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田英樹著,鄧麗霞譯
(1.日本立命館大學文學部,日本京都6038341;2.日本立命館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日本京都6038341)
歷史記憶與成長敘事——論偽滿洲國作家馬尋的《風雨關東》
岡田英樹1著,鄧麗霞2譯
(1.日本立命館大學文學部,日本京都6038341;2.日本立命館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日本京都6038341)
馬尋在偽滿洲國時期以金音的筆名從事詩歌和小說創(chuàng)作。其后因“右派分子”“偽滿作家”等附加身份,而長期輟筆。20世紀80年代恢復名譽后,馬尋利用余生有限的時間再次從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風雨關東》便是以偽滿時期的親身經歷為素材,以反滿抗日運動為主題的進步文學作品。小說繪畫了以崔柏為中心進行不屈斗爭活動的青年群像。生活在偽滿洲國的年輕一代,他們的青春時代莫名化作空白。為了填補這種空白,追悼已經犧牲的友人,作者創(chuàng)作了該小說。同時,該作品再現(xiàn)了馬尋體驗的當時文化界(文學和“滿映”)的狀況,雖說是虛構的作品,但由體驗者描繪的偽滿文化界,對研究者而言是寶貴的證言。此外,作品中描寫了幾位日本人形象,他們在青年們抗日活動中起到了推動作用。這些“有良知的”日本人的登場,是其他作品中很難見到的。可以說,作者傳達出的信息是,在殖民地偽滿洲國,真正的“友好和交流”很困難。
馬尋;金音;《風雨關東》;偽滿洲國
主持人語:本期推出一組偽滿洲國作家作品研究,作者由資深專家和新銳青年學者構成。岡田英樹教授是偽滿洲國文學研究的資深專家,從事該領域研究多年。本期論文成為他研究成果的又一證言。論文文風獨特,作者結合歷史人物的追憶及相關史料,考證出很多線索的來龍去脈,多屬于有理有據(jù)的言說,對當下的口述史和回憶錄研究都有借鑒意義。何爽博士以偽滿洲國劇作家安犀為研究對象,搜集散落于偽滿時期各大報紙、雜志中有關安犀的文獻資料,通過戲劇活動、劇本創(chuàng)作及戲劇理論等多角度的考察,對偽滿洲國時期這一重要劇作家進行深入分析,并透過個案觀照整個偽滿時期戲劇創(chuàng)作的基本走向,進而對長期處于被忽視與被遮蔽狀態(tài)的偽滿洲國戲劇進行鉤沉與展示。博士研究生陳實,以但娣《忽瑪河之夜》的原版本與20世紀80年代版本對比之不同為起點,通過翔實的史料,結合歷史現(xiàn)實,充分論證了版本修飾產生的原因,真實而完整地描述這種修改造成的誤讀,并以梅娘作品再版的修飾為例證,闡述這種并不罕見的修飾背后的“難言之隱”,這展現(xiàn)了評價偽滿洲國作家作品時,政治立場、殖民性、藝術價值與文學史意義之間的復雜抉擇。三篇文章選題新穎,史料翔實,論證充分,為偽滿洲國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范式和史料依據(jù),也充分證明了該領域研究的多樣性和前瞻性。
專欄特約主持人:劉曉麗(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曾在偽滿洲國發(fā)表文學作品,并在文壇留名的多數(shù)中國人作家,在1957年開始的“反右派斗爭”中均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之后又在“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中遭遇了殘酷的命運。本稿論及的馬尋在《馬尋小傳》中這樣敘述,“1958年6月被劃為右派分子,撤職,降下6級,留用察看,到農場勞改”[1]。1984年4月,《關于馬尋同志右派問題的復查結論和處理意見的復查的決定》下達,“實際歷經長達26年才徹底糾正了這一個錯案”[1]328-329。他的經歷絕非特異,而是“在滿”作家誰也沒能逃脫的苦難。
進入20世紀80年代,隨著名譽的逐漸恢復,這些老作家們再次執(zhí)筆,寫下空白的偽滿時代的回憶,為當時文化狀況相關的事實提供證言,為究明實態(tài)而作出努力。盡管1910年出生的這些作家們所剩時間并不多,但他們中仍有人憑余生的體力和精力留下了大作。如“文革”中堅持寫作的李克異(袁犀)的長篇小說《歷史的回聲》①李克異的《歷史的回聲》,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于1981年2月,作為遺作出版。小說以沿海州為舞臺,以清末帝政俄國西伯利亞鐵道建設為題材的作品,據(jù)說是構想中的四部作品的第一部,構想中是要描寫包含日本支配時期在內的東北歷史性巨篇。還沒等到單行本完成,1979年5月原稿執(zhí)筆中的李克異突然逝世。,劉遲(疑遲)留下的長篇小說《新民胡同》②劉遲的《新民胡同》,由時代文藝出版社于2001年12月出版。小說以歷史悠久店鋪密集的長春新民胡同為舞臺,描寫了集聚在居酒屋的京劇演員、講談師等百姓的生活,還有日本士兵、特務等登場的緊張的偽滿時代的長春?!缎旅窈纷酝瓿傻匠霭娼洑v了長達10年之久的時間。;還有以非小說形式記錄人生體驗的作家,如田琳(但娣)的《三入煉獄:一個留日女作家的沉浮》③聽聞其原稿,通過諾曼·史密斯(Norman Smith)教授在加拿大出版。,王度(杜白雨)的《日本留學時期文學活動風云錄》④王度(杜白雨)的《日本留學時期文學活動風云錄》,記錄了自己留日時期因有參加左翼文學活動的嫌疑,被日本警察拘留的體驗。受王度先生托付,筆者將其原稿在日本出版。詳見,岡田英樹編著《留日學生王度的詩集與回想錄——“滿洲國”青年的留學記錄》,“滿洲國”文學研究會,2015年7月。。偽滿時期,受日本支配言論不能自由的狀況下,仍堅持執(zhí)筆吐露內心苦惱,揭發(fā)社會黑暗的作家們,在恢復創(chuàng)作自由后,急迫想參與新時代的寫作,力圖通過回憶來補寫自己青春時代的空白。本文通過介紹老作家馬尋(金音)的長篇小說《風雨關東》⑤馬尋的《風雨關東》,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5年2月出版,原題為《失了影子的時代》,執(zhí)筆于1983年,完成于1995年。2005年,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改名為《風雨關東》出版。,嘗試追尋老作家的思想。
