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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場景

      2016-05-04 02:15:38張惠雯
      關(guān)鍵詞:丈夫

      一個是定居海外的寂寞商人婦,一個是四方游學(xué)的男作家,他們的故事不言而喻。如果說從精神到肉體的出軌是果,那因又在哪里?

      1

      郵差送來包裹的那天下午,是丈夫出差后的第三天。她一個人在家,那個古怪的想法又在心中徘徊不去。四月,天氣已經(jīng)像初夏。她簽了字,看著郵差走下樓梯。環(huán)形樓梯籠罩在涼爽的陰影里,但樓梯的底層灑滿午后的陽光,俯視下去,像一個水光閃動的井口。她關(guān)上門,站在窗前,看著郵差走出公寓大樓,穿過那條兩邊栽種著藍色、白色繡球花的小徑。更遠處,貼著公寓管理處的墻邊,盛開著幾叢紅色的小玫瑰。郵差是個俊朗的高個兒年輕人,陽光照在他身上,令他栗色的頭發(fā)更好看。

      只有她一個人,她不急著打開那個包裹。一個棕色的、磨損的小紙箱,仍然被遺留在靠近門口的地板上。這是個四月的下午,她和丈夫、女兒剛從佛羅里達回來不久。他們從得克薩斯一路開車去,路上休息了一晚。然后,丈夫出差了。她決定先把相機里的旅行照片傳到電腦上保存起來。她知道這件事非常勞神費力,而結(jié)果通常是你匆匆把那幾百張照片瀏覽一遍,刪掉一些形象不佳的,然后就不再管它。她還是喜歡把照片沖洗出來的時代,當然,這只能說明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

      的確,照片里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再年輕。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總覺得年老的那個自己顯得陌生。她想到自己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數(shù)字本身沒什么意義,只是如今常在她腦海里突然醒目地亮一下,仿佛警示她光陰虛度,又仿佛僅僅提醒她“未來”在縮短,因為光陰究竟該如何過才不算虛度,她還沒有答案?;仡欉^去的很多年,她覺得除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并沒有其他特別的事發(fā)生。有些事今年發(fā)生了,第二年或第三年同樣發(fā)生,簡單地往復(fù),例如圣誕節(jié)到新年之間的長假,四月初的家庭旅行,秋季的回國探親……生活太平靜、無聲無息,就會過得飛快。過去,曾經(jīng),她很驕傲,不擔心變老,她想如果一個女人堅信她愛的人會一直愛著她,持久而忠誠,就不會害怕老去。現(xiàn)在,她逐漸明白了時間是什么,它像一個怪獸的影子,在你身上緩緩爬行、蔓延,從頭到腳,直至完全地覆蓋住你,把你丟棄在陰暗中。至于那件事,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今后也不會對誰提起。她對自己說,傾訴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一件事如何影響你的生活,它在記憶里會持續(xù)多久、留下什么,只有自己才可能清楚。

      這個下午像往常的每個下午一樣,她獨自在家。這樣的下午,大部分時間她會坐在餐廳那張桌子前面,喝茶,看雜志,盯著電腦,偶爾走到廚房去拿東西。起居室、餐廳和廚房是相通的,餐廳的另一邊是廚房,之間沒有明顯的阻隔,只是通過空間設(shè)計區(qū)隔開。起居室有兩扇俯瞰庭院的高大的窗戶,采光充足。而廚房里白天也開著燈。于是餐廳里的光線混雜著日光和燈光,有時明亮,有時昏暗。白日里,房子里和窗外的一切都沉浸在寧靜、空寂的氛圍之中,透過半開的窗戶眺望出去,公寓院落的小徑上沒有一個人。閑暇卻往往被回憶、想象和莫名的感觸滿滿地占據(jù)著。她有時想寫封長長的信,回顧一下他們這些年的生活,那無疑是相愛、幸福的生活。但寫給誰呢?況且很多東西涌進來,千頭萬緒,似乎都值得提到,又似乎空茫一片。

      午后的時光總是這么凝滯而又瑣碎地溜走了。她傳完照片,合上電腦,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喝完,就起身走到起居室去。她在那張長長的、灰綠色條紋的大沙發(fā)上坐下來。包裹就在那兒,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靠近門口的地方。她不急于打開它,只是不時掃上一眼。那上面有她非常熟悉的字跡,有些潦草,但漂亮有力。

      她聽到一種嘈雜的聲音,才意識到外面在下雨。她走到窗前,看著郵差來時那個陽光燦爛的庭院在雨里變得陰郁。她眺望著那叢貼著紅磚墻壁的玫瑰花,它們盛開著,在雨霧里紅得更深艷,花朵顯得更細小,帶著嬌弱的愁態(tài)。什么東西在她心上刺了一下,她從窗前走開了。她重又在沙發(fā)上躺下來,聽著空茫的雨聲。她不喜歡這種突然的天氣變化,不喜歡陽光驟然消失,一切籠罩在陰暗的雨里,變得昏沉、憂愁。

      像以往的很多時候一樣,她心想,就是明天了,明天我就離開這兒,自己消失……她做著各種連她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打算。每當她這么虛耗著光陰,她就有一種聽之任之的無力感。她想,時間對她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因為她不會再去愛誰了,也不需要誰來愛她。她想,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的平靜、釋然即是如此。

      終于,她走到廚房去,找到剪刀,小心地打開包裹——里面是他的一本新書和一封短箋。她輕輕撫摸書的封面,粗略地翻看一下,把它夾在書架里某個不起眼的地方,開始讀那封只有一頁的信。她一連讀了好幾遍,知道她很快就會把它撕碎,裝進塑料袋,扔進廚房的垃圾箱里。

      2

      大約十五年前,丈夫把她從家鄉(xiāng)那個南方小鎮(zhèn)帶到得克薩斯。他們的愛情算得上青梅竹馬的愛情。他很優(yōu)秀,從小如此。在他們那個小鎮(zhèn),每個人都羨慕她。一開始,他們住在S城,幾年前,他們搬到休斯敦市區(qū)。在這里,他們住在一座砌著白色碎石的、五層帶拐角的公寓樓里,她和丈夫、女兒住在三樓的一套三居室單元。好幾年的時間里,他們一直住在這兒。女兒讀寄宿學(xué)校以后,家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白天只有她一個人。客廳寬闊敞亮,窗外橫斜著常青的大樹的綠枝,她尤其喜歡房子那高高的頂,它造成了空闊感,似乎加深了房子那股寂靜的氣息。這股安靜、不為所動的氣息和她倒是相配的。她并不是那種亮麗、出挑的女人。她那緩慢的習慣、散漫的思考方式,體現(xiàn)在神情中,有時甚至令她看起來有些失神、憔悴。但對一個善于觀察的人來說,她眼神里總有些讓人難忘的東西,是落落寡歡還是一點兒憂郁的天真,無法確切定義,卻能把她和其他人區(qū)別開來,使人忍不住猜測她是個愛幻想、感情豐富的女人。

