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盛可以小說《北妹》通過鋒利急促的語言塑造了一位不同以往女性寫作的原初女性形象——錢小紅。作者通過自身的打工經(jīng)歷以獨特的敘述語言第一次將中國底層打工女性納入文學聚光燈之下,《北妹》既是用身體欲望反抗現(xiàn)實性別秩序,又是對以往女性寫作的一種突破。
關鍵詞:《北妹》 原初女性 性別詩學 身體
盛可以小說《北妹》問世已有十年之久,然而文藝評論界并沒有從文學史意義上以及性別詩學意義上給予足夠的評價與重視。這是一部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品,縱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百年歷程,未曾有作家像她這樣觸及中國底層打工女性這一群體且敘述的故事是如此的有力量。對它做出這樣評價是不為過的。小說呈現(xiàn)中國底層打工女性的生存困境問題,作者敘說著中國底層打工女性的苦難的故事,這種敘說本身就具有特殊意義。它完全不同于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那樣——一個人的私人生活,它述說的是發(fā)生在中國底層人民的故事,作品給人坦誠與真實感,很重要的原因是源于作者不受西方話語以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寫作“傳統(tǒng)”的束縛與影響,用自己的生存經(jīng)歷去言說屬于自己也屬于這一底層群體里的故事。所以,西方有關的女性主義理論在這件作品上存在失語,然而令人擔心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在這件作品上同樣存在失語,而這是值得我們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進行反思的。
一、獨特的敘事風格 盛可以的語言風格,一開始就具備一套屬于自己敘說的語言,可以這樣說,優(yōu)秀的大作家都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如魯迅的語言風格以及趙樹理的語言風格,具有作者鮮明的印記?!侗泵谩穼懽饔?002年,經(jīng)歷90年代打工潮的她書寫此類故事時,不僅僅是在寫自己的經(jīng)歷,更是由點到面,寫的是這個群體的生存境遇。有人評論她的語言如刀,鋒利急促,如火山噴射的巖漿,讀來酣暢但更多的是令人焦灼,因為這里面承載著足夠深的苦難,它里面抽離出了溫暖。
作家盛可以是一位敘事的高手。她的這種敘事方式已經(jīng)不同于以往固有的三種有關底層人民的敘事方式。第一種敘事模式是憐憫式的敘事,作品不僅包含敘事者自己的憐憫,而且作為敘事者心中理想的讀者是對自己所寫之人與事要心存憐憫。我們能從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憐憫之心,并也讓自己對作者所寫之物產(chǎn)生憐憫,但是這種敘事難以寫出底層群體的真實生活;第二種是持一種零度情感進行寫作。作者完全置身于事外,這種外觀化敘事策略,看似是零度情感,然而在寫作中卻很難不帶有某種情感,同時這種模式也很難讓讀者進入故事之中;第三種苦難敘事便是集中放大苦難,聚焦所寫苦難,然后突出苦難的災難性,這是很多作者慣用的手法,但是讀完之后,沒有難受,只有如同好萊塢大片一樣將苦難娛樂化一番,沒留下任何印象,更不要說有什么鮮活的形象出現(xiàn)。盛可以的敘事不同于這三種,她既不放大苦難也不處于零度情感寫作,然而更多的是以如刀的姿態(tài)直面現(xiàn)實女性問題。
1990年女性文學中女性敘事存在一個共同的前提:文化水平素質高、經(jīng)濟能力獨立自主,且具有一定藝術鑒賞能力,如果經(jīng)濟和藝術鑒賞前提消失,這些女性很有可能淪落為金錢的附庸。90年代女性敘事往往回避女性與金錢、性別以及意識形態(tài)背后復雜的歷史關系,而將女性放在溫暖的房間之中,回避社會現(xiàn)實問題。這很容易使女性文學寫作引入身體享樂與欲望發(fā)泄。盛可以《北妹》卻以直面社會現(xiàn)實,直面底層女性,直面女性與金錢、性別以及意識形態(tài)之間歷史關聯(lián)。
