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松
現(xiàn)在,祝天輝在床上把自己從側躺模式翻成了仰躺模式,接著又把自己陷在枕頭坑里的腦袋來回扭了起來,頭茬兒蹭在枕皮上的沙沙聲聽起來很是瘆人,他還用腳亂蹬被子,手也在往自己的脖子處亂抓,整個身體看上去早就擰成了一股子受難的姿勢。這期間,祝天輝微微睜開了眼睛,還沒掃上那么幾下,就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似乎還會穿墻術呢,她穿著一身不知是哪個朝代的衣裙,從一面墻里走出來,更確切地說,他是看見這個女人從一面墻里飄出來的,一直飄到了自己跟前。
然后,這個女人開始舉著胳膊顛起了自己的兩只水袖來,顛到最后便顛出了自己的一雙白手,她還將手伸過來掐住了祝天輝的脖子,手背上暴起的藍色血管,都被他低頭看得真真切切,而此刻的他就像是被什么魔咒給定住了一般,想抬手推走這個女人都不行,甚至想用頭撞走這個女人都不行。到后來祝天輝終于破了那個魔咒,不過他親眼看見自己的這一推這一撞,明明是將力作用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可事后卻讓他感覺自己的這一推這一撞,是將力作用在了空氣里,并且轉瞬間泄得一干二凈,這讓他一下子就驚惶失措起來。祝天輝想這怎么可能,這已經都違反物理定律了嘛,而這個女人卻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他的床前掐著他,頭上花籃形狀的發(fā)髻上插滿了金枝玉葉,周身還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水味兒,由于空間狹小逼仄,這種叫不出什么牌子的香水味兒,便鉆進了他的鼻孔里。
祝天輝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就將自己的仰躺模式從床上直接打到了地板上,并且摔成了一個趴臥模式。祝天輝費了好一番周折才從地板上爬起來,他攥著脖子上的項鏈喘勻了氣后,自言自語:“這是個啥夢呀,嚇死我了?!弊L燧x看了下表,時針和分針正好重疊在了八點鐘這個位置上,他挑開窗簾向一樓的窗外望去,有一棵楊樹上密密麻麻的小綠芽,正被不緊不慢的雨水淋著,有一棵孤零零的曲麻菜正在花壇里翹著幾片葉子望天,他知道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正在滋潤著整個遼西大地。
窗簾被祝天輝徹底打開之后,他又坐回到了床上,心想我怎么睡著睡著就把自己給連憋帶嚇地弄醒了呢,什么原因呢?他掀了下被子,一股道不明的被窩味兒直沖他的腦門,于是他索性就把被子整個掀了開去,項鏈上一枚水滴形狀的掛墜兒開始在他的胸前悠蕩起來。莫非我睡覺時把項鏈折到一起壓在自己脖子下了,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氣來了?祝天輝歪著腦袋這樣想,這期間他還打了一個電話,可是對方沒有回應,于是他又打了個電話,那邊說:“哎,你找我有事嗎?有事你快跟我說,公司正開會呢。”祝天輝攥著電話欲言又止,憋了一會兒說:“兒子,爸沒事,爸只是想問你最近能回家一趟嗎?”可是那邊又說了遍“公司正開會呢”之后,緊接著就掛了電話。
祝天輝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項鏈。這是一條由戰(zhàn)國紅瑪瑙珠子串成的項鏈,每一顆珠子上的拋光度都達到了鏡面效果,其中紅黃相間的纏絲,更是將顏色提得鮮艷無比,他還湊在沒有光線的窗前,看起了項鏈上那枚水滴形狀的掛墜兒來,這枚掛墜兒也是由戰(zhàn)國紅瑪瑙雕出來的,跟項鏈上的那些珠子來自同一塊瑪瑙原石。祝天輝就想起雕刻匠鄭百財來了,他始終把鄭百財喚成鄭大師,每次他給鄭百財送活兒的時候,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恭維詞兒,若折算成多少升水來計算的話,都快把鄭百財淹死了。那天祝天輝就是拿著這塊還沒變成珠子和掛墜兒的戰(zhàn)國紅瑪瑙原石,第一次慕名來到了鄭百財?shù)陌儇敼ぷ魇?,他看到鄭百財戴著防塵口罩和耳塞,在“嗡嗡嗡”的吊磨機下工作著,他喊了幾聲沒應,直到鄭百財換磨頭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有人。
鄭百財拿著祝天輝遞過來的那塊原石端祥著,還用強光手電往那塊原石上照,過了好長時間后說:“這位顧客,你這塊石頭雕個手把件最好,你想雕個什么手把件呢,是‘代代有余呢還是‘和和美美呢?”祝天輝知道鄭百財說的“代代有余”,就是海帶加幾條金魚的造型,他還知道鄭百財說的“和和美美”,就是荷花加幾粒楊梅的造型,它們在現(xiàn)世里都有很好的喻意。祝天輝說:“鄭大師,我不想雕手把件,我想讓你把這塊石頭給我磨成七十二個珠子和一個水滴形掛墜兒,我穿成一串項鏈掛脖子上玩兒。”鄭百財說:“這個簡單?!闭f完這話,鄭百財又拿起了原石端祥起來,還邊端祥邊說:“你這塊石頭做珠子從哪兒下手切割都可以,只是這個掛墜兒的切割得小心些,你瞧我的?!?/p>
當著祝天輝的面,鄭百財啟動起了切割機,不一會兒,這塊原石就被切成了七十多個小方塊料和一個掛墜兒料。這之后,鄭百財擦干了手,從一個抽屜里掏出了一臺卡片相機,對著這些料咔咔地拍起照來。祝天輝看在眼里,心說這個雕刻匠咋這么講究呢。這時鄭百財拍完了照片后說:“這位顧客,你查查你的料多少塊,做出來成品后,通過我的照片,一是好有個數(shù),二是好有個對比證明?!弊L燧x說:“鄭大師你也太仔細了,你真讓我感動?!?/p>
一周之后,戰(zhàn)國紅瑪瑙串珠和掛墜兒的成品出來了。祝天輝看著一個個小珠子在一張鹿皮上被鄭百財攢成了一朵鮮艷奪目的花,那上面非常明顯的紅黃纏絲,從不同的角度看,像是一條條會飄動的彩線,將這朵花調得顏色深淺不一,變幻莫測,而那枚掛墜兒就擺放在了花心之上。鄭百財將這朵花又往一起攏了攏,說:“這位顧客,你能看出這朵花的顏色會變嗎?”祝天輝點了下頭。鄭百財說:“這全都因珠子上的纏絲會動的緣故,這就是戰(zhàn)國紅瑪瑙中的上品三維絲瑪瑙了?!弊L燧x搖起了腦袋,表示對此不理解。鄭百財喘了口氣說:“我先不給你解釋什么是三維絲了,我先讓你看看我相機里照片上的料子跟眼前的珠子顏色是否一樣?”祝天輝看了會兒點頭稱是。“那你再看看這個掛墜兒,它最初的纏絲走向?!弊L燧x看了會兒點頭稱是。鄭百財這時笑了起來,“這位顧客,你能看出你的掛墜兒上是什么圖案嗎?”祝天輝拿在太陽光下看,打著強光手電看,都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鄭百財仍然笑著說:“這個掛墜兒可不簡單,你看看這里面的纏絲,是不是纏出了男人身上的那個玩意兒?”祝天輝經鄭百財這么一說,便看出了門道,掛墜兒里一個支楞八翹的金黃色凸起物一下子就頂上了他的眼睛,“可不是嗎鄭大師,你的切割角度選得真好,怎么就給我切出這么個東西來了,佩服佩服?!编嵃儇斦f:“這位顧客,你再細看看,男人身上的整個三件套都被纏絲給纏全了,這真是你的造化呀,這套強悍之物機緣巧合地藏在這個掛墜兒里,你戴上它出去干什么大事創(chuàng)什么大業(yè),想不發(fā)、想不雄雄勃起都不成?!?