      丈夫讀了多年的書,但最后決定做生意。他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經(jīng)營旅游紀念品。他從中國的南方進貨,在得克薩斯和路易斯安那州,有一些可靠而穩(wěn)定的客戶。他并沒有多少擴大生意的野心,生意不忙的時候,他就早早回家,陪在她和女兒身邊??臻e的時候,他們?nèi)员A糁磿牧晳T。有的晚上,她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都在安靜地讀書,盡管他讀的書和她的不一樣。這樣的時候讓她感到溫馨,她甚至會過去躺在他腿上讀書,像個耍賴的小姑娘。有時她要求他朗讀一段她正在看的小說,但他覺得這樣很可笑,他不喜歡小說。偶爾,他一邊讀自己的書,一邊用手撫摸她披散在沙發(fā)上的頭發(fā)。這樣的小動作比什么都更讓她動心,她因此確定時間沒有令他對自己心生厭倦。他是那種性格平靜沉穩(wěn)的人,這種人不那么愛冒險和新鮮,他們往往有種固執(zhí),如果愛一樣?xùn)|西,就會愛到底,他對妻子即是如此。他們?nèi)兆舆^得簡單而快樂,在她看來,這就是她想要過的生活,也是她想要的愛情——你愛的人剛好也愛你,你們生活在一起,忠誠、溫暖,相互陪伴。她不喜歡感情的刺激和冒險,為此,她曾覺得自己多少算個聰明的女人。

      起居室的窗戶俯視著公寓的庭院,庭院更像一個簡樸整潔、空間充足的花園。在此處住得久了,她就把它當成了家。每當她離開這兒,去別的地方,無論回她的故鄉(xiāng),還是到別的地方旅游,當她開始想家,她想起的就是這個家,是她熟悉的、每天走動其間的空間和景致。她最先想到的是這兩扇俯瞰院落的窗戶,茶色的木百葉窗之外另有一層窗簾,而窗簾在白天總是拉向兩邊,百葉窗拉上去,還有公寓里那些可以散步的、石頭鋪成的小道,它們從公寓的正面和背面通向草木蔥蘢的院子。庭院比公寓樓房本身的面積大得多,它在每個季節(jié)里都綠草如茵,一些樹木四季常青,另一些樹在并不怎么寒冷的冬天則會變成黃色、紅色或黃綠駁雜。到處點綴著一叢叢的花,她只認得繡球花、丁香花和小玫瑰。她喜歡她的家,喜歡從窗子望出去,看到那些美麗的植物沐在陽光里,在風中瑟瑟顫動。這些強烈、散發(fā)著光澤的顏色和白色的窗簾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鑲嵌在白色框架里的一幅畫。大部分時間,沒有人在小徑上走動,院子里空無一人。有時,她想象自己就那么坐在廚房里那張長方形的木餐桌旁,目光順著那些石砌的小路隨意望去,延伸、流散,就那么從一個年輕女人變成了白發(fā)的老婦人。這畫面并不令她特別難過,除了一些淡淡的慨嘆情緒,甚至還有一絲滿足,像是生活過于平靜的人得到一點兒值得玩味的感傷或動蕩。

      她也喜歡照料家里的一切。她清洗自己喜愛的那些餐具,把家具和裝飾品擦拭得一塵不染。她不時心血來潮,開車出去,買回一堆新的裝飾品,開始重新設(shè)計這個或那個房間。如果附近有某些人家“車庫售賣”,她就會早早光顧,并非為了省錢,而是本能地喜歡那些別人曾收藏過、使用過、有點兒年紀的東西,她搜集來的東西包括唱片、書、小件家具、裝飾品、坐墊、餐巾、桌布、成套的酒杯和咖啡杯……她覺得這些東西都帶著一段不明的經(jīng)歷,充滿故事感,想象它們被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雙手撫摸過,被某個與她有著完全不同的經(jīng)歷的人凝視過,曾見證過某種平庸或傳奇的生活,時光本身賦予它們一種神秘而溫厚的魅力。她把家務(wù)做好,并不感覺辛苦,因為她喜歡看著家里的一切井然有序,煥發(fā)出某種靜謐的光澤,她喜歡想到這一切都屬于她,溫暖、踏實,無可動搖。

      四季如此度過——溫煦而多風的春天,陽光猛烈的夏天,涼爽的秋天和晚秋般的冬天。然而,各個季節(jié)里發(fā)生的事和季節(jié)本身一樣模糊、往復(fù)。像所有那些終日在自己屋舍里走動的美國主婦,她過著一種恬靜的、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缺少什么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無聊,她會在一些廣告印刷紙的背面隨手寫下類似的句子:“我聽到最多的聲音是寂靜,看到最多的景色是空寂……”生活的這種和風細雨就那么延續(xù)下去,似乎無休無止,又仿佛倏忽而過,直到和那位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在休斯敦重逢。

      3

      同學(xué)到H大學(xué)做駐校作家。她和他并不相熟,只是出于禮貌邀請他到家里吃飯,猜想他初來乍到,或許有些地方需要幫助。她記得他第一次來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于是他們晚飯后又坐了很久,等雨停。他帶來了自己的兩本小說集,要求他們不要當著他的面看他的書。丈夫很熱情地陪他喝葡萄酒,所以送他回去的任務(wù)就落在妻子身上。她開車送他回去,發(fā)現(xiàn)他住的公寓離她家并不遠,只有十幾分鐘的車程。一路上,她仍因多年未曾聯(lián)系的同學(xué)突然成了作家而暗自驚訝著。她喜歡看小說,但從未讀過他的書。她記得大學(xué)時代的他貌不驚人,人很瘦弱,并未留給她多深的印象。他現(xiàn)在仍然貌不驚人,甚至比同齡人略顯老些,但來自一顆豐富心靈的那股深沉的自信彌補了其他不足。他喝了酒,顯得熱情、健談,幫她回憶起她早已忘記的一些人和事,表示他因為能在這么遠的地方遇到她而高興,如今他覺得這個地方不再陌生得可怕。她發(fā)覺她喜歡他說話的方式,那并非是巧妙而炫耀地說些聰明話,而是讓人感到他對他所說的事情有把握、深深地感興趣。當他說下去,一開始的矜持會慢慢松懈,他的熱情會緩緩釋放,直到變成一種真誠的、感染他人的熱切。往后,她會聽見他的另一種聲音,會在他有時刻意帶點輕浮的腔調(diào)里聽出他的不安,他那敏感、易于受傷害的自尊,她會看到那種故作淡漠、嘲諷的神情,會在那神情里辨認出負氣的成分,發(fā)現(xiàn)他那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但這都是后來的事。

