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我和爺爺是好朋友,小時候睡覺,爺孫總是合蓋一床被,聊不多一會兒,快吹燈睡覺了,爺爺就讓我喊嫂子要吃的,然后,“朋友倆”趴到炕沿上吃涼面、諞閑傳。私塾不辦了,師生的情誼沒有斷,逢年過節(jié),總有學(xué)生提上吃貨孝敬先生,泡兒油糕、蜂蜜涼粽子,還有燒雞、臘汁肉,這些吃貨都成了爺爺和我炕邊上豐美的宵夜。
我跟爺爺吃盡了家常便飯和風(fēng)味小吃,爺爺和大嫂培養(yǎng)了我的口味,這口味具有巨大的排他性,到老不變,即便是南北大菜也不解饞。我最饞的飯食吃貨計有:澆湯烙面、羊肉泡饃、羊肉包子、辣子蒜羊血、攪團(tuán)魚魚、油潑辣子biang biang 面、新媳婦的響鐲面……都是家鄉(xiāng)美味呀!
老家的大門前是一條自北向東而去的大車路。所謂“大車”,就是舊時農(nóng)村與手推車、獨輪車并存的騾、馬、牛拉的鐵輪(鐵皮包輪)大車。它是舊時農(nóng)村最值錢的運輸工具,實用卻笨重,上坡時最艱難,不是狠抽套車的高腳牲口,就是停下來一個勁地給兩個車軸膏油。
這條土路,遇上下雨,溝深路滑。我小時看見糧車上坡時,牛屁股不知要挨多少下杠子,“掙死牛!”一個個頑強(qiáng)掙扎的鏡頭一再閃過。
大門外順斜坡而下,在閻家老屋前拐彎的這條大車路,正好歪歪斜斜躺在臥牛型的禮泉縣城低著腦袋的牛脖子上,一直通向西北門外橫跨陜、甘兩省的西蘭公路,只要不舍晝夜,一直可以將車趕到“甘省”,將牲口吆喝進(jìn)蘭州城門。
西蘭公路上過汽車,老婆、娃娃跑去看熱鬧,正好車子壞在坡上,一伙人上前推車。生于前清末年的爺爺幽默地說:“什么‘牛皮不是吹的,汽車不是推的,你不推它動彈得了嗎?”
鐵輪大車也好,不用人推的汽車也好,只要一直朝西北行駛便是甘肅省蘭州市,再往前趕,換乘駱駝便是西域各國、絲綢之路,葡萄美酒夜光杯、波斯地毯藏紅花。
地域文化之間的滲透,造就了衣食住行的地方特色,西路的嚴(yán)寒與連年的戰(zhàn)亂造就了用士兵的“頭盔”在戰(zhàn)地烙餅的速食(西北人稱作“鍋盔”);關(guān)中小麥白面與西域牛羊肉的現(xiàn)成材料造就了肉湯澆饃的絕配,這也許就是中國最早的“方便面”,包括羊肉泡饃和我們禮泉家鄉(xiāng)的澆湯烙面。
羊肉泡饃傳奇
端的一碗人物傳奇!事涉中央領(lǐng)導(dǎo)、著名作家、文人學(xué)士和陜西鄉(xiāng)黨,還有那世情心境之沉浮。煞是有趣!