祝天輝沖鄭百財點了一通腦袋后,便從上衣兜里掏出了三個紅色的小雕件放在了鹿皮上,其中有一個是半圓型的鏤空雕件,另一個是似動物又非動物的雕件,再一個就是一頭大一頭小的圓錐體了。祝天輝說:“鄭大師,你看看我這幾個雕件也是戰(zhàn)國紅瑪瑙嗎?”鄭百財開始翻來調去地看,起初是戴了老花鏡看,后來又在老花鏡前加了個放大鏡看,再后來將放大鏡安在支架上,點著了強光手電看,看了好一陣子,鄭百財抬起頭對祝天輝說:“這位顧客,你這幾個小雕件可是古玩市場上不可多見的寶物呀,包漿都打實了,浸色也都快打透了,寶物不問出處,這位顧客,你好好收藏著吧?!弊L燧x又問:“那它們是戰(zhàn)國紅瑪瑙嗎?”鄭百財嘬了下腮幫子說:“要我看呀,戰(zhàn)國紅瑪瑙本身的定義就不夠準確,別以為從戰(zhàn)國的墓里挖出幾個紅珠子幾塊紅佩件,就把所有的紅縞瑪瑙全都叫成了戰(zhàn)國紅,這都是硬貼上去的命名,現(xiàn)在的人多精明呀,一個新品種瑪瑙,這個名如果命得好,那他就能把手頭上的石頭盡快吆喝著賣出去。可話又說回來,咱家鄉(xiāng)的戰(zhàn)國紅瑪瑙這個名命得就好,聽上去就敞亮、霸氣,讓人過耳不忘?!倍L燧x卻很執(zhí)拗,他不愿去細究戰(zhàn)國紅瑪瑙的定義,也不愿去區(qū)分紅縞瑪瑙之間的差別,他只關心自己手上的這三個小雕件,他知道這三個小雕件的名稱,一個是璜、一個是蟬,一個是屁塞,這些年他都出手這些東西好多個了,于是,他又問起了鄭百財:“鄭大師,它們是戰(zhàn)國紅瑪瑙嗎?”鄭百財指著那個璜和蟬說:“它們兩個是古玉,而這個屁塞是戰(zhàn)國紅,你可別小瞧了這個屁塞呀,它可比現(xiàn)在市面上的大多數(shù)雕工精巧的戰(zhàn)國紅值錢?!?/p>
祝天輝攥著這條項鏈放映著自己的回憶。這已經是四年前發(fā)生的事兒了,這條項鏈也已經被他戴了四年,在這四年時間里,他跟鄭百財成了一對很要好的朋友,鄭百財?shù)淖飨r間他了如指掌,要不是四年前鄭百財沖著雕好的那個墜兒給了他一個強烈暗示,他是絕不會去做戰(zhàn)國紅瑪瑙這個生意的。
在沒倒騰戰(zhàn)國紅瑪瑙之前,祝天輝的公開身份是個自由職業(yè)者,地下身份則是一個盜挖販賣文物的販子,這個無正當職業(yè)的自由人在遼西幾個城市的文物市場轉著圈地跑,就是刨去頻繁進出監(jiān)獄的時間,那也都跑了二十多年了,而他的盜挖販賣文物的主戰(zhàn)場,自然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北票了。起初祝天輝還沒住在北票城里,他是住在大凌河北岸的一個鎮(zhèn)子邊上,鎮(zhèn)子的南山坡上有一個古墓群,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領著小伙伴們去那個古墓群里玩兒,還爬上過一個猴子造型的石質栓馬樁呢,他站在那上面,用柳樹條子指揮著小伙伴們在古墓群里藏貓貓玩兒,他還摳過古墓上裸露在外的大青磚,在土崖子下壘個煙道,跟小伙伴們烤過玉米、地瓜、土豆和黃豆呢。
有一年夏天大凌河發(fā)大水,上游的一個水庫被沖垮了,有大量的魚被沖了下來,祝天輝和小伙伴們站在河岸上,每人手里都舉著一根八號線往水里抽,每抽一下,就會有一條魚亮起白肚皮漂上來。岸上已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魚,祝天輝和小伙伴們這一通抽呀撈呀,太陽落下去了,十五的月亮都升起來了,他們還是那么亢奮地停不下來。就在這時,祝天輝偶然一個回頭,就見土崖子下有幾團發(fā)著刺眼白光的東西在做著無規(guī)則運動,那些原本隱在月下陰影里的小灌木叢,被這幾團發(fā)亮的東西照得時不時地就現(xiàn)了原形。祝天輝親眼看到有一團白光倏地一下鉆進了土崖子里,那一刻,他仿佛都聽到了電線短路時發(fā)出的啪啪聲了。祝天輝張大了嘴巴,眼前的場景甚至都讓他的舌頭不好使了,他只能“啊啊啊”地叫了起來,小伙伴們見祝天輝如此這般,都停下了手中抽魚的八號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這一望不要緊,土崖子上面的那個古墓群里,突然接連騰起了幾團白光,其中有一團白光,直沖河岸而來。祝天輝和小伙伴們看在眼里,像是事前約好了似的,從嘴里全都發(fā)出了“啊”的一聲,然后撒丫子四散而逃。
祝天輝是在自己過第一個老虎本命年的那年夏天,才知道他曾經看到過的那幾團來去無蹤的白色亮光,就是老人們常說的鬼火,其實現(xiàn)在看來,這鬼火也就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xiàn)象,早已被解釋清楚了。可是在當年,鬼火卻被傳得神乎其神,就是當時生產隊的大喇叭再怎么廣播,都不能解開人們心中的疑惑。
那時的祝天輝還有一個紅小兵的身份,有一天不知誰又看到鬼火了,學校領導立馬就生起氣來,于是就領著高年級的紅衛(wèi)兵和低年級的紅小兵,還有想加入這兩個組織的積極分子們,百十號人浩浩蕩蕩地舉著火把、橫幅和旗幟,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向土崖子處進發(fā)了。祝天輝也擠在了隊伍里面,有時他也被擠到了隊伍外面,高粱葉子就時不時地伸過來,用它那鋸齒狀的邊緣剌著他的胳膊,在快要走近土崖子的時候,一個高粱頭歪過來跟他猛然間打了個照面,差點把他給嚇了個跟頭。
在土崖子一處鬼火經常出沒的地方,學校領導開始布置起了會場,白底黑字的橫幅被拉起來了,祝天輝擠上前去這才看清了上面寫的那一行字:堅決破除封建迷信,誓將所有鬼火一掃光?。?!在這個類似火把節(jié)的批斗鬼火現(xiàn)場會上,學校領導指派一個紅衛(wèi)兵可著嗓子領喊口號,當喊到第四遍最后那個光字的尾音還沒消失時,包括祝天輝在內的很多紅衛(wèi)兵、紅小兵和積極分子們,突然看見土崖子上有一團白色的亮光在忽左忽右地快速移動,祝天輝禁不住搶先喊了一嗓子:“鬼火鬼火!”祝天輝的這一嗓子頓時將會場攪得大亂起來,學校領導率先撇下學生們開始跑了起來。學校領導的這一領跑,開了一個極其不好的頭,也做了一次極其惡劣的示范,離土崖子近的學生們害怕鬼火往后撤,離土崖子遠的學生們想看鬼火往前沖,于是兩個方向的人群一下子就擠在了一起。祝天輝被擠倒在地,瞬間就被踏上了無數(shù)只腳。
這場批斗鬼火的現(xiàn)場會當然沒有開成功,甚至有幾個學生被踩踏成了傷號,住進了醫(yī)院。事后學校的上級部門組織了一個調查組開始了秋后算帳,調查是誰用手電筒搞惡作劇亂照土崖子當鬼火,是誰謊報軍情喊出了第一嗓子“鬼火”以此制造緊張氣氛,是誰第一個當逃兵先跑的。調查的結果是,學校領導被撤職并接受批斗,罪名是封建思想嚴重、階級立場不堅定。祝天輝和那個拿手電筒亂照的同學被停課并接受批斗,罪名是是非不分、蓄意制造階級矛盾。
祝天輝和那個同學斷斷續(xù)續(xù)地被批斗了一個學期,從夏天放完暑假剛開學出了這事就被批斗,一直被批斗到冬天就要放寒假了,看樣子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看樣子下個學期還得接著被批斗,因為現(xiàn)在學校還沒有壞學生被揪出來頂他們的坑呢。
于是祝天輝人小鬼精,就對那個同學說:“黃大勝你看我們倆可咋整呢,學校開表彰會批我們,學校開聯(lián)歡會批我們,學校開支農動員大會批我們,學校開運動會也批我們,學校組織看電影還批我們,這么說吧,只要學校一有集體活動,我們就得挨批,這一通批批批,批得我都不好意思見人了。”黃大勝比祝天輝高出了一個頭,長得猛,做事有一股子沖勁兒。一開始批他們倆的時候,祝天輝就表現(xiàn)得唯唯諾諾,而黃大勝則表現(xiàn)得很是不服,心說我不就是搞個惡作劇嘛,至于你們這樣批我嗎。這樣一來,黃大勝便梗著個脖子被同學們在臺上打倒過多次。祝天輝跟黃大勝說這些話的時候,黃大勝剛剛又被打倒過一次,屁股讓同學們踢得都不敢坐書桌前了。
黃大勝瞇著一雙小眼睛,看樣子現(xiàn)在也被批怕批服了,就說:“祝天輝你想個我們立功贖罪的辦法唄,這個罪我也遭不起了?!弊L燧x望著眼前那個古墓群搖起了頭來。黃大勝順著祝天輝的眼光看過去,突然一拍自己的腦袋指著那個古墓群說:“祝天輝我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我們倆為何不挖一個古墓來表明我們破除封建迷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階級立場呢?”祝天輝說:“黃大勝你說的辦法行是行,可那古墓里埋的人全都是我家的祖宗呀,那可是我家的祖墳呀?!秉S大勝便撓起了頭皮來,還皺著眉頭問祝天輝:“祝天輝,那片古墓不是慕容家族的嗎?那里埋的人不是姓慕容嗎?你姓祝他們姓慕容,跟你挨得上嗎?”祝天輝哭唧唧道:“你不知道呀黃大勝,我們祖上的姓就是慕容呀,這是我爺爺活著時他跟我說的,他還跟我說我其實應該叫慕容天輝的?!?/p>
黃大勝斜了祝天輝一眼說:“祝天輝,你還想重新當紅小兵嗎?”祝天輝掖了掖從褲腰上掉下來的繩子頭說:“想呀,我不但想重新當紅小兵,我還想再長大點當紅衛(wèi)兵呢?!秉S大勝的口氣又變得沖了起來,“那你就必須得挖個你家的祖墳讓他們看看。”
祝天輝被黃大勝做通了工作后,兩個人就開始去那個古墓群踩點兒了。印象中,祝天輝感覺那鬼火是從東北角處的那幾座古墓中升起來的,而黃大勝則說鬼火是從東南角處的那幾座古墓中升起來的。兩個人爭論不下,便找到了學校新領導。學校新領導一聽,心想多少輩子下來那片古墓都沒人敢動,這兩個壞學生卻冒出了敢動的想法,我應該支持鼓勵他倆才是,想到這兒便說:“祝天輝黃大勝兩位同學,學校支持你們將功補過的正義舉動,鬼火從哪里升起來不重要,鬼火還有可能從階級敵人的心中升起來呢,所以破除封建迷信就應該敢為人先才是,祝天輝黃大勝兩位同學,如果你們能完成自己的正義之舉,那么我代表學校就會立即撤消對你們的批斗,恢復你們的紅小兵身份?!?/p>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許多個班級的學生代表被學校新領導領著,再一次浩浩蕩蕩地向那個古墓群進發(fā)了。跟上一次進發(fā)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批斗鬼火現(xiàn)場會是在白天進行的。其實學校新領導的真實想法是怕晚上開現(xiàn)場會,若再出現(xiàn)個踩踏事件,保不準會把自己的官位像他的前任一樣給弄丟了呢。不過在現(xiàn)場會上,掛在學校新領導嘴皮子上的表面文章卻是這樣做的,他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越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就越會被鬼纏住,越陷越深,老是被動。我們面前的鬼火,不論白天黑夜,它就藏在這片墓地里,我們有的同學若階級立場不堅定,封建思想嚴重,同樣會有一個鬼火就附在他的身上,祝天輝黃大勝兩位同學現(xiàn)在終于不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站出來了,他們要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去摧毀鬼火出沒的老巢,我們要給予他們最強烈的支持?!?/p>
