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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代虞弘族屬及其祆教信仰管窺

      2016-04-13 05:54:46張金龍
      文史哲 2016年2期
      關鍵詞:魏書墓志

      張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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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代虞弘族屬及其祆教信仰管窺

      張金龍

      摘要:《虞弘墓志》所載“魚國”是指已經(jīng)滅亡的茹茹(茹)國,即柔然游牧帝國;“尉紇”為尉紇或袁紇、韋紇之省書,是指北魏高車(敕勒)六部之一的袁紇部。虞弘先世曾在柔然統(tǒng)治之下,后與其部落一起被征服或主動歸降北魏,被安置在“尉紇城”——位于六鎮(zhèn)東部四鎮(zhèn)轄區(qū)由袁紇部駐守的某一城戍。其祖父□奴棲以領民酋長身份參與北魏孝文帝末年(498)袁紇樹者領導的叛魏行動并率領部民回到柔然境內(nèi),其父君陀(俟斤丘升頭)后任茹茹國莫賀去汾達官并于521年至懷朔鎮(zhèn)(朔州)迎接前一年逃亡北魏的柔然可汗阿那瓌。柔然滅亡前夕虞弘出使北齊時被扣,緣于突厥強大的壓力和北方政局的急遽變化,虞弘等柔然遺民出于自保,遂以“魚”姓替代“茹”姓,既而又改為“虞”姓。虞弘及其家族信奉祆教,不排除其年少出使波斯時接受祆教洗禮的可能性,但更可能是因為其所屬部族原本就信奉祆教,北朝至隋代入華的柔然人信仰祆教有確切的文物證據(jù),而高車人的歷史及習俗顯示,袁紇部或許早就接受了祆教信仰。

      關鍵詞:虞弘墓志;魚國;尉紇城;柔然(茹茹);高車(敕勒、鐵勒);祆教

      A Study ofthe Ethnic Background of Yu Hong in the Sui Dynasty and Their Zoroastrian Faith

      Zhang Jinlong

      The Yu State recorded in “Epitaph for Yu Hong” refers to the extinct Ruru State, i.e. the nomadic country of Rouran; and Yuhe Lin City refers to Yuanhe Tribe, one of the six tribes of Gaoche (Tiele)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Yu Hong’s forefathers were once ruled by Rouran, and were conquered or surrendered to the Northern Wei with his tribe afterwards, being placed in Yuhe Lin City. His grandfather participated in the rebellion against the Northern Wei led by the leader of Yuanhe Tribe in 498 AD, and led his people back to Rouran. Afterwards, his father performed as an officer of Ruru, and went to Huaishuo Town (i.e. Shuozhou) to meet the Rouran Khan who escaped to the Northern Wei the previous year. On the eve of the extinction of Rouran, Yu Hong was detained when serving as an envoy to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Due to the great pressure from Tujue and dramatic change of political situation in the north, Yu Hong and other adherents of Rouran substituted the surname of “Yu” for “Ru” out of self-protection, and subsequently “Yu” instead. For Yu Hong and his clan believing in Zoroastrianism, the possibility that he accepted Zoroastrian baptism when going to Persia in his youth can not be ruled out, yet it is more likely that the tribe he belonged to believed in Zoroastrianism already. There are substantial evidence of cultural relics to prove that the Rouran people who entered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from the Northern Dynaties to the Sui Dynasty belived in Zoroastrianism, and the history and custom of Gaoche people show that they might had accepted the Zoroastrian faith long ago.

      關于虞弘族屬及其宗教信仰問題,由于缺乏確切文獻記載,研究過程多需要借助推斷才能完成,出現(xiàn)分歧自然難免,但分歧之大卻顯得不合常理。歷史研究少不了推斷,但必須合乎邏輯,尤其要與相關歷史記載和出土文物相吻合,才能得出比較近真的認識。若謂虞弘為來自中亞的波斯或粟特系統(tǒng)(印歐語系)胡人,確與虞弘墓圖像遺存中的人物形象和祆教特色相符,但當時北方系統(tǒng)的胡人如柔然、敕勒等族(阿爾泰語系)的形象及宗教信仰也未必截然不同,如敕勒族即是高加索人種,柔然人信仰祆教者亦大有人在。若其為北方民族,則當時尚未出現(xiàn)民族文字,且虞弘墓中遺物除漢文墓志外未見到任何其他民族語言資料,相關的對音也就只能根據(jù)當時漢語譯音的通例進行比較分析。若虞弘出于西胡系統(tǒng)民族,雖然當時已有民族文字,但由于原本遺存的相關語言資料十分有限,在無法確定虞弘族屬的情況下,自然難以用某一殘留的民族語言強行比對,何況學界迄今尚未找到可資比對的具體資料。毫無疑問,對漢文史料進行深入細致的研讀,充分觀照虞弘生活時代的歷史背景,應該是詮釋《虞弘墓志》相關記載特別是對其族屬及信仰問題作出合理推斷的有效途徑。