端的一碗藝術(shù)品!紅白相間,肉面渾然,色嫩,湯鮮,饃筋,質(zhì)滑,味醇,從視覺到味覺,全方位的刺激和享受。
再看它又葷又素,又軟又硬;又干又稀,又香又辣;又俗又雅,又賤又貴;又有嚼頭又好嚼,油而不膩;又能經(jīng)飽又不撐,筋而不塞,不管年老年少、有牙沒牙,一概食如甘飴,吃一頓飽一天。
羊肉泡饃是最富傳統(tǒng)色彩、最有地方特色的名吃,是陜西人以至西北人與生俱來喜歡的美食,在全國飲食界獨樹一幟。羊肉泡饃看似簡單,制作卻十分精致,從挑羊、宰殺、選肉、配料、燉煮到打饃,形成一套極其嚴(yán)格的操作工藝。家鄉(xiāng)傳統(tǒng)的飲食文化自小滋潤著我藝術(shù)審美的胃口。
吃法獨具匠心,就餐者與操作者必須配合。饃掰得越小、越細(xì)碎,操作起來越拿手,吃起來才夠味。自己掰的自己享用,參與感使你倍感親切。行家吃泡饃講究“蠶食”,切忌翻攪,須從碗邊選準(zhǔn)突破口,逐漸向縱深發(fā)展,由點到面,像挖坑一樣,一镢頭一镢頭地刨,一大口一大口地吞,動作快捷而方寸不亂。掰饃可是一種享受??!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姨,大家圍坐在一起,清茶一杯,邊談邊掰,不在匆匆填飽肚皮,只求細(xì)細(xì)剖白心跡,親情、公關(guān)、解饞三不誤。慢慢地掰著,慢慢地說著,慢慢地喝著,茶逢知己千杯少,碗中珍珠不厭多。該說的話最好在掰饃時消消停停地說完,等到泡饃端上來時,各人顧不得斯文,猛虎撲食一般迫不及待地和那發(fā)出刺鼻香味的碗中物激戰(zhàn)起來。只見滿臉汗珠子一粒粒直往外冒,只聽見嘴巴忙忙碌碌、呼哧呼哧直喘氣,這時候,只有這時候,天大的事你得擱在一邊,天塌下來也得把碗打掃干凈了再說。似乎多日來因受風(fēng)寒而得的頭痛腦熱也去了大半。
羊肉泡饃和我有緣,情節(jié)生動,沒齒難忘。
羊肉泡饃,那時叫“牛羊肉煮饃”或者“羊肉煮饃”、“羊肉泡”,打小它就是我的最愛,全家人是西安鼓樓“一間樓”的???。全家人坐定,全身放松。席面當(dāng)間是香油澆拌的辣子醬(西安特制的醬辣子),另外兩盤是糖蒜和芫荽(香菜),手中的饃(實際是半發(fā)面、筋道、耐火煮的餅餅)一邊掰著,一邊說著,又時不時地掰出稍大一塊伸手蘸上一疙瘩香噴噴的香油辣醬,細(xì)嚼慢咽,然后倒吸一口氣,連連“嗯!嗯!”幾聲表示滿意。
上世紀(jì)50年代中期,毛澤東主席聽身邊的同志說泡饃如何如何好,主席玩笑似地說:“那你給習(xí)仲勛同志捎個話,說我想到西安嘗嘗牛羊肉泡饃。”汪峰和習(xí)仲勛聞訊喜不自勝,隨即聯(lián)系西安市長方仲如,結(jié)果,將我小時常去的“一間樓”分出一半遷址京城,坐落在西直門內(nèi)的新街口,招牌掛記“西安食堂”。那時,你要說西北有美食,其名曰“泡饃”,人家莫名其妙,像是聽說洋人除了法國大菜之外還有什么“熱狗”一樣,但是對于像我這樣的陜西鄉(xiāng)黨卻成了擋不住的誘惑,四時八節(jié),趨之若鶩。
1956年10月6日,我在蘇聯(lián)展覽館參觀完“日本商品展覽會”,邊走路邊嘆息,覺著一排排太陽旗在高空飄來飄去太刺激中國人!進(jìn)西直門,走著走著,神使鬼差地進(jìn)了西安食堂,只見一陣慌亂和興奮。掌柜的是老陜,回民白帽,一口唇音突出的長安話,說毛主席吃泡饃來了:“哎呀,把我嚇的,就在這兒……”他驚魂未定,顫巍巍地繼續(xù)嘮叨著。“我沒敢叫他親手掰饃,發(fā)動大伙把手洗得凈凈的,掰得碎碎的,端上一碗精制的‘水圍城(泡饃的一種,煮好后饃在中間湯在周圍),他竟然說:‘好吃,你們辛苦啰!這不,剛走!”
事有湊巧,也是10月6日當(dāng)天,毛澤東主席到西郊機(jī)場送別柬埔寨貴賓回來,進(jìn)西直門,過新街口,突然提出停車,走進(jìn)西安食堂,點名要吃泡饃,顯然是有備而來,圓他的“煮饃”夢。
偉大領(lǐng)袖光臨,驚天動地卻秘而不宣,不然的話,消息傳開,毛主席是南方人都愛吃泡饃,羊肉泡饃不知要火成什么樣子。
到了80年代,不少人開始知道泡饃的大名,但不敢問津,覺得那玩藝像是野人吃的,“不就是把饃泡到湯里嗎?”不幸而言中。60年代天災(zāi)人禍,我仍到新街口那家館子解饞,呀,可不是味精湯泡饃!氣得我找來意見簿,上寫“質(zhì)量太差,丟陜西的人!”但正宗的泡饃哪里是把饃泡到湯里?“饃”其實是特制的餅,經(jīng)得住大火燴煮,但吃時不覺其硬;“湯”也非一般高湯,湯是關(guān)鍵,千百年來,秘密就在這湯里;“泡”實則為煮,我小時在陜西老家,稱它為“羊肉煮饃”,倒也寫實,天曉得怎么變成“泡”字!現(xiàn)在好了,西安設(shè)宴招待外賓,泡饃成了香餑餑;北京滿到處是“西安羊肉泡饃館”,風(fēng)味餐館不能落下它。經(jīng)過一番渲染和品嘗,說泡饃壞話的人越來越少。我看時機(jī)到了,展開宣傳攻勢,但也不能強(qiáng)加于人,任你眉飛色舞、天花亂墜,言者鑿鑿而聽者渺渺,人家廣東人直搖頭,奈何?
