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葉
其實我是個愛學習的孩子,但因在學校受了委屈,有點厭學,逃課了。母親知道后,氣得沒辦法,揚起手來,要打我。
母親很少打我,現(xiàn)在仔細往回想,記憶里也就這一次。我一躲,胳膊肘撞到門栓上,可能觸碰到了麻筋,我委屈大了,哭出聲來,說手不能動了。母親一下子嚇著了,慌了神,趕忙捧起我的手,放到她的掌心里揉著,眼里隱約有淚光。
父親長年在外勞動改造,母親帶著我早早輟學的哥哥和根本沒上過學的姐姐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過活,挺苦,但她還是要我和小姐姐、弟弟上學。我很少見母親流淚,常有的印象是,傍晚時分,生產(chǎn)隊放工,太陽的余暉照進堂屋,母親走進家門,放下身上的擔子,拉起我的小手。
母親的手是粗糙的,卻是厚實溫暖的。我答應繼續(xù)好好上學。母親為我背上書包,送我到村頭。站在村頭,她默默看著我,眉頭微皺。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吧?那時我還不懂。
當時升學要靠大隊革委會推薦,貧下中農(nóng)子女優(yōu)先。我因父親是“五類分子”,頭年沒被推薦上,復讀一年,第二年形勢變了,全縣招生統(tǒng)考,我考上了一所縣里的重點高中。
學校在另一個鎮(zhèn)上,離我們村好幾十里地,這樣一來,我就要住校了,一個星期只能回家一次。我從小沒出過遠門,要離開家了,母親為我好一通準備。
其實家里也沒什么可供準備的。高中住校,就是面臨住和吃的問題。拆洗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棉絮在日頭下曬得干干凈凈,被面補得整整齊齊,縫好疊好,到學校找一同學搭伙,一人出被蓋一人出墊褥,住的問題就解決了。每月從家里帶點米,去學校食堂換飯票,可以打飯吃了。沒錢買菜票,就每周從家里帶兩瓶腌菜去,雖然不是新鮮菜,但好存放,精打細算一點也能吃上一星期。
母親勤儉持家,日子再清苦,也要想方設法弄出一兩個小菜,有模有樣,有滋有味。她精心腌制的各種咸菜,更是讓我喜歡得不行。末了,她又打開包了幾層的手絹,拿出幾角錢,特意從街上的館子里買回一瓶腌蘿卜條,要我?guī)У綄W校去。“你還沒吃過館子里的菜呢?!彼銎疬@些事來很干脆,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母親為我準備好了擔子,一頭是被子、書本,一頭是米、咸菜,還有那瓶腌蘿卜條。我挑起擔子,母親送我到村頭。她的眉頭舒展,目光中都是期待吧?后來我想是這樣的。
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每學期放假回家,母親總要拉著我的手,關切地問這問那。她問我,城里總搞武斗,現(xiàn)在形勢還亂不亂?你正長身體,學校的飯菜夠不夠吃?我告訴她,現(xiàn)在文革已結束,城里形勢一片大好;我在學校有助學金,飯吃得飽飽的菜也還不錯。母親聽了這些,顯出很滿足的樣子。
入夜,勞累一天的母親仍未閑著,油燈下,她又做起針線活。“您這是做什么呢?”“為你做一件棉背褂(即棉背心)?!毙r候,我身子單薄,冬天穿一件空心棉襖,凍得瑟瑟發(fā)抖,看見有小伙伴棉襖里面穿一件棉背褂暖暖和和,很是羨慕?,F(xiàn)在,家里日子好過一些了,母親要為我縫制一件棉背褂?!澳ツ隇槲易龅男疫€沒穿壞,今年您不用再做了。”“你要走很遠很遠的路,我能為你多做一雙就多做一雙吧?!蔽倚χf現(xiàn)在都時興穿皮鞋了,母親也笑了,說時興什么你買不買皮鞋是你自己的事情,以后我管不了嘍。
假期結束,我又要上學去了。母親裝好棉背褂、棉鞋,為我收拾好行裝,送我到村頭。她眉宇間有了笑意,眼神是喜悅的。這一次,我看見了。
就是這一年,春季學期末,我不幸出了車禍,暑假不能如期回家了。我怕母親擔憂,沒把我出車禍的消息告訴家里。傷勢稍好轉,我思念母親心切,請同學用板車把我拉回家。一進家門,晴天霹靂襲來:母親去世了,恰在我出車禍受傷后的第三天!
母親病重之際,家里人去鎮(zhèn)上郵局打電話通知我。電話打到學校,得知我剛剛出了車禍,家里人怕我擔憂,就沒將噩耗告訴我。
從此,我與母親天人永隔。母親留在我腦海的最后影像是,站在村頭,送我上學,久久地久久地凝視……
那是1983年春節(jié)后的一個清晨,乍暖還寒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