      回到家,他們談起這位朋友。丈夫說:“我以為寫作的人都愛掉書袋,或者很驕傲,但他很容易說話。以后經(jīng)常讓他來家坐坐,剛來美國會覺得很多地方不習慣。我剛來時就一心想回去。”那天晚上,她沒有馬上翻看他帶來的、簽了名的書,而是把它收起來,放在書架中間的一層。

      重逢似乎容易加重某種關(guān)系里的感情色彩,因為它給予你重新發(fā)現(xiàn)另一個人的機會,發(fā)現(xiàn)某些你原本未曾注意到的東西,仿佛某種開了頭的東西再度續(xù)上,這發(fā)現(xiàn)本身就讓你感到振奮、新奇。她覺得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能輕易地比過去走得更近,過去本身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但它成了今天的肥料。

      作家說除了完成一個中篇小說,他沒有別的任務(wù),這段時間對他來說就像度假。一開始,他想了解這個城市,但很快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這個城市,值得去探究的東西并不多,他表示更享受那種純凈的空氣、日常的悠閑。他喜歡道路兩邊的那些參天大樹,它們枝干虬勁、樹冠茂密,他覺得這里最好的風景就是當人一路走過去時,那些從頭頂橫斜的樹枝間篩落在路上的清透的陽光。他買了一輛腳踏車,騎車40分鐘就到了她家樓下。然后,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散步。

      后來,他在信里這么描述他們散步的路線:“我們從入口處進去以后向左邊走,穿過一片干凈疏落的杉樹林,繞著那個人工湖走半圈,然后在某條長凳上坐一會兒,看看湖里的野鴨子。接著,我們橫過公園中心那一大塊草坪,有幾次你注意到草坪上有人放風箏,你對我說你從來不會放風箏,因為你總是回頭看,不會一個勁兒地朝前飛奔,所以風箏沒有上天就落下來了。我們走到那片草坪的邊緣,順著眼前的一條沙礫小路走進一片并不濃郁的矮樹叢。我喜歡這里的樹不修邊幅的樣子,叢林因此帶著些荒野的氣質(zhì)。有時候,樹叢里的荒蕪小道會讓你害怕,你覺得會有蛇或是大蜥蜴突然爬出來。過了樹叢,我們會看見那條溪流,那不過是從人工湖引出的一道水流,冒充成一條小溪。水流倒很清澈,水邊散亂地擺放著幾塊從不知什么地方搬來的白色泛黃的石頭。最后,我們走到水流最寬闊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小木橋。你說,美國人認為一切形式小巧的東西都是日式的,所以愚蠢地給它起名‘Japanese Bridge’。跨過這座木橋,又是草坪、大樹,沙礫和碎石混雜的路逶迤其間,通向公園的另一個出口。每次我走到這里的時候都會想:短暫而美好的散步時光又結(jié)束了!”

      公園很小,走不了幾步就對一切一目了然,人們來這里只為呼吸、行走、坐一會兒,或是圍坐在草地上野餐。他們總是在臨近傍晚時去,每天走的都是同一條路線。他和她聊起天,帶著漫不經(jīng)心卻十分溫柔的神情,有時候,他會厚臉皮地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有一次,他說她過的這種隱居般的、與世隔絕的生活令她的舉止就像個孩子,對人有種疏離感同時又充滿好奇心。另一次,他說,想必她很脆弱,因為脆弱的人才喜歡這種靜止不動的生活,脆弱的人就像玻璃,他們害怕因震蕩而破碎……

      她從沒有散過那么久的步,也沒有人陪她說過那么多的話。至于說了些什么,似乎又都無關(guān)緊要。她晚飯前回到家,心情總是很好。大部分時間,他和她散完步會騎車離去,他的車子就鎖在她家公寓的樓下,他們就在那里告別。散步漸漸成了他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散步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她說:“我們該回去了?!彼f:“再走五分鐘吧。”她聽出了他留戀的語氣,開始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從每天的開始就期待著下午那個時刻的到來。在這么多年安逸、一成不變的生活之后,她似乎不習慣期待什么了。她對自己說這沒什么,她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新朋友。

      偶爾,他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在餐桌上的交談中,他似乎對她和丈夫的過去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說或許他可以根據(jù)他們的“羅曼史”寫篇有關(guān)青梅竹馬的愛情小說,因此最好提供給他更多的細節(jié)。她笑他說,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用這樣的借口肆無忌憚地打探他人的隱私。他自嘲說,這是他們的特權(quán),也是災(zāi)難,有時候人們給他講的故事冗長乏味,讓人受不了,但還得聽下去。而丈夫?qū)Υ藦膩聿欢嗾f,他不是那種會輕易地和別人談?wù)撟约荷畹娜恕?/p>

      作家喜歡講他去過的那些地方,在路途中遇見的有意思的人。他隨便講什么,都像在講一個故事,她丈夫都非常有興致地聆聽,偶爾問個問題,態(tài)度沉靜得體。但她能確定丈夫也喜歡這種談話氣氛,以前在他們的客廳里從沒有過這一類的交談。那種感覺是你可以敞開心扉,不必因內(nèi)心的脆弱、無端的動情而羞慚。在這樣的時候,她喜歡從旁悄悄地觀察他們倆,留意聽著兩種不同的語調(diào),察覺到他們是多么不同的兩種人。丈夫從不和作家爭論,如果他有不同意見,在作家走后他才會告訴她。倒是她喜歡和作家爭辯幾句,她覺得這么做是為了讓談話活躍一點,但也有些故意挑釁、惹他反駁的意味,似乎這么做給她帶來某種說不清楚的快樂。當她和他爭辯時,她的聲調(diào)仍像平時那樣柔和,帶著微弱、不易察覺的顫音,但她的話并不軟弱或缺乏主見?!皽厝岫鴪远ā保骷医o予如此的評價。往往在事后她才發(fā)覺,固執(zhí)的他在交談中卻常常對她讓步。

      有一次,他們在餐桌上談?wù)摰侥信畬Υ挲g的不同態(tài)度。

      他看了她一眼,笑著說:“女人總是過于眷戀自己的青春。”

      她說:“難道你不覺得那恰恰是因為你們太在意嗎?”

