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摘取諾貝爾獎的“三無”科學家

張東亮

屠呦呦，女，藥學家，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1930年生于浙江寧波，1951年考入北京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曾接受中醫(yī)培訓兩年半，一直在中國中醫(yī)研究院工作，現(xiàn)為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首席科學家、青蒿素研究開發(fā)中心主任。

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在瑞典揭曉，因為發(fā)現(xiàn)了青蒿素——一種用于治療瘧疾的藥物——而每年挽救了數(shù)百萬人生命的中國女藥學家屠呦呦獲獎。85歲高齡的她，也是第一位摘取諾貝爾科學類獎項的中國人，繼莫言之后，再度圓了國人的夢。她曾因以身試藥毀了身體；自幼被寄養(yǎng)在外地的女兒，一直不愿喊她媽媽。如此一位“拼命三娘”，既沒有博士學位和留學經(jīng)歷，也不是兩院院士，被人戲稱為“三無教授”……

送走幼女搞科研

屠呦呦之名緣于《詩經(jīng)·小雅》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意為一群鹿兒呦呦叫，在那原野吃蒿子。這不禁令人驚嘆，從父親為她取名開始，屠呦呦的命運就注定要與這種神奇的蒿草連在一起。

1930年，屠呦呦出生于寧波，是家中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孩。少女時期的她長相清秀，戴眼鏡，梳麻花辮，讀中學時成績中上等。因在小時候親眼目睹了民間中醫(yī)配方救人治病的場景，她對中醫(yī)一直很感興趣。

1951年，屠呦呦考入北大醫(yī)學院藥學系。畢業(yè)后，她被分配在中醫(yī)研究院中藥研究所工作，并嫁為人妻。之后的半個多世紀里，除了出差學習，她幾乎沒有長時間離開過東直門附近的那幢小樓。

丈夫李廷釗與屠呦呦是中學同學，他曾到蘇聯(lián)留學，回國到北京時，見自己曾經(jīng)暗戀的“女神”尚未結婚，就大膽表白，于是世間多了一個幸福家庭?；楹螅苯饘＜依钔⑨撛诒本┑匿撹F研究院工作，兼管一切家務，是個模范丈夫。

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屠呦呦，在生活中是個粗線條，不太會照顧自己。有一次，她的身份證找不到了，就焦急地打電話向丈夫求助。李廷釗騎著自行車趕了很遠的路，冒著小雨來到妻子的單位宿舍，從桌子到皮箱，他一邊尋找一邊收拾那些雜亂的物品，最終，證件找到了，原本亂七八糟的房間也被他拾掇得井井有條。

還有一次，屠呦呦從寧波回北京，火車?？客局姓军c時，她下車散步。結果，火車開走了，她竟然被落下了。于是她又帶著哭腔給丈夫打電話：“我的包還在火車上呢，這可怎么辦？”類似的趣事發(fā)生多了，同事們見了屠呦呦難免會笑話她：“你真是被丈夫寵傻了，除了工作啥也不會呀?！彼z毫不生氣，羞澀地撓撓頭說：“他也說我這個傻媳婦如果離開他，難保不會被餓死?！?/p>

盡管在生活上是個馬大哈，但工作中的屠呦呦一直十分嚴謹，兢兢業(yè)業(yè)，有著一股“拼命三娘”的倔強勁兒。1969年，她所在的中醫(yī)研究院接到了一個“中草藥抗瘧”的研發(fā)任務，那是一個大型軍事計劃的一部分，代號523，志在幫助北越政府“打擊美帝”。

原來，在抗美援朝和越南戰(zhàn)爭時期，作戰(zhàn)士兵常常被瘧疾所累，戰(zhàn)斗力受到嚴重影響。于是，多國政府不得不將大量精力投入到抗瘧藥物的研發(fā)上，但都一籌莫展。1967年5月23日，在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來自全國各地的科研人員聚集北京，就瘧疾防治藥物和抗藥性研究工作召開了一個協(xié)作會議，就此啟動了代號為“523項目”的計劃。

