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占嫂”,必然得先有一個“占哥”,而說起占哥名字的由來就有一段趣事。
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這個離京漢線不過十幾里的村子和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一輩子的生活半徑不過數(shù)十里!如不離開本鄉(xiāng)本土,連個“大名”都沒有,即便有過也從來不用(當?shù)毓堋按竺苯小肮倜保?。出生時隨便起個小名能用一輩子:比如我們隊的貧協(xié)主席就叫“小臭”!直到有回到縣里開會報到時,才不得不改為“小丑”(因臭字實在不雅)并以此名終老。
而占哥他爹,只因右手長一贅指,生下來就叫“六指”,叫俗了成了“六子”,一輩子就用此名。
且說這六子一生的“嗜好”就是侍弄牲口:解放前給財主趕了半輩子大車;土改時分了馬車,樂不可支,誰知不久又歸了社。
六子舍不得離開剛侍弄熟了的大青騾子,便自告奮勇甘當生產(chǎn)隊“終身飼養(yǎng)員”,大部分光陰都與牲口為伴而自得其樂。
婆娘臨盆,正是夜半,男孩呱呱墜地,六子放了心,便急著回牲口棚去馇料。接生婆攔住問叫啥名,六子就丟了一句:“粘了吧”(當?shù)赝琳Z,意思是:行了。鄉(xiāng)音為zh n)。于是就有了“占占”這個名字。
占占長大成人,長身細腰,濃眉大眼,留一點兒絡腮胡子,從外表看也算是有模有樣。唯性格極黏糊,大眼無神,似笑非笑,寡言少語,和他爹一個德行。加上占占媽生下占占才三年便一命嗚呼,六子還是住牲口棚,占占只由叔伯照顧湊合口飯,爺倆兒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蔫兒到一塊兒去了!
家里無人操持也弄得亂七八糟。因此,占占二十好幾了,也沒能說上個媳婦。
恰逢那年打河南那邊過來了一撥逃荒的,其中一家有一女孩約十三四歲。雖蓬頭垢面,模樣倒也端正。這家人欲投關外,便想給女兒就地說個人家。
好事的人看六子家兩個“老桿”,便從中撮合,做成了這門親事。那家人省了口,又得了些盤纏,自投關外去了。
未曾想幾年后此女長成,卻出落得一表人才,模樣出眾,行事麻利,遠近鄉(xiāng)鄰人人稱羨,都說:“傻人有傻福!以占占這樣的‘孱頭,竟修得如此的俏媳婦,豈不是前世的造化么!”
我頭一次留意到占嫂,是在一次生產(chǎn)隊的社員大會上。
當時我還是大三的學生,按“大學生都要參加一兩期‘四清工作”的規(guī)定來到這個偏遠的農(nóng)村。剛滿二十歲且從未到過農(nóng)村的我,竟然以“中央派來的工作隊”的身份主持著這個小隊六十多戶的全面工作。
當時開大會,“爺們兒”和“娘們兒”分坐兩邊。
而“娘們兒行”里,有一個模樣出眾的農(nóng)婦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周圍面色萎黃、衣著邋遢的農(nóng)婦相比,可算得是“鶴立雞群”。
首先令我驚訝的是她的皮膚白皙得出奇,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挽起一個鬏兒,襯出光潔的前額;漆黑的眉毛下,一雙靈動的大眼閃著綠瑩瑩的謎樣的光彩;希臘式的高鼻梁暗影下,輕盈的雙唇時不時地露出一種類似嘲諷的神情。
雖穿著家織布的黑襖,但剪裁合體充分顯示出高聳的胸脯,領口處還仔細鑲著天青色的細邊兒更襯出那頎長白皙的脖頸。
每次開會,她總是抱著孩子坐在前排,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顯得非常專注。有時我實在經(jīng)不住她那攝人心魄的目光,便埋下頭去假裝看文件,她的嘴角便會蕩出一絲諧謔的表情。
這當兒,她懷里的孩子突然哭了,就像一般農(nóng)婦那樣,她坦然地解開大襟,掀起貼身小褂,露出潔白如脂的豐滿的乳房,把蓓蕾般的玫瑰色乳頭塞進娃娃的櫻桃小口中。
我一時有點看呆了——這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圣母子”!
