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那是一片廢棄的工廠,殘垣斷壁處,野草瘋狂地生長。煙熏過的紅磚散落在四處,帶著雨淋日曬過后被拋棄的落寞,如我剛剛散落了一地的青春。
在一個細(xì)窄的回廊上,從這端滑向那端,我感覺自己像一條游移在沙子深處找尋水源的泥鰍。我赤足踩著那些斷裂了的磚頭,就像走過每天的生活。它陳舊、凌亂、不變,似乎還有某種不甘心的期待。有時,足底會有些細(xì)微的疼痛感,讓人產(chǎn)生一些遠(yuǎn)離麻木的復(fù)蘇之感。
我撫摸著殘破的墻壁,親近著草尖的露水,舌苔上不時涌起一種濕滑的香味。我在這種零距離的接觸中,得到一種被認(rèn)同的快感。正是這些年久失修的廢墟,讓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自己。
自從我的生活與愛情的味道徹底決裂以后,對頹廢和迷離的東西總有一種莫名的親昵。那種帶著神秘的不安和躁動,緊緊地吸附在我神經(jīng)的末梢。我一邊抗拒,又一邊無條件地接納著,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渴望探索自己身體的秘密那樣。
在那年的燈火闌珊處,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失的。走著走著,我就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我曾經(jīng)多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出售給人間煙火呀,被一種叫作幸福或是貌似幸福的東西長期地占領(lǐng)著。
幸福和假裝幸福的時光久了,也就異常地厭倦,像厭倦人性的劣根那樣厭倦。一些小歡喜,小驚訝,小虛榮,小膨脹,早已被生活歸順了。一杯涼涼的白開水,喝完了,我再續(xù)上。
在一個幽深的夜晚,臥聽芭蕉葉上的雨聲嗚咽時,我突然想到了死亡。我并不害怕死亡,它只是我熟睡之后的永久延長。我唯一害怕的是,當(dāng)有一天我要死了的時候,對這世間還懷著某種深刻的渴望。
可是,我常常弄不明白我到底在渴望什么。或許它是一種被量化了的物質(zhì),抑或是一種被模擬的高度。我曾在酒醉的月亮下面深切地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地被否定以后,我想到了愛情,可跟一個有愛人的人再去談愛情,這是多少可恥的。
事實上,人們?;煜藧廴撕蛺矍椋`會了激情和愛情。若是仔細(xì)地推敲,它們又是那么經(jīng)不起。好比一個池塘里的魚兒,它若是不露出水面,你分辨不出它們的具體行蹤。即使,你一直看不見它們的蹤影,你也不能否認(rèn)它們鮮活的存在。
被平淡的生活揪出的異端,總是帶著某種叛逆。而這種叛逆,只有放在愛情的身上,才更有生活的質(zhì)感。它帶著喜悅和盼望,像一幕觀眾永遠(yuǎn)喜聞樂見的戲劇,從街頭傳播到街尾。
我一直清楚地知道一個道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愛情遠(yuǎn)遠(yuǎn)比事業(yè)更有殺傷力,選對愛情遠(yuǎn)比選對事業(yè)更重要。所以,才有女人愿意把愛情當(dāng)事業(yè)來經(jīng)營,一生沉浮在愛海里,愿意萬劫不復(fù),愿意長世久安。盡管我常常在歸順別人時說,女人應(yīng)該在擁有愛情的時候好好地享受愛情,沒有愛情的時候好好地懷念愛情。
精致的魚缸里,那一對雙雙游來游去的魚兒,我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被我養(yǎng)殖好的愛情。飯在桌上,人在書上,我仔細(xì)對照著別人的日子檢閱著自己的生活。我若是再敢說些抱怨和不滿,唯恐天上的雷聲轟隆,六月的飛雪迎面撲來。
我把脖子緊縮到衣領(lǐng)里,笑嘻嘻地迎合著被賞賜的生活。當(dāng)然,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即使不山呼萬歲,我也必定愿意謝主隆恩。
在順理成章的安排中,虛設(shè)了多少良辰美景,又增添了多少百無聊賴。它們,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繁多。而月亮,只有一個,每到十五,它就圓了,這個周期比我身上的月事還準(zhǔn)確。
自從我為自己世俗的幸福找到一個路徑以后,我就一直試著在給自己的心靈找一個合適的出口。我甚至用各種顏色的棉花來填滿它,然后又不斷地釋放它,試圖在這個過程里找尋一種存在的意義。貌似,在別人那里,我得到了一種粗略的認(rèn)同,我甚至一度有些沾沾自喜。
樓下的樹蔭下,若隱若現(xiàn)的一對年輕男女,華燈夜深處,他們忘情地讓嘴唇糾纏在一起,彼此的雙手在焦灼地探索著衣服下的皮膚,想要頃刻間就吞咽了對方的身體。偶有人經(jīng)過,他們停止了親吻,但依然緊緊地?fù)肀г谝黄?,仿佛將要永遠(yuǎn)地別離。
這一次無意中的窺見中,讓我有些驚慌失措起來。我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地從后面抱住了,然后我的脖子、耳朵、臉頰上滴下了許多雨點兒。龜裂的大地漸漸濕潤,然后被一場痛快的春雨滋潤了一個夜晚。
我知道,被復(fù)蘇的土地再過一季就干旱了。對于愛情,我只有朝圣者的靈魂。
所以,我喜歡找一些生活的同僚,以證實我不太膚淺的生活。
那片廢墟足可以剪輯我的許多影子。一條艷麗的絲巾,在風(fēng)中飄蕩,華麗與頹廢的對比成了一種絕望的美。我拿著相機(jī)或是手機(jī),無止境地自拍。我與夕陽、野草、晚風(fēng)成了親密的戀人。我們像樹蔭下親密的那對戀人,緊緊地?fù)肀е舜说纳眢w。
一陣風(fēng)吹過,有幾絲清冽,我痛快地打了聲噴嚏之后,收起那條夢幻橙色的絲巾,抬起眼睛找我的鞋子。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一個人,一個長長的鏡頭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我,我有些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抬起手,似是跟我打招呼。
他向我走來,我耳邊似掠過電影里當(dāng)情節(jié)走向跌宕情節(jié)時的音樂聲,心不由自主狂跳起來。那是一張不夠英俊的臉,有些頹廢和滄桑。哦,對了,是這片廢墟的樣子。正要落荒而逃時,被他不容分說地截留了。
他的氣息漸漸逼近我,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害怕我的眼睛背叛了我的心,我也不敢逃離,我害怕我一逃離,我的身體就順從了我的生活。
在近距離里的對峙中,我甚至有些狂喜。終于,我有機(jī)會凌駕于我的內(nèi)心。我閉上眼睛,開始有些期待。
我在一個長長的擁抱中,就著一點兒殘存的意識,像只落荒的小鹿,逃也似的離開。
我甚至渴望他瘋狂地追上我,野蠻地占有我。直到我絕塵而去,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
夕陽中,他高大的影子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