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鹿
一
盟主難為——云君頤囫圇咽下口中混著塵土的劣酒,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
成為盟主兩年零一個月,本屆任期已過半。
他卻仍一事無成:于公,武林盟的改革舉步維艱,江湖比他懂事以來的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混亂無序;于私,未婚妻蕭若初在武林大會之后人間蒸發(fā),多方找尋未果,至今下落不明……
而現(xiàn)在,他的武林盟主生涯終于跌落最低谷。
他正在路邊的一家小酒館里。說是“小酒館”,實(shí)際上,只有幾根長短不齊的竹竿,挑著一塊烏黑厚實(shí)的油布。四面漏風(fēng),風(fēng)里夾雜著馬車從街道上揚(yáng)起的塵土。賣的是自家釀的土酒,又酸又澀,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更像釀茬了的醋。下酒菜也總帶著點(diǎn)餿味——可云君頤硬是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因?yàn)?,這已是他三天以來吃到的最好的一餐。
堂堂武林盟主為何淪落至此?
這要從兩周前那震驚江湖的竊案說起。
這是一起奇怪的案件。
并沒有任何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遺失。然而,對于涉案的門派來說,已經(jīng)把面子和里子、傳統(tǒng)和未來全都丟光了。
——熟悉江湖的人大概已猜到了,是的,丟的不是別的,正是各大門派密不外傳的武功秘笈。
更糟的是,事情是在云君頤成為盟主兩周年慶典上爆發(fā)的。
這是個重要、宏大、費(fèi)盡心血的慶典。
為了這個,云君頤和他身后整個團(tuán)隊(duì)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調(diào)動一切可以調(diào)用的資源,花掉全武林盟一整年的收入。
這并非因?yàn)樵凭U性喜鋪張。
實(shí)屬情非得已:在上屆武林大會上,一個叫莫春的女子橫空出世,殺得所有人措手不及。這個“史上第一個參加武林大會”的女子,非但奪走了絕大部分注意力,還在關(guān)鍵一戰(zhàn)中與前盟主楚棄文拼得你死我活,致使后者提前退場(詳見《武俠版》2015年7月刊)——云君頤也由此成為二十年來第一個沒能戰(zhàn)勝前任的新任盟主。
一開始,云君頤并不覺得是什么大問題。
但日子一長,他便發(fā)現(xiàn),盡管他的“盟主之旅”并不能算是名不正、言不順,但過程太過暗淡,許多人在潛意識里仍舊默認(rèn)楚棄文才是江湖中的一把手,辦起事來頗多掣肘。
這次的兩周年慶典,與其說為慶祝,不如說是為他這個“半吊子”盟主正名——以使盟主任期的后半程能簡單流暢一些。
出于這目的,慶典特地把“挑戰(zhàn)擂臺”作為主要環(huán)節(jié)。
此次共安排十二個擂臺。上午辰時、巳時,下午午時、未時開擂,持續(xù)一個時辰,每個時段、每個擂臺各決出一位擂主,在下個時段直接向盟主挑戰(zhàn)——若獲勝,則可進(jìn)入盟主的決策班底,并獲得盟主推薦,直接參加下一屆武林大會的正賽。
方案公布,大受歡迎。
武林大會的規(guī)定使許多自認(rèn)武藝超群的少俠、大俠們,只能被迫參與魚龍混雜的大亂戰(zhàn),爭奪那可憐兮兮的一個不在大門派、大家族手中的名額,往往成為詭計與奸狡的犧牲品。還來不及一展身手,就陰溝里翻船,被宏大的人群絞碎;就算撞大運(yùn)進(jìn)了正賽,也難免倒在以逸待勞的高門大戶弟子們手中,難有直接與武林盟主較量的機(jī)會。
而此次慶典的擂臺不同。
競爭公平、場次眾多,還能重復(fù)參加。幾乎所有功夫還過得去的人,都覺得自己能有與盟主直接較量的機(jī)會——成為擂主固然要經(jīng)過辛苦的車輪戰(zhàn),然而……管他呢!盟主不也得一天打四十八個嗎?指不定誰體能消耗多呢!
這樣單純熱烈的理想,當(dāng)然不可能實(shí)現(xiàn)。
因?yàn)樯砑嬷鬓k和被挑戰(zhàn)者,現(xiàn)任盟主云君頤不但做好充分的常規(guī)準(zhǔn)備,還在參加擂臺的人群中,混入足量同門或親信——他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那個一腔熱血的愣頭青。無論誰,在這個江湖最高、也最艱險的位置上摸爬滾打了二十四個月,都難以繼續(xù)保持爛漫的天真。
他固然有絕對的自信,戰(zhàn)勝一切來到面前的對手,但這畢竟是為鞏固江湖地位撒出的“花頭”——保險起見,走到他面前的外人,還是越少越好。
起初一切順利。
好景不長。剛過午,突如其來的變故便沖破了原本看似完美的計劃。
那時,第二輪擂臺剛要結(jié)束。
每個擂臺都到了決出擂主的關(guān)鍵時刻,人群熙熙攘攘地圍著,伸長脖子可勁兒張望,彼此熱烈地討論,像一群聒噪的鴨子。這個說三號擂上的小子拳腳實(shí)在好看,那個說十號那個瘦子打的是什么老子一會兒就去把他揍下來……最熱鬧的,莫過于正中的七號擂臺。
“聽說了嗎?七號的擂主愣是沒換過?!?/p>
“哪兒能?騙人的吧?五號那兒都換二三十回了!”
“要不怎么說猛呢!別說五號,其他每個擂臺,最少都換了六七回,單就他,上去就像個釘子似的,扎在臺上,再沒人能把他打下來啦!”
“嘩!那么厲害?那可真要去看看!”
被圍得水泄不通的擂臺上,黑壓壓的頭頂之間,站著一個毛頭小子,傻高的個兒,精瘦臉,一雙下凹的眼睛又大又黑。穿一身最普通的麻布衣褲,因?yàn)椴粔蜷L,露出蒼白的腳脖子和細(xì)瘦的手腕。背著一把路邊三流鐵匠鋪隨處可見的鐵劍——敗在劍下的人密密麻麻地把擂臺圍了個嚴(yán)絲合縫,可劍卻兀自齜牙咧嘴地豁著刃,暗淡地蜷伏著,一點(diǎn)沒有“絕世名器”的氣派。
“看上去不咋地???”
“你懂什么?真正的高人都是這樣。這叫真人不露相。”
擂臺上的毛頭小子本人肯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說法。他烏溜溜的眼睛,按捺不住地四下亂轉(zhuǎn),手也總不知放在哪里好。每當(dāng)有人跳上擂臺挑戰(zhàn),他便連忙肅整表情,妄圖做出久經(jīng)沙場的淡定樣子,可哪里藏得住那緊張、興奮又難以置信的表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連他自己恐怕都沒想到,能在擂臺上呆這么久,贏這么多。
“這一輪的擂主們都哪門哪派?誰的弟子?”云君頤早已解決了上一次的擂主們,站上高臺觀望,例行公事地問負(fù)責(zé)觀戰(zhàn)摸底的下屬。
“一號擂上是丐幫的弟子,蒙幫主派來幫忙的;二號上是五岳劍派中松派……”下屬流利地一一數(shù)出擂主們的來歷:一半以上是武林盟安插的內(nèi)部人士,剩下的多半是小門小派當(dāng)家、掌門。
云君頤一面聽,一面微微點(diǎn)頭。
“只是,”數(shù)完十一個,下屬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七號擂上那小子,只知道他報名的名字叫石磊……沒人知道是哪兒來的?!?/p>
“竟然?”云君頤心中一凜,“可惜即墨先生沒來。”
五岳劍派總執(zhí)劍即墨凜,人稱“江湖活字典”,是現(xiàn)今還活躍的武林名人中資格最老、閱歷最豐富的。這一次,他被派內(nèi)的事務(wù)絆住,未能親至。缺少了這樣可以壓場的重量級人物,每一個變故都成為對年輕盟主的重大考驗(yàn)。
“小然?!痹凭U略一沉吟,揮手屏退探聽消息的屬下,側(cè)過頭輕聲叫道。
“在?!?/p>
一個影子從他背后的陰暗處滲出,漸漸凝成一個人形,是一個青年。面白無須,眉眼利落,一雙劍眉斜飛入鬢,穿一身黑綢勁裝,束一條掐金線的腰帶,腰間掛著的劍雖未脫鞘,已有寒氣隱隱逼人而來。
——是代即墨凜出席的關(guān)門弟子郁然。
他在云君頤身后半步處站定,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盟主有何吩咐?”
“呃……”云君頤忙上前兩步扶他,“兄弟之間何必這樣見外……”
郁然柔和但堅定地推開他,向后一退,藏進(jìn)陰影里:“您現(xiàn)在可是武林盟主,萬事需謹(jǐn)慎持重才好?!?/p>
云君頤在心中暗嘆一聲。
郁然劍術(shù)好,心氣高,同輩中與他最相契。兩人雖不同門,年齡又差上四五歲,但關(guān)系卻比一般同門師兄弟都要親厚得多。在云君頤心中,郁然總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白皙皙、粉嫩嫩,臉上帶點(diǎn)嬰兒肥,鼓著圓嘟嘟的小嘴,像個剛出爐的糯米團(tuán)。在比劍場上一板一眼,可一聽打雷就嚇得眼圈發(fā)紅,不敢獨(dú)睡,夜半總拖著枕頭在他的房間門外探頭探腦……
“武林盟主”像是一個僵硬的面具,將他整張臉,乃至整個人,都囫圇罩在里面。周圍的所有人都變得疏遠(yuǎn)而陌生。
連郁然也未能幸免。不出半年,他便不再叫“君頤哥哥”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通向一個成功盟主的必經(jīng)之路——云君頤清楚地知道——為了武林乃至天下的安定,必須有人扮演這樣的角色。他總覺得,自己所面臨的歷程似乎比別的盟主都要波折,這半年早已讓他覺得不堪重負(fù)。
他不由想起莫春。一切荊棘與艱險的始作俑者?!拔淞置酥鳌敝坏母偁幷摺7路饘iT用與他完全相反的元素打造出來的“對照體”:他是男的,她是女的;他溫吞柔和,她剛毅激進(jìn);他背負(fù)著整個家族的傳統(tǒng)與希望,不得不成為一個盟主候選,她卻背叛了家族也被家族拋棄,來參加武林大會,只為讓自己嶄露頭角。
“如果莫春真的成為盟主,這江湖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
——云君頤無數(shù)次這樣問自己,在被俗務(wù)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在陷入門派糾紛泥淖的時候,在被明槍暗箭掃射的時候,以及現(xiàn)在這種,靠譜的前輩們?nèi)毕闹徐臅r候……
“啊啾——”
不遠(yuǎn)處,被念叨的人大大地打了個噴嚏。臉上貼的人皮面具幾乎掉下來——她連忙伸出僅剩的左手,把面皮扶正。
“沒事吧,老莫?”
她身邊的小個子問——聲音被嘈雜掩蓋,沒有人注意到,那聲音又細(xì)又脆,顯然屬于一個女人。
“沒事,”頂著一張路人臉的莫春說,“我就說,只要認(rèn)真工作就一定有回報——你看,”她指指臺上的石磊,“釣出一條大魚?!?/p>
小個子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微妙的表情:“這么些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事,竟真被你給做成了……”
很快,這聲音就又淹沒在了人群中。
在這種江湖人士群聚的地方,一個大眾臉的斷臂和一個視角線下的矮個兒真是太普通了。
對于整個江湖來說,她們從來不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
“盟主可是要讓我去七號擂上探探虛實(shí)?”見云君頤不開口,郁然問。
云君頤回過神來,作不經(jīng)意狀點(diǎn)點(diǎn)頭。
郁然跟著點(diǎn)頭:“‘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這小子點(diǎn)子硬,卻看不出路數(shù),恐怕是個冤家?!笨跉庀袷怯悬c(diǎn)擔(dān)心,手卻不安分地捏了捏劍柄,劍柄上細(xì)密而整齊的纏線,隨之折射出躍躍欲試的光澤,“兄長莫急,待我去探個虛實(shí)?!闭f著,重新隱沒在陰影中。
片刻,“嗖”地,深黑色的人影越過人群頭頂,仿佛下樓一般,一步一頓緩緩下降,最后落在七號擂臺上。
人群“哇”的一聲,紛紛把脖子伸得更長一些。
“是五岳劍派的郁少!”
“他竟親自來了?”
認(rèn)出郁然的人,立刻驚叫起來。
即便沒辨出他的臉,五岳劍派這一手“云階月地”,也足以引爆圍觀人群的神經(jīng)了。輿論風(fēng)向立刻扭轉(zhuǎn),片刻之前還手握不敗奇跡,被傳為“橫空出世孫行者”的石磊,轉(zhuǎn)眼間,就成眾人口中“恐怕要被吊打”的可憐蟲。
也難怪。一邊是麻衣布褲、不知來歷的毛頭小子,一邊是錦衣繡袍、五岳劍派的優(yōu)秀傳人。一邊拿著把價格不足三兩銀子的普通鐵劍,因?yàn)閼?zhàn)得久,刃還有點(diǎn)卷;一邊的劍還未出鞘,就有凌厲的寒光逼人而來……
誰都能輕易預(yù)測這場對決的結(jié)局。
“錚——”一聲長吟。
青綠色的寒光閃過,郁然拔劍在手,修長、銳利,劍身隱隱流淌著溫玉一般柔和的光。
“好劍!”
人群中又是一陣贊嘆。饒是如今鑄鐵技術(shù)日新月異,鍛造手藝也突飛猛進(jìn),名劍數(shù)量和種類都大大地豐富,這樣的極品依舊足以讓人眼饞。倒退五十年,這樣的劍,足以令一個百余人的中型門派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
“小子,你快自己退吧。”有好心人悄聲向擂臺上勸他。
臨時擂主——自稱石磊的毛頭小子完全不理會人群的騷動,兩只黝黑的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灑然對郁然說:“按規(guī)矩,先報名,再打擂?!?/p>
郁然眉梢一揚(yáng):“你不認(rèn)識我?”