      一、漢隋間的魚氏與虞氏

      陳連慶云:“虞慶則系出京兆魚氏,當是鮮卑化之氐族”;“京兆魚氏出身,雖然史書無明文記載,但各種跡象表明,其應屬于氐族”。其主要理由是前秦政權有一位地位很高的大臣魚遵*陳連慶:《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303頁。。按魚遵事跡在《晉書》及《資治通鑒》等書中均有記載,其史源當為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按《太平御覽》兩處記魚遵其人,均引自《十六國春秋》,分見卷一二一《偏霸部五·前秦苻健》及卷四六五《人事部·謠》(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86、2140頁)。。東晉穆帝永和六年(350)八月,“(蒲)洪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改姓苻氏。以南安雷弱兒為輔國將軍,安定梁楞為前將軍、領左長史,馮翊魚遵為右將軍、領右長史,京兆段陵為左將軍、領左司馬,天水趙俱、隴西牛夷、北地辛牢皆為從事中郎,氐酋毛貴為單于輔相”*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九十八《晉紀二十》,第3102頁。。魚遵在前秦建國之際特別是在苻洪返回關中占據(jù)長安的過程中建立了卓著功勛,苻健末年魚遵已躍升為地位最尊的宰輔大臣。苻健臨終之際,“引太師魚遵、丞相雷弱兒、太傅毛貴、司空王墮、尚書令梁楞、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純、吏部尚書辛牢等受遺詔輔政。健謂太子生曰:‘六夷酋帥及大臣執(zhí)權者,若不從汝命,宜漸除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〇《晉紀二十二》“穆帝永和十一年六月甲申”,第3147頁。苻生派遣閻負、梁殊出使前涼,受到?jīng)鲋菽翉埈彽臅?。會談中,瓘問負、殊曰:“秦?jù)漢舊都,地兼將相,文武輔臣,領袖一時者誰也?”負、殊遂詳細列舉前秦統(tǒng)治集團之主要成員,位列第五的是“太師、錄尚書事廣寧公魚遵”,謂其為“耆年碩德、德侔尚父者”,僅次于宗室大司馬武都王安、征東大將軍晉王柳、衛(wèi)大將軍廣平王黃眉、后將軍清河王法*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二《苻生載記》,第2875頁。。魚遵在前秦初年苻生政權中地位之高,于此可想而知。后苻生因“夢大魚食蒲”及長安有謠言“東海大魚化為龍”云云,“以謠夢之故,誅其侍中、太師、錄尚書事魚遵及其七子、十孫”*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二《苻生載記》,第2878頁?!段簳肪砭攀濉杜R渭氐苻健傳》亦載其事,謂“生以謠夢之故,誅太師魚遵父子一十八人”(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76頁)。。不久苻堅殺苻生而自稱大秦天王,“追復魚遵……等本官,以禮改葬之,其子孫皆隨才擢授”*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第2885頁。。不過魚遵及其直系子孫已被誅殺殆盡,即便有被任用的魚氏成員也應該出于旁支。如上所引,苻洪建立前秦時所任命的八位臣僚,除“氐酋毛貴”外均列出郡望,且其所任官職全然不同,推測魚遵等七人中,南安雷弱兒或為氐人*《三國志》卷二十五《魏書·楊阜傳》:東漢末年,曹操征漢中,以楊“阜為益州刺史”,“轉武都太守”,“會劉備遣張飛、馬超等從沮道趣下辯,而氐雷定等七部萬余落反應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04頁)。不排除南安雷氏為下辯氐雷定或其族人后裔的可能性。,其他六人則應為漢人。雖不排除他們因長期受氐族統(tǒng)治而在前秦時期氐族化的可能,但論其原本之族屬當為漢人。這一判斷還可從京兆魚氏的歷史中予以證實。

