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我的眼睛?!鼻喱帗u著頭,眼前是稠墨一般的黑暗,如無聲息的海淹沒一切,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她伸手去觸碰雙眼,卻在觸到眼上縛著的層層紗布時,感到巨大的痛楚襲來,仿佛來自最深的腦髓中,卻比不了心里那片巨大的恐慌更讓她失措。
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
她無助地痛哭,卻連眼淚都沒有,只有更難忍的痛楚,世界仿佛坍塌了,剩下的唯有漫無邊際的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雙溫暖的大掌覆上她的肩,有溫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沒事的,一切會好起來的,我會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p>
這聲音那樣熟悉,可任她在腦海中如何搜尋,都尋不到半分蹤跡。
下一刻,她的手被那人捧住,那雙手的熱度不斷傳來,仿佛這世上唯一的溫暖。
那人將她攙起來,一步步向前走:“跟著我來?!?/p>
腳下的路有些熟悉,她小心翼翼地跟著那人,直到到了一處大約是露臺的地方,他扶著她一同坐下,耳畔唯有風(fēng)聲,天地間一片寧靜。
“昨日你說要出來賞月,今日月色甚好?!彼麑⑺氖咒伷?,讓她雙手攤開,如掬了滿手的月光,帶著笑意輕輕道,“現(xiàn)在月光都被你捧著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記憶似乎有些蘇醒,仿佛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同他坐在這里。
“是什么聲音?”她突然驚慌著問,或許是失了雙目,聽覺便更加突出,腳下那“撲通”聲也異常清晰。
“是蓮葉下的魚,它們就在你腳下。”
“魚……”她驚訝地問,“我們的腳下是水池?”
“還有無數(shù)的蓮葉,有蓮花已開了苞,底下還有錦鯉……”因為她不能親眼所見,故他將眼前的一切都盡量細致地描繪出來,月下的池水,池水上的蓮葉,蓮葉下的魚……
“它們都圍到你腳下,這些日子跟你都熟了?!?/p>
也不知是不是為哄她開心,說得那些魚兒都通了人性似的。可她還是笑了出來,那些月色水光,蓮葉鯉魚,都如一幅畫在眼前緩緩鋪開,如親眼所見一般。
他的聲音帶著暖意,輕聲喚:“綾兒?!?/p>
她聞聲微怔,只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怕他會拋下自己。
卻聽得他繼續(xù)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看清,沒了眼睛并不是失去了一切,你還有許多,你還有我。”
2
青瑤睜開雙目時,殿內(nèi)只點了幾盞燈燭,待看清眼前情形,她這才確信,方才失去雙目的恐懼只是一場夢。
她掃了掃殿內(nèi),這絕不是扶月宮,擺設(shè)與器具明顯不是南淵慣有之風(fēng)。
她試圖喚起之前的記憶,卻只覺得頭痛欲裂,殿內(nèi)有幽幽的香氣縈繞,香味令腦子更加昏沉。
這香有問題,使她神思難以凝聚。
她腦海中最后能抓住的畫面還是在扶月宮里,她如每日一般去重云殿,獸頭鼎里有裊裊白煙升起,被重重垂下的紗簾隔住,殿中立著一塊巨大的插屏,云蒼正從插屏后走出來,告訴她今日祭祀一切如常。
再想回憶更多,腦中便如有根根銀針刺入,她試圖催動內(nèi)力卻只覺身體一片綿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四下環(huán)顧,從不離身的流光劍卻不知去向,她強撐著向外走去,卻驚動了殿外的宮人,內(nèi)侍婢女皆涌進來,試圖攔下她。