但就在這時,從“爺們兒行”里擠過來一個渾小子,竟然一把捏住那被我視若“圣物”的乳房!(這種行為幾乎夠得上猥褻了)但是她卻若無其事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抿一抿嘴,又露出那種嘲諷的表情。
而那渾小子竟然得寸進尺,蹲下身來觍著臉說:“好嫂子,讓俺也吃口‘媽媽吧!”(當?shù)胤窖怨芪鼓探小俺詪寢尅保┱f著便嘬起嘴唇貼上去,這時占嫂才連嗔帶笑地一推:“傻小子,沒你的份兒!”傻小子不防,摔了個大仰巴跤,眾人哄然大笑。
這一幕讓我口中發(fā)干,臉上有些發(fā)燒,轉(zhuǎn)過眼瞅遠處靠墻倚坐的占占——他卻一邊卷著煙,一邊扭頭和旁邊的人說笑著,似乎毫不在意。
這時占嫂已經(jīng)喂完了奶,款著身子系上大襟。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迎著我的目光,她微笑了——帶著幾分狡黠和揶揄……
這真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
當時工作隊是在貧下中農(nóng)家里輪流吃“派飯”的,吃過幾輪了,總是輪不到占占家。究其原因是:占嫂名聲不好,怕給工作隊找麻煩。
說起占嫂的“風流韻事”,確實小有名氣。村里的頭頭腦腦自不必說,連縣里下來的干部也有慕名而至的。據(jù)說其中一位不但沒嘗到“甜頭”,反被咬斷了舌頭(只是傳言,未可深究)。
而村里那些毛頭小伙子,不少也是從占嫂那里初嘗“禁果”而成為”男人”。有的現(xiàn)已拉家?guī)Э?,但回憶起當年與占嫂的交往,還是一派柔情。在那貧瘠沉悶的農(nóng)村生活中,占嫂仿佛成了“性和美的象征”,是男人們成熟和幸運的標志。
但是占嫂卻有著自己的“戀愛觀”:如果她不喜歡的人金山銀山也休想得到她;而如果她愿意,哪怕是一無所有的人她也會不顧一切,傾心相許——小高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小高是從部隊復員下來的,從小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又不會侍弄莊稼,隊上就派他做了羊倌。
小高是個血性男兒,又見過大世面,對村里干部的種種劣跡,時有不平,為此也沒少“穿小鞋”,常自嘆:“在部隊上為革命犧牲重如泰山,回村里受憋屈喪命輕如鴻毛!”
而占嫂卻偏偏愛上了這根“鴻毛”:她給他做飯、補衣;在他那小破屋里一待就是幾宿。村里人早已見怪不怪,占占也照例不聞不問。
漸漸地,在小高周圍聚起了幾個比較膽大的村民,后來竟聯(lián)名寫了封揭發(fā)信告到了縣上,endprint
這種事當時極為罕見!上面也居然派人來村里調(diào)查處理。因雙方分歧甚大,遂要求“當面對質(zhì)”,以解決問題。
那會兒的大隊書記韓德興一手遮天,誰敢“老虎嘴上拔毛”!參與寫信的紛紛打退堂鼓,有的還提前到書記家賠禮道歉,以求消災。到了“對質(zhì)”那天,書記這邊找了不少人幫腔,小高這邊只剩了光桿一條,“對質(zhì)”還沒開始,勝負早已判定。
好在縣上的人還算主持公道,說:“小高同志能大膽反映問題還是應當肯定的,而老韓雖有缺點,主要是工作方法問題,成績還是主要的。希望雙方團結起來,共同搞好工作!”如此等等,此事也就算不了了之了。
但韓書記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那會兒整個社員就像拍死個蒼蠅,何況還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在占嫂的事情上,韓書記與小高竟是“情敵”!
這位韓書記方面大耳,體態(tài)魁梧,剛開始當頭時,也有股雷厲風行的勁頭。在小高回來前書記和占嫂也有過一腿,而小高一回來,雖然在其他方面無法和書記相比,但在“愛情”問題上竟完全占了上風。堂堂書記豈能咽下這口氣!