      按俟呂鄰即叱呂也?!缎⑽牡醣雀晌谋帯?,有“直閤武衛(wèi)中臣河南郡俟呂阿倪?!北ㄔ诟男涨?,俟呂明為胡姓。今《官氏志》無俟呂氏而有叱呂氏,“叱”讀七,與“俟”音極似,譯言本無定字,故《比干碑》俟呂,即《官氏志》叱呂之異譯無疑。據(jù)《姓纂》諸書謂俟呂鄰氏改為呂氏,即此俟呂當系俟呂鄰之渻書,如渴燭渾省作渴燭之例。又《隋書》楊納仕周賜姓叱呂引氏。引音辰,與鄰迭韻。叱呂引當即俟呂鄰之異譯,而叱呂則其渻書也。據(jù)此,是胡姓一氏,因異譯及渻書之故,歧而為四,其關系如左:

      孝文帝太和十三年(489),“蠕蠕別帥叱呂勤率眾內(nèi)附”*魏收:《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65頁。,“叱呂勤即叱呂引”*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120頁。,柔然豆侖、伏圖兩代可汗之妻(可敦)為“侯(俟)呂陵氏”*魏收:《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第2297頁。??梢姶瞬勘緦偃崛?,為柔然外戚部族,但與柔然王族并不同源,很可能本為高車部落。高車有泣伏利氏*魏收:《魏書》卷一〇三《高車傳》,第2310頁。,叱呂氏或出此族。北魏末年至兩魏齊周時代可見叱列氏,亦出此族無疑。同一姓氏,之所以有不同的譯音,則是因為“魏時華夷雜處,語無定聲,氏亦無定

      族*《新唐書》卷一一一《王方翼傳》:為庭州刺史?!坝来境酰瞻⑹纺擒嚥距ㄅ褔鲁?,方翼引軍戰(zhàn)伊麗河,敗之,斬首千級。俄而三姓咽面兵十萬踵至,方翼次熱海,進戰(zhàn)……殺七千人。即遣騎分道襲咽面等,皆驚潰,烏鶻引兵遁去,禽首領突騎施等三百人,西戎震服。”(第4135頁)按此“烏鶻”當即回鶻,則突騎施似為鐵勒系回紇部族。。突厥亦為鐵勒系部族*參見馬長壽:《突厥人和突厥汗國》,第4頁。。北朝柔然之“大官莫何去汾”或“莫賀去汾達官”很可能即是柔然為其附屬部族高車酋長設置的官號*柔然于4世紀末崛起于漠北,社崙稱丘豆伐(駕馭開張)可汗,建立了柔然游牧大帝國。兼并高車諸部是柔然興盛的重要因素,時“高車叱洛侯者叛其渠帥,導社崙破諸部落,社崙德之,以為大人”(《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第2292頁)。按君陁所任“茹茹國莫賀去汾達官”,與叱洛侯者所任“大人”相似。,也可能高車原本即有此官號。

      三、虞弘父祖三代與北朝政權

      《虞弘墓志》既然明確記載其“父君陁,茹茹國莫賀去汾達官”,可見其并不避諱茹茹國號。若其本為茹茹國(茹國)人,為何不直書之,而要以“魚國”代替呢?按墓志所載其父履歷,是在敘述歷史,無關現(xiàn)實的政治取向,以北朝以來的習慣將柔然政權稱作“茹茹國”顯然并無不可。但在記述其原籍或本貫時,則需考量現(xiàn)實的政治狀況。其時柔然政權已經(jīng)滅亡,特別是虞弘家族經(jīng)歷了北朝末年的政治紛爭,很可能早就不再公開以亡國的柔然人自居??疾煊莺敫缸嫒c北朝政權的關系,有助于加深對這一問題的理解。

