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孔子家語》所載的曾子“藜烝出妻”典故在古代影響極大,現(xiàn)代也有很多人信以為真。實際上,“藜烝出妻”的典故是通過糅合并扭曲《白虎通》與《韓詩外傳》的相關記載而炮制出來的偽說。此偽說的炮制,是為了迎合當時察舉制對極端孝行的需要,此偽說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極壞的影響,有必要予以揭穿,加以證偽,還其本來面目。
關鍵詞:《孔子家語》 曾子 藜烝出妻 偽說 察舉制
“藜出妻”{1}這一典故說的是曾參出妻,僅僅因為藜不熟,有違孝道一事,記載最早見《孔子家語》:“參后母遇之無恩,而供養(yǎng)不衰。及其妻以藜不熟,因出之。人曰:‘非七出也。參曰:‘藜小物耳,吾欲使熟,而不用吾命,況大事乎?遂出之,終身不取妻。其子元請焉,告其子曰:‘高宗以后妻殺孝己,尹吉甫以后妻放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得免于非乎?”{2}其事十分著名,多種古籍引用,見諸四庫全書的文獻即達十七種。如《太平御覽》卷五百一十、《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十五、《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卷二十八,《曾子全書》等。
古人對此事真實性的態(tài)度有三類,第一類亦即主流意見認為是可靠的,如明程登吉《幼學瓊林》即認為,“蒸梨出妻,曾子善全孝道”{3}。隋劉炫《古文孝經(jīng)述義》認為“曾子性魯至孝,蓋有由而發(fā)矣,蒸梨不熟而去妻,家法嚴也”{4},都認為藜不熟而去妻是事實。并且許多典籍引用該典故時多直錄其事,而不提出異議。
第二類意見則認為,藜不熟而去妻背后有隱情,藜不熟并非曾子去妻的真實原因,曾子之妻還犯有別的大過,只是因為夫妻有容隱之義,不愿暴露妻子的大過,而以藜不熟的借口出妻。如唐李翱《論故度支李尚書事狀》中說,“故曾參之去妻也,以蒸梨不熟;孟子之去妻也,以惡??;鮑永之去妻也,以叱狗姑前,此皆以事辭而去之也”{5}。認為曾子出妻并非徒為藜不熟的小過,而是另有隱情。宋儒程頤也發(fā)表了類似的看法,認為“君子不忍以大惡出其妻,而以微罪去之,以此見其忠厚之至也,且如叱狗于親前者,亦有甚大故不是處,只為他平日有故,因此一事出之爾”{6}。也認為藜不熟這類事情沒有什么大不了,曾子出妻只是因為平日有其他緣故。經(jīng)過程頤的肯定,這種意見的影響也非常大。
第三類意見認為曾子藜出妻不可靠。金王若虛即認為,“至于成王剪桐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蓋于子夏,曾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談,戰(zhàn)國諸子之所記,非圣賢之事,而一切信之”{7}。指出藜出妻系尾巷之談,并非圣賢之事,不可靠。
今人對藜出妻的價值判斷分為兩種,而對其真實性則往往不加辨析予以接受。一種意見認為曾子藜出妻具有合理性,體現(xiàn)了曾子的大孝,如楊朝明在《孔子“出妻”說及相關問題》一文中認為,“在先秦孔門儒家學者中,恐怕只有曾子是真正出妻的人。曾子至孝,盡心侍奉后母,歷代傳為佳話。為了后母,曾子出妻,也許曾子所做具有更大的合理性,更能夠為后人接受”{8}。王長坤《先秦儒家孝道研究》、{9}沈效敏《曾子與〈孝經(jīng)〉》{10}等論著亦持相近觀點。另一種意見則認為曾子藜出妻小題大做,是愚孝行為。如李小娟《〈孔子家語〉人物形象研究》認為“曾參的小題大做,以及一味愚孝,不顧情由,不分青紅皂白,表露無遺。而其妻的無辜,也頗引人同情”{11}。造成上述爭議的關鍵原因,在于曾子藜出妻一事的真實性,有待進一步考實。
我們今天看來,曾子藜出妻事件有諸多不合理之處。
一、“藜出妻”違禮
儒門最重視禮,時時事事以是否合禮作為評判標準。而曾子作為儒家思想的主要傳人,不可能違反周禮關于休妻“七出”的規(guī)定,而以小過出妻。在《孔子家語》中曾子對自己違禮出妻的解釋也十分牽強,主要是說連一件小事都“不用吾命”,何況大事。但是,小事不用命,不代表大事也會不用命,這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何況就算是真的“不用吾命”,那也不犯七出之條。因此無論怎么看,藜出妻都是違禮的,不符合孔門弟子的行事原則。
