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煒
?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王小波歷史敘事中的歷史
◎王煒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具有先鋒意識又在歷史敘事上取得杰出成就的是王小波。歷史敘事成為他寫作的重中之重,而他的歷史敘事完全可以歸屬于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的范圍。與現(xiàn)代主義歷史敘事,特別是現(xiàn)代主義之前的經(jīng)典歷史敘事相比,后現(xiàn)代的歷史敘事帶有更大的實驗色彩,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的歷史觀念,特別是關于歷史小說的真實性觀念。
互文性成為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最重要的策略。當然,互文性最初來自現(xiàn)代主義歷史敘事。彼此不同的是,現(xiàn)代主義只是在小說人物與古代的某個經(jīng)典著作之間構筑類比性的關系,說明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而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的互文性,表現(xiàn)為文本與文本之間更為緊密的關系。作者不會在選定的文本之外尋找歷史的真實,真實存在于文本與文本的相互指涉之中。這種相互指涉不是現(xiàn)成地擺放在那里的,因此,作者必須去構建這種話語關系。作者與敘事者最大程度地分離,敘事者不再隱身,而擁有了更為活躍而多義的身份,這樣才能更大程度地構筑歷史的真實。歷史真實問題,按照傳統(tǒng)的看法就是客觀性的問題。但是從現(xiàn)代主義開始,一直到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客觀性受到懷疑。不存在那種完全脫離主體的生命與情緒體驗的客觀性,客觀性只是一種幻覺。從這個意義上講,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前的歷史小說都是制造客觀性幻覺的藝術。從現(xiàn)代主義開始的歷史敘事,不會讓創(chuàng)作者完全隱身;作者與敘事者分離,成為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敘事的一種基本策略。
后現(xiàn)代的歷史敘事不以重構故事為目標,而是努力刻畫歷史的破碎與裂痕。??抡J為,歷史寫作中的任何事實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任何一個問題都涉及不同知識領域,是不同知識領域通過文本的相互指涉①。話語成為真實性的唯一現(xiàn)實。歷史寫作不再探索隱藏在時間深處固定不變的秘密,而是在互文性之中尋找對歷史事實與懸疑的闡釋②。
要理解王小波的歷史小說,首先必須理解他對歷史的理解。在這些理解中,有三個人對他影響巨大:一個是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另一個是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第三個人物是法國年鑒學派大師布羅代爾。他們都從不同層面影響了王小波及其歷史創(chuàng)作。
王小波在談及《紅拂夜奔》時說:“熟悉歷史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本書敘事風格受到法國史學大師費爾南·布羅代爾的杰出著作《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的影響,更像一本歷史而不太像一本小說。這正是作者的本意。假如本書有怪誕的地方,則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貌。”③在布羅代爾提出的許多重要觀念之中,“長時段”的觀念對王小波影響巨大,讓他能夠從一個完整的角度去理解中國歷史。長時段實際上就是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范圍內(nèi),社會生活的一些基本結構不會發(fā)生突變,甚至可以說不會變化,人們在心理上的變化更為緩慢。這就是歷史的穩(wěn)定性。
王小波的主要歷史小說讓敘事者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時間內(nèi)自由馳騁,把不同的時間內(nèi)容整合壓縮在一個故事段落內(nèi),造成一種雜沓而紛亂的效果。這個效果背后是作者對于千年中國歷史的基本認知。從唐代到當代,中國人在許多方面都沒有什么進步。權力無所不在,權力與權勢成為一種基本坐標,組織人們的生活、行動、感覺?;蕶嗖粫虺袛?,王朝更迭背后是皇權的堅挺,皇權一直是歷史舞臺的真正主人?;蕶鄬V大人群具有威懾與訓導的功能,威懾和訓導相輔相成,共同塑造廣大人群對于權力與權勢的拜服。千年中國只是王朝的不斷輪回,并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進步。無所不在的皇權是全知全能的權力話語,控制著大地與時間,支配著普通人的生活與命運。正因為這樣,發(fā)生過的事情一定會不斷重現(xiàn)。
皇帝很遠,但是被皇權洗腦的人群很近。漫長的中國歷史充滿多數(shù)人針對少數(shù)人的暴力與傷害,少數(shù)人總是被權勢與人群的大多數(shù)制造成可能的敵人。正因為這樣,為了保持長久的安全感,就必須不斷地找到那些可能危及安全感的人。而在人群的緊張以及人群對于和自己不一樣的少數(shù)人的迫害背后,都有皇權的影子,以鄰為壑是封建皇權控制人群的基本手段??傊?,這些歷史從唐代到當代,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堅如磐石。
知識人與權勢的緊張,最后轉換為知識人與人群的緊張,這成為王小波歷史小說的基本矛盾。他說:“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里夢想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現(xiàn)實,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④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之中,對有趣、智慧和審美的追求注定是要付出代價,許多時候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他的長篇小說《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與唐傳奇的相關篇章構成互文性關系。但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實際上是對傳奇故事提出的問題的當代回答,其問題意識可以表述為:迷失在人群中的秘密永遠無法揭曉,集體沉默與集體撒謊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人群就是看不見厚度的墻,穿過充滿敵意的人群尋找自己想要的幸福注定是徒勞的。
卡爾維諾對王小波歷史敘事的影響在于:敘事者完全可以杜撰、編織、偽造“不存在的歷史”。卡爾維諾在《祖先三部曲》《命運交叉的城堡》以及《看不見的城市》等著作中,讓敘事者敘事的重點是虛構“不存在的歷史”,而這些不存在的歷史可能更加真實,更加靠近歷史的深層次結構。