接下來,學校新領導隨便指了一個古墓之后,祝天輝和黃大勝就甩開膀子,舉著鎬頭在寒風中刨了起來。
那天祝天輝給鄭百財看的那三個紅色小雕件,就是出土自四十多年前他和黃大勝刨開的這個古墓里。當時的古墓挖掘者主要是祝天輝和黃大勝,那些個班級的學生代表們大多數(shù)只是站在古墓邊給他們倆加油鼓勁兒,只有極少數(shù)在幫著他們倆挖古墓。學校新領導說:“同學們,祝天輝黃大勝兩位同學把鬼火挖出來怎么辦?”有的學生代表喊:“火燒了它”;有的學生代表喊:“油炸了它”;有的學生代表喊:“槍斃了它”;有的學生代表喊:“炮轟了它”;有的學生代表甚至還這樣喊:“把它綁在操場邊的旗桿子上,讓它臨死前給我們作貢獻,照亮我們的革命大學?!?。學校新領導咋聽這話咋別扭,剛要說點什么,就看見眼前的祝天輝和黃大勝,突然跟著坍塌了的古墓拱頂,一起掉了下去。霎那間,古墓里便傳出了殺豬般的嚎叫。
最后的古墓清理和掩埋工作是由一個放羊人完成的。當時祝天輝和黃大勝一同掉進了古墓里,外面站著的學校新領導一邊聽著里面的嚎叫一邊對學生代表們說:“同學們,現(xiàn)在先讓祝天輝黃大勝這兩個同學在里面跟鬼火搏斗,我率領你們回生產隊里搬貧下中農的救兵去,同學們,快跟我走呀?!睂W校新領導的這一嗓子過后,古墓外的人群“嘩”地一下子便撤得無影無蹤了。
學校新領導領著學生代表們跑到生產隊里挨家挨戶地搬救兵,可惜一個救兵都沒有搬動,這也難怪,他們跑的那個生產隊,里面的住戶幾乎都是祝姓,這些祝姓的男男女女們,在學校新領導面前裝聾作啞,面無表情地干著自己手上的活計。學校新領導一看沒轍了,便流著眼淚領著學生代表們開始往鎮(zhèn)子上跑去。
這時一個人出現(xiàn)了,這個人后來主動成了一個救兵。這個人閑時當羊倌,戰(zhàn)時當民兵排長,當時他腰間掛了把軍用三棱槍刺,正趕著一群羊,順著這個古墓群的邊緣往山下走,走著走著,他就聽到了從一個古墓里傳出來的救命聲,他聽這救命聲咋就這么耳熟呢,于是便喊住了頭羊向那個古墓跑去。這個人扒住古墓頂?shù)目吡貎合蛳峦?,就看見了兩個灰突突的小腦袋瓜子,就聽見長在其中一個小腦袋瓜子上的那張嘴突然沖自己哭著喊起來:“爸,爸,快來救我。”
這個自動成為救兵的放羊人便是祝天輝的父親。祝天輝的父親從窟窿沿兒上一看這個古墓坑并不是那么深,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二話沒說就給了祝天輝一撇子:“小王八犢子,你怎么上這兒打擾祖宗來了,看我回家不削死你個小王八犢子。”
祝天輝的父親將祝天輝和黃大勝一個個托舉到了古墓外后,便開始一個人在古墓里忙了起來,他搬掉了壓在祖宗身上的磚塊,又搬掉了壓在祖宗身上腐爛了的棺材板子,他還想進一步整理一下祖宗身上的藏藍色絲綢大袍,可當他拎起了大袍的一個角時,那個角便像是過了火的紙張一樣碎掉了。祝天輝在外面喊:“爸,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咋還不快上來?”祝天輝的父親說:“你個小王八犢子都把祖宗砸疼了,都把祖宗砸散架子了,我把祖宗往一起攏攏,給老人家倒飭倒飭。”
祝天輝的父親一個人在遼西寒冷的冬天里動用土石方,來掩埋這座被毀壞了拱頂?shù)墓拍?,耗時自然是不少??删褪窃谶@么長的時間里,學校新領導也沒搬上來一個救兵。于是,挖古墓斗鬼火這個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學校新領導就跟他的前任一樣,也被學校上級組織的一個調查組給秋后算了帳,結果是,學校新領導也撅著屁股挨起了批斗,而祝天輝和黃大勝這兩個曾經的壞學生,則又變成挺著胸脯走路的紅小兵小將了。
一天中午,祝天輝一手拿著個彈弓一手攥著個家雀跑回了家里。一進屋便看到自己的父親正跪在一個木頭箱子前磕頭,還邊磕邊說祖宗原諒祖宗原諒的話,祝天輝納悶,心說他這是在干嘛呢。于是將掛在嘴唇上的鼻涕抹在了棉襖袖口的同時,問:“爸,你咋了?”祝天輝的父親小臉蠟黃,說:“兒子,你不知道呀,我從祖宗的墳里帶回了幾樣東西放在這個箱子里,祖宗不愿意了,這不在里面正鬧著呢嘛?!弊L燧x湊上木頭箱子前一聽,也把自己嚇了一跳,不過他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就說:“爸,這哪里是祖宗在里面鬧呀,這是家雀在里面撲騰呢?!弊L燧x的父親用疑惑的眼神回頭望起了祝天輝。祝天輝便笑呵呵地指著木頭箱子說:“爸,真的,我早晨從房檐上掏了個家雀放那里面了,這不,我用彈弓打樹杈子又震下來個家雀,我還想放那里面去呢。”祝天輝的父親看看祝天輝手里攥著的家雀,又看看木頭箱子,然后“嗷”地一聲站起來,沖著祝天輝的腦袋便扇起了大撇子來,還邊扇邊說:“你個小王八犢子整的這是什么事兒呢,嚇死我了,你怎么能往這個木頭箱子里放家雀呢?!弊L燧x顯然被父親這一頓突如其來的大撇子給扇懵了。
祝天輝懵過之后自然又會醒過來的,他在想,我爸憑什么扇我大撇子呢,莫非那個木頭箱子里藏了什么東西?祝天輝就開始屋里屋外地找起了那個木頭箱子來,在一個高粱囤里,他發(fā)現(xiàn)了目標。打開了木頭箱子后,家雀早就飛沒了影子,箱子里只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些東西,無非是十來個金黃色的薄銅片子和翠綠色的薄石頭片子,它們都有著樹葉的形狀,除此之外,再就是幾十個各式各樣的紅色石頭而已。祝天輝眨著眼睛在想,這里有什么呀,至于他用大撇子扇我嗎。
直到多年以后,祝天輝干起了盜挖販賣文物的營生時,才知道木頭箱子里的任何一個東西,都是價錢不菲的寶物,比如那些薄銅片子,可是純度很高的黃金葉子呀,那些翠綠色的薄石頭片子,可是水頭很足的翡翠葉子呀。其中更有一個東西讓祝天輝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那是一個用紅黃兩色石頭雕出來的跟圓環(huán)差不多的東西,那個圓環(huán)還沒有合上,還有那么一個小小的缺口,其身子像是龍的身子,其腦袋卻又像是豬的腦袋。這個成人手掌般大小的圓環(huán)被他攥在手里,感覺很是舒服,后來他才知道,這個東西就是現(xiàn)在市面上都被炒到了天價的玉豬龍??墒窃诋敃r,這個玉豬龍并沒有在那個木頭箱子里囚著,而是跑到了祝天輝的班主任王玉蓮的辦公桌上了。那天王玉蓮把祝天輝叫到了辦公室,問他為什么跟同學打架,為什么偷同桌的橡皮,為什么違反課堂紀律亂說話。而就在王玉蓮問話的同時,祝天輝看見在一摞作業(yè)本子的旁邊,曾經裝在自己家木頭箱子里的那個東西。當時祝天輝并沒有回答王玉蓮的問話,而是說:“王老師,這個東西怎么在你這里?”王玉蓮看樣子一下子就被祝天輝問亂了方寸,馬上拉開抽屜把這個東西扔了進去,然后說:“祝天輝你回去吧,我警告你今后要好自為之?!?/p>
祝天輝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仍在想,那個東西莫非是我爸送給人家王老師的,王老師可是大連的下鄉(xiāng)知青呀,莫非我爸真的看上人家大連知青了?祝天輝便想起了因癆病剛剛去逝不久的母親來。祝天輝的母親活著時曾對他說:“你看著,你爸那個臭流氓我早晚會把他送進法院里?!弊L燧x問母親咋了,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會兒說:“你爸跟那個教你的大連知青王老師叫王什么來著,他們兩個老在一起混,今天早晨太陽剛露頭,我就看見你爸抓走了咱家的一只雞送給她了。”祝天輝的母親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臭流氓丈夫送進法院里,就一口氣沒上來把自己永遠給憋過去了。祝天輝想,看樣子木頭箱子里的那個東西,一準是我爸送給王老師的,他們倆走得這么近,王老師究竟喜歡我爸哪里呢。
祝天輝開始在腦子里搜索父親身上出彩的地方,可是搜來搜去,也沒有搜出多少來,僅僅搜到了些父親在靶場上訓練的身影來。不過,這讓祝天輝一下子就來了興致,他非常欣賞自己的民兵排長父親扔了放羊的鞭子后手握半自動步槍的姿勢,那把冒著寒光的三棱槍刺啪地被他上好之后,不論是立正動作還是突刺動作,不論是臥倒動作還是射擊動作,都很標準且利落,都很出彩,特別是這些動作被父親連起來一氣呵成做完后,緊接著就會有“啪”的一聲槍響,古墓群里那棵兩個成年人還抱不過來的大柏樹,就被父親射出去的子彈擊中了。每每這時候,祝天輝都會看到接受打靶訓練的民兵們給父親拍巴掌,其中一個跳著腳將巴掌拍得山響的女民兵,自然就是自己的班主任王玉蓮老師了。祝天輝搜索到這兒,給自己點了個頭,并且還給自己來了個設問句:“她究竟喜歡我爸哪里呢?她可能就喜歡我爸這里吧?!?/p>
可是在當時的祝天輝看來,王老師跳著腳地給自己的父親拍巴掌,并不僅僅是因為父親的民兵排長身份吧,可能還因為父親給她的那個像龍又像豬的玉石頭吧。那木頭箱子里的石頭對王玉蓮來說,真的有這樣大的魔力嗎?要知道父親的另一個身份可是放羊的羊倌呀。祝天輝在想。
時光的顆粒像是一捧捧化肥一樣撒入地里在催著莊稼快快長大的同時,也在催著祝天輝快快長大。這不,那年的晚夏時節(jié),祝天輝已經長成一個壯壯實實的少年了,小胡茬子都冒出來了,而且胳膊上已經箍上紅衛(wèi)兵的袖標了。在經歷了幾年前掉進古墓里的那次驚嚇后,祝天輝的膽子不僅沒變小,反而變得更大起來,他可以一個人在黃昏時分奔跑在古墓群里追兔子,也可以一個人在天蒙蒙亮的清晨在古墓群里攆野雞。這樣一來,在跟外校同學起沖突打架的時候,祝天輝的本校同學就沖人家嚷:“我大哥自己一個人敢鉆進古墓里一呆就能呆上一天,他連鬼火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個鬼?!苯洷拘M瑢W這么一忽悠外加一嚇唬,掐腰而立的祝天輝就有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本事。