于是韓書記及其爪牙便設下陰謀,辦法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放倒一棵樹擺在小高房后,等小高放羊回來,人贓俱獲,先是一頓暴打,接著報縣公安局??h里很快來人,那時還沒汽車,從村里派輛大車,由韓書記親自押送。
小高被五花大綁,因怕傷痕外露便罩了一床棉被,躺在大車上,面色蒼白,緊閉雙眼,已是聽天由命,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了。
韓書記特地讓大車在村中央的大道上走了幾個來回兒,揚起滾滾的黃塵。村民們家家掩戶閉門,斂氣凝聲,誰也不敢出頭。在闃無一人的村道上,只聽韓書記扯著嗓門叫道:“都看見了吧!這就是搞陰謀反領導的下場!”
耍盡了威風,大車才轉(zhuǎn)到村中的十字路口,剛要向南拐出村兒,突然一個女人的身影擋在大車前。韓書記一愣,竟然是占嫂!
韓書記喝道:“占嫂,這是上面的公事!你個娘們兒家別瞎摻和!”占嫂雙手叉腰冷笑道:“俺不管你什么公事私事!我問你,說他砍樹是哪一天?”
“就是陰歷初七,大前天夜里?!?/p>
“大前天夜里?俺在他屋里待了整整一宿!俺倆壓根兒沒出過門,我可以作證!”
韓書記有些淫蕩地獰笑著說:“大晚不晌,你在他屋里待一宿干什么?”占嫂拖著長音:“干——什——么——?就是干你干過的‘那事兒。怎么?書記不記得啦!”
這時周圍已聚起了一些村民,雖然仍有些畏畏縮縮,開始暗暗為占嫂叫好。
韓書記漲紅了臉說:“你這淫婦,敢污蔑領導!”占嫂不慌不忙道:“沒有奸夫,哪來淫婦!誰是咱村最大的奸夫,你心里最清楚!”
韓書記氣急敗壞地說:“你!你敢血口噴人!”
占嫂笑了笑說:“老韓哪!你那‘物件兒上有顆黑痣,邊上還有幾根黃毛。你扒下褲子讓大伙兒瞅瞅,俺說的是不是事實!”
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不知哪個小青年在人叢中起哄,念起了村里流行的打油詩:
“韓德興,打不倒!
夾著尾巴滿街跑!”
縣上的人催著快走,占嫂一屁股坐上了大車說:“要去老娘跟你們一塊去!到那兒我有的是證據(jù)!”見有占嫂出頭,村民中也有幾個膽大的嚷起來:“要去咱們一塊去!”
村里的老人,本來為小高捏一把汗:此地離縣城幾十里地,萬一路上做出什么“不是”也無人知曉。頻頻點頭說:“對!大伙跟著!”
縣里的人一看不是事,與韓書記咬了咬耳朵。
韓書記鐵青著臉,從牙縫里迸出了幾個字:“好男不跟女斗!今兒個算你狠!”又倖倖地威脅道:“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咱們走著瞧!”
占嫂根本不搭理他,自管扶著小高從大車上下來,在眾人欽佩的目光中,這個平凡的村婦毫無忌憚地扶著她的“戀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先把占占支到牲口棚和六子一塊住,自己則日夜守護著小高,寸步不離,直到小高痊愈。免不了又繾綣了幾日,最后趁著過年對方不備,她和幾個相好的小青年一起偷偷地把小高送到埝莊,上了北去的火車。
后來韓德興上調(diào)到縣里(可以夾著尾巴滿縣跑了)此事也就無人深究了。
據(jù)說小高曾從很遠的地方——可能是新疆那邊捎過信,說是找到了當年的戰(zhàn)友,在那邊安家落戶了,但占嫂卻從不提及。
如果說上面的故事已讓人“嘖嘖稱道”,那接下來的繩頭兒的故事,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
那年剛過麥秋,天氣異常炎熱,村里來了一撥“打繩的”,似乎由三戶人家組成,拉家?guī)Э?,走鄉(xiāng)串戶。雖說也算一門手藝,但在村民眼里和逃荒要飯也相差無幾。
隊里正缺繩套使,又有現(xiàn)成的麻,于是談妥了工錢,這伙人就在家廟的空房住了下來。
