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古代詩家比興多用草木鳥獸蟲魚
□龔鵬程
《詩經(jīng)》《楚辭》為何甚少談到花
前言
《詩經(jīng)》 所詠, 如荇菜、茆、蘋、藻、唐、蕭、藍(lán)、綠、芣苢、卷耳、薇、蕨、葑、菲、莫、桑、蒹葭、杷、芹、椒等,均就其枝干葉果說,甚少談到花。詩家比興, 多用草木鳥獸蟲魚。故孔子說,讀詩可以幫助人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但是,為何他老先生只說草木,不說花呢?
龔鵬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臺北,國學(xué)大師、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和思想家。歷任淡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臺灣南華大學(xué)、佛光大學(xué)創(chuàng)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xué)校長等職。曾獲臺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杰出研究獎等。
2004年起,歷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現(xiàn)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出版了《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漢代思潮》《文化符號學(xué)導(dǎo)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十五講》等大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專著。
詩家比興,多用草木鳥獸蟲魚。故孔子說讀詩可以幫助人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但是,為何他老先生只說草木,不說花呢?
花當(dāng)然也屬于草木之一部分,然而后世論及草木,恐怕更多想到的是花。口語上說花花草草,花都在草之前。古代卻不然,所以明謝肇淛 《五雜俎》說:“古人于花卉似不著意,詩人所詠者不過芣苢、卷耳、蘩之屬,其于桃李、棠棣、芍藥、菡萏間一及之。至如梅、桂則但取以為調(diào)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
是的! 《詩經(jīng)》 所詠,如荇菜、茆、蘋、藻、唐、蕭、藍(lán)、綠、芣苢、卷耳、薇、蕨、葑、菲、莫、桑、蒹葭、杷、芹、椒等,均就其枝干葉果說,甚少談到花。僅有的,不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而已。梅、李、木瓜,講的還都是它的果實。即使是“贈之以芍藥”(《鄭風(fēng)·溱洧》) 的芍藥,也非類似牡丹那種,而是名為辛夷的藥用植物。與《楚辭》說要“餐秋菊之落英”相似,重在它的食用價值,而非審美情趣。
《楚辭》無疑比《詩經(jīng)》有更多的賞花態(tài)度。如《九歌》云:“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保ā稏|皇太一》)“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湘君》)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保ā洞笏久罚?“折芳馨兮遺所思?!保ā渡焦怼罚?都是折花采花贈人的。乃漢代《古詩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之先聲,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
但若細(xì)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 《天問》、《九章》、《遠(yuǎn)游》、《離騷》諸篇和《九歌》并不一樣,雖或也談及草木,卻極少甚至根本沒談到花,采花贈人之事亦未發(fā)生。
如《九章》里就只有專門篇章《頌橘》而無專門賞花的。其他如《惜誦》說:“梼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愿春日以為糗芳。”指的還是吃草木?!渡娼氛f:“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薄端济廊恕氛f:“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zhuǎn)兮,遂萎絕而離異……今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悲回風(fēng)》說:“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fēng)之所仍……薠蘅槁而節(jié)離兮,芳以歇而不比?!敝v的全是香草,僅一處講涉江采芙蓉,也還是因“憚褰裳而濡足”而沒采成。
《天問》、《遠(yuǎn)游》、《卜居》、《漁父》則未涉及草木,遑論花卉。言草木最多的是《離騷》。長吁短嘆,翻來覆去,美人香草,連篇累牘,是從前沒見過的。但它主要是講香草而非鮮花。香草可用來佩戴或食用。說到花的,只有一處,是說要趁花還沒落下,趕緊采來送給女郎。不過跟《思美人》一樣,終究沒有送成。整個論述中,顯然尚無賞花、戴花、插花之舉。
所以相較之下,《九歌》實在甚為特殊,與其他篇都不一樣?!毒鸥琛返膩須v,本來就有許多推測,一般認(rèn)為它未必出于所謂屈原之手,可能是秦漢求仙博士所為??傊瑥幕ú菀庾R上判斷,似乎它也確實有近于漢人而遠(yuǎn)于戰(zhàn)國之跡象。
依考古材料看,目前所知最早的簪花形象,也僅止于西漢。洛陽八里臺出土兩漢彩繪人物磚,上面有簪花三女;成都羊子山西漢墓出土女陶俑,發(fā)髻上也插著一朵菊花,邊上還有好幾朵小花。東漢這類東西就更多了,甚至有戴花環(huán)的。東漢崔寔《四民月令》說:“京師立秋,滿街賣楸葉,婦女兒童皆剪成花樣戴之,形制不一?!贝_乎不假。到晉朝,嵇含寫《南方草木狀》就說:“凡草木之華者,春華者冬秀,夏華者春秀,秋華者夏秀,冬華者秋秀。其華竟歲,故婦女之首,四時未嘗無花也?!彼募爵⒒ǎ链司贸娠L(fēng)俗矣!
