神,也來自于他潛心修煉、內涵豐厚的人文底蘊,更來自他真實感人、化機巧于無形的表演神韻。
在李默然先生看來,真實是藝術的生命。1949年,李默然先生參演抗日戲劇《紀念碑》,在其中扮演一個貧苦農民。他開始深入生活,找到一個鄉(xiāng)下農民,跟著人家干了幾天農活,自以為胸有成竹了,可是一到排練場,他的表演就挨了批評,導演說,“你設計的動作不像是貧苦農民”。他再去體驗生活,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他觀察模仿的對象,竟然是個富農。李默然很吃驚,他問導演,“你怎么知道我找錯了人”?導演說,“我一看你那個拿煙袋的動作、姿勢,就肯定你找錯人了,真正出身寒苦的人不那樣”③參見李默然:《藝術,生活的源泉》,載于《戲劇人生》,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5頁。。這件事讓他印象很深,從此,他觀察生活、琢磨人物更細心也更認真,并且特別注重細節(jié)的真實。
李默然先生是人們敬重的藝術家,卻一直那么學而不怠,從未停止過人生的奮斗。
他說自己只上過小學3年級,早年曾因把“酗酒”念成“兇酒”鬧過笑話,因此他一生最看重的事就是讀書學習,孜孜進取。遼寧人藝的院長宋國鋒說過,直到晚年,默然先生都手不釋卷,博覽群書,他自費訂閱大量藝術類的期刊報紙,每一期都認真讀,遇到熟人、朋友,他就跟人家談,哪一期那一篇有新意,有見地,如果對方說,我沒讀,他就直接表示不滿,告誡人家,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你干的是塑造靈魂的事,怎么可以沒知識、不讀書呢?他說“我平生主張要滿腔熱情地、積極地、科學地反映現實生活和創(chuàng)造生活的人民。演員如果對我們祖國的事業(yè),人民的事業(yè),持冷淡、挑剔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上是不會有收獲的。”④李默然:《演員生活的苦與樂》,載于《戲劇人生》,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9頁。他特別強調文藝工作者要講政治,會學習,能思考,有覺悟,關心時代變化和人民疾苦,具有社會責任感,不如此,藝術便沒有靈魂。正是在他的策劃和推動下,遼寧人藝反映下崗工人生活的一批現實主義戲劇如《父親》、《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嶺》等陸續(xù)問世,并獲得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大獎。可以說他的藝術旨趣、美學追求,奠定了遼寧人藝的藝術風范。
李默然先生反對“會說話就會演話劇”的說法,也反對戲劇表演中的形式主義,他說“形式主義不是因為表演技術技巧造成的。恰恰相反,正是訓練無素、生擠硬造才是形式主義的根子。沒有高超的技術技巧,就無法完美地、鮮明地、分寸適度地呈現人物的內心思想感情。弄不好,恰恰會產生自然主義的弊端?!?他引用戲曲界的說法,“有戲無技不生動,有技無戲是賣弄,戲中有技才叫藝,有技有藝又有戲,百看才不膩。”⑤李默然:《為塑造鮮明的舞臺形象而拼搏》,載于《戲劇人生》,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54頁。他重視運用訓練有素的手段、技術、方法,在舞臺上塑造真實可感的藝術形象。
有一個時期,影視表演特別強調“越生活越好”,這股風也刮向戲劇舞臺,有人說,李默然在臺上說的是“腔調式臺詞”,他并不認同,他認為表演藝術的實質,恰恰在于源于生活的技巧訓練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美感??v觀李默然先生的表演,他情真意切,激情澎湃,但絕不是所謂形式主義,而是一種深諳話劇本質的表演范式,因為話劇是“活人演給活人看”的場上藝術,而這個場的概念,離不開莊嚴感和儀式感,話劇需要有深厚情感、生命律動、和諧動聽、富有詩意的語流,將觀眾帶入戲劇的規(guī)定情境,不如此,則達不到觀演雙方的心靈融通,更無法達到共同創(chuàng)造的藝術的審美之境。影視表演的浮面化、碎片化、空心化、自由化,造成了身體與語言的分離,氣息與受眾的隔膜,恰恰是對舞臺藝術審美本質的背離。李默然先生的臺詞具有詩意、生命感和穿透力,振聾發(fā)聵,直指人心,滌蕩靈魂,因此在電影《甲午風云》中,他那“開足馬力,撞沉吉野!”的吶喊才會響徹半個多世紀;在電影《走在戰(zhàn)爭前面》中,他那“撼山易,撼解放軍難!”的臺詞才會擲地有聲,讓觀眾聽著舒心解氣。語為情動,言為心聲,李默然先生的臺詞不是簡單地喊出來的,也不是溫吞水一般流出來的,而是節(jié)奏鮮明、鏗鏘有力、韻律優(yōu)美、聲情并茂,表現出聲音的有機造型能力,因而更具藝術表現性。