石磊本已像是占了整整半張臉的眼睛,頓時瞪得像銅鈴一樣大:“哈?咱們又沒見過,我咋會認(rèn)識你?”
人群發(fā)出陣陣壓抑的竊笑。
“真是個傻子,連郁少都不認(rèn)識?!?/p>
“一會就打到他認(rèn)識咧!”
郁然眉峰微微一顫,側(cè)過臉,對擂臺邊負(fù)責(zé)記錄的人道:“郁然,五岳劍派出身。”
“你好像很有名?”石磊把劍插在地上,斜倚著劍柄問。
郁然眉峰又是一顫:“不要這樣損劍。劍是劍客的第二條命——就算你不能視他如摯友,也別待它如破鞋。”
“抱歉抱歉?!笔诜路鹨稽c(diǎn)也感受不到郁然語氣中的不善,反而像是個被先生訓(xùn)斥的小學(xué)生一般,立刻紅了臉,忙不迭地把劍拔出來,“我才用上真劍沒多久——這劍,”他舉起手中的劍,像一只螞蟻哆哆嗦嗦地舉起細(xì)弱的前肢,總覺說不出的別扭,“我為上擂臺才剛買的,就在前街那鋪?zhàn)永?,忙忙地趕來打擂,連使用說明啊、保養(yǎng)要領(lǐng)之類的都沒來得及……”
“你……才用真劍?”郁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眉毛又顫動起來,簡直要把今年的運(yùn)動份額都用完了。
“今天才用上真的,這是第一批。”石磊羞澀地笑著,“之前只能用道士斬鬼的桃木劍瞎比畫。”他黑亮的瞳子里閃爍著亮晶晶的光,仿佛陷入一個完美的夢,一點(diǎn)不像撒謊,“沒想到,第一次出來打,就當(dāng)這么久擂主,竟然還有名人來挑戰(zhàn)!就算現(xiàn)在卷鋪蓋回家,也值啦!”
如果郁然能分出神來,定要問石磊,何以他的劍竟是以“批”為單位計算——然而眼下,他只能顧上克制自己面部的肌肉,不讓它們抽搐得太厲害。
方才還嘈雜著的人群,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鴉雀無聲。
人群中,一半以上的人全程觀看了石磊的對局,于是,他們難免要記得,石磊初上場時,哆哆嗦嗦拿著劍,跛腳貓般的樣子。
他固然贏到了最后,但對決中總是險象環(huán)生,有時,連最稀松平常的劍花都能讓他陷入苦戰(zhàn),倒退半個時辰,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能堅持到最后——盡管那時,他已經(jīng)連贏了半個時辰。
若當(dāng)真如他所言,今晨第一次握真劍,那可真算不出世的天才。
若他一派胡言,其實(shí)早已老于此道,那也稱得上是個出色的表演藝術(shù)家。
——無論哪一種,都足以讓人閉嘴。
郁然畢竟見多大陣仗,很快恢復(fù)鎮(zhèn)靜:“那么,讓在下領(lǐng)教一下,您的‘一天速成劍法吧?!?/p>
“好,”石磊依舊完全沒有察覺出話中的揶揄,爽快地行禮,拎起劍,擺開架勢,“請指教!”話音未落,劍尖筆直地刺出去。
郁然腳步一錯,流利地閃身躲過:“就這樣?”
“不不不,”石磊一面翻腕變招一面一板一眼地回答,“這個是起手式,又叫亮招,表示‘我攻過來了的意思,是比武中的禮節(jié)?!?/p>
郁然一時不知該怒還是該笑。石磊的劍眼看逼到胸口。他抬手一格,劍刃相擊,發(fā)出“鐺”的一聲脆響——隨即,郁然的眉間飄過一絲陰影:石磊的劍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飛彈脫手,卷口的劍刃也未折斷,相反,那柄被石磊粗糙的手握住的劍,像扎根在巖間的千年古樹一樣執(zhí)拗而有力,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氐肿∮羧坏膭?,反彈的力量甚至震得郁然的虎口有些微微發(fā)麻。
“好功底。”郁然脫口而出。
人群中也不由涌起嘖嘖的稱贊聲。
郁然的劍好,石磊的劍差,兩劍相斗,想以弱搏強(qiáng)不落下風(fēng),不但要有架得住劍勢的力量,還要能在劍刃相交的一瞬間以巧勁泄力緩沖——如今江湖上同齡人中,能同時做到這兩點(diǎn)的,不超過十人。
圍觀群眾的口中,石磊的風(fēng)評陡然一變:郁然出現(xiàn)前,他不過是個運(yùn)勢好的暴發(fā)戶,現(xiàn)在,他可算是真有兩把刷子了。
“過獎過獎。”石磊齜開牙,笑得像一個開裂的石榴,兩頰飛紅,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大直若屈的化勁法,”郁然也跟著微微一笑,“可是武當(dāng)玄清子老先生的真?zhèn)鳎俊?/p>
這話說得既柔和,又委婉,卻聽得人背后一涼:這明里是赤裸裸地套石磊的來歷,暗里卻是意指他為夸大自己的天分撒謊。在江湖中,天才總是比勤奮者更容易被崇拜,然而一旦隕落或被拆穿,受到的責(zé)難也便格外多。
“哎?什么子?”石磊并未如想象那般,因忽然被人揭破身份,受驚露出馬腳,只是一臉茫然地?fù)蠐项^,“我不認(rèn)識——哦,”他忽地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說我接劍的方法是吧?那是因?yàn)橹坝才鲇矓嗔艘话褎?,我覺著那樣不太行,就按書上說的,放軟手腕試試——沒想到還真成了!”說著,他指了指擂臺邊:在不顯眼的角落里,散落著一堆破爛,遠(yuǎn)望有金屬光澤,定睛一看,是一壘斷劍,有的斷成兩截,有的斷成三截……
“嚇?”縱然見多識廣如郁然,也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怎么搞成這樣?”
他已好久沒見過陣亡得如此慘烈的兵器,印象中,只有幼年不知輕重時,才會有這樣“尸橫遍野”的場面……
“呃……”石磊的臉“嗖”地紅得像猴腚,“圖實(shí)惠,買的便宜貨?!?/p>
郁然哭笑不得:“這你都能撐下來,也算本事?!?/p>
“嘿嘿!”石磊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臉頰旁洋溢著狡黠的小得意,“因?yàn)楸阋?,所以我一下買了好多備用?!?/p>
“備用?”
“是?!?/p>
話音未落,石磊沖到場邊,“唰”地拉開斷劍堆旁的一個蛇皮口袋:口袋中,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同一型號的劍:“還剩整整三十把。”
郁然簡直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
但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xù)用手上這把劍,無論輸贏,都容易留下話柄。
于是他開口:“既然有這樣多,不如我拿一把。您那劍都卷口了,也換把新的。我們重新開始,公平競爭?!?
這樣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提議,立刻得到圍觀人群的交口稱贊。
可石磊卻并不贊同:“一把劍三兩銀子呢,”他小聲說,“夠窮人家吃好幾個月……”
“你……”
“還是批發(fā)價。我的劍還沒用壞……”
“我出錢!”郁然當(dāng)機(jī)立斷地打斷他。
遠(yuǎn)處觀望的云君頤只覺眼一花,仿佛見到郁然背后燃起兇險的火光。
在郁然的堅持下,兩人終于更換了武器,重新在擂臺上站好。
互相行禮時,郁然在心中暗嘆口氣:怪道盟主讓他探個虛實(shí)。這果然是個棘手的對手——事實(shí)上,他已有最少三年,沒有打過這樣心累的對局了。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石磊——這七情上臉,看上去天真沒心機(jī)的愣小子遠(yuǎn)比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二
郁然陷入苦戰(zhàn)的泥淖。
半個時辰之前,任誰都不會相信,這兩人之間竟真能你來我往地糾纏起來——看客們自然不曾想到,郁然自己更不會想到。
唯有云君頤,隱隱預(yù)見這一切。若非此役著實(shí)勝負(fù)難卜,他斷乎不肯這樣輕易地用上郁然這個殺手锏。
云君頤很早就注意到這個叫石磊的陌生劍客,旁人只覺他招式滯重而生疏,云君頤卻一眼看出他無限的潛力——這石磊,最少有三個常人不能及的長處:
其一,他的體能力壓群雄。沒有哪個對手不是被他拖得氣喘吁吁,腳步虛浮。就連受過嚴(yán)苛訓(xùn)練的郁然,打到現(xiàn)在,氣息也難免略顯急促。而他,卻依舊氣息平和、神采奕奕,仿佛不是在激烈地比武,只是在自家后院閑庭信步。
其二,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異乎尋常。不但決不在同一個招式上吃第二次虧,而且總能輕易地模仿對手招式中的精髓,并快速地投入實(shí)戰(zhàn)——可以說,他的每一個對手,都是被之前的對手們共同打敗的。
其三,他招式復(fù)雜而多變——大概因?yàn)樗傇趯?shí)戰(zhàn)中向不同的人學(xué)習(xí)。不同于郁然或云君頤自己這類長期淫浸于一門劍法的劍客,他的招式完全沒有系統(tǒng),有些時候,劍招與劍招之間甚至無法流暢地貫通,給人笨拙生澀之感。可也正因如此,他出招節(jié)奏紊亂,變招天馬行空,很難用常理應(yīng)對,一旦拘于規(guī)范訓(xùn)練產(chǎn)生的慣性,往往被打得措手不及。
在郁然之前,已有兩三個大門派的門人信心十足地上前挑戰(zhàn),最終都只得垂頭喪氣地鎩羽而歸——直到被逼下擂臺的那刻,他們都沒有明白,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子,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郁然比他們高明。
一炷香過后,他已完全明白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
可惜,這于勝利并沒有什么益處。在沒有合適的應(yīng)對策略時,充分認(rèn)識對手的強(qiáng)大,不過是動搖信心、削弱氣勢而已。
郁然總算是長期苦練、身經(jīng)百戰(zhàn),無奈之中,仍舊能一板一眼地保持招式不亂。然而,他眉眼間煩悶的郁氣,和越來越審慎的出招,都無意中悄悄地泄露出他心中的忐忑:起初,他想要贏得漂亮;一刻之后,他只想速戰(zhàn)速決;眼下,他已無力顧及輸贏,心中所想的不過是盡力維持場面不落下風(fēng)而已……
“怎么?還沒打完?”
其他擂臺已陸續(xù)結(jié)束戰(zhàn)斗,人群向這邊聚攏過來。
“沒呢,打好一陣了,一點(diǎn)眉目都沒有,有來有回的?!?/p>
“不會吧?那不是郁少嗎?連個無名小卒都搞不定?”
查查切切的話音順著風(fēng)鉆進(jìn)郁然的耳蝸,逼得他胡亂加快手中的劍。幾次飛快地碰撞,隨即“哧啦”一聲銳響,劍與劍在空中交錯而過,拉出一串耀眼的火光。郁然正欲以劍相抵,比拼內(nèi)力,石磊的劍尖卻在空中輕輕一繞,挽出一朵雪白的劍花,避開他防御的劍身,直刺他的喉間!
郁然大駭,連忙向后騰躍,連翻七八個跟斗。
石磊亦步亦趨緊追不舍,手中的劍如跗骨之蛆一般,緊緊地黏住郁然身上暴露的要害。
眼看擂臺的邊線只在三尺之外,再翻退三步,郁然便算是輸了。
兩步……
一步!
圍觀人群爆發(fā)出一陣驚呼!
說時遲,那時快,郁然驟然直挺挺地躺倒,屏息、低頭,宛若一條滑膩的泥鰍,貼著石磊的腿邊“游”了過去。
“不是吧?郁少鉆人胯下?”
“鉆倒沒鉆……然而,雖不鉆亦不遠(yuǎn)矣……”
郁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身為“名門弟子”,在公開的擂臺上用出這樣的伎倆,回去難免要受師父與長輩們責(zé)罰;然而若非如此便難逃敗局……郁然潔白的門齒用力扣住鮮紅的下唇,年輕人特有的好勝與自尊在他胸中翻滾——若是實(shí)力許可,他真恨不得手撕將他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磊。
石磊自然完全感受不到郁然身上的殺氣,兀自在擂臺邊小碎步滑蹭著,滑兩步,停一下,又滑兩步……
“你干嗎?”郁然好容易稍微平復(fù)心情,抬頭見石磊既不攻,也不防,劍耷拉在手邊,自顧自滑步得興起,沒好氣地問。
石磊抬頭齜牙一笑:“你剛剛這招真不錯,我學(xué)下來試試?!?/p>
——此時,沒有什么比這話更能燃起郁然的怒火。
他二話不說,挺劍歪歪扭扭地向石磊斜刺去。
“這算哪門子招式?”
“名門出身,也使這種不成形的劍法?”
看熱鬧的人們倒彩一片。
看門道的卻都立刻屏息凝神。
云君頤更是驚得瞪大了眼:這可是五岳劍派壓箱底的看家絕招“五岳歸宗”!這一次刺看似是急怒攻心之下貿(mào)然之舉,大開大闔,實(shí)則是計算妥帖的反擊,精妙絕倫。路徑奇詭難辨,勁勢生猛狠辣,一出招便要取人性命,縱然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手,也難以逃脫……
大概就到此為止了。
云君頤閉上眼,嘆了口氣。
原本還想與這有趣的小子交交手,現(xiàn)在看來……估計只能給他收尸了……
然而……
“這劍都能接下來?”
“簡直絕了!這小子該是本次最大的黑馬無疑!”
嘈雜的歡呼聲鉆進(jìn)他的耳蝸。
云君頤疑惑地睜開眼,出乎意料的一幕映入他的眼簾:石磊立在擂臺正中,毫發(fā)無傷;郁然卻跌在場外,手中的劍落在一邊……
這到底是?