也就是說:早期對草木,其意識是混而未分的。對草木的花、枝、葉、果、草,一體重視,并不特別重視花的觀賞價值。因此,與后世相較,對草木反而顯得有更多的關(guān)注;對食用、藥用之價值乃至氣味,也與后世特重眼睛審美者不同。
重視花,始于漢代,其后又不斷地受到強化。因為開始以簪花飾花為美,風(fēng)氣起于漢,而開始以花供神,則是佛教的影響。
中國的祭祀都要有犧牲,因為“祭”字本身就是一雙手持肉奉神之形,以肉祭神之后,與祭者大家分食祭肉方能成禮。平民不能祭,只能薦。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搭配韭的是蛋,麥用魚,黍用豚,稻以雁,沒有人用花做供品的。
可是佛教卻以花為最重要之供品,《妙法蓮花經(jīng)·法師品》說:“花香、瓔珞、末香、涂香、燒香、繒蓋、幢幡、衣服、伎樂,合掌恭敬?!笔N供品中,花巍然居首,何以故? 《佛說業(yè)報差別經(jīng)》 解釋道:“若有眾生奉施香花,得十種功德。何等為十?一者處世凈妙如花;二者身無臭穢;三者福香戒香遍諸方所;四者隨所生處,鼻根不壞;五者超勝世間,為眾歸仰;六者身常清凈香潔;七者愛樂正法,受持讀誦;八者具大福報;九者命終生天;十者速證涅盤。是各奉施香花,得十種功德?!?/p>
以花供佛,僅是佛教對于花的重視與使用之一端,其他還有“天女散花”、“拈花微笑”、“一花一世界”等各種說法及故事。佛法本身也被形容為花。故善于說法的,會被形容為是舌燦蓮花;佛法深妙之經(jīng)典,會被命名為《妙法蓮花經(jīng)》。凡此等等,自然大大推動了漢魏南北朝期間社會上對花的喜好,花也由整個草木之思中突顯出來,獲得了更多的關(guān)注。
對花草之食用藥用功能之重視,則由漢代開始,逐漸歸入“本草學(xué)”中,為醫(yī)學(xué)之中堅。詩人雖仍然讀《詩經(jīng)》、《楚辭》,但對那里面類種繁多的草與木,漸漸就已不能辨知了。注疏家若要考證,除了由訓(xùn)詁書及字書中去爬梳之外,主要即須取資于這些本草書。如《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本草綱目》等等。
日本茅原定《詩經(jīng)名物集成》凡例明言:“名物正辯,必歸諸本草之書。自炎皇及漢梁唐宋,下迨明末,纂述群氏舊矣。第其中《綱目》為精備?!奔粗复搜?。茅原定自己的書就取證了《證類本草》及各種醫(yī)學(xué)資料。
而詩家取象或賦詠草木卻越來越簡略,多僅是泛說概說。如宋謝翱曾作《楚辭芳草譜》,可是唐宋詩詞中說芳草,大抵就只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牛希濟(jì)《生查子》)、“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yuǎn)”(寇準(zhǔn)《江南春》)、“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李重《憶王孫》)、“芳草長堤,隱隱竹歌處處隨” (歐陽修 《采桑子》) 之類。芳草沒有“芳”意,所取只在其春草碧色而已,淡化了它的香氣。而草,除了一個描述字“芳”以外,到底是什么草,詞人亦皆不細(xì)究微觀,僅是“平蕪一望”或長堤遠(yuǎn)眺,看見了一堆綠草罷了。
這跟《詩經(jīng)》、《楚辭》不是差別太大了嗎?《詩經(jīng)》寫到的荇菜、葛、卷耳、藟、芣苢、蔞、蘩、葑、苓、茨、唐、蝱、菼、葦、蓷、蕭、游龍、茹、藘、荬、蘞、苦、蕎、纻、菅、鹝、萇楚、稂、蓍、葽、壺、重、穋、苴、果蠃、臺、蒿、萊、莪、芑、蓫、葍、莞、蔚、綠、藍(lán)、荏菽、秬秠等草,后世不是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啥,就是放棄了不寫。某些草,如游龍、蝱、鹝,你可能還以為是動物呢!
