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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愧的夏天

      2016-04-20 15:10:26巴克
      文學港 2016年4期
      關鍵詞:表哥小鎮(zhèn)

      巴克

      這個故事是我聽來的。去年春節(jié),幾個高中同學在某一家聚會,飯后坐客廳里喝茶聊天。電視機開著,正好放一則本地新聞:縣近郊某村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件,殺人者是個平素老實的村民,因為宅基地審批和村主任產生矛盾,幾次爭吵后矛盾激化,最后竟揣刀把村主任殺了。新聞的末尾是一位參與抓捕行動的臉寬體壯的警官出場,講述了一些抓捕細節(jié),然后就說些嫌犯罪大惡極,一定會被繩之以法之類的話。很快這條新聞就過去了,開始另一條新聞。而就在此時,同學阿華突然說:“嗨,突然想起來了,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贝蠹艺f好。于是他開始講了:

      那年夏天我十七歲,所經歷的一件事情至今記憶猶新。

      那天下午,我在外面玩了回來,發(fā)現我表哥坐在客廳里,正和我爸媽聊天。昨晚上表哥是來過電話的,說明天休息,要到城里辦事,會過來轉轉。他們聊的好像是有關表哥的婚事。他打算今年十一結婚。單位分給他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已經簡單裝修,還缺一些電器什么的,就來問問我爸,因為我爸在商業(yè)局上班,可能有優(yōu)惠的門路。我爸滿口答應,說你看好什么牌子我?guī)湍闳ヂ撓怠?/p>

      坐了會兒,表哥說要走了。我爸媽起身相送。臨出門,表哥突然看著我說:“阿華,你反正放假沒事,跟我去玩幾天吧,到時候再送你回來,好不好?”

      我立馬說好的好的,幾乎沒有一絲猶豫。表哥是警察,在鄉(xiāng)下一個派出所上班,跟我說過一些工作上的趣事,一直想去見識見識呢。反正我在家也無事,父母親就同意了。我媽替我拿了幾樣換洗衣服,叮嚀了幾句,送我們出門。

      表哥是騎了一輛白色的邊三輪來的,就停在我們家樓下。車體上印著“公安”兩個字,特別威風。等我坐進車斗,表哥就跨上車,一腳油門摩托車就轟然啟動了。表哥是我姨媽的兒子,比我大了整整十歲,人長得雖然有些瘦,但因為是警察,感覺很威武。他從警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長安派出所,一晃五六年了。女朋友在城里一家銀行上班,長得還算漂亮吧,我見過幾面。聽我媽說,他找對象還頗費周折,不是對他人不滿意,而是嫌上班地方太遠。女朋友和他談了好幾年了,一直搖擺不定,最近才明確關系,因為局領導答應了,過一陣讓表哥回城來。

      哈哈,看著挺威風的,可實際上一點不好玩。我是說坐邊三輪。因為路不好,經常是坑坑洼洼的,把我顛個半死。而路好的時候,表哥又開得飛快,那個風吹得我眼睛發(fā)痛。又擔心裝衣服的袋子被風吹跑,得緊緊攥著。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恐怕有一個半小時吧,我們才抵達目的地。反正離家時才三點多,到了長安鎮(zhèn)上太陽已經躲到山背后了。從邊三輪上跳下來,我既是感到屁股疼又饑腸轆轆。

      在我們老家縣里,長安算是比較偏僻的了。想象一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小鎮(zhèn)模樣吧。就一條主街,也是過境公路,橫向交叉兩三條小弄。主街鋪了一層柏油,但已經斑駁破碎,到處裸露出細碎的石頭。店倒是不少,但盡是些門面窄小、檔次很低的店。我是第一次去,有些興奮又略感失望。當然咯,我想偏遠小鎮(zhèn)也只能是這個樣子吧。

