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1
五天前,石頭就說要殺了這棵老楸樹。
這哪行呢,這可不中,不中。石窩老爹坐在老楸樹下喃喃自語,他已經守在樹下三天了,三天來他想到了很多。
這棵樹是桂英剛嫁到石家時栽下的,那時石家除了三間堂屋、一圈光禿禿的院墻和柵欄院門外,啥也沒有。
桂英那時還是個羞澀的小媳婦兒,剛剪了一個時興的蘑菇頭,耳朵后面特意掖一綹頭發(fā),顯得那樣的俏皮。他總是忍不住停了手中的活,偷偷地去打量這個已經是自己媳婦了的女子,她的紅蘋果一樣的臉蛋和金蛇一樣的腰身,她櫻桃一樣的小嘴和饅頭般挺立著的乳房。看著看著,他就會禁不住咧開嘴來笑??茨悖糇?,嘴都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桂英紅著臉,就這么低聲地說一句。
看你,呆子,風都涼了,咋還待在外面。桂英抬起頭看著石窩老爹,聲音里滿是滄桑,早已經不是原來小媳婦的模樣了,嗓子間滿是拉風箱般的呼呼聲。
石頭娘。石窩老爹只叫了一聲,嗓子眼里便像灌了辣椒水,嗆得他難受,他彎下腰干咳了幾聲,把眼淚都咳出來了。
石頭娘,你、你咋來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咱石頭,哎,不說石頭,說說石尚,咱石尚考上歡城的農業(yè)大學了,這可是響當當的好大學。好是好呢,只是學費……石窩老爹一邊說著,眼神就有些迷離起來,哎,都怪我,若不是我得了白內障,弄到非要做手術的境地,也不會把家里這些年的積蓄都花光了,石尚上學的學費,是石頭借高利貸來的,借五千塊錢到年后就要還八千哩。
石窩老爹撫摸著老楸樹粗壯的樹干。老楸樹長了有四十幾年了,已經很夠料了,樹皮有些磨砂,在石窩老爹的大手下發(fā)出戰(zhàn)栗,好像是怕癢的桂英強忍著笑一樣,樹上的枝條和枝條上零落的樹葉兒開始磕磕碰碰瑟瑟作響,這已經是個飄零的季節(jié)了。
家里是真的沒有錢了,所以石頭才想要殺這棵樹的吧,怎么著這樹也能賣到三四千塊錢去,加上賣苞米的錢,苞米還沒有賣哪,不過已經從西屋角里拉到屋子中間來了,九個麻袋一股腦地擠在一起,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無可奈何。最近聽說苞米和麥子都便宜,麥子是不能賣了,還剩下不夠三百斤,將就能挨到明年五月下新麥。
石窩老爹不止一次偷偷去看那九袋苞米,這些金黃金黃的苞米粒兒幾乎都是由他一粒一粒搓下來的,用一根扁口的螺絲刀把苞米棒子從中間穿上那么幾道,拿另一個完整的苞米來相互對搓,沒幾下苞米粒兒就全下來了。打入了冬,石窩老爹就這樣搓著苞米,很快就把家里的苞米棒兒全都脫粒了,然后在大門外的平地上鋪上一塊寬大的塑料布,把苞米粒兒均勻地攤在上面,經陽光暴曬幾天后就顆粒歸倉了。
這整整九大袋子苞米啊,就好像是石窩老爹九個厚墩墩的孩子,他如果有九個兒子該多好啊,他如果再生了病,就可以讓九個孩兒一起照看和負責了。可是仔細想想又不能有九個孩兒,如果有九個孩兒那光蓋房娶媳婦的事就保準愁死個人。