云君頤下意識地把眼睛揉了又揉,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比他更不相信的,是郁然本人——他癱坐在地上,許久都回不過神。
熟悉江湖掌故的人都知道,對五岳劍派來說,“五岳歸宗”決不只是一個劍招,它是輕易不示人、最狠辣的殺招,更是總執(zhí)劍繼承人的證明。只有總執(zhí)劍認(rèn)可的下代總執(zhí)劍候選人,能夠?qū)W習(xí)這個劍招——如今五岳劍派五位執(zhí)劍中,尚有竹、蘭、菊三位未得親傳。
然而,只有總執(zhí)劍備選的入室弟子們才知道,“五岳歸宗”真正的精髓,不是它的出招,而是它的破招,只有確認(rèn)繼承人的那天,前代總執(zhí)劍才會親自將破解“五岳歸宗”的法門授予下代總執(zhí)劍。這即是防止門派內(nèi)叛亂的“底牌”,更是立足江湖的倚仗——這個破招之法中,累積的是一代又一代五岳劍派總執(zhí)劍的經(jīng)驗(yàn)與智慧,足以舉一反三,以一招應(yīng)萬招。
除了這張專門克制的“底牌”,只有極少數(shù)劍法宗師級的大能,能憑自己的底力與經(jīng)驗(yàn)應(yīng)對“五岳歸宗”。石磊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可能嗎?如果不可能?難道他知道“五岳歸宗”?
云君頤只恨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閉上眼,忙側(cè)耳傾聽周圍的議論:
“這么丑,不會是五岳劍派的招式吧?”
“看著不像?!?/p>
“但除了那招,還有什么能破?”
——顯然,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問。
但誰都不像郁然這樣驚疑不定——他愕然圓睜著眼,望著自己顫抖的劍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疑問像是仲春的雜花中被驚起的雀鳥,紛亂地吱吱喳喳叫著飛過他的腦海。
為什么石磊知道五岳歸宗?他是什么人?師父私下收的秘密弟子嗎?
——那就難怪他的劍法如此高明,卻又顯得毫無對戰(zhàn)經(jīng)驗(yàn)。他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震驚江湖,為下一屆武林大會造勢嗎?那身為“關(guān)門弟子”的我又算什么呢?難道,師父不能親來,盟主在這個時候讓我上場,都是師父授意,讓我成為他的墊腳石嗎?
郁然越想,越覺得心中寒涼,面色漸漸由羞惱的血紅,轉(zhuǎn)為失落的煞白。
圍觀人群的譏誚,像潮水一般涌來,瞬間淹沒了他——可郁然已聽不到。他只是坐著,默默地坐著,雙眼遙望著遠(yuǎn)方,仿佛看到澎湃的江湖,又仿佛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看到……
云君頤心下一緊,飛身上前。
即墨先生事前固然托他讓郁然“打點(diǎn)苦戰(zhàn)、受點(diǎn)歷練、吃吃苦、磨磨銳氣”,但恐怕這種程度的失敗,對于下代五岳劍派總執(zhí)劍來說,并不相宜。
雖然從不在郁然面前泄露半分,可即墨凜對這個關(guān)門弟子可謂心儀已久、寵愛有加,私下里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都堆到他面前——若郁然真有個三長兩短,縱然云君頤是現(xiàn)任的武林盟主,恐怕也……
躍到半空,又慌忙落下。
整整十二個擂臺,有人輸,有人贏,來來去去,從不見有人多言一句。如今若為郁然出面,似乎……
正遲疑間,石磊已走到郁然身旁,俯下身伸出手:“不好意思,下手重了,我沒想會……”
“哼!”郁然一扭頭,猛地拍開他的手,“嗖”地起身躍出人群。
“這就是大門派風(fēng)度?”
“面子里子都給他丟盡了!”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喧騰的噓聲,隨即,響起“石磊!石磊!”的歡呼,人們熱情地將他扛到肩上,拋向空中,一下,又一下……那小子漲紅了臉,長手長腳不知該往哪兒放才好,只得不住地重復(fù)“謝謝”、“好了放我下來吧”……
云君頤憂慮地望著郁然隱去的方向,正猶豫是否要追上去軟言安撫兩句,有盡責(zé)的下屬前來提示:“盟主,您該應(yīng)戰(zhàn)了?!?/p>
擂主們已按擂臺結(jié)束時間排好隊(duì),在盟主專用大擂臺邊摩拳擦掌。
云君頤默默嘆了口氣。身為盟主,就是有這么多身不由己。
“知道了?!?/p>
他整整衣物,提劍上前。
很快,擂主們便一個接一個離場。
——他們本來就不是重點(diǎn)。
重點(diǎn)是那個站在隊(duì)列最后,背著大劍袋,好奇地四處張望的小子。
經(jīng)過一整輪擂臺的鍛煉,他看上去比剛來時老練得多,上臺行禮的時候,總算能控制自己長得過分的手和腳,不胡亂搖擺,不哆哆嗦嗦,“請指教”三個字,也頗洪亮。然而,很快淹沒在人群“石磊!石磊!”的歡呼聲中。
“喂喂,就沒人給我加個油嗎?”云君頤笑瞇瞇地朗聲問。
尷尬的沉默,片刻,人群里才響起稀稀疏疏的幾聲“盟主……盟主……”
云君頤在心底嘆口氣,忽然想起莫春,想起她那張幾乎固化的笑臉。她總那樣笑著,大概因?yàn)樗肋h(yuǎn)是“敵人”吧。
“所以,現(xiàn)在是要開始了嗎?”石磊問。他的聲音聽上去還算沉著,但劍尖輕微的顫抖出賣了他。
云君頤點(diǎn)點(diǎn)頭,放下自己的劍:“我也和你用一樣的劍,能賣我一把嗎?”
“好?!笔诔槌鲆话?,扔過去。
云君頤抽出來,在空中揮了兩下試試手感:“請?!?/p>
“你就是武林盟主?”石磊不動,冷愣愣地問。
“是。”
“如果我贏了,你能跟我回家嗎?”
“……?。俊?/p>
“去告訴我爹,我贏了武林盟主,是塊習(xí)武的料子?!?/p>
“這樣啊……”云君頤難以察覺地偷偷松了口氣,“好啊。那么,如果我贏了,你能誠實(shí)地回答我?guī)讉€問題嗎?”
“無論什么時候,我都誠實(shí)地回答問題?!笔谡J(rèn)真地說。
“這很好?!痹凭U笑著點(diǎn)頭,拉開架勢,“那么,我攻過來了。”
話音剛落,他已飛到半空,如一只發(fā)現(xiàn)獵物的蒼鷹,向著石磊猛撲而下,速度快得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那一點(diǎn)閃亮劍尖仿佛尖銳的喙,直逼石磊脆弱的胸腔。
石磊大驚失色,連忙舉劍格擋,只聽“咣”地脆響,云君頤的劍尖堪堪點(diǎn)在石磊架在胸前的劍脊上!
這劍的力道驚人,石磊被擊得身軀一震,連忙咬牙扎穩(wěn)下盤,只聽“哧啦”一聲,地上便拖出兩道后退的青線——恰恰停在擂臺的邊線旁!
云君頤的劍被壓得微微彎起,猶如極北之境長夜里劃過天邊的亮弧,劣質(zhì)的劍身無法承受這樣的重壓,發(fā)出“嘎吱嘎吱”代表裂紋的輕響——云君頤手腕一抖,借力再次彈上半空,石磊還來不及喘息,第二波攻勢已又墜到面前!
這一次,云君頤卻沒有得手。
石磊果然從不在同一個招式上跌倒兩次。他一翻腕,舉劍直迎上前。劍與劍在空中撞擊出刺耳的聲響,伴隨著更清晰的裂痕聲……
“盟主的劍……”
“快斷了。他大抵沒用過這么差的劍吧。”
“呵,勝負(fù)已分?!?/p>
輿論很快就有了主流風(fēng)向,“石磊!石磊!”的歡呼又有節(jié)奏地響起——無論什么年代,無名雜魚橫空出世干翻大人物,總是最受普羅大眾喜愛的戲碼。
石磊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閃出希望的光。
腳步輕快起來,手中的劍更是一招快似一招,眼看就要絞上云君頤的劍。
“啪”的一聲脆響在擂臺頂上炸開。
“贏了!”
“第一個!”
圍觀人群沸騰起來。
“不……等等!”
斷裂的并不是云君頤的劍,而是石磊的!從剛剛被云君頤點(diǎn)住的地方整整齊齊地斷成兩截!
誰都沒有想到。連石磊自己都沒有。
直到斷劍的裂片在地面上擊出“叮當(dāng)”的脆響,他依舊保持著進(jìn)攻的姿態(tài),臉上帶著臨近勝利的雀躍笑容……
只容眨一下眼的剎那。
云君頤的劍已遞到石磊胸口。
石磊慌忙后跳——
“嘶啦”!布料撕裂,胸口上多出一條淺淺的血痕。
云君頤手腕一抖,緊追不舍,可劍方進(jìn)到一半,竟也“咔嚓”、“咔嚓”幾聲,斷成三截……石磊的眼立刻亮起來!提防著云君頤握劍的右手,飛快地攻上去!
觀眾們緊張地屏住呼吸!
場上一片肅殺的寂靜,氣氛焦灼得像是拉滿的弓弦。
間不容發(fā)的瞬間,已來不及換劍,只得以斷劍相搏,誰會贏?誰會輸?
該是石磊。
他的劍略長一寸,而云君頤的劍只剩下不及小拇指長的一小截,別說進(jìn)攻,連招架都很難……
然而……
等等!
石磊的身形,像極北之地深冬戶外落下的一顆水滴,驟然凝固。他的頸側(cè)抵著云君頤的左手,食指與中指指尖,夾著半截劍鋒。
“盟主好劍法,好輕功,好計謀。”石磊“啪嗒”一聲丟開手中的劍柄,夸張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云君頤被他逗得瞇起眼抿了抿嘴,也扔下手中的殘劍,拱手行禮:“承讓承讓?!?/p>
“我沒有讓,”石磊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隨即學(xué)著云君頤的動作拱手,“該是我說‘承讓。若不是您故意沒看到,我早該算是輸了?!闭f著,他指了指擂臺邊線:邊線外,有一個清晰的腳印——他被推到邊線后,為發(fā)力,不得不踩了出去。
云君頤寬容地一笑。
這該感謝郁然。若不是有他試水,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如此托大。
“那么,”石磊拽過自己裝劍的大口袋,從里面扯出一根長布條,一面包扎胸前的裂口,一面說,“您現(xiàn)在可以問問題了。問幾個都可以,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云君頤一愣,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該怎么開口。
他所想問的,無非是石磊的門派出身。
從觀戰(zhàn)的情況來看,石磊最少掌握六個頂級世家門派密不外傳的武功心法,而且頗能彼此融會,雖偶有滯節(jié),但勝在出其不意。
然而,交手之后卻發(fā)現(xiàn),石磊的劍法鮮有“傳授”的痕跡——通常,同一套武功,由不同的師父傳授,便會帶上不同的師承特色,非但劍法,拳腳、輕功,莫不如此??墒诘奈涔?,卻一板一眼,規(guī)整得像是……像是劍譜本身……
“少俠劍法博采眾長,”遲疑片刻,云君頤斟酌詞句,委婉地問,“不知從哪里習(xí)得?師父是哪位高人?”
“在家自學(xué)?!笔陲w快地回答,“沒有師父?!?/p>
云君頤的眉間驟然湊緊。
不等他開口追問,石磊已從那深不可測的大口袋里掏出幾本書遞過去:“就是看這些自學(xué)的?!?/p>
書挺舊,但被保護(hù)得很好。雖然因?yàn)榉枚?,有點(diǎn)起毛,但既沒有拖頁,也沒有卷邊。
云君頤定睛一看:最上面是一本《楚門快劍——就算不成俠客,也能留著剁肉》,下面還有《五岳劍派——以一招破萬招的秘密》、《丐幫秘笈——從零開始學(xué)打狗》等等,封面用的都是黃油紙,固然統(tǒng)一地顯得“是一套書”的樣子,然而脆生生的,廉價得很,和不走尋常路的標(biāo)題相得益彰,赤裸裸地散發(fā)著“坑蒙拐騙”的氣息。
“是這套?。∥乙操I了!”
“一本才五個銅板,還買四送一呢!”
觀眾的議論跳進(jìn)云君頤的耳中。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市面上,這樣的所謂“武學(xué)秘笈”比比皆是,連最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最慘淡的書攤上也能找出幾本,流行程度比得上春宮,制作粗糙程度和內(nèi)容的“想象力”也與春宮不相上下,只能騙騙做著江湖夢、想要以暴制暴一朝翻盤的底層愚眾攏點(diǎn)快錢,想要按這種東西練出一身好武藝,無異于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就這些。”云君頤干巴巴地問。這是一個不帶疑問語氣的問句。
“騙人的吧?”
“這種書不都是圈錢的嗎?”
群眾顯然與云君頤一樣,感到智商與常識受到了挑戰(zhàn)。
“還有兩本,都是講拳法的,我不太喜歡,沒帶著?!笔谡f著,熱切地上前兩步,翻開五岳劍派的那本,“盟主大人,您不要以貌取書。雖然包裝不好看,但是內(nèi)容很講究,不但用詞淺顯明白不虛繞,每一動作還有配圖分解,上手很容易——啊,如果是完全的新手,這套書還有一本專門的初學(xué)者教程,沒有拜過師的自學(xué)者也可以看看,可以糾正很多錯誤觀念,打好根基……”
云君頤頭大如斗。
從人群的流向看,他勞神費(fèi)力策劃大慶典,難免要為書商做件嫁衣了。
——真是糟透了。
然而這竟已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看著眼前翻動的書頁,云君頤的心一陣發(fā)涼:從他對各門派的了解來看,這書的內(nèi)容很有可能的確是靠譜的……
“有教云家劍法的嗎?”云君頤定了定神問。如果是自家劍法,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真?zhèn)巍?/p>
“沒有?!笔诼柤纾z憾地?fù)u頭。
“什么?”