      相比之下,派出所辦公樓算是個不錯的建筑(好像只有鎮(zhèn)政府大樓比它略為氣派),一棟三層高半新舊的樓,外墻青灰色,非常干凈,有一面墻上攀滿了蓬勃的爬山虎,給房子增添了幾分優(yōu)雅古意。院子很大,砌了圍墻,警察們辦公、住宿都在里面。宿舍是一排小平房,位于辦公樓后面。我表哥獨自住一間,面積雖小,倒頗整潔。只有一張床,好在床還算大,睡得下我們兩個人。洗了把臉,稍作休息,表哥說帶我去吃飯。我以為是去派出所食堂,沒想到表哥帶我到街上一戶人家去吃了。他說,那人是搞建筑的,跟他是朋友。他先打了個電話,然后我們就慢悠悠地逛過去。那戶人家在小鎮(zhèn)的邊緣,果然三層的小樓非常洋氣,在一排普通民居中有些鶴立雞群。主人是個三十多歲腰粗膀圓臉孔黧黑的男人,熱情得很,跟表哥一起喝了好幾瓶啤酒。我也喝了一瓶左右。他老婆,一位頗有姿色的少婦,燒了好多菜,有魚有肉有鹵味,等我們喝了不少酒后才上來。還有他們的兒子,十歲左右的小家伙。吃好飯,我們又在客廳里坐了會兒。

      回去的路上,我問表哥:“你經常在外面吃飯?”

      表哥笑道:“沒有,當然還是食堂里吃得多——有時候來了朋友就帶到熟人家里去蹭飯?!?/p>

      我又說:“他們好像都對你很客氣。”在小鎮(zhèn)上走著,我感覺表哥很受尊重,好多人見到他都會熱情地打招呼,連我這個表弟都跟著沾光。

      “那是當然,”表哥很有幾分自豪地說,“在這個小鎮(zhèn)上,我還是蠻吃得開的!”

      看著他那身筆挺、神氣的制服,我真是有些羨慕。我記得小時候印象中的表哥是比較靦腆內向的。他家在農村,條件差,讀高中時我媽還經常給他帶菜,炒一大罐榨菜肉絲什么的,讓他帶去學校里吃。來我們家他話很少??蓭啄昃飚斚聛恚兊没顫婇_朗多了,言談舉止也很老練了。

      表哥說我們散會兒步再回去。其實小鎮(zhèn)的夜晚也沒什么好玩的,沒有文化設施,商業(yè)氣氛淡薄,只有一點沉悶而寥落的人間煙火味。我們在鎮(zhèn)邊的公路上溜達了一陣。路兩邊是成排的梧桐樹,樹冠高聳,樹枝繁茂,微風吹拂,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景致倒也頗美,還給小鎮(zhèn)增添了幾分寧靜安謐。散了一會兒步,我們往回走了。這時候小街上的店多數已經關了門。在一個開闊的三角地帶,熾燈高懸,一排臺球桌擺開了,吸引了不少年輕人。經過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吃店門口,聽到響亮的音樂聲漫流出來,那是劉德華在動情地歌唱:不習慣孤獨/卻又害怕兩個人相處/這分明是一種痛苦/在人多時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在萬丈紅塵中啊/找個人愛我……后來,走到一個轉角處,我看到一家小小的美容院。玻璃門關著,從里面透射出來粉紅色的迷離又曖昧的光,而兩個年輕的女人,仿佛兩尊神秘而肉感的塑像。美容院、洗頭房之類,在城里倒是不新鮮了,沒想到這么偏遠的小鎮(zhèn)上也有。我跟著表哥的步伐,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一會兒回到派出所大院里。夜晚的派出所靜悄悄的,只有兩三位警察住在里面。