哎,現下自己跟前只有一個石頭,吃喝拉撒,養(yǎng)老送終,也全靠了他,若石頭不好,就是他石窩老爹不好啊。怎么辦呢?作為石頭的爹,他總不能眼看著石頭自己苦挨這難關吧,可是自己又沒有什么本事,年紀也大了,做不了活計也掙不來錢,可怎么能幫到石頭啊。石窩老爹越想越難過,心頭被一塊大石壓得緊,讓他喘不過氣來。
石窩老爹的眼睛濕了。石頭說要殺了這棵老楸樹,他做不了主;石頭媳婦兒說賣了這些苞米,他也做不了主。在這個家里,只有這東屋里的這張老床和這張舊八仙桌還有這架老式柜及老柜里這兩床棉被鋪蓋是他自己的東西,其余那些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樣不是石頭和石頭媳婦掙來的?所以,石窩老爹在這個家里要么就不說話,說話也沒人聽;要么就不搭腔,搭腔也沒人理會。當初石尚還在家里上學的時候,他還算有個說話的伴兒,上小學的時候,石尚與他說小學的事情,上初中了,與他說中學的事情,等去縣城上高中了,就與他說高中的事情,現在是上大學了,大學在歡城,那是大城市呢,歡城離青紗真是太遠太遠了,遠得讓人連個想象都沒有,莊里的老人們,有的一輩子都沒出過青紗呢,哪里能想象得出青紗外面世界的模樣?石窩老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是黨員,想當年還跟著鄉(xiāng)里去紅旗渠學習參觀過哩。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樣了?石尚上大學前給他買了一個小收音機,他寶貝一樣的珍藏著哩,從那里他聽到了外面的精彩和變化,可也只是聽聽而已,他老了,已經沒有心勁去外面了。他只想在他晚年的時候,能安安靜靜地走完這余下的歲月,把桂英沒走完的日子走完,待到真要走進土里的那一刻,回頭望望能不枉度了這一生就中了。
可眼下,石頭八千塊錢的賬,已經山一樣壓在石窩老爹胸口很久了。石頭不與他說,不代表石頭不著急啊,他們兩口子吵架拌嘴的內容里可全是那八千塊錢的債啊。
也許是在樹下坐得太久了的緣故吧,石窩老爹覺得眼睛又沉又澀,這眼睛自從做了手術后還是不見好。他把頭垂下來,看著自己的雙腳,那腳上蹬著的一雙老山鞋磨損得厲害,大腳趾馬上就要頂出來抗議喝茶了。喝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曉得鞋子若前面破了洞,必會被娘說成是腳趾頭是想出來喝茶哩。那時候,他不曉得生活的苦,有時候會調皮地把露出頭的大腳趾頭故意那么彎上幾彎,讓它沖娘作個揖。
娘,若活著該有九十歲了吧,自己都已經小七十了,想想也怪好,如果一個七十歲的老兒子牽著一個九十歲的老娘,那該是一幅多么溫暖人心的畫面啊。想想都讓人感動。石窩老爹微微揚起了嘴角。
哎,可是娘怎么還能活著,連桂英都走了七年了哩,七年來,他的頭發(fā)是一天比一天稀,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佝僂,眼睛就是在那時候出現毛病的。哎,家族雖姓石,可是整個家族的壽命卻并不硬氣哦。石窩老爹嘆了口氣,他抬起頭來,眼睛從樹下看到樹干,從樹干看到枝條,從枝條看到上面灰蒙蒙的天空。這天怕是要下雨了吧,空氣中都能聞到絲絲的、隱約的水氣了。