“這套書,唯獨(dú)沒有云家劍法呢?!?/p>
唯獨(dú),沒有,云家劍法。
像一粒小石子落入平靜的湖面,在人群中漾起微妙的波瀾——原本正緩緩散去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
“獨(dú)沒有云家的,這是為什么?”
“該不會是這姓石的小子有意栽贓盟主吧?”
“我看不是,方才,他與盟主打時,反應(yīng)明顯比之前慢上許多。他應(yīng)該是當(dāng)真沒見過云家劍吧?!?/p>
“那么,看來,盟主他……”
議論夾裹著質(zhì)疑,像早春的野草,從地底冒出頭來,瘋狂滋長。
——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了。
云君頤的心一下沉到底。
而一高一矮兩個細(xì)小的身影,正逆著人群,笑著向場外避去。
三
俠都多處書店爆滿,發(fā)生兩起踩踏事故。五岳劍派“總執(zhí)劍繼承人”受辱,現(xiàn)任總執(zhí)劍即墨凜表示強(qiáng)烈不滿。
執(zhí)印人紛紛質(zhì)疑“石磊”是云君頤為提高聲望安插的內(nèi)線。
而更多人則認(rèn)為,云君頤正是此次“大規(guī)模秘笈泄露”事件的幕后主使。整個“周年慶典擂臺”和一枝獨(dú)秀的“石磊”,都是他為擴(kuò)大影響,增加販書收入的鋪墊。
所有人的所有話,暴風(fēng)驟雨般連成氣勢洶洶的密陣,云君頤簡直不知道自己怎樣從這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中逃脫。
回過神來時,他正匆匆地向自家的藏書閣趕去。
“您從五六歲起就在江湖中摸爬滾打,不說通古博今,也算閱歷深、見聞廣……”
“如今是江湖第一人,算不上權(quán)傾天下,也頗可稱手眼通天……”
“若要做這樣的大事,定不會如此紕漏百出?!?/p>
“然而,此事在江湖中影響巨大,各大門派人人自危,若不能迅速查清,捉拿幕后真兇,恐怕……”
“武林盟建立至今,在任期內(nèi)被換掉的盟主只有二人……”
“……不要成為被‘彈劾的第三人?!?/p>
——持印人們的話語在他腦中盤旋,像一條條沾了鹽水的鞭子,抽得他全身上下熱辣辣地疼,不得不咬牙加快腳步。
“善為治世臣,難做亂世君。”
私下里,許多久經(jīng)歷練的老江湖,都這樣評論云君頤。人們總說,若倒退二十年,甚或十年,他都將是一個為整個武林稱道的好盟主。
可惜的是,他生在大變亂的前夜,在層出不窮的意外中,在紛繁復(fù)雜的亂象間。在這樣的時代里,傳統(tǒng)的“武林盟主必備素質(zhì)”,云君頤身上原本出眾的閃光點(diǎn)——性情和善,處事公允,擅長協(xié)調(diào)和處理復(fù)雜的利益與人際關(guān)系……都蒙上塵灰;而那些素來為人詬病的“奇淫巧計”——比如陰謀的布局與破解,比如抽絲剝繭地尋找真相,格外地重要起來。
于后者,云君頤這樣長期在家族溫室中成長的公子哥,自然不能。
當(dāng)下,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既然其他大門派秘笈都已被盜,那么下一個必然要輪到云家。只要在云家藏書閣中守株待兔,竊賊必定自投羅網(wǎng)。
他調(diào)集最信任的下屬,親自排兵布陣、帶隊(duì)蹲守,把云家的藏書閣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一圍,就是三天。
三天來,他藏身于藏書閣不為人所知的隔板間,被積年塵灰包裹著,與蜘蛛網(wǎng)、蝙蝠、蛇、鼠、蟑螂為伍,吃的是自帶的冷飯團(tuán),睡的是骯臟的硬木板,為少上廁所,連水也不敢多喝……直把個溫潤如玉的英俊少年,折騰得烏面鵠形、灰頭土臉——縱然一向自覺在同輩中頗能吃苦的云君頤,也有些遭不住。
而等待的竊賊,卻沒有像期待中那樣出現(xiàn)。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第三天下午,云君頤再也熬不住,匆匆地將現(xiàn)場的指揮權(quán)交給親信的下屬,迫不及待地溜去覓食,見到第一家食鋪就一頭扎了進(jìn)去——于是,就有了開頭那慘淡的一幕。
“盟主大人,您該不會打算在藏書閣的隔板里,等到賊出現(xiàn)吧?”飯未吃完,有人在云君頤面前坐下,將手中端著的酒菜放在云君頤的桌上,開口道,“恕在下直言,這樣恐怕……并不太可能有效……”來人有昆蟲觸角一樣靈活的手指,和長得不知怎么折疊才能在矮桌板凳邊合理放置的手腳,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石……磊?”云君頤一愣,“你……”半卷面條還塞在他的嘴里,說話并不利索,但手卻已經(jīng)利落地滑到腰間的佩劍上——為免打草驚蛇,他全程小心謹(jǐn)慎,甚至破天荒地用上影武者,在人前做出“武林盟主頂著流言蜚語完成擂臺,并正常履行日常義務(wù)”的假象……石磊怎么……
“別別別別動手,”石磊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在下沒有惡意……”
云君頤不答話,緩慢而機(jī)械地咀嚼著,不動聲色地望著石磊,活像一只緩緩弓起背脊的貓。
“真的,”石磊的話語越來越急,聲音卻越來越小,“我只是想著,如果能在關(guān)鍵時刻跳出來幫點(diǎn)忙,說不定能讓您跟我回家見見我爹……”
云君頤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您可以放心,除我以外,應(yīng)該沒人識破影武者的偽裝?!笔谟^察著云君頤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那你是如何識破的?”云君頤追問。
“這個嘛……雖然我的武藝不一定高明,但跟蹤反跟蹤,調(diào)查反調(diào)查之類的事,卻是行家里手,算家學(xué)淵源吧……”石磊猶豫著撓了撓頭,“我爹叫石巖……就是當(dāng)朝刑部尚書的那個石巖?!?/p>
“???”縱然云君頤從小受到嚴(yán)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訓(xùn)練,嘴里的面條渣滓還是不免噴在桌上。
“真的,”生怕云君頤不信,石磊飛快地往懷中一掏,“你看,這是尚書府令牌;還有,這是昨天的《邸報》,上面有我爹的畫像——我和我爹長超像的?!?/p>
一時間,石磊花錢時的隨性大方,性格的過分天真,生疏的江湖禮節(jié),還有大張旗鼓的橫空出世,似乎都有了答案。
“參加武林大會,是令尊大人的意思?”云君頤的聲音不疾不徐,臉上的線條卻僵硬冷肅起來。
江湖與朝堂,看上去是兩條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行線。然而,掌控江湖,永遠(yuǎn)是朝堂上不變的主題;相對的,武林盟也總在明里暗里對抗著貪得無厭的朝廷……
“‘武林中出個天才少年是一回事?!痹凭U冷冷地說,“‘尚書公子滲入武林又是另一回事了?!?/p>
“怎么可能,”石磊沮喪地摸摸鼻子,“若不是他連劍都不讓我碰,我何至于到參加擂臺當(dāng)日,才開始用真劍?”
云君頤不置可否,審慎的目光緩緩移過石磊的面部,一寸細(xì)微的變化也不放過。
“真的,”石磊直視云君頤的目光,攤開手,“怎么說我也是刑部尚書家的公子——尚書也,一品官哦!若真想大舉接管武林,何必穿著布衣拿著破劍灰頭土臉地來?”
“偽裝,低調(diào)滲透!”云君頤答以肯定語氣的問句。
石磊認(rèn)真地看著云君頤的眼睛:“真有此意,我何必自報家門?”
“是呢,”云君頤的眉毛錯開呈“﹁_﹂”狀,“你不但自報家門,還三番兩次邀我去尚書府見令尊……”
“我爹說,”石磊迫不及待地?fù)屵^話頭,“如果我能讓武林盟主親口表示,我合適習(xí)武,就正式允許我……”
“又是反抗父母的青春期。”云君頤的眉梢一挑,“自楚盟主開了個頭,這樣的事越來越多了?!?/p>
話音很小——不過是泄露心聲的自言自語。
石磊卻因此激動得跳起來:“是的,就是楚盟主!楚探花!我就是這樣和我爹說的!‘世代習(xí)武的莽夫都能考探花,我為什么……啊,抱歉?!币娫凭U的臉色不對,石磊尷尬一笑,撓了撓頭,“大概就是這樣。”
“你的確是習(xí)武的天才。”云君頤的視線重新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像流星閃過天際,石磊的臉龐陡然一亮,“待手上這些事務(wù)處理完,我自會親至府上,向令尊說明。時間不早,恕我先行一步?!闭f著,就要起身付賬。
卻被石磊一把抓?。骸安?,您必須帶上我?!?/p>
云君頤的眉間籠上一片陰影。
像生怕他不生氣,石磊立刻加上一句:“我無意冒犯,但您處理案件的手法太生澀,大抵一輩子也……那個……”看云君頤的面色驟變,石磊忙轉(zhuǎn)變話鋒,“據(jù)我所知,‘五岳歸宗是由五岳劍派的總執(zhí)劍,直接傳授給下一任總執(zhí)劍的——以往從未有過文字圖像記錄,這套書中是第一次!泄露的很有可能根本不是整理成冊的秘笈,所以,在藏書閣蹲守沒有意義!”
云君頤眉梢一抖。
“這是武林盟內(nèi)部的事,你……”遲疑片刻,云君頤開口。他的語氣在猶豫中陰晴不定——他的表情卻已經(jīng)倒向被說服的一邊。
“我有刑部的線人嘛。”石磊撓著腦袋上已經(jīng)被抓得像雜草一樣的頭發(fā),“我的確也不能保證刑部不會插手。就算保證,老爹也不一定買賬,不過,調(diào)查中,有刑部的臥底,內(nèi)部流通的線索,進(jìn)不去的地方過不去的關(guān)卡什么的,我多少可以刷臉通融……”
“不夠好?!痹凭U拔腿就走。
石磊像一只巨大的金毛犬般飛撲上去抱住云君頤的腿:“我會全程跟進(jìn),一定幫您找到幕后黑手,為此甘愿動用刑部一切資源,就算背著我爹,給我爹戴上以權(quán)謀私的黑帽也在所不惜……”
“如此一來,在下不得不更加懷疑你的動機(jī)……”云君頤一面說,一面用力妄圖把腿拔出來。
“……我自己對此大有興致……不對,我寧愿和我爹斷絕關(guān)系……不對,我……”
“你還真是,”云君頤停住腳步,蹲下身,“完全不會說謊呢?!?/p>
石磊“咕嘟”地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語速飛快:“……我的錢花完了一分不剩了您如果不帶上我,我……”心虛地瞥一眼小店老板,壓低聲線,“就只好施展高妙的輕功了?!?/p>
“別,會死的?!?/p>
“咦?”
云君頤重新在瘸了腿的小矮桌前坐下。
石磊卻坐不住了。
“什么?這老板輕功能和盟主您不相上下?她只是個跛腳大媽……這江湖果然步步殺機(jī)深不可測。
“什么?這酒肆是你家的耳目?啊我知道你認(rèn)識老板,但隨便一個路邊就有內(nèi)線產(chǎn)業(yè)……江湖大世家的根基,可與刑部一較高低呢!
“什么?”最后這次聲音最大,“不能直接把知道‘五岳歸宗的人直接抓起來審問?”石磊的眼睛瞪得溜圓,“為什么?這是最直接最快的方法了!”
“因?yàn)槲逶绖ε杉茨崎T是德高望重的前輩,”云君頤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而郁然……”
“可你是武林盟主哎!”石磊迫不及待地打斷他。
“令尊也不能在刑部為所欲為吧?”
“他只是個尚書?!笔诼柤纾吧厦孢€有丞相,再上面還有皇帝,一不小心,咔嚓……”手在脖子上一抹,“人頭落地?!?/p>
“江湖中亦頗多掣肘,需瞻前顧后……”
石磊遲疑片刻,雙眼忽然閃爍出期待與幻想的光:“那我們于暗處設(shè)下圈套,攻其不備,暴打一頓逼其招供……”
“打不過。”
“那你當(dāng)什么盟主喲?盟主不是打架最厲害的那個嗎?”
“我當(dāng)然比他強(qiáng)上一點(diǎn)點(diǎn),但加上你這個累贅……”
“我可以的!”石磊跳起來就要向外躍。
“坐下!”云君頤猛地把他摁在地上,“江湖,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p>
——在這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石磊坐在路邊的小酒館里,嘴里滿是劣質(zhì)烈酒的嗆辣味。這酒館是江湖傳奇世家的產(chǎn)業(yè)。有個輕功絕高,存在感卻低得像空氣的老板娘。一切,都和夢中的江湖一樣。然而,為什么胸腔中會有碎裂的聲音呢……
“到頭來,”石磊嘆口氣,“江湖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到哪里都不會有不同?!?/p>
“說好的快意恩仇呢?”石磊的長手長腳不甘心地胡亂在地上踢打著,“想玩弄心機(jī)玩權(quán)謀,為什么不去當(dāng)官?”
“不知道呢,”云君頤聳肩,“因?yàn)榧易鍌鹘y(tǒng)?”
這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像是給了石磊極大的沖擊,他直直愣了兩三秒,才悠悠地說:“我還以為,只有達(dá)官貴人家的紈绔子弟才這么按部就班、子承父業(yè)……”
云君頤微微提起嘴角,不以為忤:“我說過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p>
“江湖中也論資排輩?也搞裙帶關(guān)系?”