      墓志載虞弘父君陁在任“茹茹國莫賀去汾達官”時“使魏□□□□朔州刺史”,有可能是指他使魏時會見了魏朔州刺史,而非其使魏后留魏任朔州刺史*榮新江云:虞弘父君陁“先任茹茹(柔然)國莫賀去汾達官,后入魏,任朔州刺史”(《隋及唐初并州的薩保府與粟特聚落》,《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第171頁)。周偉洲云:“由于有闕字,諸家推測君陁出使魏后降,任朔州刺史大致不謬?!?《隋虞弘墓志釋證》,榮新江、李孝聰主編:《中外關系史:新史料與新問題》,第253頁)根據(jù)墓志上下文并結合時代背景分析,幾乎不存在這種可能性。。林梅村認為:“虞弘之父以‘莫賀去汾達官’身分出使北魏,疑為婆羅門所遣‘大官莫何去汾’等六位使臣之一?!?林梅村:《稽胡史跡考——太原新出隋代虞弘墓志的幾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1期。這一猜測值得重視?!按蠊佟?、“達官”在漢語中音、義皆近,可以通用。玄奘西行求法,“至素葉城,逢突厥葉護可汗,方事畋游,戎馬甚盛”,“達官二百余人皆錦袍編發(fā),圍繞左右”*慧立、彥悰撰,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頁。。此處之“達官”亦可作“大官”理解?!段簳の饔颉げㄋ箛鴤鳌罚骸按蠊儆忻鷫?,掌國內(nèi)獄訟;泥忽汗,掌庫藏開禁;地卑,掌文書及眾務;次有遏羅訶地,掌王之內(nèi)事;薛波勃,掌四方兵馬。”*魏收:《魏書》卷一〇二《西域·波斯國傳》,第2271頁。玄奘所見突厥之“達官”與“莫賀去汾達官”或“大官莫何去汾”之“達官”、“大官”義近,記作“大官”或“達官”并不影響其本義。而波斯國之“大官”與《魏書》及北魏墓志中常見的中、內(nèi)、外三都(都坐)大官義近。《魏書·陽平王新成傳》載其為“內(nèi)都大官”*魏收:《魏書》卷十九上《景穆十二王上·陽平王新成傳》,第441頁。,《元飏墓志》載其父陽平王為“侍中、內(nèi)都大達官、夏州刺史”*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圖版一○○。。據(jù)西史記載,“796年,阿哇爾的新可汗Kaia(Kaiam)隨同他的Terkhan們一起投降了查理大帝”,內(nèi)田吟風認為“此處Terkhan幾乎無可懷疑的是柔然及鮮卑拓跋部(北魏)的高官名稱Tarkhan(塔寒、達官、達干)”*[日]內(nèi)田吟風:《柔然阿哇爾同族論考》,《北方民族史與蒙古史譯文集》,第260頁。。正光元年(520)九月,柔然新主阿那瓌受到宗室近親競爭者的攻擊而投奔北魏,其后經(jīng)過宗族內(nèi)部一番斗爭,其堂兄婆羅門即位?!段簳と淙鋫鳌罚?/p>

      阿那瓌來奔之后,其從父兄俟力發(fā)婆羅門率數(shù)萬人入討示發(fā),破之。示發(fā)走奔地豆于,為其所殺。推婆羅門為主,號彌偶可社句可汗,魏言安靜也。時安北將軍、懷朔鎮(zhèn)將楊鈞表:“傳聞彼人已立主,是阿那瓌同堂兄弟。夷人獸心,已相君長,恐未肯以殺兄之人,郊迎其弟。輕往虛反,徒損國威,自非廣加兵眾,無以送其入北?!?正光二年)二月,肅宗詔舊經(jīng)蠕蠕使者牒云具仁,往喻婆羅門迎阿那瓌復藩之意。婆羅門殊自驕慢,無遜避之心,責具仁禮敬,具仁執(zhí)節(jié)不屈。婆羅門遣大官莫何去汾、俟斤丘升頭六人,將兵二千隨具仁迎阿那瓌。五月,具仁還鎮(zhèn),論彼事勢。阿那瓌慮不敢入,表求還京。*魏收:《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第2300頁。

