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問題是人類面對經驗感知進行的根本性思考的濃縮,它是哲學式思考的階段性終點,也是面向經驗感知深入思索的起點。針對哲學問題的思考,是否必然能夠對應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還是將會呈現出一系列新的更為深入的哲學問題。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能僅僅取決于哲學家本人內心深處的立場或信念,而不一定就會有明確的解答。
哲學包含了好多的問題,有被認為是核心的,也有被當作是邊緣的。所有這些問題,不同的哲學家也從自己的角度,給出了可謂五花八門的解答,甚至不同的哲學家的思想會有抵牾的地方。作為哲學初涉者,不免時常會有迷茫,也會有煎熬。憑借顯得淺薄的意識,感覺哲學就像一口煮著沸水的大鍋,旁邊有好多拿著長勺子的哲學家,有些個子高一些、氣色紅潤一些、自信一些,有些個子稍微矮點、臉色糾結一點、自信欠缺一點。鍋中冒出的熱氣,遮擋了每個哲學家的眼睛,使他們對于鍋中烹煮的東西在視線中都有些模糊。站在他們旁邊,聽到哲學家們關于很多事情的討論,有些聲音在爭論鍋中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怎么會有垂涎欲滴的感覺,有些聲音懷著抱怨的口吻絮叨那些該死的蒸汽怎么才能不那么撲面而來,還有些聲音在不確定地嘟囔著圍在鍋邊看著卻不知何時才能吃到的等待是否那么有意義。
究竟哲學、哲學問題、哲學思考都意味著什么,可能是愈發(fā)的迷茫。讀海德格爾的《在通向語言的途中》時,感覺《語言的本質》能夠激起對于哲學的一些遐想。在這一《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篇幅最長的文章里,感覺碰觸到了海德格爾在面向哲學問題進行思索的謹慎,以及我們對于哲學問題的思考最終是否能夠換來一個鮮紅的百分,還是缺少了前頭的那個1只是從中換得了一行隊列的零,而這么多的零對哲學問題及其思索又意味著什么。
一、只是“在途中”必須得謹慎
海德格爾之所以用一本書述說與語言有關的思考,因為“語言是最切近人之本質的”?!对谕ㄏ蛘Z言的途中》開篇即講“語言”,而且“觸處可見語言”。為言明探究語言的本質是要思考些什么問題(“語言本身的情形如何”、“語言之為語言如何成其本質”),海德格爾適時地說明“適合于每個事物的普遍性的東西,人們稱之為本質”,同時也指出“按流行之見,一般地把普遍有效的東西表象出來,乃是思想的基本特征。據此,對語言的思考和論述就意味著:給出一個關于語言之本質的觀念,并且恰如其分地把這一觀念與其他觀念區(qū)別開來”。
在《語言的本質》當中,海德格爾一開始即擺明了對于思考語言的本質問題的態(tài)度。“它們意在把我們帶向一種可能性,讓我們在語言上取得一種經驗。”雖然題為對“本質”的演講,但“經驗”卻提示哲學家本人在面向語言的本質相關的哲學問題時,選擇了放下身段的一種謙卑姿態(tài)。緊接著的補充“在某個東西(可以是物、人或神)上取得一種經驗意謂:某個東西與我們遭遇、與我們照面、造訪我們、震動我們、改變我們”,意示了他本人的謹慎心態(tài)。還不放心之下,有關“取得”的界定,他又表明“恰恰并不意味著,我們由自己去做成經驗”而是意謂“就我們順從與我們照面的某個東西而言,我們經受之、遭受之、接受之”,通過這樣的經驗過程,達到實現“適合、適應和順從于某個東西”的目的。一系列的詞語羅列,只為清晰地言明,在語言上取得一種經驗意謂“接受和順從語言只要求,從而讓我們適當地為語言之要求所關涉”。
《語言的本質》是海德格爾1957至1958年初在海德堡大學作的三次同題講演,那個時候哲學家本人早已聲名鵲起,為何在演講時仍然處心積慮地保持一種較低的姿態(tài)和比之更進一步的謹慎態(tài)度。個人以為,這與海德格爾思考哲學問題的習慣有關,也與他作為哲學家浸淫日久而產生的對于人類經驗感知背后的“物”以及“造物主”的敬畏之心不無關聯。康德有言,“有兩樣東西,我思索的回數愈多,時間愈久,它們充溢我以愈見刻刻常新、刻刻常增的驚異和嚴肅之感,那便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這一“驚異”和“嚴肅”,就是必須放低姿態(tài)以及謹慎的基點。