打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大家都管他叫“繩頭兒”,個子細高、清癯,亂蓬蓬的頭發(fā)已是花白,胡子拉碴的、蒼白的臉上卻有一雙憂郁的黑眼睛。他平時不怎么干活,看樣子也不像干活的料,他婆娘倒膀大腰圓是把好手,身邊還有個臟兮兮的男孩兒。
他們整平了家廟前一直延伸到巷子里的空地,架起家什就干開了。因白天來往人多,天氣又熱,所以一般都傍晚開干,一干就是半宿。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繩頭兒的“絕活兒” 。
打繩吱扭聲引人發(fā)困,為了提高工效,這老兄便拿出一把三弦,調(diào)好音,邊彈邊唱,頗為動聽。村民們飯后無事往往聚觀,占嫂也不例外,然其唱詞為南方口音,無人能懂。后來甚至覺得聒噪難忍,加上搖繩的吱扭聲讓人心煩。后來聽曲的人越來越少,占占家正在道口,實在耐不住,占占干脆躲到牲口棚去睡了。
最后竟只剩下占嫂一人,她手里拿著針線活兒,索性坐到繩頭兒跟前一聽就是半宿。
那繩頭兒仿佛找到了“知音”,“表演”得更加投入。二十多個炎熱的夏夜過去了……
一天清早,占占爺倆回家吃早飯,飯已燒好放在炕桌上尚有余溫,而占嫂卻沒了蹤影。四處打聽無著,過了兩天傳開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占嫂竟然跟了那撥打繩的“私奔”了!endprint
男人們不免有點失落,而女人們卻暗中竊喜。六子倒是想得開,說是:“來的不明,去得不白。咱認命了!”占占則無語,唯有時望著北面的天空癡癡傻笑,人也越發(fā)的蔫了,當然日子還得過下去。秋去冬來,人們也就漸漸淡忘了。
萬沒想到第二年開春,踩著將化未化的冰凌,占嫂居然又回來了。穿得齊整,甚至顯得更加光鮮。
五個月后,又到了麥秋,占嫂竟然生下一個閨女!
長舌的村婦不免說三道四,而占占卻樂不可支,一有空兒就用兩只大手托著這小囡坐在門前。這小囡長相極俊,傳言極像那繩頭兒,人見人愛,取名:“巧巧“。
工作隊進村時,巧巧已快兩歲了。
一次碰頭會后,我正式地對貧協(xié)主席小臭叔說:“占嫂的情況我了解過了,與這回的運動無關。既然是貧下中農(nóng),咱就得按政策辦事,往后派飯,不應落下她家!”小臭叔想想也是這個理兒,煙袋鍋往鞋底上一磕:
“粘啦!明兒個就派他們家?!?/p>
歷來下鄉(xiāng)干部為了避嫌,都不在占嫂家吃派飯,而我這次堂堂正正地派到她家,倒像是一種“落實政策”,六子、占占也覺得很有面子,占嫂特地尋了點“椽子面”,借了饸饹面床子,給我玉米面饸饹吃。
飯后六子、占占也陪著聊天。問及對當前運動的看法,占占唯唯諾諾,而占嫂卻說:“依我看,誰來都搞不好,運動一過,工作隊撤了,換上一撥‘生豬崽子,還不又得喂肥了算!”
“那你說咋辦?”
“你們北京來的都說不清,俺一個農(nóng)村婦女能弄明白?”
“反正是扯閑話,你說說也沒關系嘛!”
占嫂想了想,決然地說:“依我看,干脆把地分給各戶,咱莊戶人家只要有了地,決計餓不著肚子。老王你上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同樣的地,自留地啥樣,隊里的地啥樣?把地分下來,莊稼都跟自留地那樣,那產(chǎn)量立馬上去!啥事也沒了,也省得你們大老遠的來搞什么運動了?!?/p>
占占忙喝道:“你瞎叨叨什么,眼下正批這個呢!”(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占嫂的大實話倒是快人快語,說到了點子上)
有一回飯后,六子回場院了,院里有人叫占占,我也起身欲走,占占說:“老王,你坐你的,我不大會兒就回來。”
占嫂在油燈下做針線活,一旁睡著巧巧,我隨便提起:“聽說韓德興這次也靠邊站了,工作隊正在查他的問題,當年小高的事也可以整個資料?!闭忌﹨s說:“整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作啥?”又說,“其實老韓剛上臺時也不那么壞。哪都一樣:但凡當官的當久了都變成人模狗樣的!”