事隔23年后的1983年秋,我和作家王蒙、崔道怡、董得理三人從延安返回西安,路上餓了,見是高陵地面,我一下子興奮起來:“羊肉泡饃!”轉(zhuǎn)身問王蒙:“敢不敢吃?”王蒙說:“我在新疆巴彥岱那么長時間,什么都練出來了,是羊肉我都愛吃?!蔽覀冊谛℃?zhèn)的一家羊肉館子坐定,連同司機(jī)一共五人,擠在三條一拃寬的長板凳上。設(shè)備太簡陋,杯盤不齊全,不承想吃出真正的陜西味來。老崔大汗淋漓,辣椒之故也。他能吃辣子,可是在陜西辣子面前敗下陣來。王蒙是首次在陜西吃泡饃,印象極佳,卻在滿滿一大碗將盡之時扒拉著碗底突然驚叫起來:“什么什么?這是什么?”一塊似肉非肉的東西出現(xiàn)在碗底,我伸頭細(xì)看,原來是只蛐蛐,頓覺臉上無光。王蒙不愧是大家,有涵養(yǎng),什么也沒說,仰頭哈哈大笑。老崔借機(jī)罷吃,正好為殘留不多的、辣香辣香卻難以橫掃的碗底解了圍。
約兩年后,我將此事寫成文章在《西安晚報》上發(fā)表。事有湊巧,次年3月,我和周明、蕭德生也是從延安返回西安,也是在快到西安的一家飯館吃泡饃。見我們來自北京,一位當(dāng)?shù)乜纯徒按钤?,撇著嘴揶揄道:“哼,你們北京人啦,寫文章說在我們館子吃出個蛐蛐!”周明聞言,大笑不止,一把將我拽住,狠狠地在我背上捶了一拳,用濃重的秦腔指著我說:“就是這狗日的寫的!”
1985年12月21日,全國文學(xué)報刊工作座談會在西安舉行,各省市都有代表參加。我極力“慫恿”大會招待一次泡饃,不料,《延河》、《小說評論》和《長安》等編輯部早有安排。一日中午,幾十位南北美食家朋友在鐘樓腳下“同盛祥”樓上坐定。我從掰饃開始說到這種吃法的樂趣,又從好吃說到周天子如何用“羊羹”大宴賓客。據(jù)說周朝的“羊羹”就是今天的羊肉泡饃,幾千多年的歷史!如此推開,想必漢武帝、司馬遷、唐太宗、李白、杜甫、小李白李賀、小杜甫杜牧、避難來西安的慈禧太后、為西安易俗社題寫“古調(diào)獨彈”的魯迅以及“雙十二事變”華清池飽受驚嚇的蔣介石,袞袞列位都吃過或者聽說過泡饃了?查無實據(jù)。但于右任、張學(xué)良、楊虎城肯定有此口福,無疑還招待過賓客。有人回憶說,老蔣面對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泡曾經(jīng)連連稱道:“吃得消!吃得消!”
我猜想,羊肉泡不一定是陜西人的發(fā)明,也許是風(fēng)餐露宿于西域、北國、大漠、黃土高原上的征戰(zhàn)者慌亂時迫不及待的產(chǎn)物。據(jù)說陜?nèi)耍ㄒ灾廖鞅比耍┫彩车腻伩?,它的前身就是兵士們急中生智以頭盔當(dāng)鐵鍋烙出來的“死面餅餅”。憑著這醇香耐嚼、酷似壓縮餅干的死面餅子轉(zhuǎn)化的熱能,大西北的“愣娃”小伙子長出一身刀槍不懼的黑疙瘩,忍饑耐寒,其聲如大吼秦腔,其勢如捶打腰鼓,拼命地奔跑和廝殺。既然有了現(xiàn)成的鍋盔饃,那么,殺豬宰羊,燉一鍋湯,急中生智,把鍋盔掰碎扔進(jìn)去煮泡,咕嘟嘟地冒熱氣,然后起鍋,你一碗、我一碗,大碗冒尖,危如累卵,味道好極了,何等地省事!我國最早的羊肉泡饃(餅)就這樣誕生了,中國第一碗泡饃可不就是“把饃泡到湯里”?