堂屋門框上的那只黑匣子吱吱啦啦地響了起來,這是村里要廣播了,因為離村委遠,所以要想聽清楚廣播的啥,非得要停了手中的活計,跑到街上去,站到高處支起耳朵來好好聽才行。想當年,村里的大喇叭里天天有廣播,很多新聞和紅色歌曲都是從廣播里聽到了,生產隊里還依著廣播把握時間,早上廣播幾點開始幾點結束,中午一廣播就是吃飯的點了。再到后來,這村里的大喇叭就不再廣播新聞娛樂了,用途只作了召集開黨員群眾大會,或者廣播開始收電費,或者是育齡婦女該體檢了,也或者偶爾廣播誰家雞丟了狗沒了,誰家找不著孩子了。這只黑匣子是石尚用他學過的物理知識鼓搗出來的,別說還真能把村委里大喇叭的廣播內容給聽了個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黑匣子里吱啦響了好一會,李大怪的聲音才從里面跑了出來,李大怪不是別人,是青紗已經干了三屆的村支書兼村主任。別看平時村民都喊他李書記李主任的,可私下里大家伙還是以大怪來稱呼他,別的不為,只為他和李二怪對待他爹的態(tài)度,竟與豫劇《墻頭記》里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
李大怪在廣播里說,村里馬上要進行兩委換屆了,要選新書記和新村長,要求村里的黨員和廣大人民群眾,要積極響應投出神圣的一票。
石窩老爹把頭低下來,他真是有些累了。他屁股坐在馬扎上,把身子向外用力挪了挪,然后就把兩手袖進衣袖里,把臉整個埋進了兩腿間,不一會兒竟睡著了。
爹,爹,你醒醒。石頭在一旁推了推石窩老爹。
石窩老爹慢慢抬起頭,不知何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看到了站在跟前的石頭,在石頭身后,還模糊著一個人的身影。
2
想不到你爹,還是有些用處的。媳婦兒用腿碰了碰石頭的腿。石頭正迷迷瞪瞪地要睡著了,白天去集市逛了逛,看一下糧食的行情,走的路來回有四五十里呢,還真有些累。石頭聽了媳婦的話,含混地應了聲。
媳婦見石頭并沒有進一步的反應就有些惱了,她就用胳膊肘使勁搗了石頭一下,疼得石頭結結實實地哎喲了一聲。
石頭就醒了,翻了個身一下子把媳婦兒抱了個滿懷。媳婦個子不高但有些胖,那肉肉的身子擱懷里著實有安全感。
石頭抱著抱著就吃吃地笑了,媳婦又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不過這次沒那么重了,輕地如同撓癢癢,一下子把石頭的興致挑了起來,石頭的喘息聲忽一下子粗重了起來。
別看已經快五十的人了,石頭愣是把個有些寒的深秋給整了個熱氣騰騰。
媳婦如蜜一樣的聲音里滿是嘉獎。想不到你爹,倒還真是有些用處,也不枉我每日里的侍候。
嗯,嗯。石頭答應著說,那是呢,這青紗黨員本來就不多,加上爹才十一個。李大怪用得著爹,所以他才肯出血。在村里李大怪已經根深蒂固的了,還有誰跟他爭?馬牙?不行,不行,那馬嘴里長不出好牙來,我估摸著那馬牙不中,別看他一腔熱情地,盡瞎鼓弄。
那可好了,咱們把老楸樹殺了賣錢,加上李大怪給咱爹的三千,苞米就不用賣那么多了,少賣幾袋,錢就保準能湊夠了。還上高利貸,咱們才心里不慌啊。媳婦長長在噓了一口氣,她又支起膀子,臉對著石頭的臉問,那你說,爹啥時候把錢給咱?