“多半都是有的?!?/p>
“那么,”石磊靜靜地望著云君頤的眼睛,“一定也有希望上位卻被長輩打壓的少年、懷才不遇的中年,和熬了一輩子卻被后輩搶了果實(shí)的老年吧?!?/p>
“江湖比朝堂更難出頭。”云君頤倒不避諱,“這樣的人,比你想象的多?!?/p>
“這,難道不是他們聯(lián)合起來,針對一帆風(fēng)順的年輕盟主,進(jìn)行報復(fù)嗎?”石磊一面問,一面從隨身那個仿佛直通另外一個世界的巨大口袋里,先掏出一張油布,在地上墊好,又掏出高高的一摞書,一本本擺開,滿滿地鋪了一地,“這其中,唯獨(dú)沒有云家劍法,要我說,目的很明確:為了搞臭你?!?/p>
“不太可能。”云君頤搖頭。
“盟主對自己的人望很自信嘛?!?/p>
“在下可不敢這樣自夸,”云君頤忙擺手,“只是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p>
“哦?”
“江湖險惡。一個門派的武學(xué),是門派中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公開自己門派的招式秘笈,相當(dāng)于暴露自己的死穴——這不是榮耀的問題,是生死存亡的問題。沒有人,會拿自己門派的武功,進(jìn)行這樣殺敵一百自損八千的愚蠢‘報復(fù)。”云君頤斷言。
“若是以武功進(jìn)行交換呢?”石磊隨手拿起一本秘笈,遞給云君頤演示道,“你把你的武功教給我,我也傳授給你一門新武功做回報……”
“更不可能。”云君頤苦笑著搖頭,“我說你是天才,并不是恭維。這個江湖中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只能學(xué)習(xí)一種武功——還不一定學(xué)得明白。其他門派的秘笈,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學(xué)習(xí)的資料?!?/p>
“這樣啊,”石磊似懂非懂,如墜五云之中,“那么,為什么會引起搶購?”
“為了破招?!痹凭U的表情凝重起來,“原本有十成的功力,在招式被破的情況下,能用出四五成就不錯——也就是說,所有秘笈被公開的門派,現(xiàn)在幾乎都像是被砍斷手腳般元?dú)獯髠?,像五岳劍派這樣,連祖?zhèn)骷业锥夹孤冻鰜淼?,簡直如嬰兒般脆弱。而這些大世家、大門派,沒有哪個不是背負(fù)著仇恨和血債的……”
“那……”石磊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為什么還沒有爆發(fā)大血案呢?”
“因?yàn)槲??!?/p>
“哎?”
“這套書中,唯獨(dú)沒有云家的劍譜?!痹凭U又扯起一絲苦笑,“云家便被默認(rèn)是這事的幕后黑手。其他人自然明哲保身,不愿在大勢力的傾軋之間,做我云家的馬前卒咯?!彼砸活D,長嘆一口氣,“若我真有這樣大的手筆就好了。若這事真只是為了給我抹黑就好了?!?/p>
“難怪連追盜潛光匿曜,不敢大張旗鼓……然而,等等,這也就是說,有人想引起大廝殺,借機(jī)端掉整個武林?”石磊撓撓頭,“我畢竟是外人,這樣的事和我說真的好嗎?”
“沒關(guān)系,”云君頤的眉目柔和下來,“已經(jīng)摸過你的底,你是清白的?!?/p>
“誒?”
“沒有人會單憑兩句話介紹就對別人掏心掏肺——何況你還是刑部尚書的公子?!?/p>
“你都知道?”石磊的大眼睛瞪成兩盞小燈籠。
“在你調(diào)查我的時候,我也正調(diào)查你呢?!?/p>
“那你剛剛還……”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痹凭U看著石磊抽搐的面頰,覺得自己這兩年,真是變壞了不少,見石磊一臉生無可戀,便伸手拍拍他的肩,“石公子,也不會想和只會拖后腿的蠢貨合作吧?”
“所以,一開始,盟主想與我合作?”石磊追問。
“為解決此事,哪怕背負(fù)‘出賣江湖的罵名,與刑部合作,我亦在所不惜?!痹凭U巧妙地避開了正面回答,“情勢緊急,若不能在云家秘笈被偷之前,將幕后黑手捉拿歸案,恐怕……”
“這一點(diǎn),盟主恐怕要失望了?!笔诖驍嗨脑?,“云家的秘笈,大抵決不會被偷了?!?/p>
“為什么?”
“因?yàn)檫@套書出版的順序,是有內(nèi)在邏輯的:先是基礎(chǔ),繼而是流行的劍、掌、拳、棍,接著是各類奇門兵器,最后是大門派、知名世家——也就是說,在書籍問世之前,出版方已經(jīng)完成了全部資料收集工作。”說著,他舉起最左邊的《基礎(chǔ)——傳世大俠需要知道的三十件事》,指著背后的出版時間,“最少在半年前。”
“那么早?”
石磊點(diǎn)頭,接著說道:“另外,最后一本出版是在上個月。那之后,都沒有新刊了——也就是說,出版方?jīng)]有存貨,也并沒有再找‘新貨?!?/p>
場面陷入難言的尷尬。
一方面,“半年前完成資料收集”,說明從自己上任那天起,心懷不軌者便可能已在“暗渡陳倉”——而作為武林盟主,云君頤卻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
另一方面,云家不會被偷,意味著,云君頤之前的蹲守,以及云家藏書閣里的一切布置都是徒勞。
“呃,”石磊撓著頭打破這窒息般的安靜,“這條行不通,還有別的線索嘛。比如說……”他拎著一張書頁晃了晃,“這張紙?!?/p>
“紙?”
“看上去就是一張最普通的紙,微黃、軟、有點(diǎn)透光,這樣的紙通常很容易起毛、皴破?!笔诎褧摲觥芭九尽钡捻懧?,“可這本書,我少說翻了不下一萬次,卻只是‘顯得有些陳舊而已呢。另外……”他“嘩啦”一聲,把手中的半杯殘酒潑在書上,拽起書頁來抖了抖,再翻開,“看,一點(diǎn)暈痕都沒有,印墨防水——這樣特殊的紙和墨,應(yīng)該可以追查……盟主?”
石磊話未說完,云君頤已向外躍去。
石磊手忙腳亂地把一地的書塞進(jìn)包里:“盟主!等等我!你這是怎么了,為什么……”
“這是‘玄墨,”云君頤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專供武林盟主使用,外人接觸不到?!?/p>
“誒!”石磊大驚失色,“怎么可……”
“那種純正的黑色,還有光線下熒紫色的光澤,我不會認(rèn)錯?!痹凭U斷言,“除我之外,現(xiàn)今江湖中只有兩個人有:一是我的前任楚棄文——武林大會后被楚家軟禁,面壁思過;二是他的前任、五岳劍派的總執(zhí)劍即墨凜?!?/p>
“五岳劍派?就是那……”
“對,”云君頤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那個,被你用‘從書上看來的本門壓箱底秘笈打敗的門派。我其實(shí)一早就奇怪,‘五岳歸宗的破招法,當(dāng)今世上,除即墨先生外,并沒有第二人知道;再者,除他之外,江湖中也鮮有別人,能在我的眼皮之下,如此不動聲色地大動干戈?!?/p>
“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
“這就只有問他本人才知道了。”
“可是……”兩人又飛出幾丈遠(yuǎn),石磊猛地想起什么,氣喘吁吁地開口,“你方才不是說,不一定打得過?”
“事到如今,”云君頤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無論如何都得打得過了。”
四
只要有哪怕一絲其他可能性,云君頤也決不愿意,把江湖內(nèi)部最深處的爭端暴露在刑部尚書的公子面前。
如若不是實(shí)在情非得已,他也決不想要對即墨先生亮劍。
——然而,世事總是這樣讓人無奈。
足尖踏進(jìn)即墨凜的房間,云君頤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從莫春出現(xiàn)起,他的“盟主歷程”就充滿波折,總是令他心力交瘁,評價還三番兩次屢創(chuàng)新低——而眼下這個動作,無疑又在武林史上,給自己添上一個濃墨重彩的差評。
即墨先生正坐在房中。
背對著他。
墨黑的長發(fā)散開來,瀑布般傾瀉而下,在頸項(xiàng)處分成兩灣,匯入肩脖柔韌的線條里——那頸與肩,在黛色的發(fā)絲襯托下,白得像是極北之境常年不融的雪。
他就這樣曲著脊,低著頭,坍著肩膀,細(xì)長的頸似乎無限地向前延伸,宛若一只垂頭喪氣的鶴。
云君頤心中一緊,不由停下腳步。
懂事起,即墨先生就在他的前方——在整個武林的前方——他留給所有人的,幾乎總只有一個背影。那背影總是挺得筆直,孤獨(dú)而高傲。云君頤自以為對它足夠熟悉。沒想到,它也能變成這個樣子。
“即墨先生?!痹凭U小心翼翼地開口叫道,仿佛生怕聲音一大,面前這個稀薄的影子便破碎了。
“你來了?!奔茨珓C回過頭。他的臉與他的脖頸一樣蒼白,“不是我?!?/p>
“???”
“我討厭楚棄文,也討厭你。一切和我爭奪武林的人我都討厭——郁然也不例外。你們有什么本事呢?不過年輕而已。我的劍法比任何人都要高妙,卻還是扛不過老。”即墨凜悠悠地開口,“我喜歡給每一任盟主添堵。喜歡看小輩們超不過我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我也并不否認(rèn),為此曾學(xué)習(xí)過許多冷僻技巧,練過很多偏門功夫。但這次,并不是我。”
云君頤沉吟,不置可否。
“你不信?那便試試?!奔茨珓C說著,抬手?jǐn)n起長發(fā),話音未落,他身側(cè)那柄陪伴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的“丹羽”,已低吟著出鞘。
七尺劍鋒,連著盈盈的寒光,讓室內(nèi)陡然逼仄起來。
云君頤閃身避過,回手抽出自己佩劍“嘲風(fēng)”迎上去。鋒刃與鋒刃在空中交錯而過,發(fā)出“錚——”的清響。
即墨凜劍梢一抖,丹羽劍鋒上特有的淡紅色光立刻布滿整個房間。后招宛若漲潮時的浪花,一波推著一波,延綿不絕。
云君頤不得不連連閃身。
他背后是門。退出門外,就有無數(shù)寰轉(zhuǎn)的余地??伤p腿像是扎了根,一步不退。
“你也變了?!奔茨珓C的劍逼到云君頤胸前,云君頤抬手一格,刺耳的銳響震得窗紙簌簌直顫。
云君頤知道這話的意思:他是有名的性格溫吞,未慮勝先慮敗。他那聞名江湖、冠絕天下的輕功,不過是長期謹(jǐn)守“保命第一,進(jìn)攻第二”這一原則的必然結(jié)果。
“今時不同往日?!痹凭U咬著牙,硬生生翻過手腕,把即墨凜的劍壓下去,“我已是武林盟主。”這并不是后輩對前輩的討教,而是兩代盟主之間的對決。
云君頤是第一次這樣不給自己留退路地用劍。劍勢不受控制地狂野起來。劍鋒裹挾著劍氣,瘋一般左沖右突,招式幾乎收不住……劍尖所到之處,割裂他長久的壓抑?!皞涫芷诖氖兰液笕恕?、“江湖顛簸中擅長制衡的武林盟主”……一個個令他窒息的面具剝落下來,露出老好人面皮下厭倦疲憊的真實(shí)。
“我也很討厭你呢,即墨先生?!边@話一出口,云君頤自己也嚇了一跳——聲音夾在劍鋒相擊的“叮當(dāng)”聲中,清晰得有些失真。
“哦?”即墨凜眉梢一挑,頓時險招迭出,劍勢失去最后一絲矜持的優(yōu)雅,變得老辣而兇狠。
這一次,云君頤沒有退縮,迎著他的目光,也迎著他的劍:“我討厭你裝模作樣的清高姿態(tài),討厭你話中有話的揶揄,討厭你無處不在的指手畫腳!明明我才是武林盟主,不過因?yàn)槟愕哪昙o(jì)資歷,敬你三分,你卻得寸進(jìn)尺!”
即墨凜細(xì)長的眉毛驟然倒豎起來:“黃口小兒,倒敢口出狂言。”手中的“丹羽”憤憤然吐出蛇信般的紅焰。
“老而不死是為賊,你這樣的垂垂老朽,早該和同輩一起退休回家?guī)Ш⒆恿?!”云君頤難得這樣刻薄,口齒算不上機(jī)敏,手上的“嘲風(fēng)”倒格外地利落起來。
云家的劍法速度不如楚家快,變招不如五岳劍派多,在江湖中卻最受歡迎,外姓子弟源源不絕——因?yàn)樵萍业膭Ψㄗ顬椤皩?shí)用”。用更加直白的話來說,就是以殺傷力見長。以往,因?yàn)樵凭U自身的性格,總是點(diǎn)到為止,很難發(fā)揮出其中殺伐果決的威力——連“嘲風(fēng)”都一并變成“溫暖的和風(fēng)”。
而今天,那銳利的劍刃宛若蒼鷹的喙,牢牢地銜住“丹羽”的七寸。
不過片刻,已轉(zhuǎn)守為攻!
室內(nèi)的空間狹小。
兩人的招式卻并不因此收斂,相反,火燒火燎的話語磨礪了雙方本已緊繃的神經(jīng),唇槍舌劍中,禮儀和年資的節(jié)制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融,雙方的招式開始變得原始、熱烈、大開大闔,坦率而放浪。
劍氣至處,窗紙、家具、茶器,紛紛摧枯拉朽般,化作深秋飄落枝頭的黃葉……
招式越來越急。
兩人的腳步也愈發(fā)快起來。
彼此間你來我往的挑釁越來越稀疏,代之以愈加急促的金屬相擊聲,和漸漸變得急促和粗重的喘息……
此時,若有人經(jīng)過,一定不相信,這腳步雜亂,呼吸沉重的房間中,是江湖中兩大高手正在對決……
云君頤從未試過,這樣賭上生命般不顧后果地與人兵刃相向。猶如穿越炎熱的陌生的原始叢林,每一片樹葉之后,仿佛都隱藏著兇險的獸。為了生存,不得不將身體的一切感官,都極限地調(diào)動起來,讓每一個毛孔中的汗毛,都能根據(jù)氣流的變化偵測危險……
云君頤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卻又格外清晰。劍成為肢體的延伸,生長在他的手掌間,根一直扎進(jìn)他的身體深處。
他任由那根系牽引著身體,向后倒退——直至退無可退,然后猛地吸氣,驟然前刺!劍氣像一顆流星直墜向即墨凜的胸膛!