馬尋(1916—2012年),本名馬家驤,偽滿時期用過驤弟、金音等筆名。1916年9月24日,出生于遼寧省沈陽市的朱爾屯農村。1930年,入沈陽興權中學,與學友姜靈非(未名)、成雪竹(成弦)等一同出版同人志《南郊》,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1932年,升學進入沈陽第一師范學校,并與上述二位再次組織“冷霧社”,編輯并刊行《民報》的文藝欄《冷霧》⑥《冷霧》為周刊。此專欄還有爵青的投稿。。1934年,考入吉林高等師范學校,學習美術與音樂。1938年畢業(yè)后,連同家族赴任齊齊哈爾女子師范學校(后改為女子國民高等學校),任教音樂、美術、國語。1942年,舉家遷移長春,擔當五星書林出版社的編輯,編輯了《青年叢書》、小說集《滿洲作家小說集》(1944年)等。1945年1月,轉入“滿映”制作腳本。此期間,他出版了詩集《塞外夢》⑦《塞外夢》,益智書店,1941年7月。《朝花集》⑧《朝花集》,大地圖書公司,1943年,未見。、小說集《教群》⑨《教群》,五星書林,1943年11月?!赌翀觥发狻赌翀觥?,大地圖書公司,1944年11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馬尋擔任“滿映”后身“東北電影公司”的制作處長,創(chuàng)作研究室副主任,進入東北畫報社(現(xiàn)遼寧美術出版社)。
《風雨關東》中的“關東”是指關外、東北、東北三省,在日本是指“滿洲”。作品分為序曲、第一部(18章)、第二部(20章)、第三部(24章)、尾聲。各部分都附有短詞,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章回體小說體裁。每一短章都有場面的切換,情節(jié)的展開也很迅速。作品舞臺輾轉沈陽(奉天)、吉林、長春(新京)、齊齊哈爾、大連、鞍山市千山、日本奈良,等等。此外,作品中描寫了學校(如興權中學、吉林高等師范學校),抗日戰(zhàn)場,地下活動,文化界(文學、“滿映”),千山的佛教、道教世界等。
開頭“序曲”章名“弧形火光和球形怪物(沈陽九一八之夜)”,描寫了關東軍向北大營發(fā)射炮彈,爆發(fā)柳條湖事變(九一八事變)的情形?!拔猜暋敝校鑼懥嗽凇懊芴K里號”甲板上進行的日本國代表團的投降文書調印式,即該小說描寫了1931年9月至1945年9月的關東動亂期的歷史巨篇。第一部以沈陽興權中學為舞臺,第二部以吉林高等師范學校為舞臺,第三部描寫畢業(yè)后散落在各地的青年人的活動。可以說是從10歲至20歲一代的年輕人的青春群像。以下介紹該作品的梗概。
興權中學在籍的崔柏、金雨、肖艾(小艾子)是被稱作“大小哥仨”的三人組。崔柏性情耿直又有正義感,接二連三地惹出事件;金雨一個勁兒地作詩,是對政治鈍感的文弱青年;小艾子因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經受不住金錢和晉升的誘惑,墮落為權力的爪牙甚至出賣友人。故事是在與這三人相關的各種人物的登場中逐漸演進的。舒先生、范先生、李鳳岐先生及于天柱技師等愛國人士,計劃趁立頓國連調查團訪問事件發(fā)生地沈陽之時,收集日軍謀略的證據(jù)。崔柏借學友方錐的德國制相機,偷拍沈陽街面日軍的蠻行及日軍貼出的布告等。但是崔柏因街頭散發(fā)的抗日傳單而情緒激動,喊起“打到日本帝國主義,誓死不做亡國奴!”[2]的口號,被日軍逮捕。因為作為事變幸存者的農民霍德厚曾被迫協(xié)助關東軍爆破鐵道,李先生等人即使負傷也保護并陪伴證人,并攜帶其他物證與立頓調查團會面。被引渡至憲兵隊加以拷問的崔柏,因“某位大人物”(方錐、方姝兄妹的父親方思夷,是省主席掌握著實權,偽滿洲國時期被邀請當了民生部大臣)說情被無罪釋放。但是,向立頓調查團提供日軍罪狀的人開始遭到彈壓,崔柏等人逃出沈陽。轉移至長春的崔柏,借用興權中學時代幫助過他住宿的東北軍葛天虎的名字,假裝侍者潛伏在豐豐旅館(關于聚集在該旅館的文化人的交流后述)。同級的江小勃病弱,10歲喪母,由父親江之明(東北軍第7旅團第3營第9連隊長)親手養(yǎng)育大。柳條湖事變之際,因目睹父親所屬的北大營被炮彈擊中的光景,江小勃在狂亂中從校舍的陽臺跌落后骨折。其后,得知父親帶著部下葛天虎、周東山等人突破了關東軍的包圍網,與馬占山率領的游擊隊合流后,小勃便和農民霍德厚一起追隨父親北上。以上為第一部的概要。
吉林郊外的八百垅開設了“滿洲國立高等師范學?!薄T诖?,興權中學的“三兄弟”:辭去豐豐旅館侍者從師范學校中退的崔柏(改名為葛天虎),已經和小翠結婚的金雨,回到故鄉(xiāng)農村的小艾子,三人再次相聚。作為他們的新朋友——蒙古人學生額爾登科塔古(額爾登)、沉著冷靜的林明、來自關東州旅順綽號“二鬼子”的尉遲恭、日本人學生椎名滿、因父親在偽滿當高官而與崔柏對立的佐佐木習一等陸續(xù)登場。在小艾子入學之際,妹妹的丈夫盛文慶因留日時代的恩師佐佐木有三的推舉,當上文教部督學官。因此,在佐佐木兒子習一面前,小艾子抬不起頭,甚至成為反滿抗日活動敵對勢力習一的爪牙。校內成立了通過收聽深夜收音機中文短波,聽取關內或世界消息的收聽小組。此后,該組織發(fā)展為傳讀禁書的“聽讀小組”。而指導該秘密組織的便是崔柏和林明。某個深夜,佐佐木在黑暗中潛入“收聽小組”現(xiàn)場,被崔柏攆出。而承擔下這一連串事件的罪名,被憲兵隊逮捕的竟是尉遲恭。為了抵抗自己被蔑視為“二鬼子”,尉遲恭甘代他人受罪。