窗外不斷傳來秦腔的怒吼,那是跟京劇、越劇、黃梅戲全然不同的風(fēng)味腔調(diào),四座恐難找到知音,然而,泡饃吃得津津有味。我開始在記憶中搜索。當(dāng)年享有盛名的“一間樓”好像離此不遠(yuǎn),鐘樓以西不過一箭之遙;由穆斯林孫氏三兄弟于整整百年前的1898年興辦的被譽為“三秦第一碗”的“老孫家”,在鐘樓以東的東大街東段路南,但都消失在紅火的過去,可是這塊黃金地段、黃金時期擋不住的羊鮮撲鼻的誘惑卻遠(yuǎn)勝今時。此刻席上,諸公交口稱道,連最頑固的幾個南方客也表示愿意接受,說:“作為大眾飯食,物美價廉,佩服!佩服!”顯然,他們從普及“俗文學(xué)”的角度有限度地肯定羊肉泡的實用價值。其實,西安也有與大眾化的羊肉泡大異其趣的宮廷菜肴“雅文學(xué)”——“唐饌”。唐饌復(fù)如何?只有留待來日。
近些年來,我的家鄉(xiāng)禮泉縣——唐太宗昭陵所在地的羊肉泡出了名,后來中國北方數(shù)省文學(xué)青年作家會議的代表去乾陵參觀路過我的家鄉(xiāng),但愿一識泡饃真面目。不少朋友后來告訴我,回回馬明義兄弟的手藝如何之高,“吃馬明義”成了禮泉人美餐一頓的代名詞。如今,馬明義兄弟分店經(jīng)營,顧客趨之若鶩,高朋滿座。一年,我回縣,也湊熱鬧,進(jìn)了馬茂義、馬秀貞的夫妻店,果然名不虛傳。然而,吃泡饃就是吃文化,貴在內(nèi)涵和氛圍,我依然懷念當(dāng)年的“一間樓”、“老孫家”。
1991年3月,再回西安,畫家羅國士夫婦設(shè)宴,吃泡饃。意欲何往?說是你去就知道了。室內(nèi)布置奇特,伊斯蘭味十足,余香滿口,過足了饞癮。索墨,上書四個大字:“西安一絕?!遍T面重開,招牌高掛,聞香下馬,“老孫家”在此!
1995年繼“同盛祥”在北京飯店對過開張之后,“老孫家”也來北京。開始,肉鮮湯濃,聲名大噪,創(chuàng)開牌子以后,“蘿卜塊了不洗泥”,陜?nèi)宋缚诖髠?998年1月的一天,我冒著六級大風(fēng)跑進(jìn)民族飯店后面敞亮的“北京老孫家飯莊”。熱呼呼的泡饃不料清湯寡味,饃粒既生且硬,用力咀嚼時不意撕拉出一根長長的頭發(fā),心里有說不出的懊喪,情緒陡然降至零點,心想:還不知有多少根什么人的油膩膩的青絲被囫圇地咽下自己的食管。步出飯莊大門,頗有奮力掙脫之感,“鯉魚脫去金鉤釣,搖頭擺尾再不來”。
告別惡心的羊肉泡,頂著刺骨的西北風(fēng)在長安街上趕路。20點05分以前務(wù)必趕回方莊寓所,生氣事小,可不能誤了風(fēng)靡京城、有滋有味的43集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第29集——《醉打蔣門神》。
醴泉烙面賦
小序
1964年9月9日,我美麗的家鄉(xiāng)——唐·昭陵所在地的陜西省醴泉縣更名禮泉縣,酒香盡失,意韻蕩無,而湖南醴陵風(fēng)采依然。為了同回憶性的情調(diào)相契合,篇中沿用“醴泉”舊名,讀者莫怪。
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家鄉(xiāng)味美,美在烙面!