“蔽日干云”——云家劍法中最知名的殺招。
即墨凜甚至沒有移動腳步。只是左手捻著劍訣,微微側(cè)過身。
直到云君頤的“嘲風(fēng)”劃開他前胸的皮膚,他才抬起“丹羽”,架住嘲風(fēng)的劍身,反手一絞。
“嗡——”的震顫在房中回響,兩人各退三步,耳邊盡是如漲潮的浪濤般延綿不絕的轟鳴……
片刻,云君頤回過神來,只覺虎口處微微發(fā)疼——他顧不上包扎流血的手,皺起眉,猶疑著問:“這一招,是……五岳歸宗的破招之法?”
即墨凜微微點(diǎn)頭。他倚著墻,像一只跳完最后舞曲的天鵝那樣虛弱而慘白,血從他的胸前、虎口,以及身上無數(shù)細(xì)碎的小傷口里滲出來,在潔白的衣襟上,灑開一片刺眼的紅梅。
云君頤皺起眉。
隨即明白了即墨凜那句“不信,便試試”的意思了。
那日,石磊在擂臺上點(diǎn)破郁然時所用的招式,雖然看上去與即墨凜這真正的“五岳歸宗”有幾分相似,但本質(zhì)卻有天壤之別——石磊用的是“化”勁,將對手的劍力卸去,以柔克剛;即墨凜的卻是“沖”勁,直擊對手最強(qiáng)橫的招式,以暴易暴。
“您的意思……”云君頤斟酌著用詞,“石磊用的并不是‘五岳歸宗?”
“他該是半路出家,底力虛浮。”即墨凜點(diǎn)頭,“想要從郁然這樣從小摔打的練家子手中取勝,許多時候,難免需要借力打力、以弱搏長。在下不敢自夸五岳劍派內(nèi)功獨(dú)步武林,然而每個弟子自小都艱苦訓(xùn)練,根基是扎實(shí)的,不需要取這樣的巧。”他冷哼一聲,“‘五岳歸宗也不是那么輕浮沒用的招數(shù)?!?/p>
云君頤被說服了:郁然年紀(jì)輕,心氣高,實(shí)戰(zhàn)經(jīng)驗(yàn)卻太少。稍有意外,不能變通,便容易動搖。加上在人群面前情緒難以自制,才讓石磊有了可乘之機(jī)——現(xiàn)在想來,石磊那樣的“五岳歸宗”,在他自己手上,真未必能討得多少便宜。
“既然如此,”云君頤對即墨凜深深一躬,便轉(zhuǎn)身,“打擾前輩了。時不我待,晚輩還要去查清……”劍入鞘,他又是那個溫吞、和善、彬彬有禮的“后輩盟主”。
“等等。”即墨凜叫住他,“回來?!?/p>
云君頤沒法違抗這樣的命令。
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過頭來:方才一片狼藉的廢墟一掃而空,室內(nèi)和新裝修過那樣整潔干凈,房中擺上軟席,席上有三張蒲團(tuán),蒲團(tuán)邊是一張小幾,幾上一柄琉璃壺,已沏上嫩綠的新茶,茶芽根根直豎,飄散著溫?zé)岬南恪?/p>
即墨凜本人換了套全新的衣,一頭烏發(fā)整齊地攏在腦后,甚至簪上了一支碧玉精雕鶴頭簪。
如果不是窗口那邊幾張破損的窗紙在微風(fēng)中簌簌作響,墻上還留著些明顯的劍痕,云君頤幾乎要懷疑,剛剛那場惡戰(zhàn)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輩,”云君頤為難,“眼下時間緊急,多留一刻,這江湖便多一分兇險,這茶,還是等……”
“坐下?!奔茨珓C命令道,“叫外面樹上那個探頭探腦的小子,也進(jìn)來?!?/p>
——當(dāng)年“驚才絕艷名震寰宇,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即墨盟主積威尚在。
云君頤像個小孩子似的在蒲團(tuán)上縛手縛腳地坐好。石磊也乖乖地從樹梢上蹭下來。
房間里儼然成了個私塾。
云君頤總覺得應(yīng)該適時展現(xiàn)一下自己身為現(xiàn)任武林盟主的威嚴(yán)——卻不知道何時才合適。
“看在你接我一劍的份上,我才與你說這些,”即墨凜揚(yáng)起的下巴弧度傲慢極了,“你們這樣愣頭愣腦地四處撞,豈能不碰壁?”他不屑地挑著眉,“謀定而后動方是正道。這就是……”他眼波橫斜,瞥一眼石磊——后者正擺弄著自己的長手長腳,妄圖在蒲團(tuán)上得體地坐好,卻并不成功,“刑部尚書家的小子?”
“嘿,前輩好,”石磊連忙站起來,“我叫石磊。”笑得非常諂媚。
“是你指點(diǎn)云君頤來找我的?”即墨凜問。
石磊老老實(shí)實(shí)地點(diǎn)頭:“是。”
“因?yàn)橛∵@書的墨,是玄墨。”即墨凜又問。
云君頤和石磊都低垂了頭:“是。”
即墨凜像看兩只未進(jìn)化完全的單細(xì)胞生物一般看著他們,左一眼,右一眼:“你老爹還挺機(jī)靈,怎么生這么個二愣兒子?!痹捠菍κ谡f的。
即墨先生與刑部尚書有什么瓜葛?云君頤與石磊一百個想問。然而他們敢開口嗎?并不敢。只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欲言又止。
“可玄墨并不只我有,為什么單找我?”不等他們開口,即墨凜追問,“譬如,楚棄文眼下正被楚家軟禁,楚家豈非人人都能借他之名弄到玄墨?再者,你身邊也并非沒有代筆的文書。”
這下,被問的兩人更張口結(jié)舌——原本看上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嚴(yán)密推理,在即墨凜的質(zhì)問下,變得破綻百出。石磊戳戳云君頤,云君頤捅捅石磊,像兩個在老師面前犯了錯的孩子,誰都不敢先說話。
“再者,”即墨凜不緊不慢地啜一口茶,“這玄墨是供墨。當(dāng)今圣上的私人文書,用的也是它。如此一來,能接觸到它的人,就更多了?!?/p>
“誒?”
“當(dāng)真?”
云君頤和石磊面面相覷。
即墨凜細(xì)眉一挑:“你們一個是現(xiàn)任武林盟主,一個是刑部尚書家的公子,這樣的常識竟一點(diǎn)不知道?”
兩人剛剛抬起的頭,立刻又重新耷拉下去——垂得更低了。
“不過,”即墨凜的臉色稍霽,“來找我也好。你若不來,我便要上門去了?!彼活D,長嘆一聲,“你總還算老實(shí),不像我那劣徒……”
“來找我?為什么?還有……您說郁然?他怎么了?”云君頤回過神來,一口氣把問題都倒了出來。
“因?yàn)槲也荒苎郾牨牭乜粗淞置吮粴??!奔茨珓C不滿地抱怨著,“楚棄文除了武藝沒有哪一點(diǎn)像樣,武林盟在他手上被作成個滿是漏洞的篩子,而你又是個傻白甜——怎么,不服氣?”
石磊竊笑,云君頤鼓腮不語。
“要我說,”即墨凜大概覺得他們的表情都有趣,不由笑起來,“你們這一代里,只有楚家的天一最合適當(dāng)盟主——讓楚棄文三招,也是給他兒子面子——沒想到,竟是個姑娘,我真是走眼啊……”他抬手揉了揉額間,“我這輩子,就敗在‘識人上。收幾個徒弟,個頂個不像話,臨到頭以為有個好的,卻不想……”
云君頤這才想起來:“郁然他究竟……”
“你自己問吧?!?/p>
即墨凜說著抬起手,云君頤只覺得足下一涼:地上的席子已被抽走,露出透明的琉璃地面。地面之下,是個幽森的監(jiān)牢,監(jiān)牢內(nèi)用鎖鏈鎖著三個人——五岳劍派“五執(zhí)劍”中的松、梅二位,和郁然——都是即墨凜的親傳弟子。
三人中,只有郁然既未帶眼罩,也沒有耳塞和口銜木。
“這?”云君頤與石磊面面相覷。
“吱呀”一聲,一塊玻璃的磚向旁邊移開,地面上露出一個方形的空洞——監(jiān)牢里可以聽到房間中的聲音了。
松、梅兩位的眼和耳被完全封閉,沒有察覺。
只有郁然“嗖”地抬頭:“師父……”
他的眼睛紅腫,布滿血絲,臉頰瘦削下凹,看得到顴骨的輪廓。
即墨凜眉間一蹙,別過頭去:“你們問他吧?!?/p>
石磊溜得比兔子還快,“嗖”地像個鴕鳥似的把頭埋進(jìn)蒲團(tuán)下面。云君頤也難過地別開頭。
“怎么不開口?”即墨凜仰起頭,用弧度精細(xì)的下巴睥睨著房中所有的人,“是了,量你們也不敢責(zé)問我五岳劍派的弟子,”說這話時,他活脫脫的像一只護(hù)雛的母雞,“那日擂臺,我看郁然的招式,便覺其中有異——若純粹五岳劍派的招式,不至于打成這樣。我察覺不對,立刻就下手了?!?/p>
他說得風(fēng)輕云淡,聽的人各有各滋味。
石磊沉浸在“終于碰觸到真正的江湖了”的夢幻中。
云君頤則微微蹙起眉:他是親眼看著即墨凜撫養(yǎng)郁然長大,深知對于他,郁然決不只是一個徒弟——那是他的期待,他生命的延續(xù),他的半生……難怪……方才進(jìn)屋時,他那樣傷感,那樣沮喪……
然而即便這樣,他也不通融包庇,反而干脆利落地下這般狠手……
也難怪近三十年中,換了五六任武林盟主,獨(dú)他人望最高——云君頤想到自己的猶豫不決、瞻前顧后,又一想之前對即墨凜的厭煩,臉頰不由熱起來。
“郁然,抬起頭。”即墨凜嚴(yán)厲的聲音傳進(jìn)他的耳蝸,“自己說,是怎么回事。”
“是……”隨即,郁然啞著嗓子開口,“從哪里說起呢……從上屆武林大會開始吧?!彼f得很慢,斷斷續(xù)續(xù)的,每一個字都仔仔細(xì)細(xì)地在唇齒間咀嚼過,帶著惱怒、懊悔和不甘心……
剛開始,只是一個江湖中常見的故事:年幼的弟子覺得自己的武藝已足夠在武林中嶄露頭角,卻因?yàn)橘Y歷不足,無法參加武林大會——連普通人報名就能夠出場的混戰(zhàn),都不被允許參加。他因此心懷不滿。想要練就一手絕學(xué),一鳴驚人,讓師父和師兄們刮目相看。
到這里,故事走向平緩,符合常理與邏輯。
然而接下來,劇情急轉(zhuǎn)直下。
“……我就去買了這個秘笈。”郁然說。
“等等,”云君頤不解地打斷他,“五岳劍派的劍法獨(dú)步江湖,十個武林盟主中總有三四個是五岳劍派出身,你又何必,在忽悠遍地的市場上,去買其他的秘笈呢?”
郁然低頭不答。
“想走捷徑,”即墨凜冷笑,“想一個月就搞一個大新聞。”
“可是,”云君頤不解,“內(nèi)功心法需從小習(xí)練,就算這秘笈驚天蓋世,半路出家也未必能有所成……以郁然的眼界,應(yīng)該不至于……”
“呵,”即墨凜又是一聲冷笑,“你這個盟主,可還真雙耳不聞窗外事啊!郁然,你是什么時候買的秘笈?”
“前年九月——武林大會結(jié)束后兩個月。”
即墨凜又轉(zhuǎn)向石磊:“尚書兒子,前年八月發(fā)生了什么震動朝野,但對外宣稱并沒有發(fā)生的事?”
石磊像擠牙膏一般磨磨蹭蹭地說:“通天閣——就是皇家寶庫中,丟了一本……據(jù)說是流入江湖了……”
“丟了本什么?”云君頤顧不上深究石磊進(jìn)入江湖是不是背負(fù)著追查的任務(wù),急著問,問到一半,忽然想起,“龐典丟了的事,是真的?”
石磊點(diǎn)頭:“你們江湖中人是這么叫的——我們不敢直呼它的名號,只叫它無名書?!?/p>
“龐典”是一個外號。用“龐”字,指代坐在廣廈中的龍——“龐典”,就是帝王的武典。相傳,本朝的天子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通天閣中閱讀學(xué)習(xí)這本武典。只要經(jīng)過一兩年習(xí)練,都能和六扇門中的頂級高手打個有來有回——而本朝的天子們,并不都是合適習(xí)武的人。
據(jù)此推測,這本典籍最少具有三個令人垂涎的特點(diǎn):習(xí)練容易、適配性高、威力巨大。
難怪連郁然這樣名門正派的關(guān)門弟子,都擋不住誘惑了。
“這竟然是真的?!痹凭U皺眉。
“當(dāng)然是真的?!笔诳嘈χ鴵蠐项^,“這事兒本不該公開說,但在朝堂高層中,已是眾人皆知的秘密。刑部鬧得雞飛狗跳。我爹現(xiàn)在每次內(nèi)閣會議還總被彈劾。”
“那小然……”云君頤俯身向著地面之下的監(jiān)牢,“買到《龐典》了?”