平巖晴美為大連西崗公學堂的教師,聽說戀人尉遲恭被逮捕的消息,急忙趕往吉林,但被逮捕后的尉遲恭在拘留所立馬被虐殺了。晴美收拾了戀人的遺物,為他在奈良市老家的附近建衣冠冢而回鄉(xiāng)。學友們也學習晴美,在八百垅的山東義園(移住東北后去世的山東省出身者的墓地)的一角為尉遲恭建了衣冠冢,悼念為大義而殉身的犧牲者。另一方面,方姝因父親方思夷背叛民族的行為感到恥辱,又因父親的巧言救出所愛之人崔柏卻反被崔柏所恨,于1936年4月為自己尋求新的天地,選擇了去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留學的道路。哥哥方錐也出于對父親的反抗而離家去了北京。為尋找父親而外出的小勃,作為楊靖宇率領的抗聯(lián)部隊的一員開展游擊戰(zhàn),成長為一名革命戰(zhàn)士,并且在部隊中,與父親江之明再會。父親在馬占山投降后,也一直指揮抗日游擊隊戰(zhàn)斗。此后,受部隊指示回到吉林,改名為江宏濤,與朝鮮族戰(zhàn)友少年樸良哲一起,潛入永茂寫真館指導地下活動。林明、崔柏等與小勃取得聯(lián)絡,開展學園的地下工作,卻被小艾子告密,于是小勃和樸良哲危在旦夕時逃離吉林避難。在高等師范學校,校園內建造了神社,并在神社前開奉納武術大會。進行對決的是崔柏和佐佐木習一。事前小勃與林明,勸崔柏為了不惹風波把勝局讓給佐佐木,而崔柏不以為然連續(xù)刺中對手,擔任裁判的軍人教官柚木龜二郎不認可結果要求重新來。在會場一片騷然中,佐佐木將崔柏“一棍”刺中,比賽結束。此外,作為“漢系代表”在訪日修學旅行報告大會上登臺的崔柏,將準備好的日語原稿讀完后,突然用中文說道:“我是中國人,為什么要說日本話?——我的親人、好友,生離、死別,都離開我而去……”“還我親人,還我好友……還給我,還給我”[2]270,近乎發(fā)狂的呼喊聲以至會場一片騷動。這是因為崔柏就在此前得知父親在東安死亡,受到了打擊,又聯(lián)想起方姝、小勃、尉遲恭等。崔柏事件的騷動還沒平息,三日后的12月24日畢業(yè)式結束,學生們各自去了自己的就職地。以上為第二部的梗概。
在訪日報告會使會場陷入混亂的崔柏,被取消畢業(yè)資格,在教國民道德的須鄉(xiāng)久吉教員家當“書生”。在實施思想感化教育和勞動改造教育的名目下,崔柏被剝奪了所有的學習時間,像男仆一樣被任意驅使。在平巖晴美的援助下崔柏計劃逃往關內,就在此時,須鄉(xiāng)家發(fā)生了火災,崔柏被背上縱火犯的黑鍋,于是從吉林開始逃亡。之后,受到地下共產黨的指導,化身為漁民礦夫從事地下活動。但是,被撫順街上小艾子,還有當上特務中尉的佐佐木習一發(fā)現(xiàn),崔柏從護送車上逃走,更名為弘一法師隱居千山,并與方姝相遇。平巖晴美想幫助崔柏逃脫,在山海關等待崔柏到達的時候,被小艾子發(fā)現(xiàn),并被帶回長春。晴美受父親的命令處于軟禁狀態(tài),又被逼迫與堂兄結婚,于是從家里出走,訪問方姝后逃往千山,與方姝再會的一年后病死。
在對崔柏的愛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tài)下,方姝與留日學生阮迪生結婚。兩人都是以漢奸為父之身。但是,阮因被懷疑與“凌升事件”①“凌升事件”是指1936年4月在興安嶺北省省長凌升(達斡爾人)等4人因“反滿通蘇”的罪名被處刑的事件。有牽連,而和父親阮俊德同時被捕。在嚴刑拷問下,阮得了精神分裂癥。方姝和疾病纏身的丈夫一同轉移至齊齊哈爾,寄身親戚方云亭家中,但阮迪生跌落河中溺水而死。喪失了所有希望的方姝,入千山尼寺,出家為尼。
金雨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齊齊哈爾龍沙的女子國民高等學校。在那里,金雨不僅創(chuàng)作詩歌,還著手寫小說。并將電影腳本《藝人狂夢記》寄送“滿映”并被錄用,其才能得以認可。關于“滿映”時代的金雨,后述。
林明在長春女子國民學校就職,與音樂教師杜娥相遇。杜娥聚集學生組織秘密的青年讀書會傳讀禁書。林明受到地下黨指導者老邱的忠告:
杜娥有愛國熱情,追求進步,是個好姑娘。你們要好,誰能有什么意見呢?——只是,她參加的那個青年讀書會,是友黨的一個外圍組織!
(中略)
這個組織比較龐大,這里的大城市幾乎都有。當然,這是樁有意義的工作。只是,最近有的地方已經暴露的……[2]341
林明接受此忠告后,放棄與杜娥的婚約,在危險逼近的時候,幫她逃往關內,作為衛(wèi)生兵送入平西八路軍。在部隊中,杜娥與方錐相遇。小勃與樸良哲因“三·一五事件”②所謂的“三·一五事件”,是指1938年3月15日,對共產黨和抗日組織進行大彈壓,逮捕387人的事件。被逮捕,李先生也因此事件犧牲。之后的兩人,被送進哈爾濱郊外平房里的“七·三一部隊”。以防蘇軍進攻暴露秘密,兩人被日軍用毒氣殺死。小艾子當上了長春第一國民高等學校的教務主任。但妹妹的丈夫盛文慶,移情于“滿映”演員華燕芬,與小艾子的妹妹離婚在即。面對爭辯的小艾子,盛提出支付精神補償費一千元,并承諾一年后保證提拔他為校長或是視學官,于是小艾子欣然接受了。離婚后的妹妹自殺,小艾子在特務佐佐木的指使下,找到平巖晴美,協(xié)助逮捕崔柏,儼然成了官憲的走狗。
小說中,很容易推測到,作為“三兄弟”之一的金雨的原型是作者馬尋。除了馬尋從齊齊哈爾到長春,最初在五星書林編輯部任職的部分經歷未能在作品中體現(xiàn)外,作品中金雨的經歷幾乎與作者相重合,這一點讀了“關于作者馬尋”的內容后便能認同。之所以將編輯部時代的經歷忽略,可能是作者想著眼于“滿映”內部的描寫。另外,黎瑛在金雨面前,稱贊金雨的詩作:
最近,我看你的詩和過去大有不同了。比如《非常雜草》中那首《看太陽》(順口吟來):
看太陽
是想一看初升的
卻總是看落日
立江邊
聽蛙鳴
……
依我看,這詩既不朦朧也不晦澀,而是一首振聾發(fā)聵之作,很樸素,樸素就美……[2]204
此處介紹的詩,正是金音《吉林詩草》(八首)中的其中一首《看太陽》。這樣看來,小說原型說是決定性的。那么作為自己化身的金雨,作者將他打造為何種青年呢?