“姑娘,您身子不好,不宜走動?!?/p>
她只不理,雖無內(nèi)力,可到底是劍宗傳人,何況這些人似乎也不敢動她,讓她閃躲之下就跑了出去。
一路踉蹌前行,月色明亮如在白晝,照著被花草掩映的小徑,這景物竟有幾分熟悉。等她奔到盡頭,便明白了為何那些人方才沒有強行將她攔下。
眼前的夜色中是望不到盡頭的水面,在月色中銀波粼粼,如有萬頃。
這是一座湖中之島。
身前是一方水榭,她恍恍惚惚走進去,卻赫然發(fā)現(xiàn)水榭前的湖面上白蓮開遍,數(shù)只紅尾的鯉魚在水下游動,同夢境中的場景極其相似。
“神使大人想起什么了嗎?”有女子聲音在身后響起。
回身,便見身后那個一身紅裙的女子,額上一點朱砂,艷麗而妖異。
這女子她自然認得,蒼梧赤巫教教主,姒音。
蒼梧靠近西涇的南楚,與迦月歷來形如水火,只是不似扶月宮掌控著整個迦月的政教,赤巫教在蒼梧雖是國教,卻只是蒼梧王掌權(quán)的工具。
記憶隨姒音的出現(xiàn)清晰了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為何身處于此。
這里的確不是扶月宮,而是西涇南楚的太極宮。
不久前宮中密探遞回消息,失蹤已久的扶月三大圣物之一的月魄在南楚出現(xiàn),南楚歷來與蒼梧國關(guān)系甚密,自然不會將月魄歸還,可能救迦夜的,卻唯有月魄了。
無奈之下,她決定親自帶人來尋回。
自從祭司迦夜閉關(guān)后,長老理國政,她與右神使云蒼共掌教中事務(wù),這樣的事本不該由她親自前去的,云蒼也極力勸阻,她卻一意孤行,沒想到南楚已與蒼梧聯(lián)手,早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等著她來。
她還未開口,就見姒音轉(zhuǎn)過頭去,朝身后道:“看來她真是絲毫都記不得您了,陛下?!?/p>
話音落,她身后的陰影里有一人緩緩走了出來,身著赭色蟒袍,那上頭的章紋及姒音的稱呼都泄露了他的身份。
南楚的皇帝陛下——慕如鈞。
這本是一張陌生的臉,可青瑤看著他,腦中便有鈍鈍的疼痛傳來,像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他卻笑了起來,明明是回答姒音,卻只看著她道:“沒有關(guān)系,只要她回來了就好。”
3
夜里的扶月宮,清冷更甚白日,寂靜之中,有“桀桀”聲劃破黑夜,清晰刺耳。
那是扶月宮所養(yǎng)的夜梟乘月飛回的聲音,也表示自南楚傳來的消息到了。
云蒼步出重云殿,石階下有白衣侍從疾步趕來,雙手奉著銅盤,將盤中信箋呈上。
他展開那小小紙卷,卻在看清所寫的內(nèi)容時如遭雷擊。
“去將幾位長老請到重云殿,立刻!”
那侍從臉上也現(xiàn)出驚愕之情,當初扶月宮是長老議事制,迦月國政及扶月宮事務(wù)皆由祭司主持長老們共同決議。可自從迦夜大人登上祭司之位,在其手腕下長老們的權(quán)利被削得所剩無幾,最后甚至被架空而空有虛名再無實權(quán)。后來兩大神使掌權(quán),逢大事不決才會請幾位長老共同商議。
如今祭司閉關(guān),左神使離宮,請出長老們必是有大事發(fā)生了。
大長老已是滿頭銀霜的耄耋老人,歷過多少跌宕風(fēng)云,看到紙上所書內(nèi)容時也皺了眉。
“左神使被困?蒼梧已與南楚聯(lián)手?”
此語一出,座上各位長老莫不震驚,神使被困不僅會讓教中大亂,且讓迦月顏面盡失,更擔憂的是兩國聯(lián)手,迦月要如何抵抗?
大長老思索著看向云蒼:“赤巫與咱們向來是死敵,唯今形勢危機,唯有請出祭司大人執(zhí)掌大局。”
云蒼皺眉,下定決心一般,對大長老道:“請大長老隨我移步?!?/p>
大長老不知他為何如此,疑惑地跟著他轉(zhuǎn)入重云殿的內(nèi)殿。數(shù)重垂幔后,云蒼拉動墻邊機關(guān),最里面那道影壁隨之開啟,燈盞次第亮起,兩人先后走入。
當看到冰床之上所躺之人時,大長老忍不住驚叫出聲:“祭司大人!”
