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澍耘
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是我國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是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特有制度,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實踐的一種獨特方式。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在我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有著深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底蘊。我國人民民主的這一重要形式所體現的哲學智慧與思維方式,來源于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而其具體發(fā)端則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實踐。因此,可以說,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孕育并初步形成于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文化,并在當代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培育和推動下日臻完善。
一
社會主義協商民主之“協商”,是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第一核心要素和基本運作形式,也是達成協商民主的必由之路?!皡f商”的基本含義是指各參與主體通過平等真誠的討論和對話,共同參與公共決策與國家治理,以求同存異、維護整體利益為原則,既尊重多數也照顧少數,既關注結果也重視過程,在相互理解和充分溝通的基礎上達成最大共識。對中國而言,“協商”并不是一個新造或舶來的詞匯,在中華民族的話語系統(tǒng)中,“協商”的本意就是“共同商量以便取得一致意見”,在此意義上講,協商的前提、協商的過程無不貫穿著中華民族經典性的文化密碼,影響最大的包括中華文化推崇整體系統(tǒng)與圓融感通的哲學智慧以及持中道求和諧的思維方式。
近年來,東西方文化比較研究達成的基本共識之一,就是認可中華文化的經典特色之一在于重“群”、重整體、重“大同”,這一價值取向背后深沉的文化根由,正是中華民族推崇整體系統(tǒng)與圓融感通的哲學智慧。
在中國哲學智慧里,天、地、人是彼此獨立又不可分割、相互聯系的整體和系統(tǒng)。在天、地、人這個大的整體和系統(tǒng)中,組成其整體和系統(tǒng)的不同部分和要素,又各自構成自身的整體和系統(tǒng)。各部分要素與整體系統(tǒng)間的圓融感通、有序運化,造就了生生不息的世間萬象。而世間萬物的感通互攝同樣適用于人際人倫。因此,世間萬物都是“相成”“相濟”的,人與人之間也是可以相互感通、圓融互攝的,正如《易經》所言,“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哲學命題中的“天人合一”“天人感應”,人際倫常中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體現的都是推己及人、感同身受、相互理解、對話溝通的感應會通。在1993年的《世界倫理宣言》中,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思想被尊為人類文明的黃金定律。其核心理念就是:成就他人就是成就自我,成就自我是在成就他人的共生關系中實現的。
這一哲學智慧基因不僅使得中國人在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時圓融有余,而且易于將哲學智慧轉化為政治智慧和生活智慧,也易于在古老哲學智慧與現代協商精神之間構建一條穿越漫長歷史隧道進行對話溝通的精神通道?,F代協商精神強調主體之間的商討互動,從而建立主體間的相互理解與溝通,并最終建立起一種理想的人際關系與和諧的系統(tǒng)狀態(tài)。中國哲學智慧恰恰最擅長在多元差異中尋求理解、尊重、體諒、溝通,最終求得共識與共處,這既是中國智慧之長,又是協商之所以可能、共識之可以達成的基本前提。中國哲學智慧是整體思維智慧。它對于那些已經經歷過主客體分殊的哲學時代而走向整體把握世界的現代西方哲學思想來說,很早就站在了人類哲學智慧的高端。圓融感通的整體智慧也為世界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整體和合思維。中國語境中的“協商”淵源于此,而不是西方特色的“二元分殊”。
學界比較公認的中華文化另一特色就是思維方式上注重中道中和、和合和生。“中”“和”“生”蘊藏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思維奧秘,奠定了現代協商精神的文化基礎,也為協商過程中具體處理好“多”和“一”的關系、順利實現“多中求一”以及整體“度”的把握,提供了獨特有效的柔性方式。
“中”較早見于《尚書·大禹謨》提出的“允執(zhí)厥中”,孔子在《論語》中盛贊“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抖Y記·中庸》充分肯定“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國古代思想家們先后以“中道”“中庸”“中行”等表述“中”,闡釋適度、不偏激、恰到好處、無過無不及的思維狀態(tài),并把“中”與 “和”聯系起來,提出“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禮記·中庸》),把“中和”視為天地萬物良序運行的法則。
“和”在中國先哲那里是指異質因素的共處、多樣性的統(tǒng)一,是謂“和而不同”“尚和去同”“和,故百物皆化”(《禮記·樂記》)。西周史伯把“和”與“生”聯系起來看,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世界是豐富多樣的,萬物沒有絕對的同一,以恰到好處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的有差異之“和”,才會有天地萬物的產生與發(fā)展,才能化生萬物,此謂“生”。這是中華思維關于“中”“和”“生”相互關聯的內在奧秘。
具體講,“中”是一種兼顧多方、統(tǒng)合協調、去極端化、不偏不倚的思維方式,“中”的標準是是否“適度”或“適當”,而不是不講原則的簡單調和與折中,更不是墨守成規(guī)的保守主義;“和”也不是一團和氣,而是“和而不同”,在堅持原則的基礎上,不強求一致,以恰如其分的方式承認、包容并尊重差異;“生”是“中”與“和”的結果和表現,是事物基于“中”“和”之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與變化發(fā)展,所謂“生生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經·系辭下》)、“天地合而萬物生”(《荀子·禮論》)。
持中道,求和諧,謀發(fā)展?!爸小薄昂汀薄吧彼B(yǎng)的思維方式不僅對中國政治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助益中華民族歷經5000年歷史發(fā)展而沒有發(fā)生大的文明斷裂。在社會大變革大整合的歷史條件下,這種思維方式對于正確看待社會矛盾,合理協調多元關系,避免動亂紛爭,實現社會和諧,促進有序發(fā)展等,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中華民族正是在多元異質因素的和諧共處中,不斷積聚活力與合力,在共利、共強的“群居合一之道”(《荀子·榮辱》)中,不斷化生、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這正是今天社會主義協商民主能夠在多元對話中求和諧、求合作、求共存、求發(fā)展的協商思維得以蓬勃生長的民族思維基因。
二
協商民主在中國的生成,不僅與中國古代哲學智慧、中國人民久已習慣的思維方式、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民本政治學有著不解之緣,也是由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中國革命文化所直接催生。