那也不急這一會兒,我想怎么也得村里選舉完了吧,到那時,錢才真正落了地,到時我就去與爹要過來,不用說,爹也曉得咱們的艱難,他哪有不給咱的道理。石頭說完,頭便挨了枕頭,不出片刻就響起了鼾聲。
媳婦兒也累了,她是在喜悅地想象中睡著的。
屋里的石窩老爹并沒有聽到石頭和石頭媳婦的話,可是他卻輾轉反側地睡不著。他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撐破了,那種硬生生被撐破的疼。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這枕頭下的三千塊錢像個火蛋子一樣燒灼著他的心。他從暗黑的夜色里坐起身來,把手伸到枕頭下,手一下子就觸到那沓錢,好像被灼了一下子,他本能地向后抽回了手,過了半晌,才又輕輕地把手重新伸了過去,一下子把那沓錢摸在了手里,那沓錢被捂在怦怦躍動的胸口上,被附上了驚喜和不安也瑟瑟發(fā)抖了起來。無邊的黑暗中,石窩老爹囁嚅著嘴巴,把擱在胸口的手緊緊地捂在那兒,那兒有他的一顆年邁的心,這顆心如同他的年紀一樣,年老而充滿滄桑。石窩老爹抱著錢,無助地看著窗外的月光。
這幾乎是憑空掉下來的錢,以天上掉餡餅的概率砸到了他的頭上。石窩老爹突然就想哭,哭他個天昏地暗的。李大怪跟在石頭后面來到他跟前的時候,他還沒想到會有好事,在村里,除了有石頭和石頭媳婦兒記著喊他爹記著喊他到點吃飯外,村里人好像已經都快要把他忘記了。
李大怪來家后先與石窩老爹續(xù)了一下親,原來桂英娘家的侄媳婦還是他李大怪的姨表妹,算來還真是有些親。李大怪說,姑父,我來是求您個事。
石窩老爹嚇了一跳,他一下子站起身來,眼睛里就堆滿了驚慌,李大怪都喊他姑父了,這事可怪大的。
姑父,哎,姑父,都怪我,是我走動得少,您快坐下,快坐下,是有這么個事。李大怪把石窩老爹拉住按到椅子上。
從李大怪進門一直到李大怪離開,石窩老爹都覺得是做了一個夢,想必石頭是曉得李大怪的來意的,他把李大怪領到自己的東屋里后,就很自覺地掩上屋門走了出去。
石窩老爹覺得這沓錢燒心啊。
沒睡多瓷實,石窩老爹被吵醒了,倒不是多大的動靜,就是年紀大了不光覺少了還特別容易驚醒。這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窗戶外邊傳來的,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兒站在窗外。石窩老爹一驚,汗就下來了,難道這么快就被賊惦記上了?他把錢偷偷從枕頭下移到了被褥子底層,悄悄把床頭上的拐杖拿在了手里。
石窩老爹。窗外的人影低聲地喊道。
石窩老爹沒聽清楚是誰沒敢答應,窗外的人又說道,石窩老爹,我知道您老醒著,別怕,我是馬牙。我在外面待了有一會了。
這會聽清楚了,是馬牙。石窩老爹不怕馬牙,他與馬家是老鄰居了,當初馬牙爹被打成四類分子時,他沒少偷偷幫襯他們家,后來馬牙出門去闖世界,那盤纏里還有他借給他的幾十塊錢,雖說是馬牙發(fā)達了后,這錢早就幾十倍的還了,可那情意還是在的。
石窩老爹吱扭把屋門拉開一道縫,馬牙瘦小的身子一蹦就進了屋。
馬牙,這都啥時候了,你來做什么?石窩老爹拉亮了燈。
別,別開燈,老爹哎,可不能開燈,這會兒,小心隔壁有眼。馬牙一邊說一邊抬起手一下子拽了下燈繩兒,剛剛才通亮的屋子里立馬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過了一會兒,兩人才再次適應了黑。
馬牙黑暗中拉住石窩老爹的手說,老爹,我馬牙一直記著您老的恩,您對我們馬家的大恩大德,我馬牙,我馬牙身后的子子孫孫,都會記一輩子的。
馬牙,咱爺兒倆不作假,有什么事值當的你大半夜里來,你就說吧。石窩老爹好久以來說話的功能都已經退化了,他有些不明白怎么今夜說了這許多的話竟然很順溜呢。