國家對“523項目”十分重視，組織了來自60多個研究機構和單位的500多名研究人員參與研發(fā)，這其中就有來自中醫(yī)研究院的屠呦呦。她被分在中醫(yī)藥協(xié)作組，主要從中醫(yī)角度開展實驗研究。當時受“文革”影響，相關領域的學術權威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時年37歲的屠呦呦因工作能力突出臨危受命，成為課題攻關的組長。

瘧疾是一種嚴重危害人類生命健康的世界性流行病，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報告，全世界約10多億人口生活在瘧疾流行區(qū)，每年兩億余人患瘧疾，上百萬人因此死亡。因瘧原蟲對喹啉類藥物已產(chǎn)生抗藥性，所以，這種蟲媒傳染病的防治，重新成為全球醫(yī)藥界的研究課題。60年代以來，美、英、法、德等國花費大量人力和物力，尋找有效的新結構類型化合物，但始終沒有滿意的結果。我國從1964年就開始了對抗瘧新藥的研究，但一直到屠呦呦加入研究組的1969年，仍沒有任何重要發(fā)現(xiàn)。

屠呦呦加入“523項目”時，丈夫被派去云南的五七干校工作，她實在無暇照顧兩個幼小的女兒，為了不影響工作，她只好把不到三歲的大女兒送到別人家寄住，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兒送回了寧波老家。

以身試藥的“青蒿素之母”

接受艱巨的任務后，屠呦呦首先從收集整理歷代醫(yī)籍、本草、地方藥志入手，還走訪了很多老中醫(yī)。因長期埋頭于那些變黃、發(fā)脆的故紙堆中尋找抗瘧藥物的線索，她的視力迅速下降。

研制新藥的過程漫長而復雜，光是調查收集，屠呦呦和她的課題組成員便篩選了2000余個中草藥方，整理出了640種抗瘧藥方集。他們以鼠瘧原蟲為模型，檢測了200多種中草藥方和380多個中草藥提取物。其中，青蒿素引起了屠呦呦的注意。青蒿，在我國南北方都很常見的一種植物，郁郁蔥蔥地長在山野里，外表樸實無華，卻內蘊治病救人的魔力。

青蒿素就來自這種菊科艾屬植物的提取物，屠呦呦在實驗過程中發(fā)現(xiàn)，它對鼠瘧原蟲的抑制率可達68%。但這個抑制率十分不穩(wěn)定，甚至在后續(xù)的實驗中，抑制率顯示只有12%～40%。這是怎么回事呢，屠呦呦和課題組成員都陷入了困惑。

從此，她腦子里只有青蒿素，整天不回家，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實驗室泡著。由于當時課題組使用酒精提取青蒿素，屠呦呦每天回到家都滿身酒味，擠公交車時，很多人都對著她指指點點，以為她是“不檢點的女酒鬼”，鄰居們與她擦肩而過時也直皺眉頭。

長此以往，屠呦呦患上了中毒性肝炎。丈夫支持她，也心疼她，工作之余甘當妻子的科研助手，從尋找抗瘧疾新藥的線索，到青蒿素的提取“秘籍”，每當屠呦呦在科研工作中遇到瓶頸，他都會不辭辛勞地四處幫她找書籍，查資料。

當時，青蒿素的提取仍是一個世界公認的難題，從蒿族植物的品種選擇，到提取部位的去留存廢，從浸泡液體的嘗試篩選，到提取方法的反復摸索……屠呦呦和她年輕的同事們熬過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體會過無數(shù)次碰壁和挫折。