      由此可見,當時北魏是由懷朔鎮(zhèn)長官來負責與柔然的交涉事宜,懷朔鎮(zhèn)將楊鈞根據(jù)自己掌握的柔然政情向朝廷提出了遣返阿那瓌回國的方略,而柔然彌偶可社句可汗婆羅門派遣的迎接使者大官莫何去汾俟斤丘升頭六人及所率兵眾二千人,應該隨同北魏使者牒云具仁一起來到懷朔鎮(zhèn)。此與《虞弘墓志》所載其父君陁以“茹茹國莫賀去汾達官”的身份“使魏”的情形若合符節(jié)。所不同的是,數(shù)年之后六鎮(zhèn)之亂爆發(fā),懷朔鎮(zhèn)方改為朔州,墓志以改名后的朔州記載虞弘父君陁出使的地點懷朔鎮(zhèn),應該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墓志撰寫時懷朔鎮(zhèn)早已改名,成為歷史的陳跡。如此來看,實則“大官莫何去汾”為官號,“俟斤丘升頭”為人名,而“君陁”乃是按漢人姓名習慣對“俟斤丘升頭”所作的雅譯*陳寅恪云:“凡入居中國之胡人及漢人之染胡化者,兼有本來之胡名及雅譯之漢名?!薄昂瘽h人高歡,史稱其字為賀六渾。其實‘歡’乃胡語‘渾’之對音,亦即‘賀六渾’之雅譯漢名,而‘賀六渾’則本其胡名,并非其字也。”(《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2頁)很顯然,“君陁”與“俟斤丘升頭”類似于“歡”與“賀六渾”。。

      孝文帝延興元年(471)“冬十月丁亥(初二,10.31),沃野、統(tǒng)萬二鎮(zhèn)敕勒叛,詔太尉隴西王源賀追擊,至枹罕,滅之,斬首三萬余級,徙其遺迸于冀、定、相三州為營戶”。

      “二年春正月乙卯(初二,473.1.27),統(tǒng)萬鎮(zhèn)胡民相率北叛,詔寧南將軍交趾公韓拔等追滅之?!?/p>

      二月,“蠕蠕犯塞。太上皇帝次于北郊,詔諸將討之。虜遁走,其別帥阿大干率千余落來降。東部敕勒叛奔蠕蠕,太上皇帝追之,至石磧,不及而還”。三月庚午(十八,4.11),“連川敕勒謀叛,徙配青、徐、齊、兗四州為營戶”。

      三年十二月“壬子(初十,474.1.13),蠕蠕犯邊,柔玄鎮(zhèn)二部敕勒叛應之?!?魏收:《魏書》卷七上《高祖紀上》,第135、136、140頁。

      太和二十二年(498)八月壬子(初三,9.4),“敕勒樹者相率反叛,詔平北將軍江陽王繼都督北討諸軍事以討之?!本旁隆案樱詫⒈狈ヅ烟敗??!笆卸录滓越柾趵^定敕勒,乃詔班師。”*魏收:《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84頁。

      孝昌二年(526)三月“甲寅(十五,4.12),西部敕勒斛律洛陽反于桑干,西與河西牧子通連。別將尒朱榮擊破之”。*魏收:《魏書》卷九《肅宗紀》,第243頁。

      種種跡象顯示,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秋冬敕勒的反叛,□奴棲應該是參與領導者之一?!段簳ぞ┱淄趵^傳》:

      高祖時,除使持節(jié)、安北將軍、撫冥鎮(zhèn)都大將,轉都督柔玄、撫冥、懷荒三鎮(zhèn)諸軍事、鎮(zhèn)北將軍、柔玄鎮(zhèn)大將。入為左衛(wèi)將軍、兼侍中,又兼中領軍,留守洛京。尋除持節(jié)、平北將軍,鎮(zhèn)攝舊都。高車酋帥樹者擁部民反叛,詔繼都督北討諸軍事,自懷朔已東悉稟繼節(jié)度。繼表:“高車頑黨,不識威憲,輕相合集,背役逃歸。計其兇戾,事合窮極,若悉追戮,恐遂擾亂。請遣使鎮(zhèn)別推檢,斬愆首一人,自余加以慰喻。若悔悟從役者,即令赴軍。”詔從之。于是叛徒往往歸順。高祖善之,顧謂侍臣曰:“江陽良足大任也?!避囻{北巡,至鄴而高車悉降,恒朔清定。*魏收:《魏書》卷十六《道武七王·京兆王繼傳》,第401頁。