二、理論困境與自發(fā)的理論出路 盛可以是第一個正面接近并將底層女性納入中國文學史上的作家,因為之前沒人像她這樣寫作,以前的作品沒有像她這樣將底層女性放在文學聚光燈下進行手工解剖。這不是西方理論以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小傳統(tǒng)的那條路,這是她自己的路。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也給中國理論界提供了一個問題?,F(xiàn)當代文學深受西方文藝思潮影響,很多作品是用西方的話語邏輯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盛可以這部作品并不是這樣,很難用西方理論解釋她的作品,或許我們不該用西方理論去闡釋,她提供的作品是在向我們自己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所以如何講述中國故事,我們可以不需要用西方的話語言說自己的故事。
歐洲與中國國情不同,西方大部分階層是中產(chǎn)階層,無所謂“底層”。一百年來,中國女性階層的獨特性和現(xiàn)代性不同于歐洲。中國大部分是底層階級女性,中產(chǎn)階層很少,中國婦女最重要的問題是婦女生存困境問題。婦女主要面臨三個問題,一是來自市場與資本家的壓力;二是來自男人的壓力;三是來自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壓力。講述中國故事,尤其是中國女性故事,不能回避三個主要壓力,我們需要直面現(xiàn)實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
我們女性寫作第一個問題是貧困人口中的貧困女性。《北妹》關注的是珠三角的“打工群體”,21世紀以來,每年至少有一億次打工人口流動。文學反映的是人的問題,文學反映的最大多數(shù)人的問題應是中國大多數(shù)這樣的文學需要關注的。
然而,這群人是怎么產(chǎn)生出來的?她們是“被”產(chǎn)生出來的。改革開放后,當獨立自主的工業(yè)化道路出現(xiàn)困境時候,國家投身全球資本主義市場之中,投身于全球化之中。珠三角率先開放“資本市場”,出口初級產(chǎn)品,在世界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中充當加工廠的角色,因為當時中國包括現(xiàn)在中國處在勞動紅利階段,大量廉價的勞動力涌入城市,涌入世界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之中。北妹這些底層女性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中產(chǎn)生。
珠三角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是供應給歐美國家,這些商品被中國老板剝削后又要被外國資本家剝削,打工妹承受著世界資本主義剝削,被納入資本市場之中。資本市場的邏輯是追求最大利潤,用最低的成本去生產(chǎn)商品,從而來獲得最大的利潤。所以會出現(xiàn)壓低工人工資、延長工人工作時間的做法,《北妹》中便是如此的行徑。他們承受雙重剝削,在家門口被美國老板剝削。
三、原初女性,欲望與反抗 錢小紅的身體并未得到解放,仍舊受到父權的歧視。她為錢打工,用自己的身體去抗爭,這并非西蒙娜·波伏娃所說的“身體解放”,而是僅能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來反抗。錢小紅的身體依舊是男性把玩欣賞的對象,這是不自由的狀態(tài),或者說是一個偽自由命題。
錢小紅的成長背景:母親不在,父親不管,她生存在一個道德真空狀態(tài)之下,在這種真空下,她對自己的身體也是無知。身體早熟,過早地將她引入性生活,她姐夫在她身體未正常發(fā)育的狀態(tài)下開發(fā)她的身體。這也意味著鄉(xiāng)村道德的解體和鄉(xiāng)村禮義廉恥的秩序的解體。這種解體也意味著金錢的勝利。錢小紅的家鄉(xiāng)湖南,可謂是一個人文底蘊深厚的地方,近代出現(xiàn)左宗棠、曾國藩等歷史文化名人,傳統(tǒng)綱常倫理本應該不錯,然后觀看錢小紅所處的環(huán)境,已截然不同,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是個趨勢,這種趨勢下的作為社會性存在的個人也難以避免,錢小紅走上一條本應該不是她走的道路,然而又成了一次機會,使她有了成為原初女性的前提。這種女性處于道德無知與性無知的雙重境遇之中。
