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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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試論蔣澤先《鄧小平的南昌歲月》的微觀敘事

◎陳易

歷史總是喜歡給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段時間貼上“特殊意義”的標(biāo)簽，但每一個后世看來偉大的一天一定也是太陽東起西落，每一個偉人也要經(jīng)歷衣食住行的人間瑣碎。偉大與平凡看似相悖，其實只是兩種觀察視角，相輔相成，讓我們更趨近于歷史的本真。蔣澤先先生所著《鄧小平的南昌歲月》，正是以這種平凡瑣碎的視角，還原偉人鄧小平下放南昌時的日常生活，為讀者講述了鄧小平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的一面。

鄧小平是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層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位，他“三起三落”的故事一直被國人津津樂道，他的命運沉浮牽系到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鄧小平下放到新建之后，日常散步所走的“小平小道”甚至被認(rèn)為是醞釀改革開放大計的地方。下放的三年，是鄧小平遠(yuǎn)離權(quán)力中心、被邊緣化的三年，不僅失去了政治地位，也失去了相當(dāng)一部分人生自由，說是軟禁毫不過分。如何褪去偉人的光環(huán)，讓鄧小平的這段經(jīng)歷得到真實的展現(xiàn)？蔣先生另辟蹊徑，從小事入手，在日常生活的砂礫中里淘金，用真誠的筆，書寫偉人平凡的苦與樂，鑄成自己的金玫瑰。

蔣先生以《漸遠(yuǎn)漸淡的歷史小事》一文置于全書之首，明確地告知讀者自己的意圖——“以小見大，見微知著”，這奠定了全書微觀敘事的基調(diào)。書的目錄，“一個人”“一個廠”“一個家”、“一件事”“小平”“小廠”“小道”，簡潔明了之余，耐人尋味。作者仿佛是從歷史中摳下一段放在顯微鏡下仔細(xì)觀察揣摩而成書的，而這也與微觀史學(xué)的研究方法不謀而合：截取歷史的片段，關(guān)注歷史中的個人，通過對鄧小平下放到新建拖拉機(jī)廠的生活的細(xì)致描繪，觸摸當(dāng)時整個社會的歷史真實。

一

20世紀(jì)90年代，以《一地雞毛》為代表的小說，因還原生活的碎片化而讓讀者倍感真實，而蔣澤先先生將這種敘事方式應(yīng)用到歷史傳記寫作中，同樣延續(xù)了敘事的真實感。而且作者還進(jìn)一步讓敘事從時間維度的碎片化走向空間維度的微觀化，我們仿佛不是在看一張畫或者聽一個故事，而是和鄧小平一起度過了這段時光。

蔣先生將自己的筆墨重點放在鄧小平下放后生活的點點滴滴上，從吃飯、穿衣、勞動的方方面面完成鄧小平的生活拼圖。這時作者的寫作對象不僅僅是鄧小平一人，而是由他的家人、友人、同事、領(lǐng)導(dǎo)、監(jiān)視者等構(gòu)成的一個關(guān)系網(wǎng)。身處其中的鄧小平，完全是以一個普通人的姿態(tài)去迎接生活：和工人一起勞動并不接受特殊待遇，與工友禮尚往來保持良好關(guān)系，操心女兒婚事，來了客人親自掌廚……穿插在事件中的人物形象也逐漸豐滿，如從容冷靜、內(nèi)心卻充滿慈愛的鄧小平，呆板不變通卻責(zé)任心極強(qiáng)的黃文華。所有這些，讓書卷從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徐徐展開，使得讀者能夠近距離觀察鄧小平的生活，感受他的生活悲喜和人格魅力。

書中不僅描寫鄧小平生活中的瑣碎，還時不時地提到那個年代的記憶：藥品極度短缺以至于銀翹片成了高級藥，家長會因為孩子摔爛一塊豆腐而拳腳相向，日常生活用品都要憑票夠買，等等。這些小事是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縮影，往往讓鄧小平陷入沉思。一片生活的瑣碎中，鄧小平為國家謀出路、為人民謀幸福的思考，使得偉人形象逐漸高大起來。小事亦可以寫偉人。