金雨對寫詩以外的時局大事,從來是不感興趣的。今天,走在看小勃的路上,聽到顯示侵略者勝利的嚎叫,卻有點不寒而栗了[2]18。
我呢,但愿能做到兩耳不聞世事,一心只寫詩文。莎士比亞的十四行,霍甫特曼的自由體,魏爾侖,李金發(fā)的朦朧,聞一多的格律,這便是我的天地[2]129。
如此描繪出的作者自畫像,與在日本統(tǒng)治下挺身作斗爭的青年相比,無疑是異質的存在。關于金雨的資質,作者如此描寫:
他從高師畢業(yè)任教,應該說是作偽滿洲國奴化教育工具的開始,但他不認為真的能成為這種工具。他非若尉遲恭的凜然大義,葛天虎的大智大勇,林明的嬉笑怒罵,以及椎名滿的恭謹審慎。但他詛咒邪惡,一貫以“哀莫大于心死”自惕,四年八百垅生活,自己心不死,未被奴化,那么,也就不會奴化更年輕的人,使之心死[2]274。
以上是金雨赴任齊齊哈爾女高時,描述金雨決意的部分。因格外愛詩,熱衷于創(chuàng)作,與周圍的勇敢斗爭相比只能是旁觀者的金雨,拒絕出賣良心淪為奴隸,唯獨沒有喪失對未來希望的金雨,這便是馬尋描繪的偽滿洲國時代的自畫像。因此,金雨只能是時代的配角,而俠肝義膽傾情武術的超級英雄崔柏才符合主人公的位置。從興權中學時代到千山的弘一法師,其活躍的經歷中明顯有作者的主觀設置,可以說充滿了表演性。
但作者塑造的崔柏是“魯莽的勇者”,他自問道,“能夠成為像林明、小勃那樣能深思熟慮而又有鋼鐵紀律的人嗎?”[2]286小說通過在偽滿洲國共產黨的抗日史的框架中講述各個人物的成長故事,如自幼懦弱飽受欺負的孩子,在抗日聯(lián)軍中得到鍛煉,茁壯成長的小勃;鄭如壽的熏陶,因雙親從事革命事業(yè),被寄養(yǎng)在伯父家,但中學時受到繪畫教師鄭如壽的熏陶;九一八事變后加入共產黨的林明;以前與尚德(楊靖宇)一起行動,在離開興權中學后,巡回指導各游擊隊,并安排各地地下斗爭的指導者李先生(李鳳岐)等。與此同時,小說中將指導地下抗日斗爭的國民黨表述為“塹壕中的戰(zhàn)友”“友黨”,設置的蒙古人學生額爾登、朝鮮人士兵樸良哲等人的登場,表現(xiàn)出了抗日戰(zhàn)線上的“民族協(xié)和”。
以上是該小說的中心,故事的骨骼部分。但作者馬尋所傳遞的信息并不只限于提示“反滿抗日畫卷”。
雖然金雨未被設定為主人公,但詩人金雨的出場,使得描繪當時的文藝界成為可能。這應該是作者馬尋創(chuàng)作的動機之一。首先從探索登場人物的模型開始。當然,是在意識到虛構的前提下的模型探索。
(一)關于文藝界
1.馮雪非
金雨被發(fā)表在《奉天民報》上的馮雪非的詩《鄉(xiāng)愁》感動,二人決定在《奉天民報》上開設名為“雨雪”的文藝欄,專門編輯詩。馮比金雨長一年,是美術專業(yè)學校的學生。這一點和馬尋、成雪竹、姜靈非組織社團,刊行《冷霧》的事實相一致。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化身“雪非”登場,且《鄉(xiāng)愁》一詩作為姜靈非的作品也是現(xiàn)實存在的。作品中馮因貧困和鴉片中毒而英年早逝,且金音于1943年9月,為悼念30歲早逝的姜靈非留下了《想念靈非》這篇追悼文[3]。大概是歷經了70年的歲月,還想著將英才詩人的夭折記錄下來。
2.伍朗太與黎瑛夫婦
這對夫婦最初登場是崔柏使用假名,裝扮侍者潛身于長春豐豐旅館的時候。伍朗太是該旅館的出資者,日滿文化協(xié)會的理事,雜志《新天地》的主編;妻子黎瑛是作家,并已經出版了小說集《南北街》。如此介紹的話,可以推測出這對夫婦以吳郎(李守仁)、吳瑛(吳玉瑛)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吳郎編輯的是《斯民》,吳瑛的小說集為《兩極》①吳瑛《兩極》,益智書店,1939年。。黎瑛在金雨面前發(fā)牢騷道:“又因為我是女性,多得些喝彩聲,開個什么會總是把我抬出來。有時真感到無聊?!保?]204——這或許是吳瑛的真心話。此處所說的“會議”最有可能是指吳瑛不得已參加的“第一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在這之后,長春的文化狀況主要通過黎瑛之口講述。
3.郗融
在豐豐旅館投宿的旅客中,崔柏最為信賴的是作家郗融。當他傾吐煩惱,思考進入以奴化教育為目的的吉林高等師范學校是否有意義時,郗融鼓勵他“以敵之矛攻敵之盾啊!”[2]106。此后,郗融被長春警察逮捕,并成功脫獄。背著須鄉(xiāng)家縱火事件的“黑鍋”逃跑的崔柏,與在沈陽街從事地下活動的郗融相會,并從他口中聽說了脫獄的經過:被警察拘留的郗融,與作家柯東、W一同被押往資料室。特高科的老大大冢大尉命令他們檢閱書籍和雜志——揭發(fā)反滿抗日思想。他們暗地遵循“拋出老的,保護新的”[2]371的原則,開始檢閱資料,郗融則鉆了監(jiān)視的空子成功逃脫。
此越獄劇情與李季風的經歷是有重疊之處的。季風因“一二·三○事件”被逮捕后成功越獄,但又被警察再次逮捕,并和獄友作家關沫南、王光逖一同被命令檢閱文藝雜志。三人商量后一致秉著“保護新人,揭發(fā)老手”的原則,將檢閱結果整理后上交。但由于季風成功鉆空逃脫,該檢閱工作被中止了②關于李季風的越獄事件,參照拙論《首都警察的特務工作實態(tài)》,《續(xù)·偽滿洲國文學》(《·文學にみる「滿洲國」の位相》研文出版,2013年8月。。李季風的兩次越獄震撼了長春街,為大多數(shù)人所知。但是關于檢閱的詳細描寫,是馬尋于80年代才融入創(chuàng)作中的。并且,將王光逖取其姓的首字母W代替,或許是因為考慮到王在戰(zhàn)移居臺灣的緣故吧。
那一篇篇犀利的雜文,宛如一通通激情的戰(zhàn)鼓,呼喚彷徨的青年;又像一把把匕首,剖割黑暗的社會。文章激勵青年勿因苦悶而自棄,努力充實自己,自能從迷霧中透見霞光,在艱辛里尋出生路。為了能夠發(fā)表,文章難免迂回晦澀,但那思想卻是明白的[2]105。
這是崔柏從白蒂手中借了郗融最近出版的雜感集,讀完后發(fā)表的感想??梢哉f這是依據(jù)李季風雜感集《雜感之感》③李季風《雜感之感》,益智書店,1940年12月。的內容而寫的評語。
4.田庚·賈寧·商之子
以下是黎瑛對金雨講述的長春的文學狀況:
長春文場有人給分成兩派:以賈寧、商之子為首的“文思”派和以田庚為首的“文采”派。前者主張筆和紙,也就是寫和?。缓笳咧鲝堗l(xiāng)土文學。“文思”派兩位主要人物和日本人打得火熱。“文采”派是民間人士,時時擔心遭暗算。
賈寧呢?有人認為他是日本人派在文化人中的特務。又聽說,商之子原在華北從事左翼文學活動,后被通緝,他和賈寧日本話都是特等,文章呢,各有千秋吧。
賈寧被稱為鬼才,商之子的雜文一個勁兒模仿魯迅。
田庚認為商之子的小說是失了味的鹽!可是,商之子說:田庚的小說,是素材主義[2]205。
黎瑛描述的長春文壇的狀況,和80年代后研究的關于鄉(xiāng)土文學論爭的框架正相吻合。即古?。ㄉ讨庸哦∈褂眠^“史之子”的筆名)和爵青(賈寧)為中心的《藝文志》派,與山?。ㄌ锔蕉”久簤舾橹行牡摹段倪x》《文叢》派的對立與抗爭。爵青是特務的傳言得以確認,古丁在北京大學學習時,參加北方左翼作家聯(lián)盟,被逮捕后變節(jié)也是事實。但比起對商之子,黎瑛對賈寧的評價更為嚴厲:
我認為,他們兩位都被日本人所利用,也都在利用日本人。商之子徘徊在十字路口,賈寧卻已落入陷阱中了?!獌扇孙w揚跋扈,目空一切,文人無行嘛[2]205-206!