李默然先生認為,真正的話劇藝術,應當“與人民同心,與時代同步,與廣大觀眾共同創(chuàng)造?!彼簧鸀樗囆g理想竭忠盡智,不辭勞苦,有道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于他而言,則是“話劇興亡,我的責任”。
肇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話劇危機,曾讓很多話劇藝術家傷感、憂慮。曾幾何時,話劇崇高而莊嚴的寶殿,飽受商品經濟大潮的襲擊,劇院蕭索,門可羅雀。當許多人困惑于從事高雅藝術不賺錢并為此急煎煎焦慮不安時,話劇人從來沒有喪失過信心,他們一直認為,危機意味著轉機,只要堅守話劇陣地,就會迎來勝利。
要想拯救話劇,先要獲得社會資金的支持。1989年,李默然先生在廠家的再三懇求下,為南方制藥廠生產的“三九胃泰”藥品做廣告,成為明星代言廣告第一人。他以此換取商家對中國藝術節(jié)的贊助,盡管分文未取,結果還是招致了洶涌的非議。很多人都誤解了他,他卻沒辦法澄清事實,于是抱著“清者自清”的態(tài)度,獨自承受社會壓力。他還認真地自我反省,認為鄧大人在觀眾心中已然是一座豐碑,自己被看作鄧大人,這是觀眾的認可和褒獎,來不得半點差池,從此他發(fā)誓與廣告絕緣。
這則播出時間僅有兩三分鐘的廣告,居然讓“三九胃泰”走向熱銷,短短半年時間,銷售額已經破億。廠家欣喜之余,想到補償李默然先生的精神損失,他們提出要送一套廣東的別墅給他,被他一口回絕;后來他們又說廣西北海的別墅不錯,還是想送他一套,他還是堅辭不受。后來,天津一家制藥廠找上門來,以重金相約,希望在廠區(qū)樹立一座真人大小的李默然先生雕像,穿上他們廠里的服裝用作企業(yè)形象,另有一座小塑像擺在老板桌上,若有第三座塑像出現,便算作違約任憑責罰,李默然先生斷然拒絕。很多人不理解,哪有放著錢不掙的道理?
李默然先生的次子龍躍在外省拍電視,遭遇了資金不足的問題,有生產潤喉片的廠家主動提出贊助,條件是截取李默然先生的話劇演出片段,續(xù)上一點廣告,他們還想了個不錯的創(chuàng)意:舞臺上李默然先生扮演的李爾王正在暴風雨中咆哮,鏡頭一轉,一個小女孩在風雨中飛奔,來到后臺,拿起潤喉片,喊了一聲,“爺爺,保護嗓子!”但是龍躍不敢擅自做主,與父親商量。商量的結果依然是:廣告,說什么都不能做!經歷了“胃泰”風波之后,廣告對于李默然先生而言,仿佛是一個過敏源,避之唯恐不及。
他活得真誠、清凈、單純、坦蕩,以道德規(guī)約和君子形象,為自己的心靈設下防微杜漸的一堵墻。21世紀初葉,遼寧的一位大人物要表彰本省的兩位文化名人,一位曾擔任過省博物館館長,另一位就是李默然先生,他讓人拿來圖紙,要為他們在河岸蓋別墅,只要他們選中圖紙即刻開工。然而這兩位先生根本不在乎漂亮的房子,卻很在乎兩袖清風一世清名,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說,不要。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們舍棄了有形的物質利益,卻成就了耿介風骨和精神價值。
有了李默然先生這樣的藝術成就,也許有人會生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安心守成,頤養(yǎng)天年。但是他是人們心中的“鄧大人”,是挑大梁的硬漢子,總有逃不開的責任和須擔當的情勢,盡管他不為自己多掙一個錢,卻為戲劇事業(yè)搖旗吶喊,廣為募捐。因此,梅花獎評選、1993中國小劇場戲劇節(jié)的舉辦、中國話劇90周年紀念活動,每每需要經費,人們理所當然地找他想辦法,其實就是利用他的影響力去多方籌資,而他總是在所不辭,盡心竭力。這份劬勞辛苦,外人是很難體會的。而他的大公無私,也受到戲劇界的普遍贊譽。
李默然先生沒有藝術商品化的概念,在這一點上也可以說他很傳統(tǒng),他關注藝術的精神引領作用,愛護自己的聲名,尊重普通觀眾。他經常朗誦的詩歌除了艾青的《我愛這片土地》,便是《觀眾,我們心中的星》。電影《花園街五號》進行推廣宣傳時,李默然先生有一次突然發(fā)火,大家都驚詫莫名。原來他看到演員與觀眾的見面會居然在賣票,他認為演員臨時湊出來的節(jié)目,就是為了活躍氣氛,與觀眾聯歡,怎么可以賣錢呢?他要求揭掉賣票廣告,把票款退給觀眾,否則就不參加演出。當然,最后是他的堅持得到了眾人的贊許。