不要說它是“涎水面”,它是山珍海味無法代替的鄉(xiāng)情美食;不要說它是貧困地區(qū)的土俗,它的品位相當(dāng)于北方的餃子、南方的湯圓和象征團(tuán)圓的月餅。
凡是出生在陜西省咸陽市醴泉縣的人,都有一種“澆湯面”情結(jié),也就是說,不管你走到天南海北,每逢佳節(jié)思親之時,總會想起“澆湯烙面”來。澆湯烙面能使你想起生你的母親、養(yǎng)你的土地;想起你的童年、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想起三姑六婆、三老四少、幼年的伙伴和人生的道路,記憶所及,甜蜜又美好。
家里再窮,大年初一總能飽飽地吃上一頓澆湯烙面,那種有滋有味的滿足感,那種滾燙、熱烈、融洽和忘形,簡直無法形容。
自打小時候,我最愛吃的飯就是澆湯烙面,最愛聽的話就是“燒湯”!
1994年春節(jié),作家魯曦逢人便說:“這次春節(jié)文藝晚會實況錄像,當(dāng)主持人問閻老師向家鄉(xiāng)父老說點什么時,他不假思索地說道:‘北京混了40年,年年想醴泉,歲歲想烙面。他說得特別動感情。”她覺得特別奇怪。
一聲“燒湯”,廚房里即刻飄來誘人的香味,是肉香,又非肉香,而是胡椒、大料、花椒、桂皮、醬油、辣椒、陳醋,樣樣調(diào)和“咬”在一起妙不可言的一種奇異的骨頭肉湯味。你要是遛進(jìn)廚房一看,呀,那滾沸的肉湯更是誘人,上面飄著一層蒜苗絲兒和菱形的雞蛋皮兒,下面,殷紅紅的,就是一口氣吹不透的辣子油,再下面,清清的、濃濃的,略帶醬色,是鮮香可口的肉湯,此刻,你會發(fā)呆,哈水(哈喇子)就要流出嘴角,你有點不好意思。
“涎水”即口水。涎(xian)在這里讀han,與“哈水”的讀音相像。我們醴泉方圓左近把“咸”讀han,故讀“涎”為han也很自然,是不是古代周秦漢唐“雅言”的讀法,待考。也許“涎水”就是“哈水”,難說。澆湯面俗稱“涎水面”,不無戲謔意也。
醴泉的媳婦會調(diào)湯,這是家傳,是新媳婦的能耐和出嫁的合格證明。她們能把各種調(diào)料“咬”到一起,誘人胃口。家鄉(xiāng)人口重,因為活兒重,“好廚子一把鹽”,咸也得咸他個濃香撲鼻。我來北京后,常為吃不上澆湯烙面而起急,為此,老家托人捎過烙面給我,本縣勞動模范王保京晉京開會,給我?guī)н^。遺憾的是,縱使你臊子多油、味精多酷,任憑你百般調(diào)試、千般忙碌,湯就是出不來味兒,干著急呀!
當(dāng)一家人的哈水快要流下來時,澆湯面又好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一碗只給你挑上一筷子,大火滾湯,澆來倒去,澆得滾燙,你只消用筷子輕輕撥開紅紅的油層,可見一根根細(xì)長細(xì)長的面條蓮花狀地盤臥在碗底,如何滑溜美味自不待言,此刻,還沒有動筷子,你的額頭就冒汗了。
準(zhǔn)備戰(zhàn)斗吧,你是小伙子,你就準(zhǔn)備干它八九十碗。急急忙忙地吸溜,慢慢悠悠地咂嘴,這時候,全家人有說不出的融洽和幸福。
澆湯烙面味道奇絕,做法也奇。要做烙面,先攤煎餅。攤煎餅須選二籮籮上等面粉,和稠攪勻,越勻越好,像揉面一樣,功夫在耐力;逐漸加水,再和再攪,直至特別粘糊狀,功夫在稀稠;然后在麥秸火上架平底鍋一勺一勺地攤平、抹圓,翻個個兒,烙成粗布一樣厚的薄餅餅,功夫在火候;晾涼之后,用搟杖碾平,折成手掌寬的長條,集中起來,再壓瓷實,數(shù)小時后,利刀切絲,功夫在刀仗;最后,碼齊堆疊如葵花,如蒲團(tuán),存放一個冬天不成問題,功夫在靈巧。吃的時候,抓一小把放在碗里,再放一疙瘩大肉臊子進(jìn)去,難怪它滾湯澆拌之后,入口筋道,再嚼即化,筋道有嚼頭、松軟好消化;難怪遠(yuǎn)近傳說“皇上一碗下去滿頭大汗,二碗咽下肚膩去胃開,三碗填進(jìn)展臉舒眉”(《陜西土特產(chǎn)的傳說·烙面的傳說》)。這般滑溜卻濃重,那份醇厚又入味,怕是造化之功也,神力暗助也,天賜也!不然,五味相加何至神乎其神?醴泉歷代名人出過幾個,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可是,誰的筆下能窮盡其妙?