      我們先去平房最右邊的那間浴室兼廁所沖了一個澡,然后表哥帶我到辦公樓三層的活動室看電視。電視不怎么好看,八點半樣子就下去睡覺了。我和表哥一人一頭。天氣酷熱,一臺立式的電風扇忽忽地扇著,身子還是有些黏滋滋的。因為白天比較累,我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睡夢中,被一陣砰砰的敲門聲驚醒。我聽到表哥問:“誰?。俊蓖饷婧埃骸拔?!”表哥連忙起床,拉燈開門。原來是他的領導,當晚值班的一位副所長。表哥問領導什么事,領導簡潔而威嚴地說:“有人舉報賭博。趕快穿好衣服,跟我一起出發(fā)!”領導返回辦公室去。表哥揉著眼睛,迅速地穿好制服。臨出門,他對大睜著眼睛的我說,才十點半呢,你繼續(xù)睡吧。一會兒我聽到表哥他們出去的聲音,沒開車,好像是兩三個人。我就繼續(xù)睡覺,可哪里還睡得著呢。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在這個灼熱的夏夜里,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我無端地感受到了一種來自身體的騷動。我想,表哥他們出門去,一時半刻肯定不會回來吧。心里斗爭了片刻,我就果斷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出去,把房門輕輕帶上,因為沒有鑰匙,不敢鎖門,但我想派出所應該安全的吧。出了院門,我往那個街角走去。其實也就百來米遠,一忽兒就到了。此刻小鎮(zhèn)更加靜謐,大部分房子里已熄燈,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影了。幾盞間距很遠的路燈,閃爍著清泠而微弱的光。一彎蒼白的月亮游走在青黑色的天幕上,如同一只偷窺的眼。美容院里還亮著燈。門口那個不停旋轉的彩柱,散發(fā)出致命的引誘氣息,而那兩尊塑像,依然安靜地坐在曖昧的光線里,面對著一臺小小的電視機。我毫無這方面的經驗,但也聽人說過,知道她們是干什么的。因為浮想聯翩,禁不住異常興奮。在城里,我家附近就有一家這樣的美容院,有時候從門口經過,我也會有這樣的興奮,但在城里我哪里敢啊,這會兒到了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膽子似乎就放肆地大起來了。我口袋里有一點錢,也不知道夠不夠。

      走到門口,正欲推門,忽而又膽怯起來。里面一個女人,可能二十歲不到吧,身材比較豐滿的,突然站起來,張著血一樣紅的嘴向我招招手,還莞爾一笑。另外一個二十四五歲,也扭了一下腰沖我一笑。不過她們都化了很濃的妝,也不太容易看出真實的年齡。她們穿得可真少,胳膊和大腿裸露著,如同幾節(jié)圓滾滾的藕。

      我推開門,倚在門口,對著她們的臉仔細瞧了一陣,卻依然沒有勇氣跨進去。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對我睒睒眼,說:“進來呀,小弟弟,想玩就進來嘛?!?/p>

      我僵立不動,也不說話,只覺得臉孔很燙。

      年輕的女孩招著手說:“別難為情嘛。小帥哥,沒事的?!?/p>

      我囁嚅著說:“不要緊的吧?!?/p>

      年紀大點的女人說:“不要緊,很安全的,快進來吧。”

      我猶豫著,步子踟躕。這時候,我忽然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發(fā)現有兩個人影正朝這邊走來呢。我嚇了一跳,趕緊逃離了門口,往派出所方向小跑而去。那兩個女人發(fā)出了幾聲笑,大概是在嘲笑我吧。

      回到房間里躺下。很奇怪,這會兒內心很安靜,不再胡思亂想,所以沒多久就又睡著了。也許還做了什么夢,反正睡得挺香的。迷迷糊糊中,被表哥回來的聲音弄醒了。他開了燈,又要脫衣上床。我瞇著被燈光刺得有點難受的眼睛,咕咕噥噥說:“表哥回來啦,幾點了?”

      表哥說:“快一點了?!?/p>

      “怎么這么遲啊。”

      “他媽的,賭鬼沒抓著,說不定是謊報軍情了,不過抓到了別的?!北砀缢坪跤行┡d奮,臉上帶著紅彤彤的笑容。

      我本來昏昏欲睡的腦子被他弄得有幾分活躍了,就又問:“抓到了什么?”

      “一對偷情的家伙!”表哥脫剩一條短褲了,正在找水喝。

      聽他這么一說,我原本的睡意就跑去了一大半,忙問:“怎么回事?說說看。”

      于是,表哥關了燈上了床來,躺下來后,細細叨叨地講給我聽了。他們先去鎮(zhèn)邊一戶人家抓賭。沒想到撲了個空,根本就沒人在賭,還是有人舉報的呢,也許是個惡作劇的假舉報吧,又或者他們提前得知逃掉了。反正有點泄氣。本來就回來了,可領導想到了什么,又說,今天局里有份抓捕通緝犯的傳真發(fā)下來,那就去鎮(zhèn)上的小旅館排查一下吧。這一排查,好了,通緝犯沒抓到,抓到了那對偷情的家伙。

      我還想再問些問題的,可表哥有點累了吧,想睡覺了,就說:“還沒審呢,都關在那里,明天我讓你自己聽吧。”他翻了個身,不說話了。過了會兒,他就呼呼入睡了,還輕輕打起了呼嚕。我只好胡思亂想一番了,在黑暗中腦子興奮了一陣,睡意重新襲來。