有本事的人當然希望有人圍著他轉了,少年祝天輝就常有這樣的心態(tài),有一天他這個悶葫蘆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給開了殼似的,在一種春心萌動的狀態(tài)下,腦子一下子靈光起來,看中了跟自己同班的女同學金花朵。
那天金花朵有意無意地對祝天輝說:“祝天輝你看到了嗎,王老師拴在教鞭把上的那枚紅圓牌子真好看,那上面的石頭紋路都纏出一枚團徽來了,我要是有一枚那樣的牌子該有多好呀?!本瓦@樣,祝天輝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看起了面前的這位女同學來,他把眼神從金花朵的頭發(fā)上挪到了額頭上,陽光便將金花朵那縷垂在額頭上的劉海鍍上了一層金黃;他把眼神從金花朵的額頭上挪到了鼻尖上,陽光便將金花朵的那兩彎柳葉眉刷上了一層淺金;他把眼神從金花朵的鼻尖上挪到了嘴唇上,陽光便將金花朵的那對粉腮抹上了兩團胭脂紅;他把眼神從金花朵的嘴唇上挪到了脖子上,陽光便將金花朵的那個下頜鑲上了一圈柔和的金絨邊;他把眼神從金花朵的脖子上挪到了胸脯上,陽光便將金花朵的肩胛窩染成了致密的象牙釉。就好像祝天輝的眼神能擋住陽光似的,他將眼神在金花朵身上從頭往下挪得越低,金花朵在陽光下便顯得越靚,當他看到金花朵胸脯上別的那枚團徽時,終于開始喘起了粗氣,在痕跡很重的一呼一吸間,都不知道自己的一雙手該往哪里放好了。
一陣慌亂掠過少年的意識之后,祝天輝的這雙手最終還是很有序地放到了金花朵的身上。那天金花朵對祝天輝說完了那番話后,沖他笑瞇瞇地眨了下眼睛,轉身就走了。祝天輝馬上回家翻起了木頭箱子,還邊翻邊小聲地嘀咕:“興許你把這東西送給王老師就不興許我把這東西送給金花朵,哼?!弊L燧x翻著翻著,就翻到了跟王老師教鞭上拴的那枚紅圓牌子幾乎一模一樣的一枚牌子來。
祝天輝憑這枚紅圓牌子跟金花朵好上了。緊靠著大凌河這個土崖子上面有三道溝,其中第二道溝里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高粱,祝天輝領著金花朵鉆到了第二道溝里,他解著金花朵的衣扣,解著金花朵的褲帶,還把金花朵一雙家做的布鞋撇得老遠,當他看到金花朵那對光滑柔和的肩膀時,呼出的氣都把高粱葉子打得簌簌作響起來。起初祝天輝的這雙手真的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好,他跪在金花朵面前,張大著嘴巴將這雙手放在了自己的排骨上,并在那上面來回撲擼,后來經過金花朵溫柔而又耐心地引導,他才將這雙手終于放對了地方,于是一對少男少女便開始呼哧帶喘了起來。
正當兩個少男少女不知如何把各自上來的勁兒怎樣才能擰在一起之時,二道溝的溝口處又出現(xiàn)了兩個人。在高粱秸桿的縫隙中,祝天輝看清了進溝的那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另一個則是自己的老師王玉蓮,他們兩個人在剛進溝口的不遠處就停了下來,父親腰上掛的那把三棱槍刺明晃晃地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金花朵仰躺在壟溝里往上抻著褲子對祝天輝說:“那是你爸和咱老師,我們還是走吧,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弊L燧x在金花朵身上挺直了上半個身子抻著脖子看,看了會兒說:“別怕金花朵,他們兩個都在那兒比劃上了,他們不影響我們,他們玩兒他們的,我們玩兒我們的?!?/p>
幾年之后,起初看上去本該屬于祝天輝一輩子的那個女同學金花朵,最終還是離他而去了,因為人家學習好,考上了南方的一所中專學校,畢業(yè)又分配在了南方,理所當然地就在南方扎下了根。就是現(xiàn)如今,祝天輝也不知道金花朵究竟是把根扎在了南方的哪個具體地方。
幾年之后,起初看上去本該跟了祝天輝父親一輩子的那個王玉蓮老師,早已經隨知青返城的大潮回大連上班去了。祝天輝的父親當時非常失落,他知道王玉蓮在大連的哪個單位上班,他想要回從那個木頭箱子里拿出來給她的所有寶貝。祝天輝的父親臨去大連前心說:你王玉蓮當時發(fā)誓死心踏地要跟我一輩子,現(xiàn)在你抬屁股走人了,你騙了我的感情,那你就得把我給你的那些金葉子翡翠葉子紅環(huán)子紅珠子紅牌子什么的還給我。可是祝天輝的父親到大連跟王玉蓮剛一見面,兩個人便因言語不和而起沖突打了起來,王玉蓮被打得頭破血流,右手的食指都被祝天輝的父親給掰斷了。于是當?shù)毓簿统霈F(xiàn)了。就是現(xiàn)如今,祝天輝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當時在看守所里是怎么死的,是做俯臥撐死的呢還是喝涼水死的呢,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從大連拎回了一紅布袋子自己父親的骨灰。
幾十年之后,在這個下過一陣春雨的早晨,坐在床頭的祝天輝終于接到了他剛剛醒來就打過去的那個電話。那個電話沖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祝老板,你這樣可不行,你得給我加錢,我不僅做吃呀喝呀的給你,我不僅洗呀涮呀的給你,我還得把我這個人給你,我這個保姆在你這里一人兼了多少職呀你心里清楚。哪天我把你家的門鑰匙給你送過去吧?!弊L燧x聽完那頭的電話沖自己吵吵了一通,便掛斷了它,心說:這世道真是墻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捶呀,我他媽現(xiàn)在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了。
祝天輝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那條戰(zhàn)國紅項鏈重新系到了脖子上,這之后他又躺倒在了床上,床頭柜上那個杯里的一袋鮮奶他能夠得到,還能拎在手中,床頭柜邊上的那個暖瓶他也能夠得到,可是卻拎不動它,無法將那里的開水倒在裝那袋鮮奶的杯里泡熱,這樣一來,他只能撕開這袋鮮奶涼涼地喝下去了。喝到一半的時候,祝天輝將鮮奶拿開嘴邊想起了心事來:如今凡是知道我的人都清楚我有病了,而且是一種不好治的肝病,而且還到了晚期,這個病在哪里染上的,我自己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這時的祝天輝突然咳嗽了起來,那半袋鮮奶就開始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去,流到了脖子處時,便被那條戰(zhàn)國紅項鏈擋了起來,圍成了一彎淺淺的奶池,直到奶池淤滿又翻過項鏈滴在了褥子上。在這個過程中,祝天輝始終沒有做出哪怕是一丁點應急的動作來,他只是盯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直直地看著,看著看著,便看到從那里飄出了一個人來。
這個人是鑿破了吸頂燈之后從天花板上飄下來的,跟他飄下來的還有幾個被燈光烤死了的小飛蟲,有個甲殼類的小飛蟲干尸甚至都掉在了祝天輝的臉上。祝天輝抹了下臉,便看清了這個人。這個人渾身上下被一件醬紫色的大袍裹著,腰部系著一條巴掌寬的金絲帶,那帶子上墜著不少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寶石。這個人看上去很年輕,沒戴帽子,頭頂處被剔得溜光锃亮,而四周的頭發(fā)卻留得很長,鬢角處的那兩綹頭發(fā),甚至都耷拉到了雙肩上。
祝天輝倚在床上問:“你誰呀,咋把我的吸頂燈給鑿壞了,我晚上起個夜啥的可咋整呢,你快給我弄好它?!边@個人看上去并不急著去解釋,而是張開了大嘴,露出了兩排很好看的白牙齒,可說出來的話卻讓祝天輝一句都沒聽懂。祝天輝就搖起了頭說:“你別跟我扯這個外國犢子,你跟我說中國話。”這個人像是聽懂了祝天輝話似的,不說話只沖他點頭,并嘎嘎嘎地干笑,還從腰后拽出來個紅布袋,沖著他抖摟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從紅布袋里抖摟出了一團粉塵。這團有著蕎麥粉灰啦巴嘰顏色的粉塵把祝天輝驚了一跳,心想這小子是不是抖摟我爸的骨灰呢?這樣一想就讓他做出了肯定,緊接著又心想:這小子怎么把我爸的骨灰拿去了,它在東山上被一塊青石板壓著呢,怎么到了他手里呢?祝天輝張嘴就要問,可是張了幾下嘴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把他急得直薅自己的上嘴唇。正在這當口上,祝天輝看見這個人將這個紅布袋捧在手中,揉搓了幾下之后,攤開手掌,這個紅布袋瞬間就像變戲法似地變成了一塊拳頭般大小的戰(zhàn)國紅手把件了。祝天輝一看,終于“啊啊啊”地叫出了聲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這個人就舉著手把件邊挽著大袍袖子邊說:“哈哈哈,祝天輝我可找到你了,你他媽讓我至今還在洞子里呆著,我今天絕饒不了你?!闭f完之后,這個人便將手中攥著的東西直接砸在了祝天輝的臉上。
祝天輝又一次從床上翻到了地板上,床頭柜上的水杯,也被他隨手打翻在了地板上。祝天輝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眼珠子還在轉之后,心說我這是睜著眼睛做噩夢呀,這是哪個死鬼又要上我的身呀。祝天輝躺在地板上給自己叫了一陣魂兒、又給自己嘟噥了一陣“不怕不怕”之后,便想夢里的這個人是誰呢?好像是以前在古墓里看到的壁畫上的人物呀,那兩綹耷拉在肩上的頭發(fā)就是例證呀,他為啥在洞子里呆著呢,誰他媽讓他從洞子里跑上面來作我呢?想著想著,突然間,祝天輝就脫口將“黃大勝”這三個字說了出來。