      四、“檢校薩保府”與虞弘之祆教信仰

      近百年來,中外學界對薩寶的語源及其職能等問題進行了大量研究,薩甫、薩保與薩寶乃同名異譯,早已成為定論,但對于其語源則仍有爭論。隨著對胡語文書研究的深入,尤其是對出土的大量胡人墓志的研究,學界對薩寶的職能及相關問題的認識日益清晰。周一良云:“薩寶二字為梵語Sārthavāha之譯音,義為隊商首領,伯希和等已考定之。”“此官實已綰理居留境內(nèi)之商胡為主,故取商主之梵名薩寶二字為官名,不僅司祆廟之祭祀而已。唐宋時代薩寶府官皆以胡人充,而列于視品,與領民酋長之為視品可相比照也?!?周一良:《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第196頁。此說言簡意賅,在中國學界較早就薩寶含義提出概述性看法,至今仍值得重視。榮新江認為:“文獻記載粟特聚落的首領是‘薩?!嗽~來源于粟特文的s’rtp’w,本意是指‘隊商首領’,延伸為隊商所形成的聚落上的政教兼理的胡人大首領的意思?!?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聚落的內(nèi)部形態(tài)》,《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第115頁。不僅薩寶之詞源學界有分歧,關于薩寶制度的來源也存在著不同看法。姜伯勤認為:“‘薩寶’原是粟特昭武九姓本土貴族政治中的職官,十六國至唐開元間在中國的‘薩寶府’成為一種管轄西胡系隊商住民及其祆教事務的‘開府領民’制度?!?姜伯勤:《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第124頁。按此說可酌。首先,十六國有無薩寶(薩甫、薩保)并無確切證據(jù),北魏設薩寶的可能性亦不大。其次,北齊雖有京邑薩甫和諸州薩甫之設,但在官品令正、從九品及“流內(nèi)比視官十三等”中未見其職,北齊有“流外勛品”,具體官職名稱不明,薩甫很可能即屬其列。如此地位,實難“開府”。再次,“粟特昭武九姓本土貴族政治中”是否存在薩寶之職,證據(jù)并不充分。最主要的一條證據(jù)是隋《史射勿墓志》:“平?jīng)銎礁呖h人也。其先出自西國。曾祖妙尼、祖波波匿,并仕本國,俱為薩保。父認愁,蹉跎年發(fā),舛此宦途。”*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65頁。羅豐謂“本國”是指史國,即《魏書·西域傳》所載伽色尼國。進而言之,“‘西國’或為北朝時期粟特昭武諸國的代稱”,“在中亞粟特地區(qū)有薩保這樣一種官職”*羅豐:《薩寶:一個唐朝惟一外來官職的再考察》,《胡漢之間——“絲綢之路”與西北歷史考古》,第258頁。。按這一推斷過于牽強,若史波波匿原在中亞伽色尼國任“薩保”,而其孫史射勿就已明確著籍中土,實難想象,很可能史妙尼或其父祖就已來華。史射勿之子唐《史訶耽墓志》:“曾祖尼,魏摩訶大薩寶、張掖縣令。祖思,周京師薩寶、酒泉縣令?!逼鋵O《史鐵棒墓志》:“曾祖多思,周京師摩訶薩寶、酒泉縣令?!庇纱丝梢?,史尼即史波波匿,史思或史多思即史認愁,則史氏最晚在史波波匿時就已入居河西走廊,史波波匿所任本國薩保顯然并非是在其原籍國“西國”,而是在“魏”國——西魏。同理,史妙尼也應于北魏末或西魏初在河西走廊擔任薩保。薩寶之職在西域地區(qū)原非正式的職官名稱,隨著大量胡人的進入,北朝政府遂將這種胡人自治制度納入官僚體系當中,隋唐兩代加以繼承并作了某些調(diào)整,地位有所提高。盡管如此,以專門管理胡人宗教、社會事務為職事的薩保及其屬官,與王朝正式職官制度有很大的區(qū)別,只能說是一類相當特殊的職官,也與中亞粟特貴族政治中的職官制度無關*芮傳明認為:“‘薩寶’與其他的中原官銜相比,主要是榮譽性的。它的權限只在于管理胡人自己的社團。由于這些社團是自治或半自治性的,因此‘薩寶’必須兼顧到本社團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宗教等各種事務?!?《“薩寶”的再認識》,《史林》2000年第3期)對于理解隋唐薩寶制度而言,這一說法比較穩(wěn)妥。。