      第二天醒來,表哥還在酣睡。刷牙洗臉后,我就跑去探察情況。還沒到上班時間,辦公室都關著門。我從一樓跑到二樓,再跑到三樓,一個一個地方探過去,可是都沒發(fā)現什么,很有些遺憾。當我從二樓轉彎下來時,眼睛下意識地一瞥,猛看到樓梯下方用鐵柵欄圍成了一個籠子,而籠子里正關著一個人呢。我忙上前仔細看,是個男人,穿著還算整潔、挺括,但這會兒一點神氣沒有,靠著墻蹲在那里,頭低著,屁股差不多挨著地面。我猜想這就是那個偷情的男人吧。那個女人在哪里呢?

      回到宿舍,表哥也在刷牙了。我問了他,他咕咕噥噥說:“急什么急。先吃早飯。一會兒你就能看到了?!?/p>

      表哥帶我去街上的小吃店,吃了豆?jié){、包子。一會兒回來,警察們在院子里進進出出,開始白天的忙碌了,我也就不好再跑來跑去探察了,就跟著表哥。表哥接聽了好幾個電話,又跑進跑出的,我坐在他辦公室里,有些無聊。后來,昨晚帶隊的那位副所長來叫表哥了,說是要做筆錄了,由他提問,表哥記錄。我也跟了過去,坐在審訊室的角落里。副所長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副所長三十五六歲,皮膚比較白,有點胖,說話帶點兒官腔。

      副所長決定先提審那個女人??墒蔷驮谶@時候發(fā)生了一點小變故。有人來叫副所長,說有要緊事情。副所長就走開了一下,一會兒回來作出新的安排:他有事要外出,已交待另一位警察和表哥做筆錄。稍后一位四十來歲身材壯碩的警察過來了,代替了副所長的位置。他叫表哥去提人,我也跟了出去。原來那個女人被關在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怪不得我到處都找不到。女人進來后,中年警察叫她在對面坐下。我繼續(xù)坐在角落里,默不出聲。那女人估計三十歲不到,中等偏高個兒,不胖也不瘦,短頭發(fā),皮膚還算白皙,五官也還秀氣,就是這會兒低眉垂眼的,而且臉上滿是疲倦和悲戚。她穿了一件白底藍點的連衣裙,露著兩條有些豐腴的胳膊,腳上是米黃色的半高跟涼鞋。這一身本來還挺整潔的,但經過一夜關押,許多地方皺巴巴了。中年警察國字臉,有點絡腮胡子,沉著臉時看上去有些兇巴巴的。他正要提問,忽然注意到我了,臉上有些訝異,好像才剛看到的樣子。他沖著我問:“你是誰?干什么的?”表哥連忙解釋。中年警察卻說:“不行的,無關人員不能旁聽!”表哥有些尷尬,只好揮揮手讓我出去了。我出去時,輕輕把關帶上,特意留了一條窄窄的縫,然后就悄沒聲兒地站在門外面。

      警察審問有一套程式:什么名字?哪里人?等等。中年警察很刻板地按照程式審問。女人的回答低低的,有些遲遲疑疑的,雖然老大不情愿,但也只好照辦。她叫張彩琴,是本縣田樂鄉(xiāng)某村人。田樂鄉(xiāng)就在長安鎮(zhèn)的隔壁。隨著審問的展開,我了解到更多的情況。女人今年二十八歲,老公是做小生意的,有一個兒子,今年五歲。中年警察問:“那男的跟你怎么認識的?”女人答是他老公的朋友,早就認識的。中年警察清了清嗓子,用更威嚴的聲音喝問:“老實交代,你們兩個是怎么搞上的?”女人嚶嚶地哭了,沒有回話。中年警察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呵斥:“哭什么哭!有臉做還沒臉講?一共弄了幾毛(方言,同‘次意)了?”女人依然嚶嚶地哭,沒有回答。女人這么一哭,哪怕是面相兇狠的警察也沒轍了。我時而貼著門聽,時而透過門縫往里窺探。有一會兒冷場。我看到中年警察跟表哥低聲交流了幾句,然后就放那個女人出去了。女人出來時,跟我照了一下面,低著頭,一臉哀容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然后表哥走出來,看了看我也沒說什么,徑直往樓梯那邊走去,一會兒就帶著那個倒霉的男人過來了。男人個子中等,面相還算清爽,但這會兒垂頭喪氣加上疲憊不堪,臉色就非常難看。男人先進去,表哥隨后關門,也故意給我留了一條縫。