其實祝天輝在床上做這個惡夢的時刻,正是黃大勝失足掉進了坑洞里的那個時刻。這個坑洞是黃大勝他們這伙人自己盜挖的,不大的洞口偽裝得很好,用兩根細棍子橫著,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草皮,黃大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沒發(fā)現(xiàn),就把自己直接扔了進去。
這個坑洞是挖在有著戰(zhàn)國紅瑪瑙礦脈的小山包上的。那里有十幾座類似這樣的小山包,遠遠看上去就是呈東西走向相連著的十幾個丘陵而已,它們連成一條弧線,緊貼在大凌河北岸,從空中如果向下望,那十幾座小山包就像是大凌河的一條天然堤壩。很多年以前,正午的陽光打在這片丘陵的時候,沒有什么樹木的山坡上,常常是游蕩著一群群瘦羊和瘦牛,它們看上去多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偶爾遇到一只瘦兔子蹦跳著跑過來,也絕不會拉上一粒屎的。而現(xiàn)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因為出了戰(zhàn)國紅瑪瑙,卻成了一些人一夜暴富的寶地了。這些人身份復雜,有當?shù)剞r民,有正當職業(yè)者,有外來冒險者,還有社會混混,他們在這十幾個丘陵上胡亂地打洞,盜采戰(zhàn)國紅瑪瑙。有關聯(lián)合執(zhí)法部門上山檢查,用炸藥炸毀了一批盜洞,可是過不長時間,就會有新一批盜洞出現(xiàn),看樣子有關聯(lián)合執(zhí)法部門在這里是永遠也絕不了盜挖戰(zhàn)國紅瑪瑙這個根似的。
黃大勝其實就是掉進了那個新盜挖的坑洞里的。以黃大勝當時的狀況,還不能算在那幾個身份各異的人群當中,起初他有正當職業(yè),后來有了自由職業(yè),不過他怎么自由,一開始在做人做事上,也都在想方設法盡量不突破給自己設定的底線,他怕把自己真自由到了那堆社會混混當中去。不過,在接下來的現(xiàn)世中討生活,一步一個坎,他黃大勝想不突破自己的底線,也是非常艱難的,甚至想不墜到那堆社會混混中去,也同樣是非常艱難的。
面對在祝天輝身上剛剛發(fā)生的這個小概率神秘現(xiàn)象,可以做這樣的解釋,黃大勝被摔死在坑洞中的一剎那間,靈魂出殼,在洞口上方繞了好幾遭之后,就被床上的祝天輝莫名其妙地給感應到了。這或許是一種糾結在祝天輝與黃大勝之間某種生與死的巧合吧,或許跟祝天輝現(xiàn)在是個病秧子、身體里的陽氣跑冒滴漏有關聯(lián)吧。不管怎么說,很多天后,當祝天輝躺在醫(yī)院里知道了黃大勝的死訊時,他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當然是后話了。而現(xiàn)在正躺在自家床上的祝天輝,并不知道黃大勝在哪兒、在干什么,他們都相互不往來有好幾年了,只是最近一年才慢慢重又聯(lián)系上,可帶給彼此的感覺卻總是怪怪的。
在他們兩個人不聯(lián)系的那幾年里,就是在馬路上或者在什么場合偶爾遇上,都不會正眼看彼此一下的。按說祝天輝與黃大勝是從小到大的同學,都活到現(xiàn)在五十多歲的份上了,不至于把彼此的兄弟情掰得這么生分吧,那可是他們少年時代在坍塌了的古墓里吱哇亂叫喊出來的兄弟情呀??涩F(xiàn)實是,他們就掰得這樣生分,這是為什么呢,祝天輝再清楚不過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祝天輝與黃大勝長大了,都到了考大學的年齡。由于祝天輝的父母早亡,自己跟著爺爺奶奶過活,只靠遠在新疆當軍官的叔叔往家里寄錢供養(yǎng)他們,身邊沒有人歸攏他,所以他就像個在南山坡上散養(yǎng)的一頭毛驢一樣,動不動就尥蹶子,不服管教,這樣一來,初中高中那幾年自然就是混下來的。而黃大勝則不同,他的父母雙親都健在,雖也地里刨食,認識不了幾個字,可卻是一對憨厚達理之人,對他的管教不可謂不嚴,特別是在跟祝天輝一起挖了古墓之后,他的父母更不讓他離開他們的視線了??即髮W那年,黃大勝對自己的考分非常自信,自以為是的牛逼樣子,跟他當年不服被批斗時的牛逼樣子,幾乎一點都沒有變,于是在他填報志愿的時候,志愿欄里全填成有名的大學了,他甚至都把清華大學的物理系給填進去了。一個老師看了他填的志愿后說:“黃大勝,你填了一溜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大學,你有這樣大的把握嗎?”黃大勝揚著頭說:“當然有了,咱國家都妥妥地馬上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了,我連這點把握難道都沒有?放心吧,我也會妥妥地考上我要去的大學?!笨墒谴蟀癜l(fā)下來后,黃大勝傻眼了,他從全國一流的大學開始往下一個勁兒地漏,一直漏到了一個農專的畜牧獸醫(yī)專業(yè)上,這一通漏漏漏,都把黃大勝的心漏成了一個窟窿眼兒很大的鐵篩子了。
黃大勝的父親倒沒覺得什么,他對黃大勝說:“還好,你還沒徹底離開土地,將來學好了這門手藝,回來給牲口們治治病也行,打場翻地起壟拉車的活計,還得指望它們呢。”黃大勝從自己父親這句不咸不淡的話里似乎聽出了點什么滋味,就更對自己所學的專業(yè)心生抵觸了??傻钟|歸抵觸,因家庭和個人原因,黃大勝不敢再重新給自己設計一次人生了,所以他只有硬著頭皮上路的份兒了。
三年的農專時光短暫,在黃大勝看來就像是彈了三下手指頭一般。畢業(yè)后的黃大勝被分到了離家很遠的一個農場的牲畜配種站,整天跟大馬大牛大驢這些大牲口們打交道,日子一長,這交道打的,都把自己打得無精打采起來。
有一年五月的一天早晨,小雨滴們挨個將小花小草小樹葉們問候了一遍之后,一個胖農婦牽著自家的一頭母驢來配種站配種,看著黃大勝穿一件藍布大褂子正在屋子里的一堆瓶瓶罐罐中呆坐,就在窗外喊,“是魏大獸醫(yī)嗎,我要配種?!秉S大勝聽在耳朵里,臉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心說這是誰家的敗家娘們呀,說話咋丟三落四的呢,你要配種回家找你家爺們去,跑這兒來干啥。黃大勝想過之后,轉身看窗外,見是自己多年未見的一個遠房表嫂牽著一頭驢站在那里,就急忙轉過身假裝在這堆瓶瓶罐罐中忙起了活計來,心想這娘們從小就好開我的玩笑,我可得離她遠點,讓她找我?guī)煾滴捍螳F醫(yī)去吧??纱巴獾娜藚s不管這些,當她發(fā)現(xiàn)屋里的人是誰時,突然大聲喊了起來:“哎呀這不是大勝兄弟嗎,早就知道你在這里上班,這回可逮著你了,你可得好好上心使勁兒,讓我家這頭母驢懷上。”黃大勝忽然覺得躲不開了,就走出屋子對眼前的胖農婦說:“三嫂子,你說話這么不管不顧的我三哥想必一定知道吧,他平常沒少削你吧?!迸洲r婦嘿嘿笑著拍拍母驢腦袋說:“三嫂子跟你開玩笑呢,給它配種哪能勞駕兄弟你上心使勁兒呀,得用你們站上的‘勞得動呀?!?/p>
“勞得動”是配種站那頭公驢的外號,附近的農民們互相打趣鬧著玩兒,就經常把這頭公驢掛在嘴上,“大墩子你腦袋可真是讓勞得動給踢了”,“三悶瓜你老婆這些年肚子才大是不是勞得動給搞大的”??梢娺@位“勞得動”的名頭之響亮了,在這方圓幾十里的農場,它可是頭家喻戶曉的功勛大叫驢,農場里的小驢駒子,幾乎都是它的后代?!皠诘脛印北稽S大勝師傅從圈里牽出來的時候,看到綁在窄木欄中的那頭母驢,便打起響鼻,樂得張大嘴都露出四顆大板牙來了。“勞得動”麻利地上到了母驢身上,或許是它興奮異常吧,不論如何比劃也找不準位置,師傅急了,就喊:“黃大勝,你愣著干啥,你快過來幫我忙呀?!睅煾岛斑^黃大勝之后,都把胖農婦樂得彎起了腰來,還邊樂邊說:“魏大獸醫(yī),我這位兄弟自己連種都沒配過,他知道咋弄呀。”師傅就扭頭沖胖農婦喊:“你給我滾一邊去三胖子,一會兒你再瞎說,我就收拾你。”
黃大勝哈著腰,磨磨蹭蹭不情愿地過來幫師傅。兩頭驢正要入巷的時候,不承想母驢屁股一扭,給扭歪了位置,恰在此刻,公驢的后蹄子一下子踩到了黃大勝的腳上,他“啊”地叫了起來,把個旁邊看熱鬧的胖農婦再次笑得彎起了腰來。
這一踩,就給黃大勝的心理踩出了一塊陰影,直到離開配種站很多年后,他的這塊陰影才漸漸散去。當初黃大勝堅定地選擇離開,歸根到底還是厭倦自己的這個職業(yè),按說職業(yè)這東西并沒有什么貴與賤之分,時傳祥背了一輩子糞簍不也挺好嗎,不也在這世上留名了嗎。黃大勝知道他師傅魏大獸醫(yī)就喜歡這個職業(yè),農場的配種站改制后,魏大獸醫(yī)就仨瓜倆棗地把配種站買了下來,至今,這位六十多歲的魏大獸醫(yī)身邊,還圍著一群種馬種牛種驢種羊種豬呢。魏大獸醫(yī)那種靠配種掙了大錢的氣派樣兒,煞是令人羨慕,就連他進城找小姐,渾身上下冒出的那股子硬實勁兒,都讓人感覺他活脫脫就是一個鐵打的種人呢。
可是黃大勝卻不這樣想,他堅信自己就是人們常說的女怕嫁錯郞男怕入錯行中的那個入錯行的典型,于是他剜門子掏洞,硬是把自己從配種站鼓搗進了城里的一個機械廠。一臺機床上的車工活,讓黃大勝干起來很舒服,而令他不舒服的是,在剜門子掏洞調動工作期間,他用上了跟自己結婚不長時間的媳婦做公關,公著公著,一個偶然機會,他發(fā)現(xiàn)城郊邊上的一個飯店里,自己媳婦正被一個男人摟著在用舌頭殷勤地給她洗臉,他知道城郊那一帶是這座城市的著名紅燈區(qū),那里的飯店客棧歌廳洗頭房摁腳屋什么的,都在做著人肉生意,而摟著自己媳婦的那個男人,正是自己那時應該去求的一位領導。從門縫中窺到了這幕場景之后,領黃大勝來此消費的祝天輝不干了,就想推門進去,沒想到卻被黃大勝一把給拽了回來。
在費盡周折辦理完了與自己媳婦離婚的手續(xù)之后,黃大勝在酒桌上對祝天輝說:“看你土包子翻身泥腿子上岸的熊樣,今后我跟你干算了?!贝藭r的祝天輝穿著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流行的厚呢子雙排扣西服,腳蹬著一雙尖頭皮鞋,在將手腕上的金鏈子上下擼了擼之后,笑呵呵地對黃大勝說:“你想跟我干啥呀,我古墓里鉆進去鉆出來的容易嗎,我看守所里窩頭白菜葉子湯的容易嗎,我一天二十四小時擔驚受怕的容易嗎?!弊L燧x頓了下接著說:“不過大勝你要是認可了我這三樣不容易,那我就答應你跟我干?!秉S大勝此刻正夾著一塊紅燒肉往自己嘴里送,聽祝天輝這么一說,便把快要送到嘴邊的紅燒肉放回到了盤子里,說:“我可不認可你說的那三樣不容易,我還是回到機床邊干我的車工去吧。”