3
事情是在三天后發(fā)生的。
你,你爹,你們一家人,都,都有病。石頭媳婦氣急敗壞地指著石頭的腦袋,破口大罵。
你、你。石頭抬起頭,想還嘴來著,可是看到媳婦噗噗往下掉的眼淚就住了口,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哎,石頭說,這,爹也不知是咋想的,得罪了大怪哪還有咱們的好!這可咋辦?我去問問他到底咋想的?石頭也著實惱了,他光著腳就下了床,趿著鞋,他推開了老爹的門。
石窩老爹已經偎在床上了,他聽到石頭推門,便閉上了眼睛。今晚上吃飯,他也沒有吃上幾口,他看到兒媳婦的臉拉得三尺長,那眼光更是煨了毒的箭,扎得他渾身難受,可是有些事他不能說,也說不得。
你、你莫裝睡了,倒是說說,你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你這樣做,有啥好處?這回是把李大怪得罪腫了,得罪了他,你日子好過?你好過了,我們可咋過?你的孫子可咋過?你說說,你是犯了哪門子病。石頭恨鐵不成鋼地說。
石窩老爹睜開眼睛,卻什么也沒有說,他不知該跟石頭說些啥。做這事兒之前,他是考慮過再三的,反反復復地考慮過后,他才做了這個決定,一是為了兒子石頭,一是為了孫子石尚,石頭石尚,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他已經老了,他再也沒有別的能力能幫他們做些事了。可能明天后天的他就去了呢,這兩天他吃不下睡不著,睡不著卻總是能看到桂英,好像是在夢中又好像不是夢,桂英就站在他的面前,還是生前的模樣兒。只是桂英并不埋怨他,桂英只站在那里,他就明白,她心里是支持他的,她明白他的心,就如同他明白她的心一樣。
你倒是說話啊!石頭氣不過,一下子把蓋在老爹身子的被子給拉下來,被子被突兀地一拽,有一半就垂到了地上。石頭的眼睛紅了。
你難道不知咱家里的情況?你眼不花耳不聾吧?你說你辦的這叫啥事?你把李大怪給你錢的事捅到鄉(xiāng)紀委里去,有你什么好?還把那三千塊錢交了上去,表白你的清廉?你清廉有用嗎?青紗已經盛不下你了,你老了老了就這點用了,你還,你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了就?
石頭。石窩老爹實在有些累了,這幾天他過得比這一年都累,他實在不想再聽石頭說下去了。石頭這些話,他已經幫他設想質問過自己無數次了,可是不能說,真的不能說,他答應了馬牙,只要李大怪選舉的事不成功,不管是不是他馬牙當這個村支書,他馬牙承諾的事一定會兌現。今晚馬牙就會來的吧。
石頭,你回屋吧,爹有些累了,想早點睡了。石窩老爹把掉在地上的被子又重新拉到自己的身上來。
你!你!石頭真是又氣又恨,可是又沒有什么辦法,對這個爹,他原是有些不屑的,他的爹在土里刨了一輩子食,什么也沒有給他掙下,這屋還是老屋,他結婚時只是圖省錢,只把屋頂的麥秸揭了去,稍稍起了五十厘米高,掛上了紅瓦,算是和人家蓋的瓦房子有了一比,將就著把媳婦兒娶回了家。媳婦兒長臉一進石家就給生個了大胖小子,算是續(xù)了石家三代單傳的香火。好不容易供出個大學生來,石頭就拼命地種地打糧食,指望著糧食大豐收了,好歹也能賣上幾個錢。石尚三年大學,若有出息,再考研究生什么的也有可能。錢呢?錢可是要花不老少的,還能指望著年年借高利貸?
你!你!石頭恨恨地說,我怎么攤上個你這樣的爹哦。娘啊,娘,你可看看,這是我的親生老子!
砰!屋門被石頭狠狠地甩了一下,石頭出了東屋。
石窩老爹的心被猛然一震。這幾天,他的心老是被震得難受。
那天,支部選舉結果一公布,李大怪得了十票,以壓倒多數再次當選。李大怪喜滋滋地,可心里想,我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缺的那一票是誰的呢?