      接下來,中年警察又按照程式審問。男人叫俞建明,也是田樂鄉(xiāng)人,跟張彩琴隔壁村,三十四歲,家里有老婆和女兒。他自我交代是個小包工頭。中年警察大聲喝問:“老實交代,你跟張彩琴是怎么搞上的?”男人有些抗拒的樣子,說:“什么叫搞上?我跟她老公是小弟兄,早就認識的!”中年警察呵呵冷笑了幾聲,說:“講笑話‘朋友妻不可欺,只盼朋友出差去(方言念qi),沒想到你還真是這樣!”男人喉嚨里發(fā)出一點聲音,好像是要辯解,但最終沒有辯解。中年警察又問:“為什么到這里來開房?”男人答:“不太會碰到熟人吧。也還算方便?!敝心昃煺f:“兩個本地人,不是夫妻一道開房,一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男人沉默。中年警察頓了頓問:“那么,你們兩個,跟家里人怎么說的?”男人說:“我說到縣城里去。她么就說到娘家去住一夜?!敝心昃旌呛抢湫α藥茁暎f:“想得倒蠻周到。看來是老手了!”他呃呃清了清嗓子,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喝問:“老實交代,一共弄過幾毛了?”男人沉默。我從門縫里能看到他大半個腦袋,低垂著。然后我聽到表哥的聲音,也是低沉而威嚴的,“敢做還不敢說?快說!給我老老實實交代!”接著,中年警察又高聲喝道:“不老實交代就從重處罰!”于是那個倒霉的男人就略微抬起頭來,說:“就這一毛?!薄澳泸_誰!”中年警察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抓到了就說第一次,就跟那些賭鬼一樣!誰會相信呢!我跟你說,那女的都已經交代了,你要是再隱瞞,那就是罪加一等!”沉默了片刻,男人說:“一共三毛了?!蔽彝高^門縫看到,表哥低著頭,專心地做記錄。一會兒整個審問結束了。表哥叫男人在材料上簽字按印,然后又把他帶出來,重新關進籠子。

      表哥要回辦公室,就叫我先去宿舍,反正一會兒就中午下班了。在宿舍沒呆多久,表哥回來了,然后帶我去食堂吃飯。吃好飯,我走出來逛了一下,晃悠到樓梯口時,恰好看到那個張彩琴正站在那里,手捧一個快餐盒從鐵籠子的空檔處遞進去。而那個叫俞建明的男人接過了,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想怪不得剛才沒在院子里看到她,原來是去外面買飯了。他們也看到我了,但都裝作沒看見。我也只好瞥了一眼,趕緊走開了。

      回到宿舍,表哥已經在了。他說:“阿華,你休息一下,我去辦公室整理材料?!蔽覇枺骸澳悴凰瘯??”他說:“領導一會兒就要出去,要趕緊把那兩份筆錄整理好,報領導簽字,由他決定罰款多少?!薄按蟾帕P多少?”我問。表哥說:“女的就算了,男的照規(guī)定可罰三千?!薄笆裁匆?guī)定?”我問?!百u淫嫖娼的處罰規(guī)定啊。”表哥說。我說:“表哥,罰款你們是有獎金的吧?!北砀缧α诵φf:“沒獎金誰還這么積極?不過大部分還是要上繳的,所里只提留一小部分?!蔽夜緡伭艘痪洌骸肮植坏媚銈儼胍估锒紩鰟?。”其實,那個時候,我對偷情和賣淫嫖娼,有何區(qū)別并不是那么了解。就是表哥他們,恐怕也不那么在乎吧。而作為弱勢一方的當事人,就更加沒有辯解的權利和想法了,反正覺得,都是不光彩的事情。

      我睡到大約兩點鐘。起來后去找表哥,他說材料已經上報,領導批示罰款兩千元。但那男的身上只有一千多,加上女的還不到一千五,所以還關在那里,讓他們自己想法籌錢,反正不交錢不放人。我又晃過去窺探了一眼,果然那對男女都還在,一個在籠內,一個在籠外,愁容相對。