起初,在看到海德格爾以那樣的文字開頭時,也有“驚異”。為什么,哲學家本人要如此慎重地交代。從后面的文本敘述中,逐漸明白了海德格爾的良苦用心。他是在以自己面向哲學問題的思索的親身經歷,講述在面向哲學問題時,我們作為人的渺小。我們眼中的近乎所有的所謂的偉大的思考,其局限性顯而易見。因此,不得不有敬畏之心,也必須有審慎的態(tài)度。如果沒有這些做基礎,一切的人類的思想行為將可能導致危險的境地。
詩意的語言,最能觸及人的思想的靈魂,因為它本身就是濃縮靈魂深刻顫抖的結晶?!墩Z言的本質》全篇以“語言破碎處,無物可存在”作為思考語言本質的破題點,一層一層、一點一滴地觸探到使用著語言的人很難經驗到的語言的“本質”所在,即語言指代或蘊含的“存在”性,或者語言揭示的是“存在”,甚至語言能夠湮滅“存在物”。這樣的結論,按照海德格爾起始交代的意見,它絕非是語言的“本質”,而是我們在考察“語言的本質”時通過一種哲學思索過程取得的一些經驗,是有關語言的“本質”的經驗,這些經驗“大相徑庭于人們去獲得關于語言的知識”,即不能僅僅通過習得獲取而來。
不難看出,海德格爾眼中面向哲學問題的思索,其思考所得,也僅是取得一些所向哲學問題的“解答”的一些經驗,而非就是“解答”本身。由此我們不難推斷,哲學家所持立場及所站角度的不同,取得的經驗會有差別,但實際上都是對哲學問題的“解答”的一隅之見,其間的抵牾僅僅取決于各自立場或角度,絕非實質性上能夠給予區(qū)分的錯與對。后來的哲學家,對于前人的批判而表現出的進步性,實際上是對前者存在的局限性的彌補,也并非是對哲學問題的“解答”的全面性的闡述。恰如海德格爾對于“無”的思考,先必須體驗到“無”一樣。每個哲學問題的背后,對應的是人的感知經驗,也非感知經驗背后所必須適應的“實在物”。由這個角度而言,我們面向哲學問題的思索,其所得的“答案”未必就是這一問題的“解答”本身,因為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是否斷然確定必然性地存在著這樣一個“解答”,也是一個難解甚至是無解的問題。
二、哲學:“在”面向哲學問題的思索“途中”
哲學的本質,是思考,是對由經驗感知而凝練的哲學問題的哲學式的思索。如果說,一個哲學問題經過思考后可以獲得一個“解答”,那么這個思考可以給予“百分”的評價。但顯而易見,哲學家當中,并未有誰獲得過這樣的評價,因為在后來哲學家眼中,前人的思考所得總會有那么一些滿目瘡痍的地方。畢竟,人并非上帝,人的思考只能是有條件、有局限的行為過程。這一條件和局限,意味著無論假設的思考過程有多完美,其結果也會有不盡如人意之處,更為難以忍受的是思考的前提或出發(fā)點總會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正如《莊子·養(yǎng)生主》中的言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語言關涉我們”,我們對于哲學問題的思考,何嘗不是哲學問題對我們的“關涉”,又何嘗不是面向的經驗感知對我們的“關涉”?!敖K有一死者乃是那些能夠經驗死亡本身的人們”,不能從經驗感知當中凝練出哲學問題的人,何談對哲學問題的思索。正如時常想到的情形,如果沒有來到那口烹煮的大鍋前,怎么會有興趣或者有想法去敘說那么多與之有關的言論,更遑論深層次地思索與之有關的哲學問題了,更加不可能由此經驗到糾結、彷徨和不知所措了。
據此,我們能夠對哲學、哲學問題、哲學思考取得一些經驗。哲學,提出問題和思考問題是根本性的行為過程;經驗感知,是構成這一行為過程的基礎素材;好奇心,是促成這一行為過程的源頭性動力。想到這里,哲學的本質是什么,又會讓人升起糾結之心。或許,哲學就是一系列前后銜接的思索過程,就是把思考所得的評價當中的那個“百分”前面的數字“折掉”,只剩下一行鮮紅的“零”,這些數字,提示著我們人類自身的局限性,提醒著這樣的努力探究還需要繼續(xù)下去。不斷地思索、探究,不斷地“折掉”所謂的功績,只留下赤裸裸的問題和警醒。這,可能才是哲學之謂哲學的意義所在,也可能才是哲學能夠一路踏破荊棘延續(xù)若干千年的秘訣所在,更可能是昭示從事哲學的人需要具備的素質以及素養(yǎng)之所在。
海德格爾在《語言的本質》當中,乃至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書中,其核心內容已在題目中體現——語言是可作為哲學思考的關涉哲學問題的對象,“在”思索語言本質的“途中”,能夠生動揭示的只能是“真正的哲學必然是‘在途中’”,而不會是到達目的地。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