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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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王學斌
民國名士中,梁實秋可謂最善吃的一位,看他平日里風度儒雅,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莫不中節(jié)而有道,私下里卻對口腹之欲有著超乎常人的嗜好。早在就讀清華學校時,梁就創(chuàng)下一頓飯吃12個饅頭、3大碗炸醬面的紀錄,而這種令人咋舌又不甚光彩的“飯桶”行徑,絕非因他擁有著如象巨胃,很大程度上乃是純粹出于追求那種大快朵頤的快感。
要解釋梁實秋“貪吃”的緣由,那是因為他從小便生活在一個美食世家當中。
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是個頂呱呱的美食家,經(jīng)常光顧北京有名的飯莊、酒樓,對其中的美味佳肴如數(shù)家珍,信手拈來。令梁咸熙最鐘情的當屬厚德福飯莊。由于經(jīng)常在此處推杯換盞、品嘗美食,于是他同掌柜陳蓮堂逐漸熟識,并發(fā)展成為莫逆之交。后來,梁咸熙為飯莊的發(fā)展獻計獻策,兩人竟合伙在沈陽、哈爾濱、青島、西安、上海、香港等地設(shè)立了分店,將厚德福的旗號推向了全國。
梁咸熙經(jīng)常去飯莊吃飯談事,作為兒子的梁實秋自然要隨侍在側(cè)。其實名義上是陪同,實際上多半乃為改善伙食,犒勞一下自己的饞嘴。6歲時的一天,梁實秋隨父親去煤市街的致美齋赴宴,竟端起酒盅,喝起了酒,父親微笑著未加禁止。在他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
正是家庭的熏陶,梁實秋自小便對飲食之道產(chǎn)生了異于常人的興趣。他開始走出家門,走街串巷,來往在三教九流之間,流連于飯莊酒肆其中,打聽各色食品的名稱、沿革、制作、銷路,揣摩其背后的文化底蘊,漸漸地,由純乎興趣到形成學問,梁實秋觸摸到了北京飲食文化的真味。
梁實秋(攝于20世紀30年代的重慶)
“豆汁兒”是老北京最普通且又最具代表性的飲食。味微酸又帶一點霉味,若在鄉(xiāng)下,豆渣只有喂豬的份。但北京人沒有不嗜豆汁兒的,因此,梁實秋十分肯定地說:“能喝豆汁兒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能與之媲美的,是傍晚出現(xiàn)于街頭的“羊頭肉”。賣羊頭肉的攤主將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塵不染,切羊臉子時片出的那一片薄肉同樣是一手絕活。而后從一只牛角里灑出一撮特制的胡鹽,沾灑于肉片之上,包顧客滿意。梁實秋對此也有評論:“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p>
說到玉花臺的湯包,梁實秋還特意講過一個故事,來說明湯包的絕妙之處,說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聚在同一張桌子吃湯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湯汁照直飆過去,把對面客人迸了個滿臉花。但肇事的這一位毫未覺察,仍舊低頭猛吃,對面那一位也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倒是飯館的伙計看不上眼,急忙擰了一個熱手巾送了過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雖是笑話,卻也饒有興味,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北京飲食文化之一斑。
年輕的梁實秋就是憑著這股對美食極大且單純的樂趣,從中享受到高度的精神愉悅。
1923年,梁實秋赴美留學。初來乍到,梁實秋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充滿了煩惱與苦悶,令本對口腹之欲要求甚高的梁實秋大失所望。來到美國科泉小鎮(zhèn),梁實秋和朋友聞一多寄宿于一戶普通人家,其主人密契爾夫人為人倒也通情達理、溫和友善,但唯獨在吃飯方面過于“摳門”。梁實秋從小便有一個好胃口,吃飯“習慣于大碗飯、大碗面”,絕對是餐桌上的巨人,生猛彪悍。然而在密契爾家中,不僅向往已久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不見蹤影,就連稍微像樣一點兒的食品也極少露面。
質(zhì)量姑且不說,最惱人的是吃不飽,虧待了自己的一副好腸胃,通常早餐是每人半個橫剖的柑橘或葡萄柚,加上兩片烤面包,一枚一面焦的煎雞蛋,一杯咖啡。對外國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實秋也不習慣,他們“不像我們吸溜一聲一口吞下那個嫩蛋黃,而是用刀叉在盤里切,切得蛋黃亂流,又不好用舌去舔”。
午飯更簡單,兩片冷面包,外加一點點肉菜,就算湊合了一頓。晚飯?zhí)柗Q豐盛,但也不過加一道點心如西米布丁之類,還可能有一盅熱湯,倒是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夠喝。但是咖啡畢竟不能充饑,雖可暫時喝個“水飽”,但幾趟廁所下來,肚子又該抗議啦!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梁實秋經(jīng)常抱怨每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飽”,沒有辦法,只能飯后自己溜出去,跑到街上再“補充十個漢堡肉餅或熱狗之類”,以緩解枵腹之苦。
十分不“爽”的西餐生活愈發(fā)加重了梁實秋的思鄉(xiāng)之情,他開始想念胡同口的糖火燒、母親做的核桃酪、厚德福的瓦塊魚、致美齋的爆肚仁兒、玉花臺的湯包、正陽樓的烤羊肉、便宜坊的烤鴨、六必居的醬菜……每次回憶到這些美味佳肴,梁實秋肚中饞蟲蠕動,眼里淚花打轉(zhuǎn),“什么時候才能再吃到家鄉(xiāng)的飯菜?”
隨著留學生涯的告一段落,梁實秋的饞嘴與象胃終于得以解放。1926年夏,梁自美國留學歸來,從車站下車之后,并沒回家,而是大搖大擺地徑直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鹽爆、油爆、湯爆各點一份,然后坐下獨自小酌。一陣風卷殘云,梁酒足飯飽,直吃到牙根清酸,志得意滿,方才想起尚未回家問安,于是趕緊結(jié)賬走人。他日后還自我解嘲道此乃“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不能忘”。
到了晚年,梁實秋不幸身患“富貴病”。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病,他自己認為“飲食無度,運動太少”為罪魁禍首。自從發(fā)現(xiàn)病癥開始,梁實秋便失去了“吃的自由”。
比如,遇到各種形式的宴會而又非參加不可,其妻程季淑便預先特制一枚“三明治”,放在梁實秋口袋里。等到宴會開始,所有人都笑瞇瞇地舉箸互讓時,他只能取出三明治,說一聲“告罪”,細嚼慢咽起來。看著滿桌的佳肴美饌,既禁不住食指蠢動,卻又不敢下箸欣賞,那種痛苦實在溢于言表。
既然口腹之欲受到限制,加上腸胃功能業(yè)已大不如前,隨心所欲地去吃已成奢望,那倒不如海闊天空地去談。于是,晚年的梁實秋便轉(zhuǎn)換了一個方式:以筆談“吃”。于是,這便在“雅舍家族”里增添了一個亮麗的成員:《雅舍談吃》。
作品從生炒鱔魚絲、“滿漢細點”、蝦蟹魚翅、佛跳墻、咖喱雞、鮑魚面,到餛飩、烙餅、鍋巴、豆腐、茄子、菠菜,無所不談,談又無不談得精妙絕倫,讓人為之舌根生津。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在書中,梁不僅談吃,還談與吃相關(guān)的各類事宜,由此觸及人生哲理,鞭辟入里,發(fā)人深省,令人為之回味思索。
(責任編輯:亞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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