      轉回來后,我無所事事地站在走廊邊。天氣十分燠熱,陽光直直地砸在院子的泥地上,砸得土地冒出一縷縷白煙。院子的一角有一株高大葳蕤的銀杏樹,上面有一只知了在聒噪,吵得人有點心煩。我有點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來打發(fā)這個無聊的下午。突然我感覺有人朝我走過來,扭頭一看,竟然是那個張彩琴。她紅著臉,走近了小聲對我說:“喂,小兄弟,有點事情想叫你幫忙?!?/p>

      我有些愣怔,問:“什么事?”我實在想不出會是什么事情,不過很高興她來跟我說話。

      “是這樣的,想請你陪我到他家去一趟,到他老婆那里拿點錢過來?!?/p>

      我有點頭緒了,想了想又問:“他老婆知道嗎?”

      “當然還不曉得。如果你肯幫忙他就打電話回去?!?/p>

      “他怎么跟他老婆說呢?”我順著自己的思路問。

      “就說叫你來拿的,電話里說好了?!?/p>

      “那為什么你自己不可以去呢?”我反問道。

      她的臉又紅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她會懷疑的嘛?!?/p>

      噢,這倒是真的。我想,他們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當然是越保密越好,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想讓家里人知道的。我猶豫了一下。這大熱天的出去跑一趟實在是不好受的。但很快這猶豫就被我否決了,爽快地點了點頭。這女人的容貌讓我有些好感,還有她哀戚的眼神也有點打動我。

      不過我說要去問問我表哥的。表哥思忖片刻,說隨你吧,愿意跑就跑一趟。于是我就說,反正我也沒事,那就跑一趟吧。接著,表哥就把俞建明帶到他辦公室,讓他跟家里通話。電話里他這樣說:買材料缺千把塊錢,讓老婆拿家里的應下急。自己來回趕不方便,碰巧有熟人進城,就叫他捎帶。謊話說得很圓,他老婆絲毫不懷疑,倒是他自己有些臉紅。張彩琴也有些臉色不自然。

      那么怎么過去呢?到俞建明家有七八公里路。我是想表哥用摩托車送我們的,他們所里有一輛桑塔納轎車,兩輛三輪摩托,還有幾輛兩輪摩托,但張彩琴馬上否決了。我想想也是,這樣太招搖了,免不了讓人生疑。公交車倒是一天有幾班,都是過路車,但要好幾個小時才有一趟,也不行。張彩琴說:“這樣吧,我去問旅館老板借輛自行車,你帶著我騎車去好了。”騎自行車當然比較累,但既然答應了我也不好反對。

      我和張彩琴去了旅館。小旅館位于小鎮(zhèn)一條弄堂口,距離派出所不到兩百米,一棟三層小樓,外表有些陳舊,底下一半隔成小吃部。張彩琴先向老板借車。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人,爽快說好的,指指墻根邊的一輛28寸黑色半新舊的自行車,對我說:“鏈條有點寬,騎起來要當心點?!碑吘故窃谒昀锍隽耸?,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接著,張彩琴又上樓去房間,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下來了,她的東西都還在房間里呢。我騎上車,她小心地跳上后座,出發(fā)了。

      一會兒我們就離開了小鎮(zhèn)。公路兩邊是成片的田野,并非一馬平川,而是有高有低的。低的地方大多是農田,“雙搶”已經開始,好些稻田已經收割,留下一排排齊整的稻茬,也有稻草垛堆在田頭的,讓我想到了米勒的油畫。更多的稻田尚未收割,滿眼是黃澄澄、沉甸甸的稻穗。偶爾看到一塊青翠的秧田,如同是黃色衣服上打了一塊鮮綠的補丁。我雖然生長在小城里,但農村的外婆家、姨媽家也經常去,所以對莊稼一點不陌生。田野上高的地方是一個個土墩子,生長著灌木叢或者雜草,間或有幾株桑樹。田野也不是一望無際的,向兩邊延伸,到不太遠的地方都跟山巒交匯了。那些山挺著龐大的軀體,穿著綠森森的外衣,在田野的邊緣蜿蜒。有些山體因為開采石礦,綠色中突兀地顯出一塊塊白色,如同裸露著一處處瘆人的傷口。張彩琴身體不重,我?guī)еT車倒也不費很大力氣。路也還好,雖然不寬,但都是柏油路。太陽雖然猛烈,但騎行著就有一種呼呼生風的感覺,倒也不難受。畢竟是陌生人,我們沒怎么說話。一開始她的手只是輕輕搭在我的腰部,后來因為有些地方比較震,她就前移一點,不得不摟著我了。我呢,一開始心定神寧,只顧用力地蹬著車子,后來不安分的情緒滋生了。那一截白皙和豐腴讓我想入非非,以及后背能感受到的那一種女性肉體的溫軟,讓我無可遏制地沖動起來。想到她跟俞建明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我認為這肉體是可恥的,但實在又是迷人的,而且因為可恥就有了輕薄的可能。我的欲望漸漸高漲,直至非常強烈。但是,我又沒有任何經驗,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忍受煎熬。