正是基于人民解放的歷史需要與歷史使命,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開啟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進程。新民主主義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民主協商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題中應有之義,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三大任務之一就是要徹底革掉封建專制之命,建立起與封建專制相對立的新型民主政治。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本身就是一部徹底推翻封建專制、探索建立民主政治制度的歷史。
在這樣的民主道路的追尋中,協商民主成為一種必然選擇??梢哉f,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協商民主,其根基在廣大人民群眾,在于視人民群眾為根本依靠力量。因此,中國共產黨所創(chuàng)造的群眾路線及其文化形式,就自然成為協商民主的重要條件和基石。以“一切為了群眾,一切依靠群眾”和“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為核心內容的群眾路線應運而生,是以群眾的需求為奮斗的出發(fā)點,以群眾需求的滿足為事業(yè)的落腳點的。黨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與群眾路線的民主方式幾乎是同時期醞釀產生的,二者構成了這一時期政治本質及其實現形式的基本邏輯關系。群眾路線作為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的三個基本方面之一,此后無論在革命和建設時期都是中國共產黨的根本工作路線。群眾路線是中國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開啟的、并事實上實踐著的“總民主”。協商民主正是在這樣一種革命文化背景中孕育、誕生的。
協商民主的具體產生,也離不開另外一個革命文化要素即“統(tǒng)一戰(zhàn)線”,換言之,協商民主得益于“群眾路線”與“統(tǒng)一戰(zhàn)線”兩大革命文化要素的共同催生,而此二者也正是中國共產黨政治優(yōu)勢的兩大重要方面。統(tǒng)一戰(zhàn)線作為中國革命的三大法寶之一,其實質也是群眾路線,二者都是黨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艱苦環(huán)境中就開始認真探索和積極推進的民主政治建設的兩種實踐形式,二者都旨在人民群眾歷史主體、實踐主體、價值主體地位的樹立和弘揚,它們共同催生并開啟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協商民主實踐的最初進程。
眾所周知,由于身處社會矛盾和階級關系紛繁復雜的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在幼年時期就開始了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進行革命斗爭的征程。1922 年,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關于“民主的聯合戰(zhàn)線”的議決案》號召“聯合全國一切革命黨派、聯合資產階級民主派,組織民主的聯合戰(zhàn)線,并決定邀請國民黨等革命團體舉行聯席會議,共商具體辦法”。“共商”即共同協商,這一議決案是中國共產黨協商思維的最初運用,也是最早關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思想和主張(《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編第102頁,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 年版)。在1924年至1927 年的國共合作時期,“共商”得以延續(xù),國共兩黨以政治協商的方式解決國事的積極探索,推進了國民革命的迅速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思想、中國社會的現實基礎、中國革命的特定需要、黨所承擔的歷史使命以及民族智慧的特點與偏好共同作用,決定了中國共產黨在幼年時期就選擇了以共同協商為重要基石的民主政治發(fā)展道路。
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更加自覺地注重與其他黨派團體和黨外人士的團結合作,在“三三制”民主政權建設中,有效地進行了以協商方式建立新型人民民主政權的最早探索與成功實踐。在“三三制”民主政權中,不僅有工農代表,還有其他階級階層的代表,共產黨員、非黨的左派進步分子、不左不右的中間派各占三分之一。這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性質的國家政權,已經具備了一黨領導、廣泛協商、包容合作等協商民主制度的基本特征,具備了構成多樣、主體平等、目標明確、遇事協商的組織特點?!叭啤奔仁墙y(tǒng)一戰(zhàn)線,也是群眾路線,是中國政治發(fā)展進程中事實意義上的協商民主的最初形式,也是今天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雛形。
伴隨著中國共產黨從幼年逐漸走向成熟,黨對社會政治與文化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的把握更加科學,對自身政治道路與政治制度的思考選擇、對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的綜合運用更加清醒自覺:一屆政協的召開是協商的結果;協商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協商民主最重要、最成功的現實實踐;確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則標志著協商民主這種新型民主形式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實施;中國共產黨與各民主黨派、無黨派人士之間的雙周座談會、協商座談會和最高國務會議等協商議事方式,對恢復和發(fā)展國民經濟、推動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就國家重大方針政策和重要事務與社會各界人士廣泛協商,已經成為一種制度,協商民主滲透到國家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呈現出廣泛、多層和制度化的特點,并且在實踐中繼續(xù)不斷地豐富和發(fā)展。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各族人民從革命走向建設、從協商建國走向協商治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原生自在的協商民主,逐步發(fā)展為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自覺自為的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制度。這一歷史過程充分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在民主制度選擇上的文化自覺,是中國共產黨自覺順應中國歷史與現實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在中國的產生與發(fā)展,不是歷史的偶然。它植根于幾千年一脈相承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發(fā)端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革命文化土壤,并在當代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涵養(yǎng)和引領下,發(fā)展成為形式更加完備、方法更加多樣、制度更加健全的民主政治模式,成為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鮮明特色和突出優(yōu)勢,也是我國國家治理體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作者單位:中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尹霞 馬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