“北京的青蒿質量非常不好，我們改用四川的；梗和根莖中提取不出青蒿素，我嘗試用葉子，事實證明葉子里才有；至于提取方法，我是通過翻閱古代文獻，特別是東晉名醫(yī)葛洪的著作《肘后備急方》中的‘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可治久瘧，我細細琢磨這段記載，才意識到常用煎熬和高溫提取的方法，可能破壞了青蒿的有效成分！”屠呦呦回憶道。

于是，她著手改進提取方法。沒有先進設備，只能用土辦法，屠呦呦和同事們把買來的青蒿先泡一泡，再將葉子包起來用沸點較低的乙醚浸泡。直到1971年10月4日，屠呦呦才第一次用乙醚成功制取青蒿素，并在實驗室中觀察到這種提取物對鼠瘧猴瘧的抑制率達到了100%！在此之前，她和同事們在實驗中已經(jīng)失敗過190次。“天哪！我們成功了！”那一刻，屠呦呦與同事們相擁而泣。

做完動物實驗，屠呦呦和同事們又做出一個大膽決定。為了確保安全，他們先把青蒿素試用到自己身上，試驗藥的毒性！“人家抗美援朝還志愿犧牲呢，志愿試藥算什么呢？我先來！”屠呦呦率先以身試藥，同事們也毫無畏懼地緊隨其后。經(jīng)多次親身實驗，效果十分喜人。隨后，屠呦呦一行攜藥赴海南昌江地區(qū)試用，從良性瘧到惡性瘧，從本地人口到外地人口，首次取得了30例青蒿素抗瘧成功的臨床效果。

接著，在全國各地的大力協(xié)助下，屠呦呦等人進一步擴大臨床驗證，至1977年，共治療2099例瘧疾，全部獲得臨床痊愈，使青蒿素成為一種令人矚目的新型抗瘧藥！

當年3月，屠呦呦首次以“青蒿素結構研究協(xié)作組”名義撰寫的論文《一種新型的倍半萜內酯——青蒿素》發(fā)表于《科學通報》（1977年第3期），引起了世界各國的密切關注和高度重視。不久，中國推廣青蒿素類抗瘧藥，瘧疾在中國逐漸絕跡。幾年后，青蒿素類復方抗瘧藥“蒿甲醚”研發(fā)成功，并獲得國際專利，隨即走出國門，惠及全世界。

但這些成就，并未讓屠呦呦止步。1992年，針對青蒿素成本高、對瘧疾難以根治等缺點，她又發(fā)明“升級版”的雙氫青蒿素，其抗瘧療效為前者的10倍。

十幾年來，青蒿素類抗瘧藥成為全球億萬瘧疾患者的“救命藥”，沒有它，地球上每年將增加數(shù)百萬亡魂；它被稱為“20世紀下半葉最偉大的醫(yī)學創(chuàng)舉”，其重要性堪比“兩彈一星”。作為我國研制成功的全球唯一治療瘧疾的特效藥，它也是數(shù)億外國人眼里的“中國第五大發(fā)明”，非洲人、東南亞人用它保命，美國人、歐洲人也不得不靠它求安全！

2006年l1月4日，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在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上承諾：今后3年內，中國將向非洲提供3億元人民幣無償援款防治瘧疾，用于提供青蒿素類藥品及設立30個抗瘧中心。

“三無教授”摘取諾貝爾獎

2011年9月23日，屠呦呦榮獲了被譽為諾貝爾獎“風向標”的拉斯克獎。在紐約的頒獎典禮上，這位既沒有留學經(jīng)歷和博士身份，又沒有兩院院士耀眼光環(huán)的“三無”中國老太太，容光煥發(fā)、笑容滿面地站在領獎臺上，渾身散發(fā)出知性的魅力。這是拉斯克獎設立65年來首次頒予中國科學家，她因此被稱為“離諾貝爾獎最近的中國女人”。

在評價屠呦呦發(fā)現(xiàn)青蒿素的重大意義時，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拉斯克獎評委夏皮羅說：“屠呦呦領導的團隊，將一種古老的中醫(yī)治療方法，轉化為今天最強有力的抗瘧疾藥，目前已有數(shù)億人因此受益，未來這一數(shù)字還會增長！”