      這時候,前方道路上出現了一條溝,很可能是人家挖渠灌水后沒有填好。本來也能騎過去,但我故意叫她下來了。推車走過去后,我沒有先上車,而是叫她先坐上去。她愣了一下照辦了。她身子挪上去的時候,我裝作是幫忙,故意摟了一下她的腰,那種柔軟的感覺讓我迷醉,身體已經亢奮不已。過去不遠路邊有一片小樹林,感覺里面靜謐無人,我甚至有一種想往樹林里沖進去的欲望了,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大膽妄為一下。但我終究沒有這樣的膽量。

      又騎行了一陣,我終于大著膽子開口了。我說:“喂,跟你做一下要多少錢?”因為背朝著她,這樣的話還算容易說出口。

      “你說什么?”她的聲音拐了個彎,有些費力地傳到前面來。

      既然開口了,我就大膽地說下去,“你不是做那個的嗎,我想跟你做一下?!?/p>

      后面沉默著,這沉默比她的身體還要沉重。我使勁踩著車子,等著她回答,心里很沒底。既十分期待,又覺得也許自己太荒唐了吧,于是還有一點羞愧。

      過了會兒,她說:“唉,你把我當成什么了。小兄弟,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有些尷尬,但幸好不是正面相對。但還是有些不甘和不解吧,就問:“那你怎么會被——”我把“抓起來”三個字吞進肚子里了。

      她不聲響。我默默騎了一陣,然后就有些惱火了,對自己,以及對她。我還有些后悔了呢,干嗎要答應幫這個忙,大熱天的,不是自找苦吃嗎!我悶悶不樂地騎著車子。過了會兒她問:“小兄弟你多大?”我老實告訴她?!皯撌窃谧x高中吧?!薄笆堑模聦W期讀高二?!彼f:“那你還小呢,好好讀書才是,不要想亂七八糟的事情?!蔽倚叩脻M臉發(fā)燙,無言以對。然后她不再說什么了。我繼續(xù)騎車。后來,沒話找話,我對她說:“快到了嗎?”

      “嗯,快到了,再過一個村子就是?!?/p>

      “他家你去過嗎?”

      “去過,還是好幾年前?!?/p>

      “跟你老公一起去的?”

      “嗯……他們是小弟兄,關系很要好的。”

      頓了一下,我又問:“那你還跟他……萬一你老公知道怎么辦?”

      沉默片刻,她說:“我老公已經不在了?!?/p>

      “什么?”我很驚訝,“怎么回事?”車把搖晃了一下。

      “車禍,兩年前就不在了?!彼曇粲挠牡?。

      “那你為什么不在警察面前說這個?”我又反問。我想,如果說了,說不定能得到警察們的同情,進而寬待呢。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說:“說了,就怕傳來傳去的……”

      哦,我懂了,她是怕隱私太多曝光,讓更多的人知道。那個俞建明也是如此吧,他想過辯解,又把話咽下去了。反正你們警察就是要罰款,那就交錢了事。我對她有了一些惻隱之心了,而剛才的那種沖動,慢慢消失。沖動消失了,內心又重歸安寧。一會兒又有了燥熱,那是因為體溫,我滿頭滿身都是汗了。

      前面就是俞建明家所在的俞家塘村了。村口的田畈里,有幾個人在割稻。村道兩旁有很多樹,陽光被遮擋,騎起來分外涼爽。在村口拐彎處,我看到一棟估計原先是大隊屋的老房子,灰色的墻面有一部分好像是剛剛被刷白了,寫上了紅色的標語,充分體現著這個時代的特色——“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房牽牛”!而灰色部分還有一點原來標語的淡淡殘跡——“毛澤東思想戰(zhàn)”,后面部分就被覆蓋掉了。我問張彩琴:“他家在哪里?”她說還要往里騎。繞過幾間房子,到了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她叫我停住了。然后,指著四五十米開外的一棟房子,對我說:“喏,那就是他家。我就站在這里,不過去了?!?