遼寧文化廳的孫浩曾經這樣評價李默然先生,“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顆藝術家的純真的心靈。能夠在某一領域里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人,大都是心海澄澈、心無旁騖的人,是憂勞忘身、寤寐求之的人,是把全部生命與情愛集中地定位于人生的一個焦點上的人?!雹迣O浩:《在藝術的世界里建構燦爛的人生》,載于《戲劇人生》,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717頁。他勤于奉獻,德藝雙馨。
我與李默然先生相識,其實是緣于文字。雖然我對于先生十分敬重,但那份敬意藏在心里,偶然碰到,作為一個無名晚輩,我只是站到一邊,點頭致意。大約10多年前,先生作為劇協主席在北京開會,期間他讀到我寫的一篇文章,便讓人復印多份,分發(fā)給與會者。他在大會發(fā)言中說,宋寶珍是誰,不認識,但是這篇文章寫得好,大家應該讀。他還把這樣的表揚話,率真地寫進了他的文章里。后來我又寫了一篇文章《警惕話劇的生態(tài)危機》,對話劇精神萎縮、創(chuàng)作人才短缺、評價機制模糊、藝術產品單一等問題提出批評,先生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危機四伏”何以應對》,在《中國戲劇》2006年第9期發(fā)表,他在文章中開門見山地指出,“2006年第6期《藝術評論》,發(fā)表了宋寶珍同志的中國話劇生存的‘四種危機’。我喜歡讀宋寶珍同志的文章,因為‘直言不諱,言簡意賅’。此文就目前話劇生存面臨的主要問題,從四個方面加以剖析,可謂‘切中要害,發(fā)人深思’?!毕壬€就我所提出的問題,一一做了更為深入的論述。我很感動,很欣慰,不是因為被表揚,而是因為我辛辛苦苦寫出的文字,總還有那么一個人認真地讀過,并且在精神上予以支持。
2007年4月,中國文聯和劇協在北京大觀園召開“中國話劇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會場上,默然先生叫著我的名字向我走來,我一時驚訝,只是木訥著,說不出什么話,先生以一個戲劇前輩對于晚輩的殷切之情,鼓勵我好好研究話劇,還是旁邊的朋友提議,我才腳步前移,站在先生身邊,被拍了一張合影。先生的期望和器重,讓我一直感激莫名,而那句在心中涌動多時的感謝話,面對先生時我竟然從未說出口,這是我十分后悔的事。今天,先生已經遠去,我只有深切地矚望他的背影,然后默默地對自己說,先生的恩德,我心永記。
實際上,我多次聆聽過默然先生做報告,就像觀看他的演出一樣,他的聲音、語調、眼神、手勢都充滿魅力,先生通常是即席發(fā)言,不帶片紙,侃侃而談,有條有理,他居然有那么了不起的記憶力、判斷力和表述力,還有那么充沛的精力,這簡直讓我贊嘆,驚奇!
2009年8月,“建國60周年中國話劇藝術發(fā)展論壇”在撫順舉行,默然先生做了重要發(fā)言,他不著一字稿子,一下子講了兩個多小時,思維縝密,邏輯清晰,分析問題鞭辟入里。他一直反對戲劇的商品化和低俗化,反對把戲劇當成是政府的形象工程,不遺余力地捍衛(wèi)戲劇的思想價值和美學標準。他是真正有哲思、有膽識、有魄力、有遠見的戲劇專家,視野開闊,充滿睿智,比起那些自以為是、用一套話語對付所有的戲劇的所謂學者,他更了解戲劇藝術的歷史和現實,從不做空泛之語,總能理論聯系實際,并且有的放矢,切中肯綮。
2012年6月11日,北京人藝建院60周紀念大會在華僑飯店舉行,我看到默然先生坐在主席臺上,他不算長的開幕式講話依然是聲情并茂,語重心長。我想人們傳說中侵擾先生的病魔,大概是被先生超強的意志力擊潰了,在他85歲的年紀,依然精神矍鑠,真是可喜可賀。然而,11月8日,先生卻遽然倒下,據說,他因心臟病發(fā)作而感覺不適,家人立即安排他去醫(yī)院,而他堅持自己走下樓梯,等到了醫(yī)院,心跳已經停止。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依然是要強地自己走下樓。而我情愿相信,此生要積攢多少功德,才可以像先生那樣,避掉輾轉病榻的苦痛,完成現世人生的圓滿,在人生的那一刻,像一陣清風一縷云煙,瀟灑地絕塵而去,遁入空遠。
先生走了,他為戲劇的繁榮不惜此生,耗盡心力;他風骨依然,英魂常在,那是后世戲劇工作者心靈的依托,前進的動力。不才如我者,所能做到的,只有沿著先生的足跡,繼續(xù)勤勉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