      這句話她說得很淡然,但不留情面。他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仿佛察覺到他的尷尬,微笑著說:“我說得不對嗎?你看看我們周圍,多少男人中途拋棄了他們愛過的女人,找了一個更年輕的女人?又有幾個女人因為丈夫老了去找個年輕男伴兒呢?女人總是過分戀舊。男人呢,在他們眼里,好像只有現(xiàn)在,他們好像忘了,他們年紀大了的太太也曾年輕過?!?/p>

      “是這樣,”他附和她說,“而且我們常常忘了,我們自己也已經(jīng)老了?!?/p>

      “你說話真有意思,而且很講公平?!彼@么說,本來有暗諷他的意思。但他反而受了鼓勵,轉(zhuǎn)向她丈夫說道:“等有一天我們幡然醒悟,那通常是遇到麻煩、遭到挫折以后,才會猛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年輕人,實際上就是個頹喪的半老頭,在這悲哀的醒悟以后,我們會飛快地變成糟老頭兒,滑到可悲的自暴自棄里。所以,一切公平?!?/p>

      “我以為兩個文科生談話時,一個理科生最好不要插嘴?!彼煞蛐χf,“不過,對于這個問題,我倒有一點兒看法。如果讓我說,我覺得這不僅是年齡和性別的問題,也是感情的問題。如果你的結(jié)婚對象是自己真正愛的人,就不可能因為她老了而拋棄她。相反,你只會因為她老了更憐惜她,更想保護她。如果不是英語里所說的那個‘right one’,那么新奇感消失了,她不再漂亮了,又遇到了喜歡的人……這些都可以成為變心的理由。另外,我覺得男人和女人對生命遞進的認識不一樣。我個人認為這和男女的生理構(gòu)造也有關(guān)系,對你們來說,這一定很沒有意思……”

      “很有意思,你說下去呀?!彼f,欣喜地看著丈夫。

      作家看了她一眼,也說道:“繼續(xù)、繼續(xù),我們都想聽?!?/p>

      她丈夫停了停,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又似乎在考慮該怎么開頭。然后,他說:“女人的身體是為生育而設(shè)計的,我說這個沒有歧視的意思,這就是先天的。所以,她們從成年開始就在為創(chuàng)造新生命而作準備。尤其當她們生了孩子,她們對生命的遞進、更迭會有一種新的理解。這使她們對時間、生命的理解比我們深刻……一般來說,很多男人老了還一直懷念自己的青春期,他們有一種錯覺,似乎覺得自己還非常年輕,所以,他們能和孫女輩的女孩兒談戀愛,而女人很難做到,她們傾向于喜歡成熟的東西。所以,我們應(yīng)該感到欣慰,她們一般不會把我們這些老丈夫甩了?!?/p>

      他說完,輕輕笑了一聲,開始專注地繼續(xù)吃飯,好像要避免和他們討論他剛才說出的那番話。

      停一會兒,作家說:“你怎么會覺得沒有意思呢?這里面簡直有詩意,我是說關(guān)于生命更迭、成熟的那部分。真正的科學(xué)、自然,盡管我并不懂得,但我相信其實是有詩意的,它們并不乏味、刻板。”

      他自己似乎突然受了感動,問他倆是否讀過卡洛斯醫(yī)生那首《場景》。然后,就在餐桌上,他為他們背誦了那首短詩:

      玫瑰花,在雨里。

      別剪它們,我祈求。

      它們撐不了多久,她說

      可是它們在那里

      很美

      哦,我們也都美過,她說,

      剪下了它們,還把它們交到

      我手中。

      他朗誦完了。餐桌上籠罩著沉默,似乎詩里的什么東西打動了每個人,讓他們說不出話。后來,她丈夫說:“我不懂詩,但是這首詩真好!”

      但突然間,他卻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抓起他的酒杯,擋住了大半個臉。他說:“我讀過一些簡單的詩。布羅茨基說過,‘培養(yǎng)良好文學(xué)趣味的方式就是閱讀詩歌’,我相信這句話。”

      好幾天以后,她去了趟書店,在卡洛斯·威廉姆斯的精選詩集里找到了那首The Act。

      4

      使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的似乎是這么一件事:他離開了幾天,去洛杉磯參加一個作家的聚會。他在休斯敦時很少給她發(fā)手機短信,但到了洛杉磯以后,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給她發(fā)短信,告訴她他現(xiàn)在在哪兒,在和什么人吃飯,誰在朗誦好笑的詩歌,問她這邊幾點,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有沒有出去走走……她猜想他在那邊無聊至極。每到晚飯后,她就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不愿意丈夫聽見那不時響起的信息提示音,在他們一向安靜的夜晚時間,這樣的聲音會顯得尖銳、突兀,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帶著些許的負罪感和冒險的樂趣,她偷偷回復(fù)那些信息。她有種奇特的預(yù)感,又極力說服自己那不可能真的發(fā)生。她一方面在心里埋怨他的不謹慎,一方面卻不愿失去這些頻繁而來的信息。

      后來,她突然想起放在書架上的他的書。白天,家里沒有人的時候,她開始讀那些小說。她沒有覺得特別好,但小說里的某個詞、某句話會打動她,在她心里激起一股輕柔的顫動,仿佛這些東西和他們的交談、散步、短信以及某種默契有關(guān),因此從某種程度上私密地屬于她。于是,這些他在過去某個時候?qū)懴碌奈淖植粌H沒有讓她產(chǎn)生陌生感,反而將他和她更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晚上,夜色嚴嚴實實地聚攏在窗外,包圍著她的住所,她竟不時有種沖動,想向丈夫描述他小說中的某個情景,告訴他書里某些美好微妙的句子,告訴他對她來說,這個獨特的朋友仿佛代表了他們生活中欠缺的那些東西——任性,熱情,浪漫,居無定所而又多姿多彩的漂泊生活……但她知道做不到,因為那種奇妙的、自己與之相連的滋味只可能她一個人在內(nèi)心深處品嘗。有時,她會莫名其妙地想嘆息,那也只好忍住,站起身在廳里走幾步,或者站在窗前假裝向外張望。她胸口仿佛承受著莫名的壓力,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壓迫著她。她有點兒害怕了,這意味著她在夜里會更緊地依偎著丈夫。

      他的飛機凌晨到達休斯敦。第二天上午,他已經(jīng)坐在她家客廳里,給她講述聚會上那些趣事,著重描繪給他留下笑柄的那些人。他的態(tài)度溫和,語言刻薄。她看到他臉上有種奇特的表情,仿佛他看著她倒有些害羞。有時候,他停下來,等著她的反應(yīng),他的眼睛直視著她,曬黑的臉微微紅了。

      “我一直給你發(fā)短信,他沒有發(fā)現(xiàn)吧?”

      “他都知道,這沒什么?!彼鲋e說。

      “‘這沒什么?!彼刂貜?fù)道。

      “他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男人。”

      “你老公是個大方的男人,理想的丈夫?!彼悬c兒酸溜溜地說。

      她笑了。

      “我真后悔離開你,”過一會兒,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似乎他只是在開個玩笑,“去參加那些無聊的活動。”

      每當他用這種故作輕浮的嘲諷口氣說話,她就覺得這不是他真正的聲音。

      “怎么能這么說呢?這些活動對你來說很重要。”

      “重要?也可以這么說,去見那些風姿綽約的文藝女神們,給我往后的小說多增加幾個角色?!彼χf,“自以為風姿綽約。真的,你沒看到某些打扮夸張的女人,她們身上散發(fā)著古里古怪的氣息。有個女人油嘴滑舌得可怕,她大概以為她是女王朔。她說了一上午的話,沒有一句有意義,我說她是單口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她竟以為我在夸獎她。如果我說她是個女人,我已經(jīng)對她極其仁慈。真可惜,差不多還是個年輕女孩兒……你知道嗎?文學(xué)的壞處之一是讓人面對自己時變得盲目,看別人時倒吹毛求疵。不過,的確有那么一伙兒老文青眾星捧月似的圍著文藝女神運轉(zhuǎn)?!?/p>

      “你對女的非要這么刻薄嗎?”她說。

      “那也要看是對什么女人?!彼首鲊烂C地說,“我刻薄的人包括我自己。例如,我總是警告自己,我就是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小子,尤其是在你這種漂亮的闊太太面前?!?/p>

      “我一點兒也不闊。還有,以后別用假聲音對我說話?!彼竽懙卣f。

      “什么意思?”