話題又轉(zhuǎn)到小高,我問道:“聽說小高現(xiàn)在還不錯?”占嫂說:“那是條漢子,敢做敢當。哪像俺們家這個囊貨?!庇终f,“你們爺們兒家能走南闖北,遠走高飛。俺們婦女扎在村里,再苦再累也得挨一輩子!”我接過話茬說:“聽說你那回跟那撥打繩的也走了不少地方呀?”占嫂笑了笑說:“哦,你說的老周(就是那個繩頭兒),那回我可走遠嘍!沿著河北,一直到了山東,最后到了煙臺一個叫什么‘空空島(疑是崆峒島)的地界兒,漁船上用的繩子多,我們在那一氣兒就干了兩個來月。
“我頭一次見到大海,那個大呀!沒邊兒沒沿兒的……趕上過大輪船,那煙囪比村里的老塔還高!我有時真想上船出海,飄得遠遠的,一個人也沒有的地方!別看男人們圍著我轉(zhuǎn),一個個跟饞貓似的!真正懂我的沒有一個!我可憐所有的人,可是最可憐的還是我自己!”
此時我感到心里怦怦直跳,就轉(zhuǎn)過話頭來,問道:“那你怎么又回來了呢?”
占嫂嘆了一口氣:“老周倒是真喜歡我,他原是個文化人,后來落了難,才和那幫子攪在了一起。他那婆娘壯得跟牛似的!”又赧著臉說:“就老周那身子骨哪經(jīng)得過兩個女人!在島上受了寒,就一病不起了!”
“那后來呢?”
“那幫人嫌棄我,連老周的病也說是我‘祟的。眼看老周快不行了,他們干脆把門關了不讓我進屋,聽見他們在里面邊哭天搶地的。我一個人走到海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白森森的浪花在下邊翻騰,心想:到這一步還有什么活頭,索性一頭扎下去,一了百了……可我不能,我身子里……”
這時巧巧哭了起來,占嫂緋紅著臉,拍著巧巧說:“我想怎么也得活下去,不然對不起老周!第二天清早我搭上一條漁船回到了岸上,打問著河北方向整整走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摸到縣里,袋無分文就跟個叫花子一樣!”
“可我聽說你回來時還挺精神的呀!”占嫂咬著牙說:“再怎么我也不能讓村里這些老娘們兒戳我脊梁骨!幸虧在縣里碰上了‘熟人。(我忖度著,沒準就是韓德興)住了兩天,打理好了才回來的?!蔽乙膊缓迷賳栂氯?,占嫂卻問道:“老王,您倒說說,為啥這老爺們兒在外面怎么胡搞都沒人說不是,俺們娘們兒家有點‘那事兒就遭萬人恨!男人死了婆娘可以再娶,女人就偏得守寡!我就不信這個理兒!”
她挺起高聳的胸脯,乳房顫巍巍地仿佛向滿世界的男人挑戰(zhàn)似的。
“哼!憑俺這模樣、身子,俺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人,愛誰誰,俺樂意!”
油燈下,她的眼睛顯得又大又黑,閃著謎樣的綠瑩瑩的光,盯定了我。
我閃避著她那灼熱的目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這時院門咣當一響,是占占回來了,在院里還故意咳了兩聲。我忙站起來,對屋外喊著:“占占,你回來啦!”于是我便告辭。
春天來了,灰白板硬的土地被翻出一道道黑油油的犁溝。農(nóng)民對土地比對婆娘還要精心。黑土塊被“蓋”成細細的顆粒,又用釘耙耙出了密密的紋路,把土地侍弄得像一個伸展著的女人的胴體,柔美豐腴,充滿活力。
開始往地里送肥了,畜力跟不上就用人來拉。那些平日里面色萎黃的婆姨們一個個跑得氣喘吁吁,臉上也漾出了少見的紅暈。
而占嫂更是白里透紅,像盛開的山桃花那樣清新水靈,駕轅的小青子借著土道的顛簸,有意無意地往占嫂的身上貼,她卻靈巧地向我這邊躲閃著。她那彈性的胸脯不時頂著我的肩膀,我就跟觸電似的,她卻向我投來調(diào)皮的一瞥,咯咯地笑個不停。endprint
歇息時,她走過來說:“老王,瞧你那襖,肩上都磨破了,我給你繚兩針兒!”我剛要脫,她卻一把按?。骸皠e價,叫風閃著!你只別動窩兒就成?!蔽业椭^,她的秀發(fā)蹭得我脖子直癢。幾個婆娘訕笑起來。不一會兒縫完了,她貼著我的耳根咬斷了線,立起身來說:“你們怎么埋汰俺都成,只別拉呱上人家老王!”