作者意在表達對《藝文志》派的古丁、爵青的嚴厲批判,和對山丁(田庚)的好意,并強調了吳郎夫婦和金音的密切聯(lián)系:
田庚近年來,除和伍朗太、黎瑛夫婦編輯《文采》大型叢刊外,還主編不定期的《詩刊》。金雨的長詩《江上夢》就刊于《詩刊》第二期,整整占了一期篇幅[2]375。
將此與現(xiàn)實相對照的話,《文采》可以視為現(xiàn)實中的《文叢》,《詩刊》是《詩季》,長篇詩《江上夢》是金音的《塞外夢》來閱讀。這首長篇詩是金音的代表性詩作。
5.豐豐旅社
此外,還有一些可作為證據(jù)的細節(jié)。崔柏假裝侍者潛伏的長春豐豐旅館,是伍朗太、黎瑛夫婦相遇的地方,是觀察很多投宿的文化人的場所。關于這家旅館,有這樣的描寫:“三馬路路口”處,特色是有很多老???,“一是‘文化人’多(文化人這個稱呼,當時頗為流行),故被稱為‘文化店’;二是打官司的人多,又曾叫它‘官司店’”[2]93。另外,與吳瑛交好的山丁留下這樣的回想:
我常常去吳瑛家,她家在西三馬路的入口福峰旅館二樓。(中略)她家就像“文藝沙龍”,在那兒大家一邊討論,一邊定期、不定期地刊行讀物,編輯叢書[4]。
再列出一個決定性的證據(jù)。柳書琴、蔡佩均兩位學者于2009年訪問馬尋,進行訪問調查后將馬尋的口述筆記整理發(fā)表了。其中,馬尋描述了從齊齊哈爾到長春時的情形:
1942年,我攜妻兒一家人到了長春,最初住在作家吳郎、吳瑛夫婦投資的福峰旅社,找到住處后才搬離[5]。
豐豐旅館毫無疑問就是以福峰旅館為原型的。
6.“滿洲文藝家愛國決起大會”
第二十章描寫了聚集了包括“日系”“滿系”在內的多數(shù)的文藝家,召開“滿洲文藝家愛國決起大會”的場面。以下是參加大會的金雨所見的大會風景。
商之子以“滿系”作家總管身份,用特等日本話哇啦哇啦致辭后,另一個“滿系”作家次總管賈寧,用次特等日本話哇啦哇啦作了長篇發(fā)言。(中略)
低頭默坐在一角的金雨,恨不得變成個耳聾目盲的白癡。
——哀莫大于心死!金雨心里這樣反復地叫著,對自己,也對會場每一個和他相同處境的人[2]402。
黎瑛被事先指定作為作家代表上臺發(fā)言。發(fā)言稿是伍朗太擬就、商之子審定的。全篇充滿了介乎通不通之間的日語。黎瑛總算糊里糊涂地照本宣科念完下臺了。黎瑛汗流浹背,癱在座位上,再沒有抬起頭來[2]403。
該大會的模板應該是1943年12月4至5日,即“大東亞戰(zhàn)爭二周年”之際,由“滿洲藝文聯(lián)盟”主辦的“全國決戰(zhàn)藝文家大會”。的確,吳瑛代表“文藝”發(fā)表了意見,但是沒有看到古丁、爵青致辭的記錄。古丁作了“全聯(lián)”與“第二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報告①關于《全國決戰(zhàn)藝文家大會》,《藝文》(日語)創(chuàng)刊號1944年1月和《藝文志》(中文)第一卷第三期(1944年1月中)刊載了其記錄。。
該大會結束后,參加大會的17名中國人作家被召集開座談會“怎樣寫滿洲?”古丁作為司會全權主持了會議,爵青展開雄辯,其他參加者包括馬尋(金音)也被迫作了發(fā)言。想必作者將兩個會議的場面進行合體后,刻畫出支配文壇的古丁、爵青的形象。
7.兩名鴉片中毒者
通過黎瑛的話、金雨的體驗,作者對《藝文志》派的古丁、爵青展開了嚴厲批判?;\罩在偽滿洲國文壇的氣氛,或許就是這樣。批判“藝文志”派的急先鋒——山丁,更嚴厲地譴責古丁、爵青。以下便是金雨與田庚對話的場面:
你是很有才華的,金雨。
若說才華,我遠比不上當年的馮雪非,也比不上現(xiàn)在你們長春的賈寧。
別提賈寧了,寡人有疾,寡人有癮,抽上大煙,把柄就握在日本人手里了。做人沒有一點骨氣,不如一條狗!