郁然臉紅,別過頭不答話。
即墨凜的冷笑像極北之境深冬凜冽的風(fēng):“你覺得呢?”
——若買到的是真的《龐典》,郁然也不至于在擂臺上輸給初出茅廬的石磊了吧。
云君頤的臉也紅起來。不僅為自己不經(jīng)過大腦的問題,更因?yàn)椤斑@么大的事,我竟一點(diǎn)不知道……”
身為武林盟主,這無異于瀆職。
可是,讓郁然這樣的成名少俠都把持不住的秘笈販?zhǔn)?,怎么可能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呢?
再者,龐典流入江湖,和眼下正調(diào)查的秘笈泄露,又有什么關(guān)系?即墨先生為什么要說起這個?
云君頤腦中像燒滾的粥般混亂而沸騰。
偷眼看石磊——石磊一副經(jīng)過點(diǎn)醒恍然大悟的樣子——云君頤連忙繃住表情,盡力讓自己顯得不那么茫然。
然而,即墨凜接下來的話,讓他立刻破了功:“事實(shí)上,這事你知道。我也知道。江湖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p>
“什么?”
五
擺在云君頤面前的,是一張廣告。
從石磊那似乎能裝下整個世界的隨身包里掏出來的。
一張非常常見的廣告。
在整個江湖中人人都最少收到過三五張。大街小巷的每個拐角處都被貼滿,有時也被人清理下來,沒幾天便又補(bǔ)上去。
廣告正中用大字寫著:“推廣神奇秘笈,助您稱霸江湖。”下面用小字注釋:“不能演說的秘笈,想象極限的力量,先人一步,勝人一籌。”留有各地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背景是一只金龍,畫得很丑,眼睛突出胡子僵硬,爪子還是歪的。
“即墨先生說的,就是這個吧?”石磊說。
即墨凜點(diǎn)點(diǎn)頭,問云君頤:“見過吧?!?/p>
云君頤無法否認(rèn)——他不但見過廣告,還見過人們擁擠在店門口搶購。
江湖中,這類圈錢的秘笈無限多。每三五年都有新風(fēng)潮。
武林盟雖也想要盡力避免那些無知好武群眾受害,然而一來,無法證明這些秘笈切實(shí)沒用;二來,就算真能證明,也有許多人并不愿意信。除了每年例行公事地發(fā)些“秘笈選擇指南”,想不出任何其他措施。只能無奈地與圈錢者們“和平共處”,放任他們向江湖中的愚眾們大肆收繳“愚蠢稅”。
這樣的現(xiàn)象已存在最少二十年。武林中人早司空見慣,視若無睹。根本不會為這樣的事多費(fèi)任何腦筋。
“小然就是栽在這樣的廣告上?”云君頤勉力克制自己譏嘲的語氣,卻并不很成功,“就算聽說龐典丟了也……這廣告連條龍都畫不利索呢!”
“不一樣?!庇羧恍÷曊f——他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覺語氣干癟,不同于往日的張揚(yáng),每個字中都是心灰意冷,“一開始,我也只是心中不忿,想去試試,誰想……”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這秘笈賣得很便宜。
便宜到讓人擔(dān)心印刷費(fèi)能不能回本。便宜到隨手買一章,就算是假的也不覺得吃虧。便宜到有了“忠厚”的感覺,讓人相信根本不可能用它圈錢。
但它有一個奇異而苛刻的附加要求:每一個購買秘笈的人,都需要向其他人介紹、推薦這個秘笈。
具體的操作方法是這樣的:初次購買的顧客只可以購買第一章;當(dāng)你向三個人成功推薦此書,獲得五個記錄在名下的“第一章銷售記錄”后,就成為二級顧客,有權(quán)限購買第二章;若再有三人因你購買第二章,又或有九人在你的推薦下購買第一章,你就能成為三級顧客,被允許購買第三章。
以此類推。
影響的人越多,所能看到的章節(jié)就越多。
據(jù)駐書店的該書“銷售專員”解釋,這樣做是為了“把這本優(yōu)秀的秘笈,和盡量多的人分享?!?/p>
他們總在被追問得不耐煩的時候,偷偷地把前來的顧客拉到一邊,作神秘狀,憤憤然竊竊私語:“朝廷一步步蠶食鯨吞,壓縮武林的生存空間,如今,已是步步設(shè)限、處處掣肘,到了存亡的邊緣。再不奮勇反戈一擊,我們的后輩豈不只能在六扇門里,跪著討生活?傳播這秘笈,是為了回?fù)糌澙返某?。或者不如說……”說到這里,專員們往往再把嗓音壓低一點(diǎn),“把這秘笈傳出去,就是對朝廷最好的回?fù)?!?/p>
若還有人再問:“所以這秘笈究竟是?”
立即,不但銷售專員制止,周圍被撩撥得熱血沸騰的漢子們也一起跟著幫腔:“噓——那個名字,不可說,不可說??!”
那一刻,他們仿佛肩并肩地站上對抗朝廷的前線。面前是裝備整齊、千人一面的官兵,齊刷刷地挺著雪亮的長槍。而他們,穿著最普通的布衣,手中握著自己奇形怪狀的祖?zhèn)鞅?,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qiáng)弱分明,勝負(fù)似乎沒有任何懸念——他們卻依舊決定,彼此依靠,決不后退,共同向前!
沒有人想過,近來朝廷是否真的有圍剿江湖的大動作?即便有,這樣的“反抗”是否有效?會不會引起朝廷的反撲?
只有同仇敵愾的激情和熱烈的血?dú)猓谶@些直爽的漢子們胸中激蕩著。
恰如沒有人問過,這秘笈究竟是否真是人們心目中的那本——事實(shí)上,它的封面上連名字都沒有,只是干巴巴地寫著“第一章”、“第二章”。
只是任由它,像病毒一般,飛快地在江湖中擴(kuò)散開去……
為快速獲得更高的購買權(quán)限,許多人往往大肆復(fù)數(shù)購買,手握二三十本一、二、三章的人多如牛毛——反正價格便宜得很,這點(diǎn)支出,一般的江湖俠士都負(fù)擔(dān)得起。
那時,誰也沒想到,這秘笈是連載式的。
大家互相攀比著購買,都想比別人更早地看到秘笈的全貌??傻揭话俣嗾聲r,卻連原本看似完整的輪廓,都模糊了……
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人愿意停下。
畢竟,許多知名的武學(xué)秘笈,都是“峰回路轉(zhuǎn)”型——感覺最困頓茫然的時刻,就是最接近成功的時刻。
可普通人的閑錢,也確乎支撐不起了。
就算單價便宜到幾乎感覺不到,但汗牛充棟地買,難免家財散盡——要知道,購買權(quán)一次次地翻倍疊加上去,是多么恐怖的數(shù)字:想要獲得第十章的購買權(quán),就必須買將近六萬冊“第一章”。
什么?
你問為什么不向其他人推廣?
到了這種時候,江湖中還有多少潛在購買力,沒被“捕撈”完畢呢?
人人都知道,直接向書店購買,可以累計獲得更高的購買權(quán)限。又為什么要支持二道販子呢?
也曾有人想要集體募資、組團(tuán)購買。
可江湖傳統(tǒng),一旦涉及“武學(xué)秘笈”,難免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雖然運(yùn)氣好,沒有捅出什么腥風(fēng)血雨的大亂子,也是缺頁和假貨滿天飛,手足反目、兄弟鬩墻——到頭來,還是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給書店送錢。
“難怪,”云君頤恍然大悟,“有一陣,天天有人旁敲側(cè)擊地找我借錢……還有,兩年來武林盟守衛(wèi)要求加薪三次,每隔三五月就要鬧一次‘提早發(fā)薪。我只當(dāng)是物價漲得快,還特地去調(diào)查了通脹……這么說根本不關(guān)物價什么事,都是這事鬧的?”
難怪他上任以來,總覺如坐針氈。
人人都有這樣牽腸掛肚的念想,武林怎么能不處處暗潮洶涌,危機(jī)四伏?
“是,那一陣,我天天想著去哪里能搞到更多的錢,什么時候能湊夠資格買新一章,魔怔一般?!庇羧唤拥溃暗車S多人……”他用下巴指指松與梅的方向,“也都這樣,根本察覺不出有什么不對。那陣真是窮。吃個路邊燒烤都考慮半天。人生中從沒有這樣窮過——然而,現(xiàn)在看來,只是關(guān)于錢的,都不是問題?!?/p>
他的聲音寧靜,沒有起伏,像是深夜墳?zāi)股钐幓仨懙乃酪簟?/p>
“問題是,”郁然沒有停頓,機(jī)械地說下去,“《龐典》的銷售者,在銷售半年后開展新的政策:可以使用原本習(xí)練的武功心法,交換《龐典》的購買權(quán)。一句心法,交換一章……我想,五岳劍派心法博大精深,我一個部分說幾句,應(yīng)是無傷大雅,誰知……”
眼淚撲簌簌地從他眼眶中落下。啪嗒啪嗒打濕了地面。他依舊沒有表情,連抽噎也沒有,只是徒然地落著淚。不知是追悔莫及,還是心如死灰。
一瞬間仿佛能滴出汁液般苦痛的安靜。
“啪。”
隨即,響起掌聲。
“啪啪啪?!?/p>
在靜寂狹小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突兀。
云君頤和即墨凜都轉(zhuǎn)過頭去,對聲音的來源怒目而視。
石磊忙放下手,吐了吐舌頭:“抱歉,失態(tài)了。但這實(shí)在太精妙了!我從出生起就在刑部中摸爬滾打,硬是沒有見過這樣天馬行空的案件策劃奇才!”他的語速因激動而飛快,臉頰微微浮起激動的紅暈,“就憑一本莫須有的秘笈,既圈到了錢,又弄到了武林中許多門派的絕技,而且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完全公開,在眾目睽睽下進(jìn)行——甚至無法說它是一起‘案件!”
“不僅如此,”即墨凜沉著臉說,“這幕后,該有個武學(xué)上的奇才。如方才郁然所說,各門派的心法秘笈雖然被泄露,但都不過是只言片語——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都和郁然一樣,懷有‘只說一兩句不會出事的僥幸。誰能想到,就憑這些隨機(jī)的、破碎的片段,真能拼湊出完整的武功心法,而且敘述簡明,條理清晰,比真的還直白容易上手?”
即墨僵硬緊繃的皮膚下,仍藏不住他發(fā)自內(nèi)心生動的贊嘆:“若非這一招‘五岳歸宗露出馬腳,連我都找不出破綻了?!闭f著,望向石磊,“你只是對著書本依葫蘆畫瓢,就被起哄叫天才了。這種葫蘆的人,比起畫瓢的,可又高段得多了?!?/p>
石磊不能不同意。卻又有些少年式的好勝與不甘心:“想必,此人之前對各門派都有所涉獵的?!?/p>
“說不定,”云君頤補(bǔ)上一句,“并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
“看過一個門派的武功,就能寫出它的心法秘笈?”即墨凜反問,“這是靠人多能完成的事?”
答案是否定的。
這是非天才不能完成的事。稍微普通的人,根本插不上手。
石磊和云君頤閉上嘴。
“不過,就這整個事件來說,調(diào)度的人確實(shí)挺多的?!奔茨珓C想了想,又說。
的確,派發(fā)和張貼廣告,煽動輿論,在每個城市書店里安置合格的推銷員,書籍配送分發(fā),賬目結(jié)算,乃至于后期收集各門派心法片段,分類匯總……無論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會引起騷亂,影響進(jìn)度,乃至讓計劃破產(chǎn)。
可事實(shí)是,參與人數(shù)如此眾多,協(xié)作如此困難的計劃,竟平穩(wěn)而低調(diào)地運(yùn)行將近兩年,直到各門派武功收集整理出版完畢,沒有一點(diǎn)紕漏。
云君頤自問,自己治下的武林盟都未必有這樣強(qiáng)的團(tuán)隊(duì)執(zhí)行力。
“那么,江湖中有誰?”即墨凜問,“心思玲瓏,多智類妖;天賦異稟,武藝超群,且個人魅力超群,一呼百應(yīng)?”
“有這樣的人嗎?”石磊的大眼睛驟然亮起來,每一只都亮得像一輪中秋的圓月,骨碌碌不安分地轉(zhuǎn)著,看看云君頤,又看看即墨凜,“江湖中,這樣的人,真的有嗎?”
云君頤長嘆一聲,那氣是發(fā)自肺腑的,悠長而纏綿:“有的。”
一個身影,帶著聲音、氣味和觸覺,在他的感知中清晰起來:
擋在所有同齡人前行的道路上,毫不猶豫地?fù)魸⑺麄兊纳眢w和心理的防線,理所當(dāng)然地說著“因?yàn)槲沂翘觳虐。 钡纳倌辍?/p>
仿佛從天而降,宣稱“只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耍最勁的功夫,上最帥的男人”,步步緊逼一點(diǎn)不害羞的少女。
安插無數(shù)群眾演員入場,憑演技輕松清場武林大會大混戰(zhàn),撕裂江湖“常規(guī)”比撕裂一張白紙還容易的俠客。
“可惜啊,”即墨凜滿是遺憾,“是個姑娘?!憋@然,他想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那個人。
楚天一。
莫春。
云君頤簡直咬牙切齒:“又是你。”
難怪所有門派流出的秘笈中,唯獨(dú)沒有云家的。
——尋找莫春的路上,云君頤暗自忖度。
因?yàn)樵萍疫@一代,只剩他一個單根獨(dú)苗。
以往總腹誹沒有兄弟缺少臂膀,現(xiàn)在看來,人口凋敝也自有凋敝的好處——畢竟,兄弟也不一定都能幫忙,許多甚至還要添亂。
大抵因?yàn)槿绱?,至今還向往著兄弟義氣的江湖,雖然全速運(yùn)轉(zhuǎn)時常給人意外之喜,但也總充滿各種突如其來的不確定。
相形之下,以糧餉和上下級關(guān)系維系的官府,則是溫吞、穩(wěn)健而有序的。
兩者若能互補(bǔ),自然有超乎想象的高效。
因此,兩天后的清晨——也就是二十個時辰之后——云君頤和石磊,已站在傳說中莫春藏身的小院前。
這要?dú)w功于觸角無處不在的武林盟消息處。
要?dú)w功于同樣在江湖中撒滿天羅地網(wǎng)的刑部各分支——若非親眼見到,云君頤很難相信刑部的機(jī)構(gòu)如此龐大細(xì)密,對江湖的探知如此詳盡深入。
還要?dú)w功于居一室而知天下,年屆天命而寶刀未老的即墨凜。
他雖自稱“門派中出了這樣大的丑事,哪里還有臉面在江湖上行走”,堅決不愿與云君頤同來,但提供了本次尋人中最有價值的線索:印制秘笈的那種看似便宜實(shí)則各種性能都十分出眾的紙,是金刀門人墊在刀鞘中保護(hù)刀刃的。
金刀門的女性后人,多半都會親手制作這種紙。
知道這個消息,云君頤的臉色難看極了:一方面是因?yàn)樗奈椿槠蓿捜舫?,正是金刀門門主的女兒,而她,在武林大會之后,就隨著莫春消失了;另一方面是因?yàn)?,他有一個金刀門出身的未婚妻,卻認(rèn)不出這紙。
“叩叩叩?!?/p>
云君頤抬手敲著小院的門。
“誰呀?”
