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酒糟,是釀酒產(chǎn)生的渣滓,但在高明的廚師手中,可轉(zhuǎn)化為一種出神入化的調(diào)味品,乾隆才子、詩壇盟主袁枚早在《隨園食單》中不容置疑地強調(diào):“糟油出太倉州,愈陳愈佳?!比倌甓鄟?,這十個字為太倉糟油創(chuàng)造了難以估量的無形資產(chǎn)。
話說清朝嘉慶年間(大約在1812年前后),太倉有一個叫李梧江的商人,經(jīng)營幾個釀造作坊,他用黃酒原漿為基底,再加入丁香、月桂、玉果、茴香、陳皮、甘草、花椒、麥曲、鹽等二十多種輔料,封缸窖藏。小半年后開缸啟封,香鮮美味,無以倫比,太倉糟油橫空出世。
秘方傳到了李氏后人手里,據(jù)此開了一家專釀糟油的小作坊,叫作“老意誠”。到了光緒年間,李鴻章偶然收到朋友饋贈的太倉糟油,舍不得獨自享受,向慈禧太后進呈了兩瓶。天天山珍海味膩味了的老佛爺,吃了用糟油做的冷菜后倒覺得鮮爽異常,順手點了個贊,中堂大人就馬上派人到太倉訂購若干進呈。好吧,老意誠也順手在門楣上掛上“進呈糟油”的金字大匾。呵呵,你懂的,從此老意誠生意興隆,成了馳名商標。再后來,太倉糟油名傳四方,成為官禮。當?shù)匚娜撕茏院赖卦凇短珎}州志》里記了一筆:“色味佳勝,他邑所無?!?/p>
1915年,老意誠糟油送展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沒有懸念地獲得金質(zhì)獎章。
時光飛梭,糟油的香味一眨眼飄到新中國。百年老店老意誠轉(zhuǎn)身為國營太倉醬廠,后來再更名為國營太倉糟油廠,后來又轉(zhuǎn)制為太倉糟油食品有限公司,年產(chǎn)糟油500噸左右。但是很奇怪,以上海之大,居然買不到太倉糟油,在我逛超市的經(jīng)歷中,它一直是個傳說。
錦繡江南鶯飛草長,熏風送暖,前幾天我與朋友去太倉體驗江海河美食盛會,吃了肥豚、刀魚、竹筍、蠶豆、塘鱧魚以及白米蝦后,在沙溪古鎮(zhèn)上與太倉糟油不期而遇,心情無比激動,馬上買了兩瓶。
上海人對糟貨是頗有好感的,立夏過后糟貨就會應市。小時候?qū)υ阖浻∠笊羁?,八仙橋有一家老人和,大世界對面有一家馬詠齋,兩家老字號每到夏季供應糟貨,品質(zhì)勝出同行許多。老爸經(jīng)常差我去買糟豬頭肉、糟雞、糟豬腳,五角錢可買一大碗,再加一小勺糟鹵,佐冰鎮(zhèn)啤酒,啊呀,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后來,馬詠齋不知去向,老人和千呼萬喚總算重出江湖,但味道大不如前。
回上海后我用太倉糟油做了一款糟雞,果然沒叫我失望,糟香濃郁,鮮美爽口。
昨天與蘇州餐飲界老法師、蘇州市烹飪協(xié)會會長華永根先生通了電話,老前輩對我采購糟油的行為表示嘉許,并說糟油在蘇州美食中也是立了不小功勞的,比如蘇州夏天人愛吃冷拌面,糟油拌面就是用糟油拌出來的,與蝦籽醬油拌面、蔥油拌面齊名而成為姑蘇三大冷拌面。再比如蘇州人還喜歡做各種各樣的糟菜,糟毛豆、糟豆芽、糟鵝、糟肚尖、糟雞爪,還有熱菜中的去骨糟鹵甩水和糟溜魚片。
我記起去年春天應華老師之邀去太倉陸渡賓館品嘗江海河三鮮,席中上來一道婁東名點——糟油草頭餅,此物在太倉地區(qū)流傳了上百年。廚師用剛采摘的草頭切成細末,加入糟油拌成餡心,包在八成粳米粉二成糯米粉拌成的面團中做成直徑不到兩寸的小餅,兩面滾上白芝麻,在煎鍋中煎熟,一口咬開,糟香撲鼻,而餡心中的草頭碧綠生青,與焦脆的芝麻共嚼,還有另外一種香氣生成,與糟油一起傳遞出春天的清新氣息。
糟油草頭餅是糟油拓展價值空間的有效嘗試,可惜在上海吃不到。有一次我在金山楓涇吃阿六燒賣,阿六是店名也是老板,復員軍人以祖?zhèn)鳠u創(chuàng)業(yè)成功,現(xiàn)在也屬當?shù)乇蠲?。在他的店里,我看到有兩種蘸料提供給客人,一種是米醋,另一種是稀釋后的太倉糟油,老吃客都選擇糟油,吃時神情怡然自得。我也試了一下,果然有助于增加筍丁鮮肉燒賣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