      “有時候,我覺得你不是用真實的聲音跟我說話,就像你現(xiàn)在這種口氣……”

      “你要聽真實的嗎?”他打斷她說。

      她發(fā)覺他的聲音降了一個調(diào)。她看了他一眼,感到某種預(yù)料之中的事正要發(fā)生,那種既讓她害怕又令她期待、甚至為之驕傲的事。她覺得現(xiàn)在最好什么都不說。

      果然,他說:“真實的話就是這幾天我非常想你,每天都想得很厲害?!?/p>

      她為心里那股簡直難以抑制的激動羞臊,莫名其妙地生氣了,故意冷淡地說:“你不應(yīng)該想我?!?/p>

      “我說的不是什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我以為你只是想聽真實的話?!彼f。

      她想:那又怎么樣呢?

      他接著說:“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有時會有個愚蠢的念頭,覺得能從人群中看到你;我看到好風景就希望你在我身邊;我去一家餐館吃飯,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像你,第二天我又去了,以為她還會去……”

      她站起來走到餐桌那兒找她的杯子。

      “你不高興的話我就不再說了?!彼舱酒饋恚谒砗笳f。

      “我沒有不高興?!彼p聲說。

      “所以我等不到下午,我一回來就來找你了?!?/p>

      “你還要喝點兒茶嗎?”她問。

      “你不想聽下去了。好吧,我不說了?!彼哌^來,站在她身邊。

      “我不知道,可能你不說出來更好。但是我能感覺到?!彼f,手里抓住他用過的杯子,猶豫著是否再給他添一點兒茶。

      “我明白?!彼麌@了口氣,臉輕輕貼近她的頭發(fā)。她下意識地躲開了。

      “我愛上你了,傻瓜。你別怕,我不會誘你犯錯的,我沒有那么壞。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女人。好了,再給我一杯茶,我喝完就走。下午我們還去散步,好吧?”

      “哦,忘了告訴你,我看你的書了?!彼銎痤^,直視著他。

      “你真會轉(zhuǎn)移話題。千萬別在我面前談?wù)撐业臅!彼@得不好意思,低頭盯住杯子。他們在餐桌那兒坐下來。

      “好吧,我什么都不會說,除非你給我讀幾段。你以后有機會必須給我讀幾段?!彼f著,低下頭,抬起一只手撫在額頭上,似乎提出這個要求把她累壞了。

      突然,她想起那本書,急忙走到書架那兒去。

      “我找到了這本書?!彼⑿χ芽逅沟脑娂媒o他看。

      他接過書,卻沒有打開看,而是驚訝地盯著她。

      “你并非對我無動于衷?!彼f。

      “什么意思?”她問。

      “難道你就不能紆尊降貴地承認這一點?”他溫柔地說,“我感到你總是在掩飾一切,包括你的美麗。有的女人仿佛要把她的美貌掩藏起來,就是這種感覺。”

      “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掩藏美貌,如果我有美貌的話?!彼陕涞卣f。

      他卻來了勁頭,自顧自地說下去:“因為你聰明。當一個女人把她的美貌全都夸張地展示出來時,對男人來說,他一下子把一切好都看清了,之后,他發(fā)現(xiàn)的反而只會是瑕疵和缺陷。但當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他未曾注意到的美時,他會震動、心里一亮,那種驚喜的感覺非常美妙。還有,這樣可以把蠢一點兒的追求者排除在外?!?/p>

      “你又開始亂說話了。我沒有你想的這么復(fù)雜。你是寫小說的,總是把人想象得心思婉轉(zhuǎn)曲折。別生氣,我不會因為你是個作家就什么都聽信你。”她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下,“再說,我也不需要追求者,我有丈夫了?!?/p>

      他愣了一下,那種急切、激動的神情在臉上僵住了。但他擠出一個笑,說:“原諒我口不擇言。你有丈夫了,你不用提醒我我也知道。你還非常愛他。不過,你真會掃興……你知道我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愛上你了嗎?就是那天晚上,我們談到男女對時間的看法……”

      “所以你朗誦了一首詩。”

      “所以,你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臉紅了,“真可怕,我從來沒有這么嫉妒過誰?!?/p>

      5

      不久,她丈夫要去新奧爾良見一個客戶,她要求和他一起去。一路上,她表現(xiàn)得興高采烈,像個沒出過門的姑娘,對一切都充滿興趣。只有在夜里,當丈夫睡去,她把自己鎖在洗手間里,才悄悄打開手機,讀著他一整天里發(fā)給她的那些信息,再把它們一一刪去。偶爾,她簡單而禮貌地回復(fù)一兩條。她并不想傷害誰,只是想避開某種在她看來越來越危險的東西,既然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那么她不如及早習慣冷淡地對待他。

      他們下榻在“法國角”一個具有法式殖民期建筑特色的旅館里,每天早上,他們在旅館的庭院里吃早餐。她看著那精巧、花樹盛開的庭院,心想他一定也喜歡這個地方。白天,丈夫出門辦事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附近的街上走動。天氣炎熱而干燥,明亮得晃眼的陽光照在狹小、陳舊的街道上,使路面變成了鏡子,那些式樣有些花哨、帶有精致金屬欄桿的建筑,散發(fā)出一種衰落的華麗意味。夜里如果有時間,他們就去酒吧聽演奏。但無論她走到哪兒,看到什么,她都忍不住想到他,仿佛他正透過她的眼睛觀看著這一切。她忍不住想象他會怎么看,一些景象會令他想起什么,他又會說些什么。她得一直控制自己,不要把看到的美麗或有趣的東西拍下來發(fā)給他,不要給他打電話無聊地告訴他她正在干什么,不要給他機會傾訴什么以免她自己忍不住向他傾訴什么……她希望避開他,而事實上這又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靠近他。她知道她的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但這算什么呢?真的是愛情嗎?或者對他來說只是又一個艷遇?一個作家,正是她喜歡卻不會在感情上信任的那種人。