二、“藜出妻”有違忠恕之道
《論語》記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眥12}可見曾子認為孔子思想的核心,乃是忠恕之道,而作為孔子思想的傳人曾子,因為小過出妻,實則有違忠恕之道。
三、“藜出妻”有暴虐之嫌。
孔子認為“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13}。誠然,這是對政治家的要求,但儒家思想認為齊家治國道理是相同的。妻子有小過失,做丈夫的應當教導,丈夫不盡教導之義而直接休妻,置妻子于絕地,實質(zhì)是不教而殺,何況蒸食不熟實乃無心之過,因此休妻,實在暴虐。
四、“藜出妻”陷父母于不義。
《孝經(jīng)》開宗明義說,“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14}。認為顯父母之名是孝順的最終目的。古代孝子孝親,看重父母的名聲。陷父母于不義,是一種不孝。而我們看《孔子家語》關于曾子出妻的記載,曾子僅僅因為妻子奉母有小過就出妻。并且,古人事關婚姻則必告父母,曾子如這么做,是自己包攬至孝之名,而歸刻薄寡恩之責于父母,陷父母于不義,這絕非圣賢孝親之道。
以上主要是從倫理和邏輯上指出諸多不合理之處。若揆諸典籍,則可發(fā)現(xiàn)曾子藜出妻有兩處來歷。其一為《白虎通》:“夫妻相為隱乎?傳曰:‘曾去妻,黎蒸不熟,問曰:‘婦有七出,不蒸亦預乎?曰‘吾聞之也,絕交令可友,棄妻令可嫁也,黎蒸不熟而已,何問其故乎?此為隱之也。”{15}其二為《韓詩外傳》的一條佚文:“曾參喪妻不更娶,人問其故,曾子曰:‘以華元善人也?!眥16}不難看出,《孔子家語》所載曾子藜出妻事,糅合了上述兩條材料。家語所載曾子出妻事可分為兩個部分,其一是曾子因妻子藜不熟而出妻,取材于《白虎通》所載無名氏“黎蒸不熟而去妻”,其二是曾子不再娶,取材于《韓詩外傳》所載“曾子喪妻不更娶”。
然而,《孔子家語》“藜出妻”的記載,與《韓詩外傳》、《白虎通》有諸多抵觸之處。
一、《白虎通》上的“藜出妻”,是為了體現(xiàn)夫妻之間的容隱之義,與《孔子家語》所載孝順后母的原因無關。
二、《白虎通》的原文是說“曾去妻”{17},曾字單獨使用,可以有不同理解,并不能確定就是曾子,亦可認為是無名氏曾“黎蒸出妻”。
三、《韓詩外傳》的記載,是曾子喪妻不更娶。喪妻不再娶,與出妻不再娶,是互斥事件,不可能同時發(fā)生。這也說明《韓詩外傳》與《孔子家語》的記載必有一說是不可信的。
筆者認為,《孔子家語》所載“曾子藜出妻不再娶”一事,與《韓詩外傳》和《白虎通》相關記載有明顯的糅合、繼承關系。且該書篡改了《韓詩外傳》和《白虎通》前述相關記載的關鍵部分?!案渌麄魇拦艜啾?,《家語》的相關文字存在誤讀他書文義而妄加改竄的現(xiàn)象?!眥18}上述改竄,亦是其中一例。因此從文獻考據(jù)方面也可以斷定《孔子家語》所載曾子“藜出妻”一事,是取材于《白虎通》與《韓詩外傳》,而通過扭曲《白虎通》載“藜出妻”事件的原因、偷換《白虎通》載“藜出妻”事件的主角、將《韓詩外傳》載“曾子喪妻”的事實篡改為“曾子出妻”等手段,所炮制的偽說。
此外,《孟子》記載:“曾子養(yǎng)曾,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余,必曰:‘有?!眥19}可見曾子養(yǎng)父,是必有酒肉的。而《孔子家語》記載曾子養(yǎng)母,居然用“藜蒸”這類粗劣之食,這與《孟子》的記載不符。