作者同樣熱衷于描寫鄧小平居住的“將軍樓”及其周邊的環(huán)境。書中不止一次以近乎羅列的方式描述空間的事物，如描寫將軍樓：“門窗均呈淺藍(lán)色，房間不大，卻多，有多個臥室及書房，有廚房、飯廳、衛(wèi)生間儲藏間等十余間?！泵鑼懥_朋辦公室：“屋內(nèi)是常規(guī)的書桌、椅子、公文柜。而這里，桌子上有飯碗、茶杯，柜子上有一卷棉絮被子，墻邊有一個水桶，桶里有臉盆、漱口杯、牙膏、牙刷?！币蝗纭都t樓夢》中描寫人物、陳設(shè)時的絮叨，舒緩了行文節(jié)奏，蕩漾出一種生活的韻律。而諸如此類樸素的白描，恰如場景的微觀呈現(xiàn)，讓讀者有著強(qiáng)烈的空間代入感，十分貼近鄧小平的生活。

二

當(dāng)年鄧小平被扣上“黨內(nèi)第二大走資派”的帽子時，政治生涯岌岌可危，這直接影響到了家人，整個家庭的命運發(fā)生了巨大改變。小女兒毛毛和小兒子飛飛參加“上山下鄉(xiāng)”，分別在陜北和山西插隊，大兒子鄧樸方則在北京病房里接受治療。一家人天各一方，原本其樂融融的一家失去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只有三個老人對孩子們無盡的牽掛和思念。

家逢巨變，鄧小平作為一家之主，忍住悲痛，承擔(dān)起一個兒子、丈夫、父親的責(zé)任。書中寫到鄧小平夫婦聽聞兒子鄧樸方的悲慘遭遇時，妻子卓琳哭了三天三夜，而鄧小平一直是“無言”和“不停地抽煙”，內(nèi)心的煎熬沒有影響他作出準(zhǔn)確的判斷。他直接給毛澤東寫信，安排鄧樸方住院。此后在新建拖拉機(jī)廠的三年，鄧小平除了匯報工作之外，大多是陳述自己子女、妻子的困難，請求幫助。身居廟堂，則為一國盡心，避隱江湖，則為一家盡責(zé)。當(dāng)鄧樸方終于獲準(zhǔn)到新建與家人同住時，鄧小平親自監(jiān)督，給兒子特別制作了一張帶吊環(huán)的床，之后又日日夜夜地護(hù)理兒子，洗澡、擦背、翻身，這些再微小不過的日常小事，背后是如山般的父愛。

鄧小平卓琳夫婦經(jīng)歷了三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始終不離不棄，在人生的暮年開始新的生活。鄧小平依然對卓琳照顧有加，重活累活不讓她干。身患高血壓的卓琳上樓緩慢，鄧小平總是一路拉著她，還不忘和她絲瓜開花的喜悅?；茧y中，這些生活瑣事讓我們看到了鄧小平走下去的信念，他用愛的溫暖撫慰這個家庭的傷口，用生活的趣味給這個家庭增添活力，守護(hù)著這一片凈土。

人世間的大愛和真情往往見于瑣碎小事，在歲月的碾磨中愈發(fā)可貴，伉儷之愛、舐犢之情尤甚。作者不惜筆墨，著力挖掘這三年鄧小平的家居瑣事，正是為了彰顯在鄧小平身上閃現(xiàn)出的愛的光芒。偉人之所以胸懷萬物，乃是出于對這個大家和小家無私真摯的愛。