“嫂子,俺這也破了,給俺繚繚,行不?”
“去你的,回家找你的婆娘去!”
隊長招呼干活了,她站起來,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令人察覺不到的兩手在我肩上悄悄地按了一下,我跟上她一塊兒向地里走去。
“老王!”突然有人喊我。
我回頭一看,是工作隊的小吳。
“分團來電話,通知您把這兒的工作交代一下,明天到縣里報到?!?/p>
等我從縣里搞完“階級教育”展覽回村,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之后了,春天耙的那塊地一片蔥綠,玉米有半人高了,而運動也接近了尾聲。
隊里的工作早由別人接替,剩下的日子主要是做個人總結什么的。為了圖清凈,我搬到村頭一個寡居的大娘家。
臨走的前一天,房東大娘早已睡下了,我歪在炕上,百無聊賴地翻著一年來的日記,思緒萬千,又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失落,甚至有幾分難以割舍的眷戀。
夜幕四合,遠處傳來平原那一頭隆隆的火車聲,由小到大,又漸漸消失,只剩下更為深沉的寂靜。
院門輕輕地響了一下,一個身影悄沒聲地閃進了屋子,款款地走過來。搖曳的油燈映出她柔和秀美的輪廓,猶如夢魅——竟然是她!
我忙從炕上坐了起來。
“聽說老王明天就要走了,我過來摸摸你。”(當?shù)赝琳Z“摸摸你”就是“看看你”的意思)
她穿著一件白底紅花的布衫,烏黑的頭發(fā)仔細打理過,有一綹仿佛隨意地搭在胸脯上。
“大伙都念叨你呢!真舍不得你走!來過那么多撥工作隊,俺們就認你老王!”
然后她又忍著笑,有些狡黠地問:“想家了吧?‘大嫂子干啥工作?”我吞吞吐吐地搪塞著回答:
“當老師的……”
“長得咋樣啊,一準比咱鄉(xiāng)下婆娘強多了!”
“那倒未必……”我躲閃著她揶揄的目光。
“瞧俺這記性,”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占占從河工捎來個條兒,想求老王給認認哩!”說著就解開大襟在懷里掏著,遞過來一張紙條,我伸過手去接,卻被她一把攥住就勢拽進她的懷里,緊緊地按在她渾圓的乳房上!除了母親,長這么大我這是頭一次接觸到女人的肉體,感到那滑膩溫暖的肌膚。她又緊拽著我的手向下伸,劃過平滑微凸的小腹……
她微閉著眼,氣喘咻咻地說:“噢,老王!俺要你哩!來吧,好人兒!”
“占嫂,你別這樣,你聽我說……”
我完全慌了神兒,竭力想掙脫出來,她卻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噗的一下吹滅了燈,拽著我往炕上一倒,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她身子上。在黑暗中,我感到她的手伸向我的下部,我那“物件”一下挺了起來!她熱切地喃喃道:
“快,拿了俺去,俺樂意……”她熱吻著我,不由分說地用溫潤的舌頭頂開我的嘴,又狠命地吸吮著我的舌頭,用牙輕輕地咬著……
這當兒,我突然想起了那“咬斷舌頭”的傳言,心里一陣惶恐,而由于她的嘴緊吻著我,張大的鼻孔便噴出一股煮白菜幫子的氣味兒,幾乎使我窒息。我在炕席上摸索著,摸到了手電,便一下摁亮了,她的布衫已半褪下來,裸露出那白皙豐滿的胴體,猶如“維納斯”一般的壯美。長發(fā)像噴涌奔瀉的瀑布一樣披散開來,一束由下而上的光照著她的臉,顯出一種母獅抑或魔女般的粗獷野性的美感。我驚嘆著她的瑰麗,而欲念卻慢慢地沉靜下來。
“干嗎打手電?”她微睜著眼,有些疑惑不解。
“占嫂!我不能,真的不能,工作隊有工作隊的紀律……”
她一下坐起來,神色凝重,慢慢地系上大襟,苦笑著:“俺知道,俺的名聲不好!”