      我說好吧,就支好車,獨自朝那棟房子走去。兩層的樓房,外墻赭紅色,看上去比較新,和周邊的相比式樣也還算洋氣。房子前面有個池塘,幾只鴨子躲在樹蔭里。我繞過池塘,穿過一道籬笆墻,走進院子。大門敞開,但沒看到人。我站在門口,叫了聲“有人嗎?”然后就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媽媽,有人來了?!蔽以谠卣玖艘粫海吹揭粋€臉圓圓、眼睛大大的小女孩走出來了,在她后面飄出來一個成年的女人。確實是飄出來,因為那腳步太輕俏了,而之所以輕俏,是因為她骨瘦如柴。明顯是那種病態(tài)的消瘦,也許原本模樣還可以,但現在成了一個顴骨突出、眼睛凹陷、皮膚蠟黃的骷髏,看起來甚至感到有點恐怖。一看便知是生著大病的人。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將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說:“是俞建明叫我來拿錢的?!?/p>

      病女人說:“哦,你等等。”聲音也是有氣無力。她轉身往屋里飄進去。我注意到,她的腳步有點不太穩(wěn)了。小女孩還站在門口,好奇地看著我。我沖她笑笑,問:“小姑娘,讀幾年級了?”“下學期三年級了?!薄熬湍愀鷭寢寖蓚€人在家?”“外婆也在呢?!毙∨⒂悬c羞澀,低著頭走到一邊去了。一會兒,她媽媽又慢悠悠地飄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沓錢。她把錢遞給我,說:“喏,這是一千塊……建明什么時候回來?”

      “這我不知道??赡軙容^晚吧,也可能今天不回來了……好,那我走了?!蔽野彦X塞進褲兜,轉身就走了。我真不愿意長時間面對她,這樣面對著,似乎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出了院門,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才有所消除。

      幾分鐘后,我回到香樟樹下。張彩琴急盼地看著我。我說:“拿到錢了,我們走吧?!蔽野彦X交給她,她臉上立刻流露出放松的表情。我又騎上自行車,帶著她返回了。不知怎么,我心里很是壓抑,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騎出村子,來到陽光暴曬的公路上,我忍不住了,就問:“他老婆得的是什么病?”

      “哦,是癌癥,骨癌,已經晚期了?!睆埐是佥p聲說。

      “癌癥晚期,一般都沒希望了吧。”我一邊蹬車一邊說。

      “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幾個月……其實他對他老婆很好的,家里的錢都用得差不多了。”

      我沒說話,有什么好說的呢。

      張彩琴又低聲說:“其實她老婆是知道的,也同意我們交往……她覺得我會對她女兒好,比較放心。可是有時候還是會發(fā)脾氣,說什么還是早點死了好……我們不敢讓事情鬧得太大,就是怕她受不了?!?/p>

      我依然無話可說,但是心里面壓抑得難受!我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我能說什么呢?我默默地騎著車。她也沒再說話。

      大約三點半樣子,我們回到派出所。然后一手交錢,一手放人。我看著這一男一女離去,疲憊而沉默的面容。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本來打算在表哥這里多呆幾天的,但這會兒已經興味索然,只想著早點回去。于是,就坐了當天下午四點半的班車,回城了。

      阿華講完了??蛷d里沉默了一陣,除了電視機的聲音。過了會兒,有個同學問:“阿華,這件事情你有沒有跟你表哥說過?”

      阿華說:“沒有。開始不想說,后來就有些淡忘了。再說我表哥有點固執(zhí),甚至可以說有點剛愎自用的,說了也沒什么意思。”

      我問:“那你表哥現在在哪里?”

      阿華略一愣,笑了笑說:“剛才新聞上那個警察就是我表哥,他現在是城區(qū)一個派出所的所長了……我也是看到新聞,才突然想到那個夏天的事來了?!?/p>

      大家又沉默了一會兒。有人提議去打牌,于是就都站起來,往牌桌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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