祭司迦夜,此刻雙目緊合,安然躺在森森寒冰之上,恍若睡去一般。
“是血咒。”云蒼道,“這就是屬下要請來各位長老的原因,望大長老主持大局?!?/p>
扶月宮瞞了迦月所有百姓,祭司迦夜并不是在閉關(guān)修煉,而是中了血咒。
南源是滄峫長庚紀時是眾神棲居之所,后眾神飛升,這里便又成了上古巫族的居地,巫蠱之術(shù)盛行。不過,再厲害的巫蠱術(shù)于修為高深莫測的扶月祭司而言莫不是雕蟲小技,唯有幾乎已失傳的上古血咒,能對其造成威脅。
血咒以血為媒,以靈為祭,無論何人,中了它都會陷入不生不死的噩夢之中,永不能解脫。
而能克制它的,唯有扶月宮三大圣物之一的月魄。傳說,月魄乃九天鳳凰之卵,能破除任何巫蠱毒瘴,更有起死回生之效。
當年,南楚初立時揮師南侵,迦月的半壁江山落入楚軍之手。那一任的祭司向楚帝求和,并獻上了圣物月魄。只是后來,月魄卻在六年之前的煌城宮變之后不知所終。
因此,青瑤才會在聽聞月魄下落時,不顧一切前往南楚。
云蒼轉(zhuǎn)身,向著一側(cè)石壁走去,那里沒有一盞燈燭,等到他從黑暗中走回,大長老方看清他所取的東西。
“磐郢!”
聞名天下的名劍磐郢,祭司迦夜的佩劍,此刻被云蒼握在手中,看上去樸實無華,根本看不出是一把讓天下劍客趨之若鶩的絕世神劍。
“大人睡去后此劍便蒙了塵,云蒼不才,但拼死也要救出左神使?!?/p>
“左神使已然被困,就是因為當初貿(mào)然前往西涇,如今你怎可再親去……”
云蒼卻看向迦夜,輕聲道:“我必須要去把人救回,扶月宮還有各位長老,而保護左神使,這是當初祭司大人給我的使命?!?/p>
4
猗蘭殿位于太極宮玉曲池中的島上,自從青瑤被關(guān)在這里后,姒音就封住了她的內(nèi)力,又因那香,渾身的力氣都被卸去,幾乎跟廢人一般。
姒音還會每日前來,在她身上施術(shù),讓她陷入夢里,那些夢境,真實得像如同曾經(jīng)發(fā)生過,而姒音說,那的確就是她遺失的過往。
可就算知道是徒勞,她還是會奮力掙扎。
“你放心,有他在,我哪敢傷你,只不過是幫助你找回往日記憶而已,”姒音盯著她問,“你就沒想過要找回過去嗎?”
青瑤愣了愣,慢慢地垂了眼。
怎么會不想,從三年前在扶月宮中醒來,云蒼告訴她因患失魂癥而忘卻前塵后,她便一直想找回過去。
“封住你記憶的那個封印,是迦夜親自下的,難道你不想知道他為何會這樣做嗎?那些他不敢讓你記得的事,你不想看一看?”
“不可能……”她煞白了臉,“怎么會是祭司大人,云蒼說……當年就是大人他救了我,令我重獲新生……”
“真相如何,你會有答案的?!辨σ衾淅湫α似饋?,手從她眼前劃過,她整個身子就軟軟倒了下去。
慕如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青瑤睡在床帳內(nèi)的樣子,床頂承塵上懸著一刻碩大的珠子。
傳說中的海中至寶,蜃淚。
海中最大貝云渠,吐出的氣能織幻境,形成海市蜃樓,陸上之人將云渠稱之為蜃,云渠靠吸納月華而凝成的云渠珠,便是蜃淚。
它是幻術(shù)最好的靈物,靠著蜃淚的靈性,術(shù)士便可為人織就夢境。
因為那術(shù)法,青瑤一日日地虛弱下去,神思也逐漸恍惚,慕如鈞日日前來,對于他,她起初是排斥的,后來漸漸動搖了。
被施法后睡去,那些被封住的記憶就會浮出,她會在夢里,沿著時光的脈絡(luò),重回過去,再經(jīng)歷一次。
那些過往如碎片一樣從記憶的深海中不斷浮出,可是都太零碎,讓人抓不住來龍去脈,只是飄忽不定地突然閃現(xiàn)在腦海中。
然而,每一段記憶里都有那么一個人,有時對著她低語,有時只是靜靜守在身邊,在她失去了光明的世界里,幫她驅(qū)退黑暗與恐懼。
姒音說,并非所有的記憶都能找回,唯有她最執(zhí)著于心的,最念念不忘的會浮現(xiàn)出來。
那么,最叫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她失明后,那個人曾陪著自己的日子嗎?