金雨感慨萬端:兩個大人才,一雙癮君子。馮雪非昨天死了,賈寧呢?金雨對兩人的墜落深表惋惜[2]375。
此處作為對賈寧的批判材料,使用了暗示其“鴉片中毒患者”的詞語。同樣,馮雪非的死因也歸為鴉片中毒。雖說是虛構的作品,但在一定程度上,小說的人物是特定的,作者將兩人設定為鴉片中毒的患者應該也是有證據(jù)的。但是,筆者還沒有找到印證小說真?zhèn)蔚牟牧?,這將作為筆者今后的研究課題。
(二)關于電影界
因為金雨轉入“滿映”,因此對電影界作一定的記述也成為可能。在電影界也做一個人物原型的探索。
1.汪策與妻子郭敏
關于汪策,小說中這樣描寫道:從話劇團的演出家到“滿映”電影監(jiān)督,“汪策在滿映和一些同好,組織了戲劇研究社,從日本、上海各地搜集進步戲劇書刊,還組織上演過改了劇名的阿英的劇本《群鶯亂飛》,終于被捕?!保?]369汪策在“滿映”結束了自己悲壯的一生:
審訊時,他受到敵人的百般折磨和侮辱,過了不久,他說:士可殺不可辱。他頭撞暖氣片,流血過多致死[2]368。
這應該是以王則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王則向“滿映”提出辭職電影監(jiān)督一職,逃往北平,但因探訪妻子回“滿洲”時,被逮捕后遭到毒殺。因此,金雨謀得“滿映”職位,來向他打招呼的女演員郭敏,應該就是王則的妻子張敏:
田庚領金雨來到家屬宿舍郭敏大姐家里。這郭敏,原來是汪策的遺孀。她和父母同住,身邊還有個汪策的遺腹子。郭敏是個溫柔大方,為人正派的擅長扮演老太婆的演員[2]384。
這樣的記述,與以演技派著名的張敏的實像幾乎不謀而合。
2.黃學謙
制作處長黃學謙作為被大多數(shù)“滿系”腳本家厭惡的“二鬼子”而登場:
人們討厭他的有三:一是滿口關東州的怪腔怪調;二是他在日本留學時娶個日本老婆;三是他動不動就給你個“國策”主題,讓你寫出劇本來。最后一條是最大的討厭[2]382。
這應該是以姜學潛為原型的。姜有日本留學的經歷,并與日本女性結婚。姜在協(xié)和會工作的時候,受到甘粕正彥賞識,因此在“滿映”活躍,最后爬上制作部次長的位置。雖有被警察逮捕的經歷,但由于甘粕的活動被釋放。他是國民黨員,在“滿映”被接收時,作為與共產黨對決到底的人物,在中國不受好評。據(jù)說姜于1947年4月,共產黨進入長春城之際自殺了。
3.華燕芬·章天紱·楊柴
作品中描寫了金雨與著名女演員華燕芬會面的場景。盛文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與小艾子的妹妹離婚,最終釀成了自殺事件。她口口聲聲說“我是個獨身主義者!”[2]383田庚說,想與她結婚的男人有很多,是艷聞較多的女演員,金雨則對這個“妖女”避之唯恐不及??紤]到作者在參考原型時,也使用了真人的一部分實名,因此原型很可能就是季燕芬。她和張敏一樣,是“滿映演員訓練所”的第一期生,是當時很有人氣的演員之一。
臺灣出身的監(jiān)督章天紱應該是指張?zhí)熨n。他于1909年出生于福建省漳州市,原籍為臺灣,是腳本家也是為數(shù)很少的監(jiān)督之一。與日本人合作創(chuàng)作國策電影腳本的楊柴,雖難以斷定,但有可能是指張我權。他曾用熙野的筆名與八木寬·長博司組合創(chuàng)作過腳本。
4.腳本家的實態(tài)
田庚告訴金雨關于腳本家的生活,說是只要向制作處長匯報過,在自家執(zhí)筆創(chuàng)作也是可以的。每周只需出勤一回,鑒賞外國電影,和大家侃侃后便可散會。
這便是山口猛指出的“作為國策公司對時間嚴守的滿映,可是其制作部,特別是腳本相關的因工作特點,卻未必要求人員到公司辦公。雖然以此為借口偷懶的同僚也有”[6],這便是腳本家職場規(guī)則的依據(jù)。但是,就“偷懶的同僚”,中國人方面也執(zhí)有一詞。田庚接著上面的說明,這樣說道:
“滿系”腳本員想要自己的腳本拍成片子,那比登天還難。即使你嘔心瀝血,寫出個你自己認為滿不錯的東西,也會讓“日系”腳本員七改八改,改成你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四不像。況且,有誰不要臉寫“國策”腳本呢?這樣,日子久了,“滿系”腳本員心照不宣,個個自宅執(zhí)筆。拿滿映的錢,干自己的活。大家寫小說,寫詩……就是不寫腳本[2]385。
可以說,這反映了在“滿映”的“滿系”腳本家的一部分立場。但是,作為腳本家,存在著自食其力的中國人,特別是古裝片的腳本,是中國人獨自的舞臺。古裝片第一作《龍爭虎斗》(1941年)便是姜衍(資料中多以為是姜學潛的筆名,正確的應該是杜白雨的筆名)的腳本,獲得了好評。山丁也以梁孟庚的名字創(chuàng)作了《巾幗男兒》《歌女恨》的腳本并被拍攝成電影。
金雨也被布置了以“勤勞奉公”為主題創(chuàng)作腳本,但并沒有找到金音完成腳本的痕跡。
作品中出現(xiàn)了幾個有良知的日本人。在描寫這一時代的作品中,出場的日本人一般都是積侵略者殘忍于一身,被定型化了的日本人。但馬尋卻嘗試描寫了貼近中國人,并暗中支持中國人抵抗的日本人。
以下,平巖晴美訪問在吉林國民高等學校工作的椎名滿,在小食堂邊吃午飯邊交談的情形:
我們日本人在這里做了些什么?善良的青年,硬是被折磨得死的死,瘋的瘋,半死不活的……我來吉林,坐在火車上,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我覺得每一樣罪過,都有我一份兒。
我有時候也有你這個念頭,覺得日本在中國干的每一件壞事,都和自己有關。但是,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所有的罪過沒有你的份兒,也沒有我的份兒。但是,在中國老百姓眼里,哪一個日本人不是壞蛋?我剛才到八百垅山東義園去了,那窮孩子小牛說:日本小姐怎么和中國學生——交朋友?……
平巖晴美激動地說下去:“報上說南京成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了,我們的軍隊已經占領了武漢三鎮(zhèn),我認為,占領全中國也不意外,但是那以后呢?那以后的以后呢?……”
“晴美小姐,我們還是不談這些吧?!弊得麧M四下望了望,輕聲說。
平巖晴美似乎沒有聽到椎名滿的話,又說:“也許有一天,我們日本人誰也做不成中國人的朋友!”
我但愿有一天,我們都能公開的、大大方方地成為中國人的朋友[2]324。
晴美的戀人尉遲恭受拷問被虐殺,她本人也是協(xié)助崔柏等人抗日的女性。椎名滿,父親曾經參加日本的左翼文學運動被逮捕,滿16歲時死于獄中。
以下場面描寫的是剛抓住崔柏又讓他逃跑的警察,喊出相關人物進行審問,以搜集崔柏的罪證。而被抓的日本人的證言如下:
阿部良:“葛天虎是個人才!我一生最愛人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一樂也?!堑模挪恍庞赡?。”[2]415
并且對莫須有的嫌疑,日本人一一作了反論并這樣說道:
我是個日本人,是個科學家,一個深愿有些成就的生物學者。我是天皇陛下的臣民,縱令不是最忠良的臣民,也絕非滅絕人性的劊子手……一切酷刑只能摧殘我的肉體,圣化我的心靈;莫須有的陷害,只能暴露你們的殘忍和空虛[2]416!