      《虞弘墓志》:“年十三,任莫賀弗,銜命波斯、吐谷渾?!卑础澳晔奔词軞q,時在公元546年,以此年紀出使祆教盛行的波斯,應該說很容易接受祆教并成為其終生的信仰。“虞弘墓葬濃重的波斯風格”*余太山:《魚國淵源臆說》,《史林》2002年第3期。,或許正是這一情況的反映。祆教起源于波斯,后傳至西域其他國家?!杜f唐書·西戎·波斯國傳》:“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諸神,西域諸胡事火祆者,皆詣波斯受法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九八《西戎·波斯國傳》,第5311頁。齊東方的研究顯示:“虞弘墓石槨圖像主要內(nèi)容、文化淵源和藝術特色,與波斯美術關系密切?!薄坝莺肽故瘶∩蠄D像并非簡單地模仿異域,應該說就是波斯文化的內(nèi)容?!薄坝莺胧切乱泼瘢渌篮笫瘶∩系膱D像,應該是穿越時空移植異國的文化與信仰,試圖通過理想化場景的展示,以求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堅持?!?齊東方:《虞弘墓人獸搏斗圖像及其文化屬性》,《文物》2006年第8期。1925年蘇聯(lián)考古學者在土拉河畔諾顏歹·斯穆發(fā)掘的“被認為是四、五世紀時柔然貴族”墓葬的出土物中,包括“波斯三桑(薩珊)王朝式的絹布織物”*馬長壽:《突厥人與突厥汗國》,第10頁。。按柔然可汗庭即在土拉河畔,袁紇部的傳統(tǒng)游牧地亦距此不遠,這表明柔然或袁紇部與波斯國之間可能存在著比較密切的通使貿(mào)易關系。由此來看,波斯文化特色在虞弘墓石槨圖像中的集中表現(xiàn),正是虞弘身為祆教信徒和當?shù)仂旖填I袖的集中體現(xiàn),而這應當與其早年出使波斯時受到的影響和熏陶密切相關。

      五、虞弘信仰祆教之時代背景

      值得注意的是,虞弘出使波斯之際,正是柔然內(nèi)部突厥興起之時?!吨軙ぎ愑蛳隆ね回蕚鳌罚?/p>

      其后曰土門,部落稍盛,始至塞上市繒絮,愿通中國。大統(tǒng)十一年(545),太祖遣酒泉胡安諾盤陁使焉?!?,土門遂遣使獻方物。時鐵勒將伐茹茹,土門率所部邀擊,破之,盡降其眾五萬余落。恃其強盛,乃求婚于茹茹。茹茹主阿那瓌大怒,使人罵辱之曰:“爾是我鍛奴,何敢發(fā)是言也?”土門亦怒,殺其使者。遂與之絕,而求婚于我。太祖許之。十七年六月,以魏長樂公主妻之。*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五十《異域下·突厥傳》,第908頁。

      事實上,北朝境內(nèi)的柔然人中的確有祆教信徒,除東魏茹茹公主墓壁畫外,故宮博物院藏《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尤其值得關注。該造像盫下供養(yǎng)人題名可見邑師張祖歡、邑正茹□昌、邑正茹小策、但官茹□胡、但官茹阿毛、侍者茹道勖、侍者茹杴策、邑老茹今昌、唯那茹百天、唯那茹阿朱、邑老茹阿老、香火邑正劉大女、邑正茹德高、典坐茹神慶、典錄茹戊午、典錄劉惠。茹氏為內(nèi)入柔然人無疑,故此碑“是以茹姓為主的同族合邑造像碑”。造像題記謂“大代正光三年□□□□□□□□□□□□□郡靈□□□合有邑子一百人造□□”云云,獻文帝時曾將降附蠕蠕安置于高平、薄骨律鎮(zhèn),施安昌據(jù)此推測,“皇興至正光三年(522年)五十余年中,茹小策家族蓋在靈武蠕蠕中”。又,題記中有“勸化鄉(xiāng)人,月設一盫,復寘心火菣,解悟心田”,結合碑中圖像紋飾,判斷此碑“反映出6世紀初茹茹聚落接受祆教的歷史”*施安昌:《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考》,《故宮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4期。并參見其《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補考》,《故宮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4期;《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的宗教性質(zhì)》,《碑林集刊》第九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按柔然人接受祆教信仰既可能是在進入內(nèi)地之后,也有可能早在入華前就已是祆教信徒。值得注意的是,虞祥北周時曾在靈武任職,太原與靈武的距離不算太遠,虞弘家族成員曾仕宦于茹茹國,而靈武柔然人也是祆教的信仰者。北魏滅赫連夏以后的百年間,靈武所在的薄骨律鎮(zhèn)一帶是敕勒聚居地,當?shù)仉防杖撕芸赡芤才c柔然人一樣信奉祆教。因此,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看,并不排斥出身于柔然治下的高車(敕勒)袁紇(韋紇)部的虞弘家族屬于祆教信徒的可能性。