可她看不到那人的樣子,會是慕如鈞嗎……她不敢肯定。
她醒后,慕如鈞也會帶她出去走走,卻也只在猗蘭殿附近。
“這猗蘭殿是你父皇特意為你而建,整個太極宮唯此最美,當初整整五年,我都在這兒陪著你,”他嘴角浮出淺淺的笑,仿佛沉溺在了往昔美好的年少歲月里,眼底卻帶著不自知的陰郁,“只是,你走后,我便再不敢踏足這里……”
“父皇?”青瑤皺眉。
他眼神閃爍,卻還是開口:“你是僖宗唯一的后嗣,承平公主慕綾?!?/p>
仿佛一個驚雷在腦中炸開,她冷聲笑起,聲音卻帶著顫抖:“可笑……我是扶月的神使,是迦月人!”
“那是那個該死的怪物迦夜將你擄去了!”他壓抑著熊熊怒火,握著她雙肩道,“他封了你的記憶,讓你忘了,你根本不是什么神使,你是楚人,是南楚的公主,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我不許你對祭司大人不敬!”她同樣怒目而視。
他終于無力,攥起拳頭苦笑著道:“你知道嗎?我最恨的不是他將你擄去迦月,而是他將你洗了腦,讓你把他當作神當作天……”
5
對于慕如鈞的話,青瑤并不敢全信,然而隨著姒音的施術(shù),那些更遠的回憶漸漸浮了出來。
許多光影在眼前掠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出現(xiàn)在眼前,有嚴厲的父皇,有慈愛的母后,甚至還有早逝的皇兄,然后是少年慕如鈞。
她是在皇兄歿時回到南楚的,可等她一回宮,就聽聞了母后薨逝的消息。
從那時起,慕如鈞便常常前來陪她。他是建安侯的獨子,建安侯駐守北關(guān),本不姓慕,因軍功卓著才被賜國姓,慕如鈞則自小被送入宮中陪皇兄習(xí)文練武,幼年時,她就一直跟在兩人身后,只是后來因病重,她被父皇送去云山,再相見卻已是多年之后。
那時,她的世界里除了父皇也唯有一個他,彈琴下棋有他,習(xí)劍玩耍有他,走到哪里,身后都是他。他第一次隨父出征,她送他出宮門,一步一垂淚,滿目凄凄與之對望。
后來父皇病重,便為她同他賜了婚。
宣光殿里,她坐在父皇榻前,看著曾經(jīng)英武非凡的大楚帝王變成一個滄桑羸弱的老人,用那令人落淚的蒼茫聲調(diào)凝聲叮囑:“不要相信任何人,父皇已為你安排好了一切,權(quán)力、江山,那是男人的事,父皇要的,只是你的平安。”
可惜那時,她并不懂那話中之意……
再醒來的時候,慕如鈞就坐在榻邊,緊緊握著她的雙手。
她額上碎發(fā)都被汗水打濕,胸口起伏著,抬眼盯著眼前的男子。
“可有不舒服?”他抬手來為她拭汗,“姒音說,初時可能有些難受,迦夜那狗賊下手太重,過幾日便……”
話音未落,一股幽香撲入鼻息,青瑤已將頭輕靠在他肩頭。
“阿鈞,我記起來了,雖然不是全部,但我記起了你……”她哽咽著,他也愣住了。
良久,她才止住了眼淚,笑起來問他:“我失明的時候你陪著我,那時我的脾氣是不是很壞?”
他的聲音有些遲疑,伸手去撫她的長發(fā):“是我不好,讓你離家那么多年,以后不會了。”
“若我留在南楚,你愿將月魄送至扶月宮嗎?”她支起身子看著他。
他卻還是搖頭:“當年僖宗將月魄賜給了你,你一直隨身帶著,后被那怪物擄去后,月魄也不知所終,我一直以為被賊人奪去,直到聽聞他中了血咒,才相信月魄并不在扶月宮中……”
當初月魄在南楚的消息,不過是為了引人前來故意放出去的,他哪里知道月魄的下落。
“那他當年擄我去是為了取月魄,為何要封住我的記憶?還讓我做扶月的神使,將扶月宮交到我的手中?”