椎名滿:“崔柏是個愛國者嗎?回答是可以肯定的。正如你們提醒過我的一樣,我父親也是個愛國者。愛國有什么可以責備的呢?至于我,不過是一個愛國者的同情人而已。……是的,盡管是同情,卻沒什么幫助。這恐怕是我一生的憾事了。”[2]417
阿部是高等師范學校的教員,雖對政治保持著距離,但有不失作為學者矜持的硬漢一面。作為憲兵隊調查的場面雖有含糊之感,但確是描寫了擁護崔柏的日本人像。
在偽滿洲國,顯然存在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以軍事力量和政治權利為背景的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的構造。但是,就百姓(相對于國策比較自由的人)階層而言,超越民族之墻而相互了解而努力的日本人確實是存在的。但是,這樣的“日中交流”的取材仍是困難的。盡管如此,馬尋創(chuàng)作的有良知的日本人形象的小說,除此之外還有兩篇:一篇是1979年執(zhí)筆的《遠方的鄰居》①馬尋《遠方的鄰居》,《當代》,1980年第2期,前揭《馬尋文集》所收。。1937年冬,赴任龍沙女子中學校的音樂教師梁有聲,與同僚酒井健結為親交。酒井大膽地批判時局,對學校當局毫不客氣地吐露不滿。梁雖然與酒井產生共鳴,卻因感到危險而避開了毫無顧忌的交往。以下的會話便顯示了酒井與梁內心的偏差:
“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蔀榕笥涯??我們是同時代人,我們都有良知良能,都有共同的愛好,我們都是人海中的小魚小蝦,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杂勺栽诘卦谝粔K兒遨游呢?……”
“……”
“也許你在想,不知什么時候,你會被我出賣,你受苦,而我卻逍遙法外!”
(中略)
我說:“我愿意做你的朋友,不過,我是沒出息的人,讓我們做個不問政治的朋友吧!”
酒井,酒井突然哭泣起來了[7]。
某日,梁有聲將從日本留學的友人那兒得到的在上海、日本出版的“進步雜志、新刊小說、詩集”的一部分借給女學生,因此被憲兵隊逮捕。因為她們在學園內成立了“文學之友”的地下組織,進行反滿抗日活動,而酒井和梁則被當作她們的指導部。酒井因在獄中受到拷問,身體殘疾被送還日本。對酒井被逮捕拷問事件一無所知的梁,在日中邦交恢復后,從酒井的遺族那兒得知,他擔心梁有聲的安危。為了和他成為親交留下了《心哪,飛向那遠方的鄰居住》的手記。
另一篇作品是《奇葩——香田淳子的愛情》②《奇葩——香田淳子的愛情》,《春風文藝叢刊》,1980年第2期,前揭《馬尋文集》所收。。以龍沙女子中學的音樂教師梁有聲聽聞的,以日本人女性香田淳子的多舛命途為中心。淳子是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部教授香田清張的妹妹?!爸袊母绺缃憬銈兪菬釔圩约簢业娜?,是值得同情,值得幫助的!”[2]289這樣的清張教授,積極支援譚國煥、丁淑云等留學生們的地下活動。同班的方啟先,也受其影響走近運動。另一方面,每天無憂無慮對政治不上心的淳子,開始傾慕大學入學考試為自己補習的啟先。在留學生的政治活動被嚴格監(jiān)管的情況下,方啟先寄給友人的《義勇軍進行曲》①日本稱《義勇軍行進曲》,1935年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抗日歌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國歌。的樂譜被潛伏在校內的間諜發(fā)現(xiàn),一舉被揭發(fā)。淳子得到允許與受拷問精神異常的啟先見面,她按照憲兵指示想說服啟先寫下自白書,稱自己愛“滿洲國”。啟先極其憤怒完全喪失了理智,撲向淳子要勒死她。
精神異常的啟先被返送龍沙后,淳子從日本來看望他。淳子對梁有聲講述時帶著自責的語氣。
我做了最難容忍的蠢事!我成了法西斯的幫兇,我無異在迫使一個正義志士變成無恥的叛逆[8]。
最后淳子在睡著的方啟先身旁服毒自殺。
此處登場的梁有聲、金雨很明顯就是指馬尋。通過“有良知”的日本人形象傳達的信息只有一個,即在民族對立的殖民地國家,男女之間的愛情(尉遲恭和平巖晴美、方啟先與香田淳子),或者朋友之間的友情(崔柏等人與椎名滿、梁有聲與酒井?。┑某闪⑹呛蔚戎щy。有時會因為暴力被割裂,有時因不能理解相互的心情不能填埋雙方間的溝壑。但是作者馬尋執(zhí)著于描寫想要真誠地跨越民族間壁壘的日本人。在偽滿洲國,這樣的日本人或許是“奇葩”。
在有等級有歧視的社會,真心想要理解中國人的日本人在馬尋的記憶里深深扎根。他回憶起沈陽師范學校時代所敬愛的日本人教師時說道:“這位老師讓我了解,日本人的好壞不可一概而論?!贝送猓瑢τ诩指叩葞煼秾W校有很多日本籍教員,他說道:“可略分為兩派,一派專注于學術不問政治,另一派好調查學生的思想。這部分經歷我也將之寫入長篇小說《風雨關東》中了?!保?]292憑借這樣寶貴的記憶,馬尋創(chuàng)作了平巖晴美、椎名滿、酒井健、香田淳子,以及阿部良等日本人形象?!拔业赣幸惶?,我們都能公開的,大大方方地成為中國人的朋友!”[2]299馬尋強烈地期待這一時代的到來。
從作者經歷也能看出,馬尋在師范學校學習音樂和美術,在女高還負責教授這些科目。作者的音樂造詣很深,該小說中還插入了當時流行的歌謠曲。留日女學生方姝,在若草山散步時,一位喝醉的中年男子用沙啞的聲音唱道:
跨過大?!『C?/p>
跨過高山——尸橫郊野[2]207
寫完歌詞的開頭部分又附加道:“對此厭惡已極的少女,但愿她的耳朵失靈。她急走幾步”。無疑這是模仿自《萬葉集》中大伴家持的歌《海行かば》(信時潔作曲1937年)。
かへりみはせじ(決不回首后退)
這首歌作為準國歌,在收音機播放“玉碎”新聞之前必定會播發(fā),是日本人無人不知的軍歌。
此外,緊接著登場的是一位唱著“連少女的同學都會唱的《九段坂》”的老年女性。這首歌歌詞:
從上野車站來到九段坂
我心情急切,有路難辨
我手扶拐杖,走了一整天
來到九段坂
我來看望你呀,我的兒[2]207-208
這首應該是石松秋二作詞,能代八郎作曲的《九段之母》(1939年5月)。原文如下:
勝手知らない焦れったさに
聽到這兩首歌的方姝感慨道:
那中年男子唱“視死如歸”,這老婦人哼“為你高興”,把替窮兇極惡的軍國主義者當炮灰視為無上榮耀,難道這不是出悲劇嗎[2]207-208?