李大怪覺得自己已經穩(wěn)坐釣魚臺的時候,第二天,鄉(xiāng)里又派來了工作組,宣布選舉無效,要重新選舉。
在場的人都蒙了。
李大怪眼珠子都藍了。
最終是另一個結果:馬牙當選了村支書!
石窩老爹倒是真做了個清白的事,散會以后,石窩老爹對李大怪說,李書記,我收了你的錢,也投了你的票,可是我想來想去,你給的這個錢我不能要,我把錢交到鄉(xiāng)紀委了,我不能昧了良心,我是選了你,可是我沒要你的錢,我不是為錢選的你。我表明了我的清白,至于你咋想我,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李大怪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先是微微的白,接著就一片慘白,最后是一片死灰了。他真想掄圓了胳膊抽石窩老爹兩個大嘴巴子,可是他渾身無力,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軟軟地躺在了地上,他是被石窩老爹叫來的他那兩個虎背熊腰的兒子背回家的。
石窩老爹沒有打聽李大怪的事,村子不大,不用打聽也能聽得到事情的結果。馬牙當選村支書了,選了支部,再建村委吧,鄉(xiāng)里派了工作組監(jiān)督監(jiān)管選民投票,石窩老爹和石頭以及石頭媳婦手里出現了三張選票,選誰呢?上邊要求書記主任一人兼,倒不用費多大力氣了。
今晚馬牙應該來的吧。石窩老爹攥在手心里的那半塊旱煙紙都有些汗津津的了,那是馬牙就著他手電筒的光寫給他的承諾:馬牙承諾事成之后就立馬付給石窩五千塊錢。五千塊錢,是五千塊錢哪!
4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要過年了,石尚給家里打了電話,說他定了臘月二十下午三點的票,臘月二十二中午他就能到家了呢,他還在電話里執(zhí)意要爺爺接電話,他在電話那頭說,他有個好消息要告訴爺爺。
啥好消息?石窩老爹歡喜不盡地說,等你回家來,我也有個好消息要與你說。
那好,爺爺,咱們先誰都不說,等回家了,你告訴我,我告訴你,咱們祖孫倆好好樂和樂和。
好,好,我等著,我等著,這日子快著呢。石窩老爹放下電話好久了,還不曾從他的歡喜中醒過來,他用手拍一拍身上的那件黃大衣,他最近總喜歡穿這件厚重的黃大衣在身上呢。
等會兒你給爹把黃大衣縫一下吧,可都破了露了棉花,我中午時見他自個兒縫補哩,他老了,手腳都哆嗦,眼睛也不好使,哪兒能縫補衣服。石頭對媳婦說。選舉的事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石頭不那么恨爹了,恨也沒用了,他先賣了三袋子黃澄澄的苞米準備過年,等過了年一開春村里就會來收樹的人,到那時再把老楸樹殺了,那時集市上苞米也會提上些價的。
不縫,你爹是個多能的人,多清廉哪,要不那三千塊錢能買多少件黃大衣?不縫!石頭媳婦賭氣地說,還使勁跺了跺腳,以示抗議。
哎,你這個人。石頭不想再與媳婦糾纏下去,還得過上一段時間才會慢慢平息了她心中的怒氣。
石窩老爹自從自己縫好了黃大衣后,吃飯的時候也不脫下了,睡覺的時候就把黃大衣仔細地折疊幾下放在自己的腦袋那里當枕頭,自己當初與桂英枕過的那兩只大枕頭被他收了起來放進了柜子里。
聽石頭說先不殺老楸樹了,石窩老爹便暗暗松了口氣。他知道他現在不僅能保全這棵老楸樹,還能保全那些苞米呢,過了年開了春也能保全,他要給石尚一個驚喜,也給這個家這棵樹這些苞米一個驚喜。