我急忙分辯:“不!占嫂,你的心是金子做的!”
“那是嫌咱鄉(xiāng)下人腌臜?”
“沒有,絕對沒有,你是那么純潔、完美!就像希臘女神維納斯那么完美!”
她似懂非懂地,卻完全平靜下來,溫柔地微笑著說:“那……把燈點上,咱們再說會兒話,行不?”
我點上燈,她從容地整理著衣衫,雙手舉過頭,姿態(tài)優(yōu)雅地挽著一頭長發(fā),活脫是一幅德拉克羅瓦筆下的杰作。
她看我愣愣地瞅著她,嫣然一笑,細聲地說:“瞧,又拿那種眼光看俺了,大會小會你總這樣瞅俺,你到底是啥意思嘛?”
“占嫂,我這樣瞅你是覺得你太美了,我是學畫畫的,我想把你畫下來呢!”
“畫俺?做啥哩?像年畫那樣貼門上?”
“不是那種畫,是……”一時不知怎么解釋。心想,真能畫出占嫂那獨特的樸實、熾熱、成熟而又野性的美,即便哈爾斯的“吉卜賽女郎”也會黯然失色的。
我熱切地說:“就是畫你的模樣,頭發(fā),身材,再現(xiàn)你的心靈?!?/p>
“真的,‘心里也能畫出來?那咱們現(xiàn)在就畫!”
“現(xiàn)在可不成,我這次是來搞運動,也沒帶畫箱,趕明兒我再來?!?/p>
“那得多咱?。 彼抗庥行鋈?,“再過幾年,俺就老了,不中看了?!?/p>
我倆并排坐在炕沿上,雖然沒有“那事兒”,但各自在心中卻感受著一種更深的喜悅和溫情。
她撲嗤一笑,說:“老王,你盡蒙人?!?/p>
“沒有,我是認真的?!?/p>
“那俺問你,你真的娶親了嗎?”我自知瞞不過,只好搖了搖頭。她笑了,用手戳我的額頭說:“你呀,還是個‘小小子呢!”又柔聲問:“你是屬什么的?”
“屬羊的?!?/p>
“?。∧悄氵€比我小五歲呢!你是俺的小兄弟,往后,俺再不管你叫‘老王了,叫你小王!”
我笑了,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哧哧地笑著說:“小王,你是第一個!”endprint
“什么‘第一個?”我有些不解。
“你是第一個我成心想要而沒上手的男人!也是第一個真心喜歡我而不圖便宜的男人!那些男的,甭管頭頭腦腦,瞅著像個人似的,脫了褲子,全他娘的畜生!你和他們不一樣!你真心喜歡的是俺這個人!對不?”
我紅著臉,點點頭。
“那我這輩子就知足了!”她站起身,“我該回了,巧巧還等著吃‘媽媽呢!”
她走到我跟前,柔聲地問:“想吃‘媽媽嗎?”
我也顧不得害臊了,坐在炕沿兒上,隔著布衫,吮吸著她高聳著的豐滿的乳房,淚水和口水在布衫上潤濕了一小片。
“好啦!”她扳起我的頭,在我的額上輕吻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出了屋,和來時一樣,悄沒聲的消失了。
深邃的靜夜中,又傳來平原那頭火車的隆隆聲,久久地回蕩著……
門咣當一聲,睜眼一看,已是紅日滿窗。
老鄉(xiāng)們來送行了,一群人簇擁著我,大包小包地一直送到村口。揮手告別時,我注意到人群中沒有占嫂?!斑@樣也好!”我思忖著。
走過春天送糞的那塊地,右邊是一片楊樹林,再往前就是大片成熟的麥田了。
“小王!”
我扭頭一看,占嫂就坐在楊樹林邊上的土埂上,花布衫外罩了一件紺青色的格襖,秀發(fā)隨意地挽著。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印下一個個金色的斑點,看上去那樣清新窈窕,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她正在嗑著葵花瓜子,從衣裾和地上散落的瓜子皮來看,她已經(jīng)在這兒老大一會兒了。
“哦!你在這兒等著呢!”