由此可見,作者不但理解這首著名歌曲的主旨,還記得在《九段之母》之后,有這樣一段歌詞“こんな立派な御社に/神と祀られ勿體なさよ/母は泣けます嬉しさに”(犧牲后能在這樣偉大的神社里,像神一樣被供奉的待遇,母親因欣喜而流淚),“が鷹の子生んだ樣で/今じゃ果報が身に余る”(如鳶鳥生出雄鷹一般,無上光榮)。置身于偽滿洲國的中國人,對戰(zhàn)時傳唱的軍歌也是耳熟能詳②記憶中戰(zhàn)時,日本國內軍歌通過無線電放送、學校教育浸透到國民中。那在偽滿洲國,日本的軍歌是以怎樣的形態(tài)傳播的呢?不但是日本人,就連中國人也對軍歌耳熟能詳嗎?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研究課題,現(xiàn)介紹一則資料。東方國民文庫的其中一冊《滿洲國民歌曲集》第一輯(藤山一雄編滿日文化協(xié)會1939年2月20日)。該書由國務院總務廳官星野直樹的作《序》,收錄了111曲歌詞與樂譜(令人驚訝的是開頭為《君之代》,第二首才是偽《滿洲國國歌》)。除了在偽滿創(chuàng)作的日語、中文歌外,還采錄了《愛國行進曲》《軍艦行進曲》(軍艦マチ)《婦人愛國之歌》等有名的日本軍歌。此外,還有在本小說中出現(xiàn)的《荒城之月》《埴生之宿》。馬尋作為齊齊哈爾女子師范學校的音樂教師,很可能得教授這些歌曲。,可以說馬尋通過將這首歌寫入作品,巧妙地刻畫了被染上戰(zhàn)時色彩的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和心情。
作為作品論,本論在結構上顯得有些沒有條理。該小說是以贊美崔柏為中軸的青年們不屈斗爭和哀悼其中犧牲的人們的“反滿·抗日畫卷”為主題的作品,而對“‘滿洲國’的文化界”和“日本人的登場”分析的內容是作品的支流。對主流還停留在介紹(較詳細的梗概已經列示出來),而熱衷于支流是研究者的興趣。在虛構的小說中尋找研究課題,可謂是作品論的“邪道”。筆者偏要踏上這條“邪道”,是因為想從作者馬尋留下的“遺囑”中,汲取筆者所能看到的內容作為研究課題。本稿中未能展開的,如作品中的尉遲恭和黃學謙被稱為“二鬼子”。眾所周知,中國人暗地里喊日本人為“日本鬼子”以表輕蔑。在偽滿洲國,對關東州在住的中國人表示輕蔑,將其視作日本人的“弟分”而稱呼其為“二鬼子”。內海庫一郎的回想中也提到“‘二大伯’是日本人的綽號,‘三叔’是指朝鮮人,‘金大哥’是指金州(旅順、大連)的大哥。這三者便是所謂的偽滿洲國政府?!保?]雖表現(xiàn)上會有不同,但對關東州出身者存在蔑視是事實。筆者曾使用“大連意識”和“新京意識”的項目,論述了關東州在住的日本人及“建國”后“渡滿”的日本人之間,對“國家”建設和國策的認識感受到的差異[10]。如馬尋與內海指出的,正好與此相反的是中國人。即至偽滿洲國成立的20多年中,作為日本租借地的關東州在住的中國人,對日語感到親切,與日本文化共存。對同胞的感情,通過“二鬼子”“金大哥”的蔑稱表現(xiàn)了出來。這樣的文化風土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世界有怎樣的投影呢?這也是筆者從這篇小說中汲取出的研究課題。
[1]馬馳.馬尋小傳[M]//馬尋文集.北京:求真出版社,2009:328-329.
[2]馬尋.風雨關東[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5:54.
[3]金音.想念靈非[J].藝文志,1943(11)(創(chuàng)刊號):98-108.
[5]柳書琴,蔡佩均整理,馬尋口述.從“冷霧”到《牧場》:戰(zhàn)時東北文壇回眸——馬尋訪談錄[J].抗戰(zhàn)文化研究:第4輯,2010(12):294.
[6]山口猛.幻のキネマ滿映——甘粕正彥と活動屋群像[J].平凡社,1989(8):141.
[7]馬尋.遠方的鄰居[M]//馬尋文集.北京:求真出版社,2009:315.
[8]馬尋.奇葩——香田淳子的愛情[M]//馬尋文集.北京:求真出版社,2009:299.
[9]內海庫一郎.酒友古丁追想[M]//岡田英樹.文學にみる「滿洲國」の位相.東京:研文出版社,2013:390.
[10]岡田英樹.大連イデオロギと新京イデオロギの相克[M]//文學にみる「滿洲國」の位相.東京:研文出版社,2000:8-24.
Historical M em ory and Narrative of Bildungsroman——A Study of M a Xun’s The Vicissitudes of the Northeast
HidekiOkada1,Deng Lixia2
(1.Departmentof Literature,Ritsumeikan University,Kyoto Japan 6038341;2.Branch of LiteratureDepartment,Ritsumeikan University,Kyoto Japan 6038341)
In ManchukuoMa Xunwrote poetry and novelswith the pen name Jin Yin.He stopped writing after the collapse of Manchukuo because he was accused of“member of the rightists’camp”and“writer for the Bogus Manchukuo”.In the 1980s,Ma Xun resumed writing through the restof his life after his reputation was restored.The novel The Vicissitudes of the Northeast(Feng Yu Guan Dong)is based on the writer’s personal experience of the Manchukuo period and focuseson Anti-Manchukuoand anti-Japanesemovements.The novelportraysa group ofyoung peoplewhoweredevoted toapersistentstruggleagainst theauthority.Ma Xunwrote thenovel in order to fillup thisvoid and tomourn thosewhose life hasbeen sacrificed.Although it isa fiction,itdepicts the cultural terrainsofManchukuo that thewriterhasexperienced and providesvaluable testimony forManchukuoscholars.Furthermore,thenovel features several conscientious Japanese characters who in fact promoted the anti-Japanesemovements that the young people were involved in.Such characters are rarely seen in other novels.Nevertheless,the author seems to believe that in colonialManchukuo,itwasextremely difficult tohaveany true inter-ethnic friendship and communication.
Ma Xun;Jin Yin;The Vicissitudes of the Northeast;Manchukuo
I206.6
A
1674-5450(2016)04-0001-010
2016-04-20
岡田英樹,男,日本京都人,日本立命館大學名譽教授,主要從事偽滿洲國文學研究;鄧麗霞,女,江蘇常州人,日本立命館大學日本近代文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日本近代文學、偽滿洲國時期日系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詹麗 責任校對:趙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