其實屠呦呦60歲時就可以退休，安享快樂的晚年生活。但已經(jīng)81歲高齡的她仍忙碌于摯愛的科研事業(yè)，精神矍鑠，思維清晰。

但這位科研巨人，在生活中是一位“失敗的母親”。自幼被送到外地寄養(yǎng)多年的大女兒，被屠呦呦夫婦接回北京后，一直不愿喊爸爸媽媽，母女之間的疏離感至今尚在。屠呦呦知道，女兒怨恨她當年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扒榉堑靡蜒?！”老人撫摸著家中擺放著的女兒和外孫的照片說。當年的她別無選擇，因為研發(fā)青蒿素就是黨和國家賦予她的使命。大女兒如今在英國劍橋大學做行政教務工作，很少回國。

小女兒更是前兩年才把戶口從寧波老家遷回北京，她雖然留在京城工作，平時對父母的照顧也很周到，但屠呦呦也能感覺到，她們并不像別的母女那樣親密無間，有的只是親情和責任。“孩子還不會說話，就被我們兩口子‘流放到寧波許多年，心里肯定難受……”老人喃喃地說。

由于長期做實驗，過勞的屠呦呦染了一身病，女兒?；丶医o她熬中藥，看著孩子們日漸花白的頭發(fā)，屠呦呦時常想心疼地擁她們入懷，說一句“攤上個搞科研的媽媽，讓你們受累了”，但這位性格倔強的老人，一直說不出口。她只會將深沉的母愛，藏進平實的生活細節(jié)，不露痕跡地給予孩子們。

屠呦呦獲得拉斯克獎后，在一片叫好聲中，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位卓越女科學家的身份獨特之處，她既非博士更非院士，竟然只是中醫(yī)研究院一名普通的研究員。于是，屠呦呦為何會成為“三無教授”的非議，接踵而來。

事實上，由于“523項目”是在援外備戰(zhàn)的背景下提出，具有軍事機密的性質，項目的研究結果不允許向外公布。加之“文革”期間，科研工作者不能公開署名發(fā)表科學論文。種種原因，導致這項工作在當時并不被外人所知。

“她發(fā)現(xiàn)青蒿素已經(jīng)40年了，盡管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但她始終默默無聞地工作，并致力于研究青蒿素。屠呦呦是個典型的科學家、學者，不善于交際?！彼睦吓笥选嗅t(y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中國工程院院士李連達說。另一位老同事則稱，屠呦呦是那種持之以恒的科學家，不浮躁，不像有些科學家什么時髦就搞什么?！八容^直率，只講真話，不會拍馬屁，不管在私下里還是會議上，她同意的意見馬上就會肯定，不同意就直言，不管對方是老朋友還是領導?！?/p>

2015年10月5日晚，屠呦呦在家中看電視時，通過《新聞聯(lián)播》才獲知自己摘取了諾貝爾獎的消息。隨后，家中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祝賀的、采訪的，老伴兒李廷釗頻頻接聽，甚至有媒體記者問他：“您是不是屠教授的生活秘書？”對此，屠呦呦笑著說：“其實，他就是我的生活秘書，我聽力不好，接電話的活兒都是他的?！?/p>

諾貝爾獎評委會將大獎頒給屠呦呦，依據(jù)的是三個“第一”：第一個把青蒿素帶到“523項目”組，第一個提取出有100%抑制率的青蒿素，第一個做了臨床試驗。

“這是中醫(yī)中藥走向世界的一項榮譽，雖然把獎頒給了我，但它屬于‘523項目科研團隊的每一個人……”這段獲獎感言，被屠呦呦寫在一張紙上，12月，她帶著全中國人的驕傲赴瑞典領獎。老人獲得了400萬瑞朗獎金，約合人民幣300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