祝天輝當時說:“黃大勝你信不信你這輩子會離不開我?”黃大勝搖頭;祝天輝就說:“黃大勝你信不信你跟我干上半年你就能再娶到一個媳婦?”黃大勝搖頭;祝天輝又說:“黃大勝你信不信你那個機械廠過不了幾年就得黃?”黃大勝搖頭;祝天輝還說:“黃大勝你信不信你一年的工資都不如我現(xiàn)在身上帶的錢多?”黃大勝點起頭來。
祝天輝料事還算比較準確的。多年后黃大勝的機械廠黃了,這是事實,多年后黃大勝跟祝天輝一起干了,這也是事實,只是黃大勝都跟祝天輝干上多年了,他也沒有再娶到媳婦,直到他掉進坑洞里摔死,也還是自己一個人跳著干巴巴的單桿兒舞。而黃大勝死后立馬就放出自己的魂魄嚇了祝天輝一跳,盡管這一幕是出現(xiàn)在了祝天輝的夢中,不過也算是應了他所說的“黃大勝你信不信你這輩子會離不開我”的那句話了。
可現(xiàn)實是,黃大勝走頭無路跟祝天輝干上了盜挖倒賣文物的勾當之后,便后悔了,那一掛腸子給悔的,用他的話說:“大腸小腸回頭腸,全他媽都悔青了?!秉S大勝跟著祝天輝進過兩次監(jiān)獄,頭一次是判一緩二監(jiān)外執(zhí)行,第二次是實實惠惠地在監(jiān)獄里呆了一年半,若不是他當時把自己的責任全都推給了祝天輝,說不定他跟祝天輝一樣被砸進去三年呢。那次是在內蒙境內犯的事兒,黃大勝跟祝天輝各拿著一把洛陽鏟,盜了一座據說是遼代的墓,從里面起出了幾個瓷罐子來,還沒等轉手把這些東西賣出去,就被公安連人帶物地給收走了。祝天輝從監(jiān)獄里點了全卯出來后,知道黃大勝早早就被放出來了,便心說:挖那座遼墓,線索是他提供的,工具是他準備的,活兒是他親自干的,那幾個瓷罐子也是他抱回來的,我只是做做場外指導而已,怎么我還比他判得重呢?這小子一定是給我落井下石了。祝天輝這樣自話自說的時候,卻忘記自己有一個經年累犯的身份了。
祝天輝出獄后的第一頓飯是黃大勝請的。酒足飯飽之后,祝天輝不動聲色地說:“大勝呀,我們還得接著干呀,我們不能被眼前的困難所嚇倒呀,我們要堅定信念呀,我們得重打鑼鼓另開張呀?!弊L燧x的這一頓“呀呀呀”,把黃大勝都呀呀得攥著一雙拳頭信心滿滿地快要爆棚了。
這一次他們不是盜挖古墓了,而是倒賣文物了。祝天輝瞄上了一個農戶家里老輩子傳下來的一塊古玉佩和一件燕王職戈,他對黃大勝說:“大勝呀,我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手頭沒多少錢,你把那兩件寶物買了吧,我給你聯(lián)系賣出去,掙點你們上下家的過手錢就成?!秉S大勝心想這可比盜墓的風險小多了,不動心思也不動體力啥的,靠著祝天輝多年積攢下的人脈就把錢掙了,這活兒能接。于是黃大勝滿心歡喜地照著祝天輝的話就去做了。
那兩件寶物被黃大勝買回來放在家里都好多天了,正急著要出手時,卻聯(lián)系不上祝天輝了。有一天黃大勝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拿起來一聽是祝天輝,便問怎么回事。祝天輝解釋說自己正在大連躲以前的一個老案子呢,那個老案子刮拉上他了,他還說為躲這個老案子,他把自己的手機卡都摳出來了。黃大勝說:“那兩件東西怎么辦,你快給我找下家呀?!弊L燧x在電話里這么這么了一通之后,黃大勝滿心歡喜地又照著祝天輝的話去做了。
那天黃大勝包里裝著那兩件寶物走出家門去了長途汽車站,坐上了開往沈陽的虎躍快客。車剛一進收費站就被截停了,欄桿旁站了幾個挎著長槍的武警,兩個著便衣手里攥著短槍的人上來就說,有人在城里打劫金店,請各位旅客配合一下我們的例行檢查。這期間走在前頭的那個便衣還亮出了證件。黃大勝的汗當時就下來了,心說:打劫犯沒查著別再把給我查著了??涩F(xiàn)實還真讓黃大勝“心想事成”了,當他這個包被打開后,他這個人隨即就被控制了。
其實祝天輝是在大連莊河的前妻家給黃大勝設了這個套的。幾天后祝天輝回到北票,知道了黃大勝被抓的消息,便心說:傻小子你跟我玩兒,我在監(jiān)獄里一個人蹲著你卻出來滿世界跑你講究嗎你,你還往死里咬我,這回你咬吧,該。而黃大勝還真對上祝天輝送給他的“傻小子”的這個名號了,就是到他摔死那天,都沒真往祝天輝身上想,他只想自己的點兒也忒背了,咋就跟打劫金店的那家伙攪和在一起了呢。說心里話,也該著祝天輝沒被黃大勝懷疑,那天他隔山隔海地大老遠舉報黃大勝,還真不知道離自己幾百公里之外的北票發(fā)生了金店搶劫案,要不然這個套或許就被黃大勝給識破了呢。祝天輝嘿嘿笑著自言自語:人家公安這可真是摟草打兔子兩不誤呀。
當時祝天輝的前妻目睹了他給黃大勝設套的全過程,就說:“祝天輝你損不損呀,你連自己的同伙都禍害?!弊L燧x說:“我對外人損不損你別管,我對你們娘倆損過嗎?當初我們倆離了,你領著咱兒子找個爺們就跑到這兒來了,咱兒子長這么大,用你們兩個后搭伙的養(yǎng)活了?就是我進了幾回監(jiān)獄給兒子錢不及時,出來后還不得加倍給呀,頭些年這爺們出海打魚翻船淹死了,你們娘倆的吃穿用度還不是我全供著,我為什么一次就打夠給你們娘倆好幾年的生活費,怕的就是不知我哪時再進監(jiān)獄你們娘倆在外面斷頓了,你說我這樣做損不損?”前妻擺著手說:“祝天輝你別錢錢錢地解釋了,你給我們娘倆再多錢也用不著抱怨,你是沒傷害過我呀還是沒傷害過你兒子呀,你看看你來這兒都好幾天了,你兒子理你嗎?”祝天輝聽到這話,一下子抱著腦袋“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正好趕上已讀高三的兒子開門進屋,看到眼前這幕,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用他那海鮮味十足的莊河話問:“媽,他介是嫩么啦?”“他沒怎么,媽也不知道他在嗚嗚啥?!甭犞麄兡飩z對話,祝天輝邊嗚嗚著邊想:這幾天來,兒子從沒在自己嘴里對他這個親爹往外蹦出一個爸字來,看看我這個親爹當?shù)难?,怎么就這么慘呀。
這么多年來,祝天輝最怕別人觸碰的地方就是他與兒子之間的這個父子情了。兒子兩歲那年,祝天輝在外面遇上了一個女人,白天這個女人在政府機關有規(guī)有矩地上班,晚上就換了一套行頭有模有樣地在各種場合間周旋,而祝天輝就是在其中一個場合遇到了這個女人。那段時間祝天輝剛剛偷挖了別人家的一個祖墳,從里面弄出不少東西換了不少錢,手頭非常寬綽。這個女人就開始圍著他轉了,把他給轉得五迷三道的。
可是祝天輝卻不知道身后有一雙眼睛在始終盯著他。
有一天天剛擦黑,路燈剛剛點著,還處在被落日的余暉搞得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祝天輝來到了一個賓館房間,看見這個女人正倚在床頭沖他笑,猴急的他忘記反關上了門,甚至連那個門鎖彈簧閉合的程序都被他給省略掉了。兩人沒有任何言語溝通,只用了兩個在空中啪啪碰冒煙了的眼神,便開始脫衣滾起了床單。一陣折騰后,這個女人在祝天輝身下扭著自己的一張臉,想睜開眼睛看看正在亢奮中的祝天輝,沒想到這一看,就看到了床邊站著的那幾個人了,其中一個人正輪著自己的大巴掌,朝祝天輝的大白屁股狠狠地甩了下去,這個女人“啊”地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房間的門沒被祝天輝鎖上,祝天輝卻被這個受到了驚嚇的女人給鎖上了。當時祝天輝的前妻抱著兩歲的兒子,左手邊站著兒子他大舅,右手邊站著兒子他二舅,兒子他大舅剛把甩出去的大巴掌收回來,兒子他二舅就把自己的大巴掌又甩到了祝天輝的大白屁股上,還邊甩邊喊:“你們這對狗男女,快給我起來!”兒子此刻在前妻的懷里用小手指著床上的祝天輝在“爸爸爸”地叫著,叫得兒子他媽都捂住了兒子的眼睛,兒子突然間被捂得嚎啕大哭起來。要不是兒子他大舅他二舅身上的人道主義精神光芒四射,祝天輝的下場或許很有可能是跟這個女人一同被推進火葬場給燒了呢。兒子他大舅他二舅還是將祝天輝他們兩人裹了條賓館的毯子,送到了醫(yī)院。
這個原本是一對男女開房偷歡時遭遇到的突發(fā)意外事件,外泄后由人們口口相傳,竟被演繹成了一個香艷無比而又驚險刺激的八卦故事,并且鬧得整個北票城沸沸揚揚起來。那些天祝天輝的兩個耳朵根子似乎都被燒紅了,他感覺自己都上了北票城酒桌茶桌麻將桌甚至是會議桌的頭條了,他甚至感覺這頭條被人們說著說著,忍不住就會在各種桌上出現(xiàn)各種笑噴呢。這個在當時極具爆炸性的頭條,長大后的兒子能不知道嗎?兒子他媽,還有兒子他大舅他二舅,能不告訴他嗎?我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呀。
時間是制造各種丑聞的人的一塊最好的遮羞布。多少年過去了,祝天輝的羞恥感漸漸淡了,又回歸到他的生活常態(tài)里來了,就連當初跟他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在經過了服毒、割腕、上吊、摸電、投河、撞墻、臥軌、跳樓的這八番折騰之后,又好端端地開始有規(guī)有矩地在政府機關上班了,晚上華燈初上,這個女人又開始換了套行頭有模有樣地周旋于各種場合了。據說現(xiàn)在一大把年紀的她,去韓國考察時順便把自己的上下兩張嘴整得跟花骨朵一般,正卯足了勁兒跟自己身邊的一大堆小鮮肉周旋呢。而對自己的過往腦子里經常斷片的祝天輝來說,只有在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一想起當年兒子兩歲時喊自己“爸爸爸”的童聲,就表現(xiàn)得相當不自在,如今兒子都二十多歲了,聲調由細變尖,由尖變粗,粗中還帶著磁性,然后又由北票話變成莊河話,再由莊河話變成普通話,可那個最令他聽來受用無比的“爸爸爸”的童聲,卻在這一系列的聲調變化中,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看著讀高三的兒子吃完飯悄沒聲地回學校上晚自習去了,祝天輝對前妻說:“你跑莊河找的這個后搭伙的也走了,你這里也沒別人了,你們娘倆就跟我回北票得了。”前妻收拾著碗碟說:“祝天輝你愿意來莊河你就來,我不攔著你,你想讓我們娘倆跟你回北票,這么告訴你吧,門都沒有,我們娘倆嫌丟不起那個人?!?/p>