“那怪物詭計多端,怎可以常人之心度之,還好他中了血咒,”慕如鈞微愣,猶有懷疑,“他可是真的中了血咒?”
青瑤凝視著眼前人,點頭道:“三年了,我什么都不記得,只知圣父一直躺在重云殿里,三年里我沒有見過他一面,只是云蒼告訴我,我有不愿回首的過去,圣父令我重生。無論如何,我這三年里平安無虞,圣父也算待我不薄?!?/p>
慕如鈞轉(zhuǎn)身看著她道:“如今迦夜形如廢人,取迦月易如反掌,可若你愿留下來,我便愿與其交好,保證秋毫無犯?!?/p>
她緩緩抬起眼來,仿佛沒有一絲遲疑:“好?!?/p>
6
慕如鈞下令重啟鳳儀宮,僖宗時下令封的皇后宮室,因他的生母早逝,故而在建安侯登基后,中宮空懸也未曾開啟。而這些年,無論大臣如何上疏,他總是執(zhí)著地空著皇后之位。以前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可就算她不在,他也不愿再娶他人為妻。
然而,立后之事關(guān)乎朝政,大臣們雖不知青瑤是扶月宮的神使,卻也聽聞她來自迦月,怎能坐上一國之母的位子。
這些阻撓并未出乎慕如鈞的意料,任那些朝臣諫言的奏折雪片一樣地遞上,他只下令內(nèi)廷與禮部,趕制皇后鳳袍與準備封后大典。
也因這些瑣事纏身,他每日便很少能去猗蘭殿。
姒音踏入猗蘭殿時,便看到青瑤靜靜坐在窗下,聞見腳步聲正轉(zhuǎn)過頭來。
“是不是很失望?”姒音冷笑著,“來的人不是他。”
她搖了搖頭:“我等的人,正是教主。”
見姒音驚詫的樣子,她淡淡笑了:“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fù),可教主為何不來施術(shù)了?”
姒音移了視線道:“那封印是迦夜下的,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解開?!?/p>
青瑤不置可否,只道:“我等著你來,是有一事相求?!?/p>
誰知姒音聞言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我很好奇,是什么讓你天真到來求我?”
“是一個人,一個故人?!?/p>
見姒音露出好奇的神色,她也笑了起來:“云山劍宗的弟子,我的師兄,他的相貌與你有九分相似,除了……那異色的雙瞳。”
“你……你都知道什么?”姒音的聲音已有些發(fā)顫。
“作為扶月宮的人,赤巫的舊事,怎能不去打聽打聽,雙瞳異色,這在蒼梧是不吉之兆,所以老教主才狠心將親子遺棄,將赤巫交到你手里,”她的聲音波瀾不驚,“這些年你一直在找他吧?雙生之子,他可是你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通之人,你若肯幫我,我就告訴你他的下落,如何?”
姒音直直看著她,良久,才緩緩點頭。
青瑤起身,走至她身前,湊近她耳畔,說出所求之事。
說完正欲轉(zhuǎn)身,就聽到身后的聲音響起。
“當年……他在云山,過得可好?”