門內(nèi)傳來熟悉的聲音:不是別人,正是他魂?duì)繅艨M的未婚妻。
“是我?!痹凭U答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若初裊裊婷婷地走出來:“果然是你呀,盟主。這位就是刑部尚書的公子嗎?”
她對石磊嫣然一笑——后者的臉立刻漲得通紅,鼻血差點(diǎn)噴出來。
“進(jìn)來吧。”她往一旁讓去,“正有好茶。阿一說,就是這兩天,你們也該來了?!?/p>
門里邊是個玲瓏的小院。
莫春用一枚純白的小玉釵,綰起滿頭青絲,穿一襲水色長裙,優(yōu)雅地斜倚在竹榻上。見他們在外探頭探腦,便興致勃勃地抬起僅剩的左手,招呼道:“喲!”
院中的杜鵑花開得正艷。
黃鸝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
濃白的水霧在茶杯上蒸騰。
空氣中彌散著平和閑散的氣息。
“這就是,”石磊偷偷扯云君頤的衣角,“傳說中那個一手?jǐn)_亂武林的人?”
云君頤點(diǎn)頭。
一路上,他向石磊說了不少莫春的“光輝事跡”。
“一點(diǎn)不像啊……”石磊紅著臉,悄聲說,“看上去她……”話音未落,水色的人影從身邊閃過。
石磊只覺耳邊有微風(fēng)撩過,身上陡然變得很輕?;剡^神來一看:隨身巨大的包袱已經(jīng)被掛在一丈外的樹梢上,而莫春,依舊倚在竹榻上,小口小口,不慌不忙地啜著茶。
“你就當(dāng)我討厭這種沒品位的包好了?!币娛隗@慌地望過來,莫春展顏對他一笑——那是一個調(diào)動整個臉上所有肌肉與皮膚,深入而率真的笑。
“如何?”云君頤問。
石磊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進(jìn)院中,同手同腳的。
“沒錯,都是我做的?!笔诤驮凭U剛坐下,不等他們開口,莫春就說。
石磊又是大吃一驚。
云君頤卻不奇怪:事實(shí)上,莫春從頭到尾都沒想隱藏過,否則,不會這么容易就被識破,他們也沒有這么容易查到她的住所。
“為什么?”云君頤順勢問,他的聲音有點(diǎn)顫。
若初轉(zhuǎn)進(jìn)屋燒水去了。可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似乎游蕩在院中。她竟當(dāng)真叛出家門,跟著莫春流落江湖——若莫春真是男人也算了,可她還是個女子,這算什么呢?被搶了未婚妻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石磊顯然沒有察覺云君頤的心思。此刻,他的眼睛死盯著莫春的胸口,再也移不開。
“因?yàn)槲蚁脍A?!蹦寒?dāng)然也不會察覺,她大剌剌地把手架在腿上,毫不避諱地開口,“但既然沒了右手,楚家快劍顯然并不合適我,我就想看看,有沒有其他更合適的武功——當(dāng)然,附帶也賺點(diǎn)錢,手下這么多人,總不能老讓他們自帶干糧,就著西北風(fēng)吃情懷嘛!”
“你可知道,這讓多少人一貧如洗?”云君頤皺眉道。
莫春一聳肩:“我并沒有強(qiáng)迫他們買。”
“那自用便可,為什么要印發(fā)?”云君頤又問。
莫春再聳肩:“因?yàn)槲矣憛挻箝T派抱著秘笈敝帚自珍,像冬藏的松鼠一樣生怕被人偷了的蠢樣?!?/p>
“你可知道,”這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令云君頤惱怒,“這會讓多少歷史悠久的門派毀于一旦,又會讓多少人兄弟反目,家破人亡……”
“現(xiàn)在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蹦阂琅f不以為意,“大家族、大門派盲目保護(hù)自己的后代,捧上來一群庸眾,半點(diǎn)不能打,只能天天挖空心思,想怎么維護(hù)自己的江湖地位。真正的天才卻接觸不到靠譜的武功教學(xué)?!闭f著,她指了指石磊,“若不是我大賣心法,又怎么會有這樣令人驚喜的天才橫空出世?”
論口舌,云君頤素來不是莫春的對手。
何況莫春的話既符合事實(shí),又很有道理,并且,她很快加上沉重一擊:“話說回來,你這被整個武林供養(yǎng)著的盟主,都不管他們死活,我這從來沒被武林盟中任何一個人正眼看過的外人,又為什么要顧慮他們的存亡?”
“什么意思?”云君頤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莫春又指指石磊:“帶著刑部尚書家的公子到處轉(zhuǎn),你是嫌朝廷對江湖擠壓得還不夠兇狠,武林盟死得還不夠快?”
石磊連連擺手:“不是的,女俠,我并不是……”
云君頤也幫腔:“我早派人摸過他的底,石磊他是……”
“他自然是個好孩子?!蹦阂粨]手,打斷他們,“但刑部畢竟是石老爹的,不是他的?!?/p>
云君頤驚覺話中有話:“什么意思?”
“這個等等再和你解釋。”莫春急躁地說,向屋內(nèi)張望,“若初,還沒好么?”
“好了。”若初飛快地蹦出來。
云君頤嚇了一跳:“你的……右手哪兒去了?”
若初得意地仰起頭:“山人自有妙計。”笑得齜出了牙肉。
云君頤從未在她的臉上見過這個表情,簡直……活脫脫又一個莫春。不由愣住。
就這一走神功夫,已被莫春攔腰卷起:“沒時間寒暄,再不走,真要被人一鍋端了?!眲傄S起,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頭向石磊道,“我知道這不是你愿意的,所以幫我一個忙?!?/p>
石磊用看天神下凡的目光盯著莫春的臉,用力點(diǎn)頭。
莫春用下巴指了指若初:“如果有人問起,她才是莫春?!?/p>
“你什么意思?這是要做什么?”云君頤暴躁地叫嚷著,扭動得像一條被醋潑了的蚯蚓。
莫春低下頭,霸道地吻住他的唇。
“哇哦。”石磊的眼睛幾乎凸出眼眶。
云君頤進(jìn)入眩暈狀態(tài),動彈不能。
“記住,”莫春抬起頭,鄭重其事,一字一頓地說,“無論誰問,那邊留下的才是莫春?!?/p>
“是!”
石磊點(diǎn)頭的瞬間,莫春夾著云君頤,消失在小院上空。
片刻后。
一大群身著刑部官服的人,蜂擁而來,聚集在被莫春拋在樹頂?shù)氖诘陌拢?/p>
“公子的包在這里!”
“人呢?該不會他們發(fā)現(xiàn)……對公子……”
“搜!公子到這里也才不到一刻,應(yīng)該還沒走遠(yuǎn)!方圓十里之內(nèi)密集搜索!一定要找出來!”
“別忘了圍捕武林盟主,還有莫春!大家小心,他們都是硬點(diǎn)子!”
——這時,夾著云君頤的莫春,正輕飄飄地飛過他們的頭頂。
六
等云君頤從突如其來的吻中回過神來,他們已經(jīng)坐上一輛包裹得密密實(shí)實(shí)的馬車,正向著他無法判斷的方向疾馳。
“到底……為什么?”他努力平復(fù)著胸中的喘息,斷斷續(xù)續(xù)地問。
莫春單手趕著馬,頭也不回:“為了讓你安靜下來——說話不要太大聲,否則分分鐘吻到你窒息?!?/p>
云君頤倒抽一口冷氣,片刻,才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我們?yōu)槭裁匆???/p>
“刑部的人圍上來了。”
“他們怎么……”
“跟著石磊來的。”
“怎么可能,石磊并不是……”
“石磊和你一樣是個二愣子,但他爹可沒有那么簡單。雖然拳腳平凡,卻有一個算生算死算鬼神的腦筋,天地萬物都能為他所用?!蹦赫f著,微揚(yáng)起嘴角,眼睛閃閃發(fā)亮,“你聽過青蚨嗎?就是一種特殊的蟲。子蟲和母蟲能互相感知,母與子分離后必會不辭辛苦地聚回一處。石磊包里就有一只子蟲?!?/p>
“嚇!然而你怎知道?”
“因?yàn)槲乙蚕胗?,目前試?yàn)都是失敗。可石尚書不但能用青蚨找人,還能通過母蟲的姿態(tài),了解子蟲處發(fā)生的事情呢!”
“這么機(jī)警?”云君頤目瞪口呆。這江湖,似乎和他長久以來知道的都不太一樣。
“是機(jī)智?!蹦狠p“嘖”一聲,“姜是老的辣,酒是陳的香。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在一個人手上栽得這樣狠——抱歉,這次,大概要把你和整個江湖都拉下水?!?/p>
不等云君頤回過味來開口詢問,莫春飛快地說下去:
石磊的父親刑部尚書石巖,在《無名書》,也就是江湖俗稱《龐典》丟失后,久尋不得,壓力極大。不得不思考其他的方法來提升自己的風(fēng)評,穩(wěn)定在朝堂中的位置。
他想到了江湖。
長久以來朝堂上誰都想動,卻誰都沒成功的江湖。
于是,他悄悄用不為人知的方式,藏藏掖掖地把《無名書》丟失的消息,首先透露給莫春。
莫春喜出望外。立刻把自己圈錢的秘笈,掛羊頭賣狗肉地加上各種暗示。
這正是石巖所希望的。
“我完全沒有想到,”莫春咬牙切齒地說,語氣里卻有幾分敬服,“他所要的不是別的,正是讓全天下人都以為我賣的是《無名書》?!?/p>
“為什么?”
“《無名書》可是皇家典籍。無論販賣、購買,還是持有,都是死罪——眼下,刑部各分部,大概已以這個為借口,開始大肆逮捕買了我那假秘笈的人了。你跟著石磊見過,大概知道現(xiàn)在刑部在江湖中暗藏了多少勢力?”
“什么!”云君頤暴跳——“咚”地撞到車頂。
車子隨之顛簸起來。
“安靜!”莫春回頭呵斥道,“現(xiàn)在是分秒必爭地想被親么!”
“可是……”云君頤連忙壓低聲線,“那些明明都不是《無名書》嘛!”
“沒有人看過真的《無名書》。沒有人能證明?!?/p>
“那怎么辦?”云君頤跳起來,“不行,我畢竟是武林盟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
莫春“嗖”地拉停馬車,“呼啦”把云君頤推倒在車內(nèi),飛撲著吻上去,直吻得云君頤頭昏眼花才起身:“冷靜下來了?就你這直腸子,赤眉白眼地跑出去,不是白送一個人頭么?你要知道,你是武林盟主,你還沒被抓,武林盟就還沒有倒。以及——”她反手擦了擦嘴,揚(yáng)起下巴,“我惹的禍,自己會解決,不需要任何人給我擦屁股。我保證半月內(nèi),還你一個完整的武林盟?!?/p>
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yàn),云君頤“假死”時間短了不少。然而,正當(dāng)他回過神來要暴起反駁時,莫春適時地扔下一顆重磅炸彈:“對啦!我和若初親過喲!所以——你現(xiàn)在算是,終于間接地親到你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啦!”
云君頤能說什么呢?
他被哽得幾乎一口氣上不來,紅著臉哼哧了半天,客客氣氣地開口:“那么,現(xiàn)在,我們?nèi)ツ睦???/p>
“京城,刑部尚書府?!蹦赫f,回手揚(yáng)起鞭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車輪的碌碌聲中,莫春一字一頓地說出對刑部的判決:
“敢這樣挑釁我,我必讓他后悔。不但要把他動的江湖要回來,還要把刑部在江湖中的一切,連根拔起?!?/p>
夕陽下,云君頤看到她,露出修羅一般興奮的狠笑。
正是初秋。
蟄伏許久的刑部官員們,和秋老虎一起席卷了整個江湖——在長久大體平靜與小規(guī)模內(nèi)斗中被飼養(yǎng)得溫順的武林人,根本沒想到,刑部的屠刀竟真會落下來。
一夕之間,三成武林門派被洗劫一空。慘象不能盡述。
作為武林盟主的云君頤,從沒有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能力的極限。
以“反逆者”自居的莫春,陡然發(fā)現(xiàn),對于這江湖,不但沒有意料中的憎怨,反而,還有幾絲不當(dāng)有的……眷戀?
馬車載著心緒復(fù)雜的兩人,踏著多事之秋初落的黃葉,飛速向京城駛?cè)ァ?/p>
前方,重重關(guān)卡正等待著他們。
——江湖與朝堂的宏大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