從大連莊河回來后不久,前妻給祝天輝打來了電話,說:“兒子不學習還搞對象,跟當年你那損出一樣一樣的?!弊L燧x接到電話后緊張得都不行了,心說兒子都讀高三了,馬上快要考大學了,我這輩子看樣子算完了,可兒子這輩子才剛剛開始,我不能讓他將來學我這損出呀。于是祝天輝就找了個算命先生,問自己兒子現(xiàn)在這個不著調的狀況如何破綻。算命先生問了祝天輝兒子的生辰八字之后,就點著三柱香在黃表紙上畫了一道符,并且將這道畫好了的符疊成了一艘小船,讓祝天輝放到大凌河里。祝天輝給算命先生付了破綻錢之后,就獨自一人來到了大凌河邊。那時節(jié)正值深秋,大凌河經過一個夏季的泛濫之后,岸邊淤了不少的泥。祝天輝不知深淺,脫掉鞋挽起一雙褲腿就舉著那艘紙船往淤泥里走,想把紙船放進河中心讓水盡快帶走,以便給遠在莊河讀高三的兒子帶去好運,可沒想到他還沒邁進去幾步,兩條腿就被陷住了,而且越陷越深,眨眼間就陷到了自己的腰部。祝天輝在淤泥里掙扎不出來,突然間害怕了,就嗷嗷大喊起了救命來。祝天輝的這一喊,驚動了岸邊正割苞米的幾個村民,他們拎著鐮刀跑上前來一看,見祝天輝此刻已陷到了胸口位置,于是其中一個村民忙跑回去拿了根繩子向祝天輝扔了過去。祝天輝抓住繩子被幾個村民一二三地快要拽出淤泥之時,有個村民就喊起了停來。這位村民說:“這位同志,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救了你一條命?”祝天輝在淤泥里道:“是呀,你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呀?!薄澳悄阏Ω覀冞@些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表示呢?”祝天輝道:“各位恩人各位再生父母,等我上來再表示行不?”那個村民說:“不行?!弊L燧x“噗噗噗”吐了通嘴里的水草泥沫子后,見自己又陷下去了,便急急地喊:“各位恩人各位再生父母,你們把我的車門開開,里面有個包,你們把包里的錢分了吧?!本瓦@樣,祝天輝被一根繩子遛著,眼看著岸上的村民們把自己包里的錢給分了。其中一個村民舉著手中的錢說:“看看,我們四個每人分你一千五,剩下那些零頭我們不要了?!闭f完之后,祝天輝就在這四個村民的一聲號子聲中,“嘩”地一下,被連湯帶水地給拖出了淤泥。
現(xiàn)在,祝天輝一個人躺在床上,渾身上下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給抻散了架子一樣,連想翻一下身的氣力幾乎都沒有了。窗外有幾只燕子在上下翻飛,靈巧的身子上閃著星星點點的紫光,它們偶爾鉆進那叢垂下來的柔軟的柳條間,偶爾用翅膀輕輕觸碰一下柳條,那上面掛著的苞芽,此刻正被這一波接著一波的春風吹開,似乎連這些苞芽抽葉伸展腰身的吱吱呀呀聲,都被興高彩烈的燕子們聽到了。而平躺在床上的祝天輝看著窗外生機勃勃的一切,羨慕得甚至全身哆嗦起來,他的喉結不停地移動,像是在努力地吞咽著唾沫,又像是在努力想對誰說些什么話,一張蠟黃的臉上凸出著一雙顴骨,而塌陷下去的那對腮幫子,使他本來就很尖的下巴,顯得更尖了。祝天輝在這陽氣上升的春天里,歇息了一陣之后,感覺身上又有了一絲氣力,便側身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盒子來。這小盒子是由紅木做的,三十二開的書本大小,做工精細,四個角都包了銅皮,合頁和鎖具也都是銅質的,盒子的四周用淺浮雕的技法刻了梅蘭竹菊,正面則是鯉魚跳龍門的淺浮雕。祝天輝打開盒子,里面是滿滿當當?shù)膽?zhàn)國紅小雕件,他喘了一會兒,開始往外挑著一些東西,還邊挑邊說:“等我死后,我要把這個帶上?!弊L燧x每挑出一個小雕件,就這么說上一遍,“我要把這個帶上”這句話,竟被他重復了有十幾遍之多,直到最后他的手塞在紅木盒里抬不起來了,他才停止了叨咕。祝天輝開始咬起了牙,從他肝部溢出來的疼痛,讓他覺得那地方正有不少拿著刀的小人兒在戳著剜著剮著削著剔著呢。
祝天輝忍著巨痛,將那些小雕件收拾好放進紅木盒里,然后又裝進了床頭柜中。這之后祝天輝又摸出了電話,想找一個熟悉的號碼,告訴使用這個號碼的人自己恐怕真的不行了,求你快快把我送醫(yī)院去吧,于是他就開始劃屏,劃了一通屏后,便泄了氣一般讓電話順手自動脫落在了自己的胸脯上?!斑@一電話卡上的人看樣子誰也不能來救我了,還是我自救吧。”
此時祝天輝的手機已滑落到了自己的肋下,可他卻全然不知,就舉著一雙空手,用自己右手的食指瞄起了自己左手的掌心,嘴里一邊說著醫(yī)院的急救電話號碼,一邊摁了起來。祝天輝摁著摁著,便看到了眼前有兩扇對開的大門。這是兩扇朱紅色的大門,門釘全都是紫銅打造的,每扇門的門釘橫排豎排都是九個,锃明瓦亮得都晃眼睛。祝天輝看在眼里,精神頭足了起來,“九九八十一個門釘呀,這不是皇宮大門嘛,我想去醫(yī)院怎么來皇宮這里了,這是誰家的皇宮呢?”正在祝天輝納悶之際,這兩扇大門“嘎吱”一聲嵌開了一道縫,隨后就從門縫里擠出了一個三條腿的金蟾來,這個金蟾大如簸箕,嘴里叼著一枚盤子大小的銅錢,正“呱唧呱唧”地朝他蹦了過來。祝天輝看到眼前這一幕,倏地一驚就麻遍了整個頭皮,心說:這不是鄭百財鄭大師雕的戰(zhàn)國紅金蟾嗎,它怎么還活了呢。正在祝天輝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金蟾吐了嘴里的銅錢開始說起話來,還是用地道的北票口音:“祝天輝我他媽夜嘞后晌就找你,找到今天日頭爺都爬上三竿子了才找到你,你快把我送到鄭大師家里去,我后背上有幾個疙瘩不咋圓,渾身烏糟糟地不亮,錢串子繩他也沒給我拴好,你快讓他給我再拾掇拾掇去?!边@金蟾說著說著,就“呱唧”一下蹦到了祝天輝的懷里。而這時的祝天輝被金蟾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撞,便“媽呀”一聲朝后倒去,整個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緊接著就從胳膊處傳來了針扎似的疼痛。
過了好長時間,祝天輝才清醒過來,還沒睜開眼睛,就聽有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問:“祝老板他這是咋了,他在做噩夢呢吧?”待祝天輝睜開眼睛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來到了醫(yī)院,正在某個病房里躺著,站在他床邊的一個穿白大褂的女護士,戴著一個大口罩細聲細語地對他說:“剛才你做噩夢了吧?給你扎針你老是動胳膊,我都給你扎了三次了。”祝天輝剛想回答,卻看到這個女護士身后站起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女人松開祝天輝的胳膊說:“祝老板,你要配合人家這個小姑娘呀,人家還是個實習護士,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你這個不老實的病人,你別再把人家小護士嚇壞了。”
祝天輝歪著腦袋在確認了跟她說話的紅衣女人是自己的保姆之后,眼淚都快流下來了,說:“我的病咋樣呀,我咋來這兒的呀?”保姆在幫著實習女護士給祝天輝扎上點滴之后,并沒有告訴他他的病現(xiàn)在已到了主治醫(yī)生所說的肝癌晚期了,也沒有告訴他病人隨時都有肝昏迷的癥狀出現(xiàn)、隨時都會死掉的這些話,而是這樣告訴他:“祝老板你要挺住呀,打幾天點滴就好了。你問我你咋來這兒的,起初我打電話你不接,后來惦記你就直接去你家了,開門見你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我就打120了?!奔t衣女人給祝天輝掖了下被角后接著說:“你現(xiàn)在住院的費用我都先給你墊上了?!弊L燧x的淚終于流出了眼眶,說:“我不能讓你給我掏一分錢,我都這樣了你還來幫我,你真是個好人呀。”祝天輝就告訴保姆自己有張卡藏在了家里的某某處,“那張卡的密碼就是我現(xiàn)在使的電話號碼,你上我家把它取出來吧,給我治病說啥也不能讓你花錢呀?!北D氛f:“那我就去取了。”祝天輝就伸著大拇指沖保姆比劃了起來。
看著保姆轉身出去之后,祝天輝就想:現(xiàn)在看來,這個女人對我還算是有情有意呀,我有錢的時候并沒有幫襯她多少,人家伺候我吃喝伺候我洗涮啥的,也就是給人家付個工錢而已,人家伺候我睡,每回也就是比照自己找小姐的那個價錢給人家,可我就是這么對待人家,人家還主動來幫我,讓我說啥好呢。眼下兒子和兒子他媽是指不上了,如果我真到了不行那一天的話,我就把自己的身后事統(tǒng)統(tǒng)交給她處理算了。
祝天輝躺在病床上,到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自己與保姆見面那天的情形呢。在那天之前的某個深夜,祝天輝與黃大勝將鄭百財鄭大師放在工作室里的幾個成品與接近成品的戰(zhàn)國紅雕件給偷了出來。祝天輝只分了一個雕件,其余的全都給黃大勝了。黃大勝對那件三條腿的金蟾愛不釋手,只是那金蟾還沒有被鄭大師加工處理到位,拋光不好,一些細節(jié)處的雕刻也沒有完成,可他還是要了這件東西,或許他感覺因為攜帶方便容易變現(xiàn)吧。而祝天輝分到的那個戰(zhàn)國紅雕件,雖是一個完整的東西,卻很大很重且綹與臟也很多,可在他看來這并不算什么。鄭大師看樣子是充分利用了俏色,盡量挖臟去綹,在這塊戰(zhàn)國紅上雕了不少谷子苞米高粱大豆和辣椒,他還把整個石頭雕成了一個荊條編成了籃子,籃子里就盛著這些農作物,看上去喜慶無比。祝天輝就私下給鄭大師的這個雕件取了個“五谷豐登”的名字,祝天輝自言自語:鄭大師對不起了,我們多年的好朋友做不成了,誰讓你雕的這件戰(zhàn)國紅這么稀罕人呢。避過半個月的風頭之后,黃大勝去北京潘家園脫手了屬于他的那幾件臟物,祝天輝看著“五谷豐登”,這么大的一個雕件,北京潘家園是不能去了,趕上節(jié)日了,進京查得嚴,萬一出什么事呢,還是去大連的香爐礁吧,香爐礁市場有他的一個熟人,還是去那里脫手吧。可怎么帶過去呢?我是個在局子里掛號了的人,人家若是盯上我可就壞了,不行就雇個人吧,幫我把這東西帶過去吧。雇誰呢?祝天輝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樓道里的小廣告,他來到樓道看了通修鎖的、搬家的、換液化氣的、擦玻璃的、伺候月子的小廣告之后,便打了擦玻璃的那個小廣告。
祝天輝看著來者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面相很善,還背著一兜子擦玻璃的用具,就說:“這位妹子,我不擦玻璃,我想雇你跟我出趟遠門行不?”那個女人的語速很快:“不行不行不行,我家里還有個病人呢。”“誰病了?”“我爺們,下井時砸斷了腰線,癱在床上都快三年了?!弊L燧x“噢”了一聲說:“可我就看重你了咋辦呢,你能不能找人伺候你爺們幾天,幫我一下,跟我出這趟門回來,我給你開兩個月的擦玻璃工錢如何?”