背對著她,青瑤嘴角浮起淺笑,輕聲答:“他很好,是最得師父喜歡的弟子?!?/p>
她自小身體孱弱,后又經(jīng)幾次大病性命垂危,禧宗聽了國師之言忍下心將她送去云山,跟著劍宗學(xué)武。
劍術(shù)精深,本是東陵人所長,但曾經(jīng)武林門派相互傾軋,混戰(zhàn)不止,有高人前往西涇之外的云山中避禍,又結(jié)合古巫族的一些術(shù)法,將劍技練至臻境,后世將其奉為劍宗,同東陵的“武尊”同為天下兩大武術(shù)至尊,受萬世敬仰。
她是師父的最后一位弟子,那時他身邊只剩了六師兄,因師父常年云游各方,所以她的劍術(shù)全是六師兄教的。
那時她也不過六七歲,還是個小丫頭,又嬌氣,師兄性子冷,除了教習(xí)劍術(shù),她也很難見到他,有時夜里一個人害怕了,就放聲大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師兄就出現(xiàn)了。
其實那時,師兄一定是拿她沒有辦法了,他哪里知道怎么哄小姑娘,又不敢罵她,就只能在一旁看著,等她哭累了就拿熱帕子幫她擦臉,再等她睡著。
就那樣,她同師兄兩人在云山上,幾乎是相依為命,后來皇兄過世,她才回了南楚,也是那時,師兄離開云山,再無蹤跡。
7
封后大典就在一月之后,準備卻還是有些倉促,為免她煩心,一切事宜都是慕如鈞親自操心。
晚間,他來猗蘭殿看著她喝完那些寧神補氣的藥后才回宣光殿去。
夜里滿殿燈燭不熄,滴漏在角落里輕聲作響,半闔的窗扉外有清風(fēng)透窗而入,臨窗的燭光微晃了晃。
“云蒼,是你嗎?”
安靜的宮室里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p>
青瑤掀開帳幔,竟是和衣而臥。
云蒼不由得問:“你知道我會今日前來?”
她搖搖頭:“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一直在等你?!?/p>
此時的晉宮早以下鑰,靜靜地,只聞夜里的更漏聲。
云蒼替她解開了封印,她調(diào)了調(diào)氣息,感到體內(nèi)內(nèi)力終于充盈,那日她答應(yīng)慕如鈞后,他就撤去了猗蘭殿外的重重守衛(wèi),所以兩人一路朝著正陽門而去,十分順利。
“兩位大人且慢……”熟悉的聲音在城樓上響起。
兩人落在宮門前的空地上,抬眼一看,便見姒音那襲紅衣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就在這時,藏匿在城樓上無數(shù)手執(zhí)強弩的士兵站起身來,身后的夜色中也有披甲士兵圍了上來。
青瑤微抬下頜,手按腰間佩劍,天下聞名的古劍磐郢,此刻仿佛感應(yīng)到了這濃濃的殺氣,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你要攔我?”
“不是她……”身后士兵朝兩側(cè)分開,慕如鈞緩緩走上前來,“是朕?!?/p>
她靜靜看著他,眼中看不出半分情緒。
“原來這些時日,你都是虛與委蛇地騙著朕,真難為南疆的圣女殿下了。”
她凝視著他,眼里有恨,有怒,最多的卻是不屑與漠然:“若說起騙,也是陛下為先?!?/p>
此刻月亮從烏云里冒出了頭,她執(zhí)劍指著他:“正好,你我之前還有舊賬未算,此刻殺了你,報了父仇,你我才算兩清。”
慕如鈞怔了怔,臉上一片驚愕慘白:“你還是記起來了?”
她的眼里終于起了波瀾,卻不愿抬眼去看眼前之人。其實當初也是信了他的,看著那滿殿的畫像,也曾動容,甚至想起那些黑暗里,他曾那樣溫暖地守候,真的動過留下的念頭,如果,那人真的是他……
那時她當真以為一切如他所說,她是被迦夜擄去了南疆。若非同姒音交易,讓她將自己腦中封印徹底解開,恐怕她永遠都記不起最關(guān)鍵的那些記憶。
關(guān)于當年建安侯是如何逼宮奪位,下毒毒死父皇后放火燒了宣光殿,她又是如何從那場大火中逃脫。
他說自己替她守著江山,其實卻是從她手中將其奪去,慕氏百年基業(yè),在那個火光滔天的夜里斷送于外賊之手。
若不是當初迦夜趕到,將她帶到南疆,用了三年時間醫(yī)好了她的眼睛。若不是那三年中無數(shù)個日夜里,他從未放棄地守護,恐怕她如今只是一縷怨魂了。
“蜃珠結(jié)夢,姒音當初并不是幫我找回記憶,她施的是幻術(shù),讓我誤以為那就是我的過去,讓我以為,在我失去雙目的那三年里,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慕如鈞也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只覺遍體冰涼,喃喃道:“是,當初是他將你帶走,將你眼睛治好,可我曾陪著你的那些時日,就是假的嗎?我也曾視你如珠如寶,也曾發(fā)誓要護你一世周全。父侯逼宮那一日,我被囚在侯府中,是一路從侯府殺出來的!可等我趕到宣光殿時,他們告訴我說你死了,我不信,這些年也從未停止過找你,只要你愿意留下來,我愿拿我的一切來償還。”
“慕綾的確死了,你父親不僅給父皇下了毒,也同樣給我下了,若非迦夜,我本該死在宣光殿里的,如今的我,同南楚沒有半分干系了。”
“當初他來救你,不過也是因為僖宗用月魄和他做的交易,他需要用它克制體內(nèi)的血咒而已……憑什么在你眼中他就是情深意濃,我就不可原諒?”他眼中目光微閃,那些從不愿示人的哀慟再也無法掩藏。
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慘叫隨之而起。
“陛下不會以為,云蒼是只身前來救人吧?陛下的羽林衛(wèi)雖然厲害,可在迦月的死士眼中,簡直不堪一擊。”云蒼聞聲一笑道,“祭司大人曾給我下過一道密令,若日后南楚的人繼續(xù)為難青瑤,傾扶月宮所有,也不會罷休!扶月宮執(zhí)掌整個迦月,陛下是想兩國兵戎相見嗎?”