通過上述內(nèi)證與外證,可知《孔子家語》中關于曾子“藜出妻”的記載系偽說。然而古人作偽,并非無的放矢,“藜出妻”的炮制,背后有著復雜的政治背景。首先,漢代以孝治天下,樹立孝行榜樣,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也符合人民的期待,曾子“藜出妻”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之下應運而生。然而,想要樹立孝子典型,有非常多的正面事例可供選擇,為何要偽造出如此極端的事例?筆者認為其原因與當時所實行的察舉制有關。漢代的察舉制度,是漢代人才選拔的主要方法,孝廉又是察舉制最主要的科目。漢武帝以來,孝廉成為漢代每歲必舉的科目,孝子成了平民仕進的主要途徑之一。然則孝廉要在茫茫人海中脫穎而出,需要過人之行,因此到了東漢末,孝子的例子越來越極端。察舉制成為投機鉆營分子沽名釣譽的工具,甚至炮制許多虛假孝行,如桓帝時趙宣作假的丑聞就堪稱孝行作偽的典型。趙宣在雙親死后服孝二十多年,鄉(xiāng)邑稱孝而或舉薦,太守陳蕃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趙宣在此期間竟于墓道中生有五子,成為一大笑談。東漢桓靈間更有民謠曰:“舉孝廉,父別居。舉秀才,不識書?!眥20}對當時虛偽的察舉制度作了辛辣嘲諷。像曾子“藜出妻”這類典故的炮制,正是為順應察舉制的需要而出現(xiàn)的一系列極端孝行提供輿論基礎。當時就有很多類似的行為,為標榜對父母的孝行,因小過而出妻。如東漢鮑永的叱狗去妻{21},與“藜出妻”如出一轍。東漢又有姜詩取水遣妻:“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流而汲,后值風,不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眥22}也同樣驚人相似。《二十四孝》所載事例,歷時一千三百余年,而東漢與魏晉不到四百年,卻有十五位孝子,占孝子總數(shù)的62.5%,如此集中,且多為不近情理的極端行為,這與察舉制的盛行與對人性的扭曲是分不開的。
此偽說在當時便流毒甚廣,造成了許許多多人倫悲劇。東漢末年,著名的《孔雀東南飛》,就是這種扭曲的價值觀念造成的悲劇。在炮制“藜出妻”的時代偽孝成風的背景下,甚至產(chǎn)生了郭巨埋兒一類極端的事例。郭巨以活埋的恐怖殘忍手段謀殺父祖的骨血,是極大的不孝。而炮制這類不近人情的偽孝,其初衷只是為了沽名釣譽以求察舉。這種行為的實質(zhì),是將追名逐利建立在對婦女兒童基本權利的踐踏之上,與杜撰曾子“藜出妻”的本質(zhì)相同。
此偽說的炮制,對后世影響甚巨。最為直接的影響,是為漠視婦女權益的男權至上思想埋下毒種,這使得違背禮制“七出三不去”之規(guī)定,隨意出妻的行為變得有據(jù)可依,將原本相敬如賓的夫婦之倫變成了夫權專制。如白居易在《白氏長慶集》中記載了自己判的一樁離婚案,判決書中就認為“莫慰母心,則宜去矣。何必有虧婦道”,還舉出古人的例子:“姜詩出婦,蓋為小瑕,鮑永去妻,亦非大過?!眥23}以此來說明出妻不必依“七出”,不必虧婦道,只要父母不悅,就必出無疑。而更為深遠的影響是,這類偽說污蔑圣賢,將宣揚“仁愛”與“和諧”的儒家思想,扭曲成了魯迅先生筆下“吃人的禮教”。其實,禮教并不吃人,吃人的是人性中的權力欲,是人性中的黑暗與貪婪。
誠然,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優(yōu)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必須繼承發(fā)揚。但同時對“藜出妻”這類偽說,也要有求真務實的勇氣。用“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態(tài)度,精準地找出并切除這類偽說形成的毒瘤,將其影響清除干凈,這也是激濁揚清的現(xiàn)實必需。
余論
《孔子家語》一書是否為偽書,歷來聚訟紛紜。而近年來漢簡《儒家者言》等地下文獻的出土與公布,使《孔子家語》的某些篇章得到了實物文獻的佐證,學界認為《孔子家語》非偽作的言論開始活躍。本文無意于此,因為《孔子家語》的真?zhèn)?,與本文探討的“藜出妻”的真?zhèn)尾o因果關系,即使不是偽書,也有可能因作者文獻不足,或因后世傳抄訛誤,夾入偽說。而偽書能流傳至今,總是半真半假,以假亂真的,因此偽書所記載的材料并不都是偽說。但是筆者認為,《孔子家語》中關于曾子“藜出妻”這一條偽說的炮制,心地卑劣,厚污圣人,流毒廣,為害大,窺斑見豹,可以為《孔子家語》全書真?zhèn)蔚目颊?,提供一管之見?/p>
{1} 按:歷史上“藜”有不同的寫法,西漢的《白虎通》寫作“黎蒸”,東漢的《潛夫論》《孔子家語》寫作“藜”,隋唐以后因傳抄訛誤,多誤寫作“蒸梨”。