就憑這么一個簡單的認識交流過程,這個女人就決定幫祝天輝了,到后來就把自己幫成他的保姆了。
當時祝天輝將保姆和自己打扮成一對民工夫妻模樣,被子里裹著“五谷豐登”,外面又套上個大編織袋子,然后被保姆扛起來就一前一后地出門了。祝天輝在后面遠遠地看著保姆扛著那么大個袋子,走道都東倒西歪的,很是擔心那里面的雕件。不過擔心歸擔心,祝天輝和保姆兩個人還是順利地來到了大連。在香爐礁附近,祝天輝將保姆安頓在了旅店中,自己換上了一套干凈利落的行頭,照著五谷豐登的大小買了一個緞面禮品盒子后,就將臟物裝進去提到了市場二樓的一個文玩店里。祝天輝跟店老板做的這筆交易非常順利。店老板領著祝天輝去了趟樓下的銀行網點,將錢劃到祝天輝的卡上并相互確認了之后,祝天輝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機還落在店里,店老板就領著祝天輝又折返了回來。見手機被店員遞了過來,祝天輝剛道完一聲謝,店老板便說:“祝老板,以后有什么戰(zhàn)國紅雕件盡管送過來,兄弟我不會虧待你的?!弊L燧x現(xiàn)出一張哭喪臉說:“本來的二十八萬,讓你硬是抹掉了八萬,你說我虧還是不虧?!?/p>
兩個人正說話間,從博古架后面轉出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七十歲上下,看上去保養(yǎng)很好,紅光滿面的,連額頭和眼角上的褶皺彎得都是那么柔和。祝天輝覺得這個女人很眼熟,像是從哪兒見過似的,他正這樣想著轉身要走時,就看見那個女人手中拿著一個紅黃兩色的玉石物件,這個玉石物件更讓他眼熟了,不就是幾十年前放在辦公桌一摞作業(yè)本子旁邊的那個玉豬龍嗎。祝天輝驚得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剛要張嘴,就聽店老板說:“媽,你不是在北票當過知青嘛,我的這位朋友就是北票的?!边@時的祝天輝終于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說話了,他絕不能讓眼前的這個女人知道自己是她下鄉(xiāng)當老師時的學生,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個女人這時對祝天輝說:“噢,你是北票的呀,咱倆還是半拉老鄉(xiāng)呢,我在北票大凌河邊上一個叫祝家板子的地方還當過老師呢,你知道祝家板子嗎?”祝天輝心說:王玉蓮王老師呀,我怎么不知道,祝家板子哪棵樹長啥樣我都知道,你跟我爸在二道溝的高粱地里辦啥事了我都知道??墒且坏交卮鹉莻€女人的問題時,祝天輝卻邊往門外走邊說:“不知道,北票還有叫祝家板子的地方呢,不知道?!贝L燧x都快要走到門外去了,那女人還在說:“祝家板子南山坡上有一片古墓,我有個學生當時還掉進去過呢。”祝天輝停住腳步,突然推翻了先前絕不能暴露自己身份的這個念頭,扭頭便說:“王玉蓮老師,有個外號叫祝大牲口的人你認識吧,他是祝家板子的民兵排長,他還是我爸?!蹦莻€女人聽祝天輝這么一說,自己手里的玉豬龍登時就掉在了瓷磚地面上,摔成了整整齊齊的四截。
祝天輝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了文玩店,邊走邊想:我爸幾十年前來大連討要自己送給這個女人的寶貝,可寶貝沒要回來卻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命扔在了這里,眼下這一百多萬的玉豬龍摔碎在了地上,已變得一文不值,哈哈哈,這樣的結果也可以讓我爸瞑目了吧。其實祝天輝沒想到,這樣的結果最終也讓王玉蓮老師瞑目了。自打那個價值百萬的玉豬龍被王玉蓮失手掉落摔碎以后,不知從哪里冒出的一股血,直沖上這位老知青的腦干,還沒等祝天輝領著保姆回到北票,他親愛的王老師就已經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時間又過去很久了,就是到現(xiàn)在,祝天輝也不知道大連香爐礁的那個文玩店里,在他走后竟發(fā)生了那樣大的一件事,如果他知道了,那他是接著“哈哈哈”呢,還是“嗚嗚嗚”呢,誰也無法鉆進他的心里看清楚了。
當時祝天輝回來給保姆結了兩個月的工錢、并正式雇用了她之后,一段平穩(wěn)安靜、吃喝玩樂的好日子又到來了。一天,祝天輝閑著沒事,想邀上黃大勝一起去看看被盜后的百財工作室怎么樣了,一打電話,得知黃大勝正在瑪瑙山上給人家看場子呢。黃大勝在電話里說:“我打通了好多個關節(jié),趁各個關節(jié)運轉不靈缺油的時候,戰(zhàn)國紅可著勁兒由我們挖呢,哪天下山給你帶過幾塊去?!弊L燧x收了電話就想:黃大勝你缺德事做多了別他媽掉自己挖的坑里摔死。這雖是一句不走心的想法,可是當祝天輝眼下躺在醫(yī)院里知道了黃大勝的死訊時,還是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當時祝天輝自己一個人來到了百財工作室。這個百財工作室早已變成了一個小商店,商店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人,六月大夏天的,這個人還穿著一件厚羽絨服,只要這個人動一下,鴨毛就從羽絨服里飛出來,在陽光下像是下了一場六月雪似的。祝天輝走近一看,才看清這個人是鄭百財鄭大師,此時鄭大師在六月雪中舉著一個金剛石磨頭嚷嚷道:“四條腿的是蛤蟆,三條腿的才是金蟾,金蟾聚財呀,我給你雕的金蟾還沒拋好光呢你怎么就拿走了呢,這不是丟我手藝嘛,來來來,你給我拿回來?!庇谑?,圍著他看的幾個人就轟笑了起來,還說:“這個瘋老頭可咋整呢。”祝天輝遠遠地看著聽著,突然間有一種鉆心的疼痛,從他的右肋下再次冒了出來。
祝天輝兒子從外地接到保姆的電話趕回來的時候,祝天輝已被醫(yī)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小伙子得知自己的父親被醫(yī)院放棄了治療之后,便與保姆商量著安排起了祝天輝的后事來,并聽從了保姆的建議,請來了個陰陽先生。
那天的天公美滋滋的,把云彩撥得很遠很遠,還把春天的光線搓得非常柔和,每一縷光線拴在草葉上花朵上樹梢上的時候,引得各色小飛蟲們都拍著自己的小翅膀歡呼上一陣。那天的祝天輝也美滋滋的,他躺在回老家的車上,并不知道身邊的人已提前開啟了他身后事的程序,他的臉出奇的紅潤,看樣子像是上了妝一般,他美滋滋地叼著那枚戰(zhàn)國紅墜兒,感覺著里面藏著的男人身上勃勃雄起的那三件套,心說兒子回來就好辦了,讓我又有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沖動了。祝天輝想著想著,突然間“啊”地一聲,就將一團血霧從自己的嘴里噴了出來。祝天輝這輩子最后剩下的那一丁點意識,也被他弄跑偏了,他是把自己剛剛噴出的那團血霧,當成了一個放著紅光的大大吉兆了。
祝天輝并沒有像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樣入了自己的祖墳,而是埋在了他小時候看到鬼火出沒的那個土崖子下。在祝天輝入殮的時候,陰陽先生問祝天輝的兒子:“一會兒就該打棺釘了,小伙子還給你爸帶過去些什么嗎?”祝天輝兒子抱著那個雕刻精美的紅木盒,面無表情地說:“他喜歡這些東西,就給他帶過去吧?!标庩栂壬f:“你爸身上都帶過去不少了,脖子上手腕上腳腕上腰上都有了,嘴里也含上了,手里也攥上了,耳朵眼也堵上了,連屁塞都給他頂上了,身子上擺了不少,身子下也鋪了不少,小伙子你留點吧?!弊L燧x兒子搖了搖頭:“他的東西我什么都不留,全都給他帶過去。”
據后來有人報料,祝天輝死后還沒過八個月,他就被人從墳墓里給扒拉了出來,隨他陪葬的那么多戰(zhàn)國紅雕件,又開始陸續(xù)進入了流通市場。而祝天輝的那副骨架,窩在了自己墳門邊好多天后,終于被一場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