      曹魏魚豢《魏略·西戎傳》記“丁令國在康居北,勝兵六萬人,隨畜牧”,并謂“北海之南自復有丁令,非此烏孫之西丁令也”*陳壽:《三國志》卷三十《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第862、863頁。。按“康居北”或“烏孫之西”丁令(西丁零)與“北海之南”丁令(北丁零),最晚于漢魏之際前就已分道揚鑣,然其游牧地域當有相近之處,應該會互通聲氣。北魏建國之初,道武帝于登國五年(390)春夏之際“西征,次鹿渾海,襲高車袁紇部,大破之,虜獲生口、馬牛羊二十余萬”*魏收:《魏書》卷二《太祖紀》,第23頁。。《魏書》卷一〇三《高車傳》:“后徙于鹿渾海西北百余里,部落強大,常與蠕蠕為敵,亦每侵盜于國家。太祖親襲之,大破其諸部。后太祖復度弱洛水,西行至鹿渾海,停駕簡輕騎,西北行百余里,襲破之,虜獲生口馬牛羊二十余萬。”*魏收:《魏書》卷一〇三《高車傳》,第2308頁。直到隋代鐵勒韋紇部仍以“獨洛河北”為居地*魏征等撰:《隋書》卷八十四《鐵勒傳》,第2308頁;《北史》卷九十九《鐵勒傳》,第3271頁。,獨洛河即弱洛水,今蒙古國土拉河,弱洛水西北的鹿渾海在今蒙古國西南鄂爾渾河上源哈爾和林北,柔然可汗庭大體即在這一地帶*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四卷《東晉十六國·南北朝時期》,圖60。。北魏雖然將部分袁紇部民降伏南遷代北,但“部落強大”的袁紇部并未因此大傷元氣,仍然在其原居地過著游牧生活。袁紇部“徙于鹿渾海西北百余里”,應該遠在公元四世紀末北魏道武帝征討之前。不管怎樣,最晚在四世紀末之前袁紇部就已生活在以鹿渾海為中心的地域,其地介于北丁零與西丁零之間,有可能是丁零從漠北向西域遷徙過程中留下來的一部分部落的后裔。后來在西域前部西北建立高車國的副伏羅部,其居地當位于袁紇部和金山(今阿爾泰山)之間。也就是說,從北海(貝加爾湖)到金山的廣大地域,沿途幾乎都是丁零后裔高車(敕勒、鐵勒)人的游牧區(qū)域,各個部落之間應該會有一定的聯(lián)系??稻游鬣彶ㄋ?,北接丁零,丁零完全有可能以康居為媒介接受祆教信仰,即西丁零先接受祆教,而后再傳到袁紇部和北丁零。

      喜致震霆,每震則叫呼射天而棄之移去。至來歲秋,馬肥,復相率候于震所,埋羖羊,燃火,拔刀,女巫祝說,似如中國祓除,而群隊馳馬旋繞,百帀乃止。人持一束柳桋,回豎之,以乳酪灌焉。……時有震死及疫癘,則為之祈福。若安全無他,則為報賽。多殺雜畜,燒骨以燎,走馬繞旋,多者數(shù)百匝。男女無小大皆集會,平吉之人則歌舞作樂,死喪之家則悲吟哭泣。*魏收:《魏書》卷一〇三《高車傳》,第2308頁。

      [責任編輯范學輝]

      作者簡介:張金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北京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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