{2} 王國軒、王秀梅譯注:《孔子家語》,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30頁。
{3} (明)程登吉編,(清)鄒圣脈增補,胡遐之點校:《幼學瓊林》,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54頁。
{4} (日)林秀一:《孝經(jīng)述議復原にすゐ研究》,東京文求堂書店1954年版,第212頁。
{5} 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3部,第3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7169頁。
{6} (北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5頁。
{7} (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8頁。
{8} 楊朝明:《孔子“出妻”說及相關問題》,《齊魯學刊》2009年第2期。
{9} 王長坤:《先秦儒家孝道研究》,2005年西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91頁。
{10} 沈效敏:《曾子與〈孝經(jīng)〉》,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11} 李小娟:《孔子家語人物形象研究》,西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3頁。
{12}{13} 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頁,第223頁。
{14} 汪受寬譯注:《孝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15} (東漢)班固撰:《白虎通德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頁。
{16} (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3067頁?,F(xiàn)存的《韓詩外傳》中此條文字已佚,見《漢書》卷七十二如淳注。同時,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明陳耀文《天中記》等文獻亦加引用,且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也認為“曾子喪妻不更娶”。故“曾子喪妻不更娶”這一說法是可靠的。
{17} 《白虎通》諸本皆作“曾去妻”,唯有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作“曾子去妻”,“曾”后加了“子”字,這是陳氏受了《孔子家語》的影響而徑改的,并無其他依據(jù),又無其他版本佐證,故不足為信。
{18} 鄔可晶:《〈孔子家語〉成書時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再研究》,復旦大學2011年博士論文,第265頁。
{19} 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79頁。
{20} 山東大學出版社編:《中國詩詞精典》,山東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30頁。
{21}{22} (南朝宋)范曄撰:《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017頁,第2783頁。
{23} 張春林編:《白居易全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447頁。
作 者:胡玉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2013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