錢小紅的身體屬于自己,聽從自己身體的感受。此種身體狀態(tài)與原初道德水平下的身體狀態(tài)相似。她對性的追求聽從自己身體的感覺,不理解她的人認為她是“放蕩”之人,但作者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本真”狀態(tài)。她沒有感覺到與姐夫因“偷情”而帶來的羞恥感,而發(fā)現(xiàn)自己因性而對身體產(chǎn)生的感覺。以及后來與民警馬小明之間的關系均是為了聽從自己身體原初感覺。聽從自己身體原初感覺可以說是原初女性標志之一,錢小紅就是這樣的女性,與眾多男性之間的性行為均是聽從自己身體的原初感覺。錢小紅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父權社會通過各種說教來控制女人身體,市場社會也能通過市場邏輯控制女人身體,然而錢小紅聽從身體原初感覺,沖破這些“控制”,她的身體她做主;其次,她沒有在市場邏輯中失去尊嚴。原初女性也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渴望——社會對自身評價下追求向上的渴望。錢小紅離開農(nóng)村去東莞打工是為了“新生”,她為了追求一種做人的尊嚴,她想學習去讀夜校,無論旁人怎么冷嘲熱諷,她都保持向上努力的心態(tài);第三,她不受道德約束,這種真實來源于她的生長環(huán)境。錢小紅沒有道德約束,是有前提的,有些是不能賣的,正如她自己的身體是不能用來賣的;第四,她具有同情心,她幫助別人,也對幫助她的人心存感恩。幫助在醫(yī)院跳樓的發(fā)廊女孩,并鼓勵她另尋謀生之處,同時對幫助自己的民警朱大常也心存感恩之心;第五,錢小紅對男人的看法很真實,也很接近社會底層男性,小說中出現(xiàn)的朱大常、馬小明、廖正虎等底層男性,沒有將他們妖魔化。像錢小紅這樣的底層打工女性的群體,直接壓迫她們的是男人,但在寫對男人的看法時并非那樣固化;第六,她存有姐妹情誼。女人之間有小群體,有同性之間的情誼,小說中東莞旅店里的妓女群體雖然看似沒到道德,但有姐妹情誼,她們一起湊錢去救被抓的同伴,這些顯得如此真實。錢小紅與李思江從縣城到深圳,一路上相依為命,有情有義。這兩個人最后沒有自殺,沒有對這個社會產(chǎn)生怨恨報復之心,而這個姐妹情誼起到重要的暖心作用。
盛可以的小說語言剛猛,她的語言是日常生活語言,這種語言通過錢小紅這角色而被言說出來,它是不加掩飾的話語,這種日常生活語言并不是錢小紅她自己“借力打力”——借用男人話語來戲論父權,而是不被父權話語所能約束的語言,日常生活語言在錢小紅這里變成了她自己的語言,并非僅供男人所使用的,錢小紅可以自由地像男人一樣說著日常熟語與看似不是女性所講的言語。另外,小說的敘述語言是從女性視角而言說出,對事物的看法均是從女性視野去觀察,從女性視野寫作在女性寫作中并不缺少,然而卻很少像盛可以這樣從底層打工女性這一視野去敘述底層人民的生活。
盛可以小說《北妹》塑造了這一原初女性形象,是對以往國內(nèi)女性寫作的一次新的視野與反思。女性寫作不僅只是些“茶杯里的風波”,也不僅僅是“西學東漸”下的產(chǎn)物。國內(nèi)女性寫作有其自身獨特之處,也許盛可以的寫作驗證了這點。她是第一位正面接近并將底層女性納入中國文學史上的作家,因為中國以前沒有人如此寫作,以前的作品沒有像她這樣對底層女性投以聚光燈。
然而,小說塑造出這一原初女性的同時也給我們拋出這樣的疑問:女性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欲望嗎?一方面,錢小紅是生活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的女性,如果這樣的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女性又將會呈現(xiàn)何種姿態(tài)?所以,道德仍舊需要,無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在城市,道德秩序仍是維系社會的一個重要紐帶;另一方面,錢小紅這樣的女性身體既可靠又不可靠??煽康氖撬齻兛梢宰约嚎刂谱约旱纳眢w,去為自己的身體感覺也好,還是去為了金錢也罷,都由自己控制。但是身體被當作一種資源后,女性身體又變得不可靠,她們的風光期正是女性的青春期,女性的身體狀態(tài)如果僅以青春期為活力建立起生存模式,這種模式必然會坍塌?!侗泵谩愤@部作品仍然把女性活力建立在女性青春期之上,建立在女性的豐乳之中,這樣的女性怎么可能不以悲劇告終?所以,錢小紅在未來仍是沒有出路的,然而,女人的出路不是作家所要考慮的問題,而是需要眾多有能力改變社會的人去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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