      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五天的行程,回到家時已是深夜,第二天早上,她和她的朋友約好在公園見面。她去得很早,坐在橋頭的那張長椅上等著。僅僅是在專心致志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念頭也讓她心驚。她極力去想一些瑣碎的事,去看周圍騎車、遛狗的人,還有在草坪上追逐嬉鬧的孩子。這時,她看見他快步朝她走過來。他臉上有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那么深切、新鮮、生動。事后,她覺得正是那種神情打動了她,所以,當他幾乎不敢看她的臉、訥訥地說著到他的住處看看吧,她就隨他去了。他讓她騎在自行車上,自己在一旁跑。某種光彩從他臉上、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來,她從未見他顯得如此年輕。

      到了他的住處,他關(guān)上門,背倚著門欣喜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她注意到他把門鎖上了。然后,他給她喝冰啤酒。天氣那么熱,但她喝著啤酒,身子微微打顫。她就像那些過于緊張、亢奮、被脫去了衣服的女人一樣,皮膚上起了一層堅硬的雞皮疙瘩。她仿佛已經(jīng)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還在無力地掙扎、抵抗。在她心里閃過那些混雜的念頭——一個人會同時愛著兩個人嗎?人會愛上一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嗎?那種之前想到會覺得格格不入的人嗎……到那時,她仍然深信他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商人的妻子、作家,安逸平穩(wěn)、不可改變的生活,漂泊、無從預(yù)測的生活……她想,這就是她曾幻想過又隱隱地為之焦慮的“另一個人”、“別的可能”嗎?她不知道為什么能和他如此靠近。他們此刻親密地說著話、握住對方的手、額頭輕柔地抵著額頭,而這一切仿佛再自然不過。

      她這么想著,就允許他拉著她讓她在那張單人床上躺下來。她似乎把自己托付給一種綿軟得如云霧一般的力量,仍然在想:這是不可能的。然后,他也輕輕地躺下來。一開始,他只是側(cè)身看著她,他們?nèi)匀槐M量像剛才那樣平靜地說話,但她忘了說的是什么了。她感覺到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眼睛離她越來越近。有什么熱得發(fā)燙的東西觸到她,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下意識的防備動作,兩只手在空中懸浮著、僵持著,那只手在發(fā)抖,沒有退縮,但也沒有繼續(xù)進攻。她松開了手,因為她開始從心底里憐惜那些抖動著的、微微扭曲的、無所適從的手指,就像后來憐惜從他額上和背上滲出的汗珠。

      她想,一個一直守著貞潔的人要墮落似乎更加容易,就像做件違背道德的事對一個好人來說不像是犯罪,倒更像一個誘惑。但他在眼前,又不僅僅是個誘使她犯錯的人,他是她真正喜歡的人,她從心底里疼惜的人,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這一點。她并非頭腦發(fā)熱失去理智,她這么做是因為她在身心深處原本就打算這么做!他是她喜歡的人,她會毫不吝惜地給他快樂。她沒有如曾經(jīng)想象過那般恐懼、生硬,他們的身體沒有陌生感。在一切結(jié)束之后,她也沒有墜入空虛,反而感覺和他更親了。她安然地躺在他懷里,感到這一切多么無恥,又多么幸福。她甚至相信了他說的話:你的身體不會欺騙你。

      他不再去她家吃晚飯了。她覺得這樣不太自然,但當她對他提起,他竟生氣了。他說:“我不善于控制自己,我會顯得不自然!難道你不會嗎?”有一天,她丈夫終于問起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這段時間都在外地,開各種各樣的會。她丈夫說:“他在的時候你比較快樂。畢竟,你們可以聊一些你們感興趣的東西……”她以為他會問下去,但他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上去了。他說他打算去東岸發(fā)展一些客戶。“你以前沒有告訴我這個打算呀?!彼篌@小怪地說?!耙驗槲矣X得你不會感興趣?!彼f。這次談話之后不久,丈夫就去東岸出差了。她有些惶恐不安,隱隱覺得丈夫也許察覺到了什么,但那種偷情者常懷有的僥幸、得過且過的心理,令她說服自己不要去費神猜度。

      很久以后,她回想她邁出的、改變了她之后生活的第一步,懷疑人的潛意識里是否對完滿、平靜的生活天生有種破壞的欲望,她甚至懷疑是否存在所謂“完滿”的幸福,假如這完滿當下就在你的手里。仿佛總有那么一種誘惑你的別的可能。當你握住美滿,感覺理應(yīng)別無所求時,它卻像一陣突然響起的、遠方的音樂,你未曾聽過,卻感到熟悉,因為它似乎曾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它就這樣引你走去那個神秘的禁地。于是,當某種墮落發(fā)生時,人盡管愧疚,卻既不掙扎,也不后悔,只是感到——這件事終于發(fā)生了。

      6

      夏天來得更猛烈了,每一天,火熱的陽光普照,周遭的景物沉浸在一層虛化的微光中,仿佛在無聲無息地燃燒。他們不再出去散步了。她總是開車去他住的地方,在他房間里度過那些難耐的下午。那件事情一旦發(fā)生,就會反復(fù)發(fā)生。身體的親密像是沒有饜足,這有時讓她害怕,充滿罪惡感。她覺得快樂,因為愛他而將他抱得很緊,但她沒法全然投入,她放不開,常常用手捂住臉,或是蓋住那雙緊閉的眼睛,而他總是拿開她的手,凝視她的臉。有一回,她問他最喜歡她身體的哪個地方。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是她的臉。有時,她想到最美好的也許不是這種相互擁有的時刻,而是在你感覺到愛意在瘋狂滋長,但秘密還未揭開的時刻;有時,她故意去傾聽過道里傳來的腳步聲,她的心思飄到別的地方,為這種偷來的、墮落的快樂感到痛苦。她不明白為什么人們會覺得偷來的性愛是快樂的,她如今感到除非那個人屬于你,否則你不可能從那件事上得到最大程度的快樂,只有自由才會給予兩個人最大程度的快樂。

      那些下午,他的房間里百葉窗緊閉,她不喜歡空調(diào)那冷冰冰的感覺,于是床上的吊扇一直緩慢轉(zhuǎn)動著,灰白的墻壁上總是拂過一些淡淡的影子。她有種不屬于自己、做夢般的感覺,寧可相信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其他時候,他給她煮咖啡,朗讀書里某些他覺得有味道的片段,給她看他剛寫好的、存在電腦里的手稿。他喜歡問她的意見,說他最信任她的感覺?!翱上也皇悄愕耐??!彼蛉さ卣f?!斑@是最可慶幸的一點,”他故作嚴肅地說,“所以你沒有喪失直覺?!?/p>

      有一天,她翻閱他床頭那個簡易書架上的書,看到一本他寫的書,扉頁上題獻給他的妻子。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但她不好意思立即丟開那本書。她呆呆地盯著上面那行字,臉熱得發(fā)燙。他那時正拿著一只玻璃杯給窗臺上那盆花澆水,轉(zhuǎn)過身和她說話,很快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立刻從她手里拿走那本書,把它合起來扔到一邊。他坐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她覺得無法抬頭看他。她聽見他嘆氣,但他們就那么坐著,誰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那是好幾年前出版的一本書?!?/p>

      她想問:那又能說明什么呢?