總之,王小波歷史敘事中的歷史,或者歷史的真實性,主要是通過一定的互文性與偽造“不存在的歷史”,去捕捉較長時段的歷史話語關系。這種關系的真實性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層面:一是人群與皇權的關系;二是另類知識人與皇權的關系;三是被皇權控制的大多數(shù)與另類少數(shù)人的關系。這三層關系不斷再生產(chǎn),他們之間的緊張也不斷再生產(chǎn)。
王小波的歷史小說完全不同于同時代許多人那種依傍史料去寫作的、以帝王將相為核心的歷史小說,不僅因為他懷疑歷史文獻的真實性,也不僅因為他選擇主人公往往是卑微的普通人,而且還在于他的寫作具有身份考古的色彩。尋找迷失或者模糊的身份,一直是很現(xiàn)代的文學主題。身份不僅是身份證或者工作證上的名字與編號,而且是自我認同。正因為這樣,人與自我的關系,就會變成人與自己過去的關系。過去不是死亡的記憶,而是一種沉睡,當你面對特定的過去,并對特定的過去進行闡釋的時候,就激活了那些沉睡的過去。于是,過去與現(xiàn)在就成為不斷激活與相互生成的關系。
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語言的邊際就是生活的邊際。過去也必然成為語言,才有可能被設想、被描述、被不斷闡釋。人如果對自己的過去不感興趣,就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多么可疑。反之,當人面對自己的過去的時候,才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個人的身份其實來自完全不清晰的過去。
法國當代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小說《暗店街》,用模仿現(xiàn)代偵探小說的筆法,讓一個迷失了記憶的人去尋找自己的記憶,這是二戰(zhàn)之后許多人的感覺。二戰(zhàn)之后,許多人面對的不僅是城市的廢墟,而且是精神與記憶的廢墟。人們的記憶是多么依賴于特定的空間,當一些空間被抹掉之后,人們就很難為記憶找到準確的發(fā)生點了。主人公到不同地方,尋找不同的人,調(diào)查與自己相關的事情,重建自己的過去,只有這樣,他才能為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身份與認同。但是這個工作從頭至尾都好像沒有什么真正的進展,因為許多人的記憶都出現(xiàn)了問題,還有就是可能很重要的當事人都已經(jīng)去世,一些記憶的線索就中斷在那里了。
找不到可靠的關于自己的過去,自己就可能什么也不是(“Je ne suis rien…”)⑤。莫迪亞諾在《暗店街》末尾告訴我們,主人公除了找到一些確定的問題外,仍然沒有找到關于過去的基本細節(jié)。由于找到一些確定的問題,人多少可以依賴于這些問題活著了。王小波筆下歷史敘事中的身份尋找與莫迪亞諾在《暗店街》中的身份尋找,思路基本一致,差異在于主人公面對過去的不同:王小波筆下的主人公面對的是千年之前的唐代,而莫迪亞諾筆下的主人公所面對的過去距離自己很近,是與自己生命流程有關系的過去。但是無論如何,《暗店街》給王小白歷史小說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角度:身份與歷史。身份的重建一定會涉及歷史,一定會對歷史作出選擇,一定會找出最需要的歷史范圍。
王小波在《萬壽寺》一書的開頭說:“莫迪阿諾的《暗店街》里寫到:‘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臺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苯又终f:“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毫無疑問,我現(xiàn)在就是失去了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作證,上面有工作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線索,我來到‘西郊萬壽寺’的門前。”⑥失憶或者尋找記憶,在文本之中一直是一個重要隱喻與方法?!拔摇钡倪^去依賴于歷史,“我”必須重建個人化的歷史,在歷史中找尋可以認同的人物?!度f壽寺》之中的“我”與節(jié)度使薛嵩之間,《紅拂夜奔》中的王二與大唐名將李靖之間,《尋找無雙》之中的王二與王仙客之間,都是一種互動與相互認同的關系。作為當代人的“我”或者“王二”,一直都面對關于自我過去的困惑,所以不停地從不同角度體驗自己可能的過去。換句話來說,薛嵩、李靖或者王仙客,都是“我”或者“王二”的某種虛擬的身份,作者通過這種虛擬身份的構建,來為自我的命運找到一些歷史的根據(jù),讓自我的命運變得清晰起來。
王小波的歷史小說也都是問題小說,即使有許多瑣碎細節(jié)的描述,但是這些細節(jié)都與特定的歷史結構相關,與權力相關,因而可以視為結構性問題。人的具體問題和困境都可以不斷地再生產(chǎn),在不同時代可以不斷地重復。通常所謂“歷史造成的”,其實就是權力與權力再生產(chǎn)之后的必然結果。權力才是歷史的真正主人。人們的身份就像命中注定一樣,被歷史牢牢地雕刻下來。從卑微出發(fā),找到卑微的過去式,與冠冕堂皇的身份相比,許多人的卑微身份是永恒的,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也是歷史的本真。正如作者在這部書一開始所說:“假如本書有怪誕的地方,則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目?!?/p>
①Michel Foucault, The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2,Edited by James D. Faubion, London: 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 1998,p.286.
②Michel Foucault, The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2,Edited by James D. Faubion, London: Allen Lane The Penguin Press, 1998,p.287.
③王小波:《青銅時代》,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510頁。
④王小波:《一只特立獨行的豬》,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93頁。
⑤王小波提到的《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1978),其漢譯本的開頭偏離了原作的意思?!拔业倪^去一片朦朧……”翻譯得很優(yōu)美,但是不能傳達出原作的那種因為失去記憶與身份的沉痛感覺。法語原版的開頭是:“Je ne suis rien…”翻譯出來就是:“我什么也不是?!盌aniel Weissbort的英譯本開頭是這樣的:“I am nothing. Nothing but a pale shape, silhouetted that evening against the café terrace, waiting for the rain to stop;….”英譯本忠實于法文原本。
⑥王小波:《青銅時代》,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8頁。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