相傳,周文王親自帶兵降服為害一方的三丈惡龍。周文王把龍肉斬塊煮熟犒勞百姓。老百姓自帶面條,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但是人多湯少,只準(zhǔn)澆湯吃面,剩的湯倒回鍋內(nèi),一連吃了七天七夜,人人垂涎,個個滿意,從此,過年過節(jié),男婚女嫁,肉湯澆面蔚為風(fēng)氣,于今不衰。
吃澆湯面,為什么面少湯多,一吃就是十來碗?我想也是為了多享受“龍”湯的滋味吧。
還有一種非神話式的傳說,說的是唐太宗修建“唐王陵”(昭陵),大量民工服役,搟面極不方便,也不好貯藏,醴泉縣的媳婦就創(chuàng)造了一種烙成煎餅而切成條的面條條,送到工地,男人們澆湯即可食用,筋道、爽口、好存放,時人稱作“巧婦面”,后人改稱“澆湯烙面”。
新近又有傳說,說是武王伐紂,為了省事,趕造軍用食品即方便速食的烙面,戎馬倥傯,澆上熱湯即可食用。
傳說歸傳說,根本原因恐怕是陜西地面窮,好容易過年吃肉,就得省著點,熬上一鍋骨頭連肉的湯水,味道調(diào)得香噴噴,滿屋子人流哈喇子,碗里的湯連同口水一起回倒在鍋里,一家子過罷癮,湯留下下頓再澆,反正邊澆邊燒,高溫消毒?,F(xiàn)在日子好些,吃一碗是一碗,碗碗都是新湯,剩湯倒掉不足惜,澆湯烙面徹底告別“涎水面”的俗稱,體體面面地登堂入室,甚至出現(xiàn)在高檔宴席上接受人們嘖嘖稱奇。
那年3月,《白鹿原》作者陳忠實到京,鄉(xiāng)黨聚首,分外熱鬧。當(dāng)我津津樂道家鄉(xiāng)的澆湯烙面時,忠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插話說:“醴泉的澆湯烙面真好,我家個個愛吃。真的好吃!”席盡人散,忠實拉著我的手重復(fù)地說:“老閻,我記著呢,過年一定給你送一箱子烙面來,一定!”年前,忠實來京開會,一下飛機(jī),就奔方莊小區(qū)敲門,懷抱一箱子烙面送家來了,然后趕往作協(xié)報到。
由于烙面的需求量逐年猛增,煎餅的制作技術(shù)必須改進(jìn),早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已經(jīng)改為電熱鍋進(jìn)行煎制,街頭隨處可見賣者,不然,陳忠實不敢夸下??谒鸵幌渥永用鎭怼5?,只要手工被電力解放,哪怕部分被解放,手工的優(yōu)勢就會喪失或部分地喪失,這是世上一切手工制品面臨的可怕挑戰(zhàn),所以,一輩子扎根醴泉的老髦們都說:“你問的是烙面嗎?跟機(jī)器面、手搟面一樣的理,咋能像你媽、你嫂子親手做的香呢?”
幾年后的一天,胞兄振維來電稱,醴泉縣政府為了開發(fā)土特產(chǎn),爭創(chuàng)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牌,把烙面的生意做大了,叫我寫字以壯聲勢。家鄉(xiāng)事,不能推托,遂展紙?zhí)蚰?,運氣收腹,只管抒情,無論工拙,下筆如有神,取名《烙面賦》:
滋潤含柔韌,
五味天調(diào)和;
親朋促膝幸,
十碗何慮多。
“十碗何慮多”,多呼哉?不多也!記得小時候九舅給外甥送燈,一頓喋了16碗,最后連碗邊邊都舔得閃閃發(fā)光,私下卻給他姐(我媽)說他并沒有吃飽,只是怕我家老爺子(我爺)笑話他到底是走親戚呢還是逃難來了。
近聞“世界最早的方便面來自陜西”?!笆澜缟献钤绲姆奖忝婷小啡用?,加湯食用,亦可干吃!”(事見《陜西人不知道的100件陜西事》)
對我家鄉(xiāng)人來說,這個發(fā)現(xiàn)吉祥喜人,是大好的消息。老子天下第一,你們來??!“親朋促膝幸,十碗何慮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