在新建三年的工人生活，除了家庭的牽絆之外，同樣繞不開的是拖拉機(jī)廠里的那些工人。對于鄧小平的突然到臨，工人們從陌生到熟悉，從敬畏到尊敬。“老鄧”從容優(yōu)雅的人格魅力、寬于待人的處事方式深深地感染了他們，而鄧小平在他們身上也收獲了淳樸和真誠，沖淡了政治斗爭、階級斗爭的陰霾。粗略看來，工人們對鄧小平的感情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鄧小平初到廠里時，全廠上下小心謹(jǐn)慎，既擔(dān)心他的安全，也因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而與他保持距離，但鄧小平還是感受到了溫暖。在那個沉默的年代，工人給予的關(guān)懷也是沉默的，他們沒有按照命令稱呼鄧小平夫婦為“老鄧”“老卓”，而是以一種折中的“無稱呼”的方式來交流，這是一群年輕人愛護(hù)尊敬老人的樸素情懷。不久，工人們便驚嘆于鄧小平的做工技術(shù)和為人品格，做個鉗工的他很快在技術(shù)層面贏得了工人們的贊賞。他為人又慷慨大方，與工人同甘共苦，此時工人對他的尊重是去政治性的，飽含濃濃的人間真情。相處日久，工人們自發(fā)地為老人著想，過節(jié)給鄧小平家包粽子、照顧老人日常生活、修繕“小平小道”……這些溫情在殘酷的斗爭年代顯得尤為珍貴，人性善良的光輝還未湮滅，只是在厚重的黑暗下，等待涅槃重生。

鄧小平曾有言：“我是人民的兒子，我深情地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他胸襟寬廣，心懷天下，把國當(dāng)成自己的家。一路走來，一件件小事觸動著他，他不忍心讓這些善良的人們依然吃不飽、穿不暖，在工人修繕的“小平小道”上，他思考著人民的未來、國家的未來。

三

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遭遇挫折，舉家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參加勞動，遠(yuǎn)離子女，他的心緒一定是苦澀的。而全書無論是描寫家庭離散后團(tuán)圓，還是鄧小平一家和工人融洽相處，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澀味，如鯁在喉。作者依然是從小事下筆，著眼于生活，講述個人命運的苦澀。

這種苦澀見諸情感。鄧小平在拖拉機(jī)廠安定下來后，便竭力安排子女團(tuán)聚，幾個月才盼回一個孩子。孩子是他們堅持樂觀心態(tài)積極生活的理由和信念。為此，三個老人省吃儉用給他們湊夠路費，吃剩菜、少抽煙，但三個老人反而戲謔自嘲，樂在其中。以樂景寫哀情，更增添了書中情感的澀味。以現(xiàn)在的話來說，三個老人很會過日子，自己做泡菜米粉，秋天摘桂花腌制，封存留著做湯圓包子，我從中看出了生活的情趣，自然的饋贈點綴了灰色的生活，平凡的人生也多姿多彩，但其中也有著無可奈何。年近古稀的老人，享受不到天倫之樂，被限制了出行自由，沉心于澆菜種地、砍柴做飯中，雖然性情豁達(dá)，但又何嘗不是無可奈何的自娛自樂呢？

這種帶有澀味的生活不禁讓我想起了周作人的散文，字里行間沖淡平和不露感情的痕跡，卻有種淡淡的人生苦澀。然而與周作人散文傳達(dá)出的閑散和隱逸的人生態(tài)度不同，鄧小平的生活并不是一味的消極，作者還是通過一些小事透出鄧小平隱藏的抱負(fù)。書中寫到，無論春夏秋冬，鄧小平始終保持洗冷水澡的習(xí)慣，堅持散步、讀書，作者把它們稱為“三件寶”。保持這些習(xí)慣，強(qiáng)身健體還在其次，關(guān)鍵在于一種不服老的氣概和毅力，這是鄧小平的過人之處。生活的苦澀沒有消磨他的意志，苦中作樂，韜光養(yǎng)晦，小事的背后是他強(qiáng)大的精神力量。

小事也能塑造偉人形象，而且血肉豐滿、個性鮮明。蔣先生這本書正是沿著這條小徑，折枝摘葉，寫出了一個落入平凡的偉人的偉大之處。曾有人說過，偉大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做好了每件平凡的事，用在本書中的鄧小平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

[作者地址：江西教育傳媒集團(t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