香的問題也很有趣?!对娊?jīng)》、《楚辭》講到草,一是細(xì)究微觀,故種類多;二是可食可佩可用,較有實用性;三是食用和佩用之原因,部分是由于那些草有芳香之氣。但后世談到草,除了蘭蕙等少數(shù)外,大抵已把芳草之“芳”虛化,芳草猶云好草。如人失戀了,別人就會安慰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是什么緣故?我認(rèn)為這是因香草之香已分化獨立,在草之外另成大邦。讓我引一段資料來說明:宋陳敬《陳氏香譜》中熊朋來序說:“詩書言香,不過黍稷蕭脂,故香之字從黍作甘。古者從黍稷之外,可焫者蕭、可佩者蘭、可鬯者郁,名為香草無幾,此時譜可無作。《楚辭》所錄,名物漸多,猶未取于遐裔也?!敝v明了古代香草的種類和后代比起來顯得少,為什么?因未能廣取于“遐裔”之故。遐裔就是遠(yuǎn)方。秦漢以降,中國人用香,基本上都用距離中原遙遠(yuǎn)的海南、東南亞,甚至印度、波斯、安息的香料。因此熊朋來頗惜《詩經(jīng)》、《楚辭》所言香草太過簡略,不及后世繁奢。
陳敬自己講得更清楚:“《香品舉要》云:‘香最多品類出交、廣、崖州及海南諸國’。然秦漢以前未聞,唯稱蘭蕙椒桂而已。至漢武奢廣,尚書郎奏事者始有含雞舌香,其他皆未聞。迨晉武時,外國貢異香始此。及隋,除夜火山燒沉香、甲煎不計數(shù),海南諸品畢至矣。唐明皇君臣多有沉、檀、腦、麝為亭閣,何多也!后周顯德間,昆明國又獻(xiàn)薔薇水矣。昔所未有,今皆有焉?!保ā蛾愂舷阕V》卷一)
中國古代的香料,只是蘭、蕙、花椒、桂、芷、艾蒿、薄荷、蒜、姜、韭、薤等,與食用、醫(yī)用混之。漢代以后由南海乃至波斯傳來的香料,卻只做香用,不做食用醫(yī)用,屬于舶來奢侈品。香氣比早期那些香草更濃更烈,技術(shù)也由天然而漸“假人力而煎和成”。(《陳氏香譜》卷一)。像甲煎,李商隱《隋宮守歲》中“沈香甲煎為庭燎,玉液瓊蘇作壽杯”,就是“以諸藥及美果花燒灰和臘制成”(陳元龍《格致鏡原》引陳藏器語) 的。至于薔薇水,則是用蒸餾法提煉出來的香水,所以灑在人的衣袂上可以經(jīng)十?dāng)?shù)日不歇。
此種用香之法,起于漢代,也可說是另開了一個傳統(tǒng),故與《詩經(jīng)》、《楚辭》頗不相同。古之香草,其馨香之屬性已漸不重要,無怪乎爾后談草者罕言其香,凡說熏香、煎香、燒香、盤香、爐香、搗香、分香,均與草無甚關(guān)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