8
“慕如鈞,從前你欠我的,我不打算討了,同樣,也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你我自今日后,便是陌路?!?/p>
她一襲白衣身若孤鴻,手提著五尺青鋒,傲然而立,看著眾人淡然道:“我今日從這里出去,你們想攔便攔吧,可只要我還剩一口氣,也是要回到迦月去的?!?/p>
慕如鈞垂頭不語,良才,才低聲道:“你走吧……”
她沒有再去看那人一眼。
前塵如煙,曾經(jīng)的愛恨都那樣蒼白了。也曾有過繾綣情深,也曾有過念念不忘,可終究,時間轟然踏過,命運將那些年少的情意碾得支離破碎。
那不見天日的三年里,也曾數(shù)次想過要執(zhí)劍問個究竟,要問他為何失言為何辜負。也因不甘一夜間一切盡毀,執(zhí)拗地想要問一個緣由,可到了如今,往事都如煙云散盡了。
回南疆的路上,青瑤問云蒼:“你究竟帶了多少死士來?”
云蒼老老實實回答:“二十人?!?/p>
她氣得險些向他拔劍。
此去南疆,快馬疾行也需十數(shù)日,故而云蒼到此刻才趕來,而等她回去,又要廢去這樣長的時間。
夜以繼日地飛馳,讓青瑤憔悴不堪,一身塵灰來不及清洗就趕去了重云殿。
迦夜依舊躺在冰床上,只是皮膚下的烏青不斷蔓延,整個人看上去已同死去已久的死尸無異了。
在這之前的三年里,她從未來見過他一面,他躺在這冷冰冰的冰床上,她卻連他是誰都記不起了。
她伸手撫上他的面頰,就如同失去目力的那三年里,她也曾這樣,慢慢摸上他的眉眼,想將他的樣子印在腦中。那時手上的觸感細膩且微涼,他有長長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也應(yīng)當有深邃的眼眸,溫暖的笑意。
“我一直在等,等著我的眼睛能重新看見的時候,”她拿起他的手,貼在面頰上,因為哽咽而吐字緩慢,“我一定要看看你的樣子,可等我能睜開雙目,你已躺在了這里,我知道你怕我會回南楚去復(fù)仇,所以便封住了我的記憶,可你怎么也把自己從我腦子里抹掉了?那三年里,你從不肯告訴我你是誰,可你知道嗎,我其實隱隱猜到了,”她的淚落到他的掌中,也打濕了自己的面頰,“我知道是你,師兄……”
9
她六歲那年上了云山遇到他,那時太過年少,只將他視如父兄一般。
他教她劍術(shù),照料她起居,其實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常年獨居涉世不深的少年,她總怨他不夠溫柔,卻不知那已是他能給予的最大的溫柔。
她想起每當她哭了時,他皺著眉問:“是不是餓了?冷不冷?”