“美的你!”她嬌嗔地笑道,“俺在這等占占呢,他今兒從河工上回來!”
一時無語,只聽見楊樹葉在頭上颯颯地響,一群鳥兒從楊樹林中飛了出來,掠過一碧如洗的藍天,從村子上空飛過,消失在天際。
“你們城里人啊,就像這些鳥兒一樣,一旦飛去,就再不會回來啦!”
說完她掏出一個小包塞在我手里。
“帶上吧!留個念想!”我低頭一看,是個煙荷包,上面繡著一只羊和一只小白兔依偎在一起。為這,她昨晚肯定趕了一夜。
我心里一陣激動。
“占嫂,我一定會回來的,還要給你畫像呢!”
“粘!俺就在這兒等你……”
她看我的眼光那么溫柔,而且有些異樣。
這時遠處傳來了趕羊的聲音。她像大姐姐一樣,款整著我的行裝。臨了又帶著幾分少女般的羞澀,在我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就一扭身鉆進了楊樹林。我的目光追隨著她輕盈的身姿,漸漸隱沒在樹影婆娑之中。
這一瞬間就像電影的定格,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太陽漸漸升高,放眼望去是一片金黃的麥田,一個人影隔著老遠就三腳兩步地朝我跑來,是占占!一雙大手緊握著我。
“老王,我還以為趕不上見你哩!”這個憨厚的大個子,再沒有話,只一個勁兒搖著我的手臂。我忽然想起來:“占哥,你快回吧!嫂子一大早就在村口等你呢!”他目光有些猶疑,隨后又有了幾分欣喜。
“那——俺回了呀,多咱你再回來摸摸?。 ?/p>
熾熱的陽光開始炙烤著大地,中午的麥田闃無一人,熱風掀起麥浪此起彼伏。大地像個成熟的女人舒展著豐腴的胴體,向人們奉獻著她無盡的大愛!
這一刻,我仿佛才真正地懂了她!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依然是麥收時節(jié),村子比原來擴展了三倍,先富起來的村民蓋上了兩三層的小樓。我記憶中那個古樸寧靜的村莊已漸漸消失。
房東還健在,成了養(yǎng)兔專業(yè)戶。尚記得我的老鄉(xiāng)一撥撥兒地來“摸摸老王”,直到入夜臨睡前,我仿佛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
“才剛經(jīng)過鎖著門的老屋好像是六子家吧?”
“是??!早沒人啦哩!”我想六子肯定不在了,便問:
“占哥呢?”
“早沒啦哩!”
“那——占嫂呢?”
“也沒啦!比占哥還早一年呢!老王你還記得她?”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口頭上卻淡淡地說:
“嗯,只記得她長得挺精神!”
“誰說不是呢!直到最后還是那樣呢!”
“哦?”我有些愕然。
房東接著說:“自打工作隊走后,占嫂像是變了個人,一直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跟占哥過日子,到五十歲上就走了!入殮的時候,一點兒沒掉相,連頭發(fā)還是烏黑烏黑的,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
這么說占嫂一直沒“老”,一直就是我心中那個占嫂!
“聽占哥說,嫂子咽氣時,口中一直念叨什么‘小旺還要‘劃什么‘線兒,誰也弄不清……”
我不禁有些慟然,竭力忍住,轉(zhuǎn)過話題:
“那巧巧呢?”
“巧巧長大后去了縣劇團,后來劇團解散,這陣子不知在哪兒打工哩!”
“就沒回來給爹娘上墳?”
“哪兒還有什么墳呀!咱巷子里的墳地就挨那片楊樹林,前年修京廣高鐵,全平啦!”
有關占嫂的一切就這樣化為烏有,而這也許正是她復活的標志。
在房東的養(yǎng)兔場里,無數(shù)雙眼睛在夜幕下發(fā)出綠瑩瑩的光,仰望蒼穹,也有無數(shù)閃亮的星星在眨眼。
占嫂的靈魂已化為無數(shù)的生命,直上蒼穹,與無垠的星空融為一體, 進入永恒的大化之中了。
作者簡介:王益鵬: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教授、著名畫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