一進入臘月,石窩老爹的心莫名地有些急躁起來,進入臘月門,他的心就一直揪著,桂英就是臘月里歿了,那時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置辦年貨,桂英也每天都要去趕集上店的,今兒剛扯布做新衣,明兒就去買了粉皮粉條,先挑放得住的年貨買,等臨近年關時再買些時令青菜割肉買魚,桂英還得空就發(fā)面蒸饃,白面饃總會蒸上那么十幾籠屜,晾好就放進干凈的布袋里,能吃到開春播種呢。桂英還會磨苞米糊糊,在柴火鏊子上攤許多又薄又脆的煎餅。煎餅是老百姓的主食,即使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也是離不了。石窩老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吃上手工攤的煎餅了,石頭媳婦兒也學村里的女人們一樣,不再自己支鏊子攤煎餅了,只去買那些機器轉鏊子加工出來的煎餅,這煎餅與以往自己燒火攤出來的煎餅不可同日而語,漸漸地連石窩老爹都不喜歡吃煎餅了。
桂英是在鏊子邊倒下的,那年她的哮喘病一直就沒停過,吃了好多的藥也不見好。處理完桂英的事沒過二七,就是大年了,那一年,石窩老爹都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他一直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真想就此隨了桂英去。
還真不如那時隨了桂英去呢,也強似現在這日子,這心自打出了前任支書李大怪的事后一直惴惴不安,算是出賣嗎算是叛變嗎。石窩老爹的眼睛又開始不自覺地淌起了眼淚。
李大怪半癱后便不能多走道了,卻總是能晃到石窩老爹面前來,那半邊已經僵硬了的臉無悲無喜地只管望著他,望夠了便一瘸一拐地離開,然后第二天又會雷打不動地又晃了來。
石窩老爹還真擔心李大怪會一口氣上不來,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現在看他即便是癱了,可畢竟還在著,還能每天晃到自己眼前來,他的心多少有些安慰。不管怎樣,他愿意接受這懲罰。
今兒這個時辰了,李大怪還有沒來,石窩老爹的心里犯了嘀咕,他想等他給桂英上了墳就過去看一眼去,莫再出了事,就要過年了,好歹別有啥事,過了這個大年再說。
石窩老爹是被石頭和石頭媳婦兒抬回家的,他的黃大衣濕得透透的,緊緊貼在身上,冰冷的河水已經把他凍壞了。他怎么會這么不小心,這河里結了一層明晃晃的冰,難道能讓人看成是馬牙帶人修整的那一條金光大道嗎?
再有五天石尚就回家了,石窩老爹等不了了,他靜靜地躺進了楸樹棺木里,院子里的這棵老楸樹終究是殺了,現解的板,現刨的面,現打制的棺材。
再放幾天吧,怎么著也要讓石尚看看他爺爺。石頭對媳婦說,你莫再氣了,再氣他也活不過來了。
石頭媳婦悲從中來,哇一聲就哭了起來,她把爹穿在身上的黃大衣用谷秸點火烤到了半干,她把黃大衣抱成一團,放在石窩老爹的靈床邊,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了下來。驀地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爬起身來,從笸籮里找了針線出來,她要給爹縫一縫這黃大衣。
送走爺爺后,石尚跪在爺爺的牌位前,對著供桌上的這一摞錢,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這是一摞浸過水的百元大鈔,這上面似乎還繚繞著石窩老爹溫熱的氣息。石尚不敢伸手去拿,他有話要對爺爺說,在送爺爺靈柩上路的時候,他就想把爺爺從棺里喊起來,他想拉著爺爺的手一字一頓地告訴爺爺,他,石家的男兒石尚從此是拿獎學金的學生了。
爺爺你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嗎?石尚彎下腰緩緩地給爺爺磕頭。
元宵節(jié)后,石尚返回了學校,他帶回來的好消息讓石頭從此再也沒有賣出一粒苞米。
責任編輯 李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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