其實那語氣里分明帶著小心翼翼與不知所措,他拿著帕子給她擦臉,起初也是笨拙得可以。教劍術(shù)時倒是嚴厲得很,一個招式要練多少遍,他都會親眼守著一次都不能少,可等她哭的時候,他就會軟下聲音與她商量:“如果你不哭了,明天的劍就可以少練一個時辰?!?/p>
她也嫌他做的菜不好吃,有時候賭氣就餓著肚子,他也不說什么,等到她實在餓得不行,終于拉下臉去敲他的房門,他就默默去下一碗面放到她面前,然后轉(zhuǎn)身回房。
記得第一次與他過招,他毫不手軟,幾招就將她打趴在地,她哇哇大哭著道:“我是南楚的公主,以后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瞥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而去,可到了晚上,她推開房門,就看到門外放著的漆盤里放著的藥膏。
幾年后她回了南楚,煌城里的一切錦繡繁華于她而言都是那樣新奇,她的身邊也有了另一個少年,會不惜千金討她歡喜,會千方百計哄她開心,會帶她去看各式美景,會在她哭的時候?qū)⑺龜堖M懷中溫言寬慰。
年少總喜歡花團錦簇的生活與感情,她忘了云山上那個人,忘了自她離去他從此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忘了去想一想他會不會也會感到孤單。
她把他完全忘在了腦后,可當她陷入絕境時,卻是他千里萬里趕來相救。
那時她毒發(fā)倒在父皇身旁,再醒來就身處南淵且失了雙目,滿心忌憚不肯信他,那時他說:“我同你父親做了一筆交易,我護你安寧,也從你父親那里得到了相應(yīng)的酬勞?!?/p>
因為這樣,她才信了他。
“慕如鈞也說,你是為了月魄才去救我的,”她握著他的手喃喃道,“若是那樣就好了,那樣的話,你就不會變成今日這副樣子了?!?/p>
云蒼此時也緩緩走了進來,當初他答應(yīng)了迦夜,將一切都瞞下,只顧好她的安危。
“云蒼,”她轉(zhuǎn)頭看著他問,“那三年里,他從不肯告訴我其實他就是師兄,是不是因為那時他就知道,自己體內(nèi)的血咒快壓制不住了?”
見他不答,她直直盯著他道:“那你就任他躺在這里,不生不死,永難解脫?”
云蒼的目光暗淡下去,低聲道:“可沒了月魄,這世上沒人能救他……”
“是嗎……”她垂下頭去喃喃道,“這世上的事,誰都說得準,我偏不信我此生都救不回他了?!?/p>
10
云蒼察覺到異樣是在半個月后,這半個月中一直是青瑤獨自守在迦夜身前,他想著她心頭的苦便不忍去打擾,可等這一日他打開重云殿里那道影壁,見到冰床上的迦夜時,心頭驀地一沉。
迦夜的皮膚下那些烏青竟全都散去了,整個人宛若重生一般,唇色鮮紅如初,他去探他的脈搏,那一下下的跳動簡直像是幻覺。
等到終于在她的居處將她找到,她躺在床榻上像沒了氣息,臉色白得可怖,都要透出青紫了,他將她的手腕翻過來,那上頭是交錯的傷口,觸目驚心。
難怪每次她喂那人吃藥總不讓人守在跟前,他終于明白她是用什么在醫(yī)治那人。
是她的血,融著月魄的血。
當初他隨迦夜一同去南楚救她,終于在宣光殿的大火中將她找到,可他們?nèi)ネ砹?,她體內(nèi)的毒滲入心脈腦髓,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
迦夜用僖宗用來與他做交易的月魄,唯一能解他體內(nèi)的血咒的月魄,救了她的性命。
云蒼將內(nèi)力不停渡到她體內(nèi),許久后,她才奄奄一息地轉(zhuǎn)醒。
可她已連說話都沒力氣了,她失血太多了。
服下月魄是在三年前,隔了這么久,她體內(nèi)縱還有月魄的靈力,卻也寥寥無幾了,要救回他,只能是以命換命。
“云蒼,我求你兩件事,”她看著他道,“將我體內(nèi)最后的血都喂他喝下,他就要醒了,只差這一點了……
她似乎用盡了氣,才終于笑了起來:“把我沉到重云殿后的蓮花池里,等他醒了,就跟他說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良久,云蒼終于點頭。
他曾答應(yīng)過一個人,對一個女子守住一個秘密。
這一次,他會守住另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