      “你看著我?!彼f。

      她搖搖頭。

      “我求求你看著我?!彼终f。

      她仍然垂著頭,拒絕看他。她眼睛里有淚,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同時又為這種荒唐感到羞愧。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想看我,”他最后說,“但你得相信,我現(xiàn)在愛的是你。過去總會發(fā)生過一些事……她是我青春時期的愛,你是我成熟以后的愛。你或許覺得這聽起來非常無恥,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和你在一起以后,才覺得自己真正成熟了?!?/p>

      “你或許還有老年期的愛吧?!彼嘈σ幌抡f。

      “隨便你怎么挖苦我。我以前也許還不清楚,但到了這個年齡,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愛的是誰。沒有人讓我感到這么幸福。我覺得我會想把你一直帶在身邊,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

      他又說:“那么,如果我問你呢?如果我問你是否愿意跟我走、愛我還是愛他?”

      她說不出話,突然哭起來。

      “好了,好了,”他溫柔地摟住她說,“我不強迫你回答。你看,你甚至都不愿意回答?!?/p>

      等她平靜下來,他就松開她,走到窗戶那兒站住。他雙手交握,下意識地擠壓著關(guān)節(jié),好像在克制自己。過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換了一副輕松的表情,說:“你很幸福,這世界上有兩個男人瘋狂地愛著你?!?/p>

      她搖搖頭,說:“我不覺得這是幸福。最好只有一個人愛我而我也只愛那個人,那樣我就不會矛盾……”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打斷她說:“還有愧疚,對吧?”

      她看著他,沒說話。她想,她自己知道這種愛多可怕,它并不美好,一點兒也不美好,原本的甜蜜會逐漸變成苦澀。

      7

      那天下午,她醒來發(fā)現(xiàn)他正看著她。他的目光把她嚇了一跳。他說:“我要好好看看你,記住你身上的每個地方?!边@句話提醒了她,她知道他離開的日子臨近了。

      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的光線顯示時間又接近傍晚了。她開始穿衣服,他也默默地穿衣服。她看著他,突然極度沮喪,甚至怨恨他,懷疑對他來說,自己是否就像個短暫的假期。

      “我得走了?!彼f。

      “再待一會兒,還有時間?!彼麘┣蟆?/p>

      “不行,我得順道去超市買牛奶,家里沒有牛奶了?!彼龍詻Q地說。

      “買牛奶?多重要的事兒!”他嘲諷地說。

      她回敬道:“是啊,對我這樣乏味的家庭婦女來說,這就是重要的事?!?/p>

      他不再說什么。她到洗澡間去梳洗,他沒有跟進去,只是坐在床上,眼神陰郁地看著她。她從洗澡間里走出來,開始相當平靜地說出她的想法,說既然無法在一起,在他走后最好不要繼續(xù)這種關(guān)系,免得傷害彼此的家庭。他聽完沉默了很久,說他尊重她的決定,如果這樣會對她更好。她拿起手袋走到門口時,他說:“我想我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為什么?”她問,注意到一絲陰影掠過他的眼睛。“因為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你是商人的妻子,無論你多么多愁善感,你還是習慣在關(guān)鍵的時候把實際的東西放在第一位。我這么說并沒有貶低你的意思。而我呢,我是搞寫作的,這種人無論看起來多么理智,骨子里都是感情用事。”她深受傷害,心想,好吧,這就是他眼里的我……但除了用冷淡掩飾痛苦,她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之后的幾天,他沒有約她見面,他們只是給對方發(fā)幾條信息,簡短、客氣,好像用執(zhí)倔的冷漠小心翼翼地抵制著對方、保護著自己。但他離開的日期變成了她每天為之焦慮的東西,在他離開前再也不去見他的想法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她知道她在等著他發(fā)出“邀請”,或者只是說一句妥協(xié)的話,但他似乎決意不這么做。她猜想這是因為他就要回家了,現(xiàn)在,他最熟悉、曾深愛過的人在召喚著他,于是,她就不那么重要了……這種想法比任何東西都更折磨她。最后,在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那個下午,她又去了他的公寓。他打開門的一瞬間,她覺得無地自容。他看起來很驚訝,還有些困惑,而后什么也沒說,把她緊緊摟進懷里。那種親密是古怪的,溫柔而又狂躁。臨近她每次離開的鐘點時,他們都不時看表?!拔业纫粫壕偷米吡??!彼f。“你得走了,這就是你最喜歡對我說的話?!彼哌^來,把頭埋進她頭發(fā)里,當他抬起頭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了。這時候,她想問:“如果我愿意跟你一起走呢?”但她自己被這個想法嚇住了,在那一瞬間,她知道她可以跟他走,這幾乎就是她又回來找他的原因。她感到渾身熱得發(fā)燙,像個發(fā)燒的人一樣沒法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他要求她在他旁邊坐下來,但她坐不了20秒鐘就彈跳起來,在屋子里胡亂地走著,或者靠著桌子、椅子站住,或者在床邊坐下來又很快站起來。她假裝翻看他的東西,以便找個東西緊緊抓在手里作為一種憑依。她終究沒法說出口。他把她送進車里,站在那兒看著她發(fā)動車子?!皠e離開我?!彼蝗桓┥淼桨腴_的車窗前說。他說得很輕,像是并不需要她聽見?!翱墒悄忝魈炀鸵吡??!彼f,看著他。她覺得她等了一會兒,她想,如果他再提出那個問題,也許她能趁機說出來。但他沒有問……

      往往是這樣,和故事的開頭比,結(jié)尾總顯得草率不堪。后來那段日子不堪回首,連回想起來都令人痛苦。她從未想到自己會如此失魂落魄。在最初的煎熬之后,她漸漸意識到,真正令她痛苦的并不是那件事的結(jié)果,而是對遺忘的恐懼。她想到那種日復(fù)一日的淡化、消磨、記憶的減法,那段感情像風化了一樣變成某種干癟的東西。最后,愛情仿佛不曾存在過,她變成了某個只是和他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女人……她怕的是這些。

      8

      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重讀了一遍。她喜歡那些字跡甚于語句,似乎字跡本身帶著某種溫度,更接近真實的他。讀到信的結(jié)尾那些祝愿的話,她不無嘲諷地想,他怎么能指望在那件事以后,她還能繼續(xù)享受“生活平靜的幸?!蹦??生活看起來沒有改變,但生活已經(jīng)大大地改變了。她不知道別人如何對待這樣的改變,但對她來說,在這個曾經(jīng)屬于她的家里,她仿佛成了局外人。什么東西把她和他、和他們隔開了,她難以找回以前那個安穩(wěn)、愜意的位置安頓自己。她感到自己在另一邊,憂慮地、傷感地守著她的可恥的秘密。她如今習慣于猜測她遇到的每個人都懷著某個秘密,或大或小,或者傷感,或者幸福,或者二者兼具……某些時候,她悄然打量著丈夫,深信她仍然愛著他,但那已經(jīng)和以往不同了。她不禁猜測他是否也曾愛過別的什么人,是否也有什么無法言說的回憶會刻在他心底,直到生命終了。

      正如他們約定的那樣,在他走后,那種關(guān)系中斷了,但他沒有杳無音訊。一個多月后,他寫來一封措辭優(yōu)美動人、語調(diào)感傷、充滿只有他們兩個才懂得的暗示卻又不算是情書的信。在信的結(jié)尾,他引用一篇俄國小說里的話說:“我們每個人都有特別珍貴的愛的回憶,也有特別沉痛的愛的罪孽?!痹俸髞恚圆粫r寄來自己的新書和口氣更為謹慎、結(jié)尾綴著祝福濫調(diào)的短箋。這既像是解釋,又像是安慰,證明她還未淪為那個可笑的、僅僅是和他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女人。

      她知道他們的故事早已結(jié)束了。時光流逝,最后還會剩下什么呢?也許還有一些感觸,在某個時刻突然到來,讓你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甜蜜中,或是猛地刺傷你。就像那天,她讀到克萊爾·吉根小說中的一句話時,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兩個人很少在人生的特定時刻想要同樣的東西。”這句話在她腦海中縈繞了很久,她咀嚼著往事的苦澀余味,感到它概括了他們那痛苦而草率的故事結(jié)局。然后就是那些場景,一些沉落到歲月的底部、漸漸變暗的場景。就像那天夜里,他們一起坐在晚餐桌前,他打量著她的熱切而驚奇的眼神,他朗誦那首詩時似乎有些害羞,又因為沉浸于真正美好的事物中而滿懷自信的樣子。還有他在那個早晨朝她跑過來時臉上的神情,正是這種神情把她從對愛情的疑惑和對淡忘的恐懼中無數(shù)次拯救出來,讓她不曾懷疑他那時的確愛著她,他的確曾經(jīng)愛過她,無論這愛情來得多么猛烈又去得多么迅疾。還有某個夜晚,他們坐在橋上時說的那些話,那就像是小孩兒游戲中的對話,幼稚而純粹。那時候,她不讓他靠著她,而讓他坐在她的對面。在夜里微弱的光亮里,他們隱隱約約地看見對方的臉。有一會兒,他們似乎在傾聽著彼此的沉默,她相信在這沉默里燃燒著某種驚人的歡樂和激情。這時,他說:“多安靜的一雙眼睛!看著它,我就能完全安靜下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個狂躁不安的人。”她笑了,然后,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問:“你愛我嗎?”“很愛?!彼麍远ǖ卣f。“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嗎?”“什么都愿意?!彼卮稹T诤诎抵?,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過分清亮,像是某種不真實的回聲……細節(jié)從未消失,這些場景注定會存在于她此后的記憶里。它們固執(zhí)地浮起、擴散,幾乎成了故事本身。

      如今,她明白了過去不曾明白的那些滋味——激情、背叛、愧疚、恐懼、時光的無情、遺忘的殘忍……你聽到冥冥中傳來的遠方的音樂,你走過去,你經(jīng)歷了、記住了,那里面有刻骨的痛苦,也有生命所能給予你的最大程度的幸福,你為此付出了代價,可怕的是你愧疚卻從未后悔,似乎唯有如此生命才算完整!

      生活表面如舊,但她心底深處卻藏著那個秘密,有時候,它虛幻得如同煙云,有時又沉重得令她透不過氣。在她和丈夫、她和她的生活之間,它像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但只有她自己看得見,所以永遠不可彌補。一個人藏著這樣的秘密多么可怕!她害怕終有一天她會忍不住說出來,然后,她就毀了他們的生活和他曾經(jīng)深信的東西。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個借口離開,找個借口離開!總有一天,她要離開,帶走她那個可怕的秘密——這就是一直縈繞在她心里的古怪念頭。

      當這折磨變得沉重,她常常木然地坐著,從下午一直坐到薄暮,想象著某一天她真的帶上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家,想象她給已經(jīng)長大的女兒做的哪些絮絮叨叨的安排,想象他們會不會原諒她,她無數(shù)次在想象中給丈夫?qū)懼环夂荛L的信,一半是謊言,一半?yún)s是最真實的東西……然后,她經(jīng)過一夜的飛行、幾個小時在機場的等待、另一段短暫的飛行、幾個小時的火車旅行、一個多小時在公共汽車上的顛簸,回到她的那座在和緩的山坡上的小鎮(zhèn)。它在白日里是那么擁擠而喧鬧,而夜里,它那傾斜的石板街上的店門總是早早關(guān)閉,仿佛斷然地把自己還給黑暗和孤寂。她希望那些木窗欞、青色的屋瓦、賣豆?jié){的小店都還在,夜里站在鎮(zhèn)街上的某個低處,仍會看見民居里淡淡的燈光隨著地勢曲曲上升,靜靜地懸在高處……這種妄想癥是她逃出失望、愧疚的避風港,在那個港灣里,她一派天真,宛如童年……但最有可能的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坐著,等著,回憶著,想象著,羞愧地留下來,在寂寞而安穩(wěn)的日復(fù)一日的生活里,讓那秘密和她一樣逐漸被歲月消蝕、埋入墳?zāi)埂?/p>

      她又走回到窗戶那兒站著——它已經(jīng)完全模糊了,淋淋的雨水在玻璃上流瀉下來。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畫,徒勞地想把它擦拭得干凈一點兒,好更清楚地看見院子里的景色,但隨即意識到潮濕的那面是在外面。雨水模糊了一切,那些生動的色彩、明晰的線條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站在這扇窗子前面很多年了,而很多年里仿佛只發(fā)生過那么一件事:他來了,他又走了。她想,這就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故事和秘密;她想,有的愛你經(jīng)歷過就不會再去愛了,而有時候,幾個月就仿佛過完了一生,而后你終于安頓下來,等著老去,再無所求……她嘆了口氣,望著已經(jīng)撕成碎片的那封信——它躺在桌面上,像一堆蒼白、染著墨跡的花瓣。它們撐不了多久。但它們在那里,很美。

      作者簡介: 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獲新加坡教育部獎學(xué)金赴新留學(xué),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商學(xué)院。1995至2010年居新加坡,現(xiàn)居美國休斯敦。小說兩次獲得“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2013年,獲“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同年獲“《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獎”。小說多次上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短篇小說排行榜”(2009、2011、2013、2014),被廣泛收入2005-2014歷年中國短篇、中篇小說年選選本?,F(xiàn)為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專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今天》《青年文學(xué)》《中國作家》《江南》《長江文藝》《花城》等文學(xué)期刊。曾出版短篇小說集《水晶孩童》《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16年第1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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