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枝又聽見冰箱后面“咯吱”“咯吱”響,白天她就拿著棒子搗鼓過好一陣,奈何等她一走近,聲音就戛然而止,任她拿手電筒照來照去就是看不見。
睡意全無,她索性下床找耗子。她翻找出工具準備下冰箱后蓋,自言自語到:就不信了,多大點地方,還找不到你?在下螺絲的時候,金枝突然想到如果耗子跳起來咬她怎么辦?當然本能的做法是趕緊跳開,可要是逃跑來不及就被耗子咬一口呢?會不會得鼠疫?想到這些,金枝身上立馬堆疊起雞皮疙瘩,就放下了工具。
夜深沉著,靜謐得掉根針都聽得見,一抹橘黃色的路燈,從窗簾的縫隙里斜照在乳黃色的窗簾布上,使得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了一點點暖意。金枝對著冰箱發(fā)了會呆,又神經(jīng)質(zhì)地再次看手機顯示屏,豁亮的屏幕刺得她雙眼微蹙,不過還是看清楚上面的時間顯示——媽的!已經(jīng)兩點過了還,不回來?金枝的煩躁陡然升級。
她在等待何家偉,又好像不是,等只是結(jié)婚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等著他回到這個家,管他睡在哪間屋,金枝的心就可以安穩(wěn)下來。何家偉是鄉(xiāng)分管企業(yè)的副鄉(xiāng)長,因為工作忙,回家從來不定點定時,但一般情況不會超過12點。當然,這得益于金枝從來不去過問他忙些什么,即使在金枝心里早已掂量得清楚,但金枝還是緘口不提。金枝的想法是:我追著趕著上堂子掐眉獻媚,比小丑還小丑,比螞蟻還矮三分。作為對金枝懂事的回報,何家偉也從來不在外留宿,即使晚到凌晨也不會。
今晚是咋個了?就快到午夜三點了,莫非事情到了非要直面攤牌的地步?金枝沮喪地踢了冰箱一腳,又無可奈地走向窗前。她輕輕扒開窗簾布,把臉晃進一片柔光里,暖色調(diào)的光就噴灑在她臉上,臉上就癢酥酥的了,接著兩行滾燙的淚一串串掉下來。金枝的手不由得扭緊了窗簾布,她狠狠地擤出一行鼻涕,憤恨地罵出一句:“雜種何家偉!”
就在這個時候,金枝聽到一陣鑰匙的抖落聲,接著聽見鑰匙轉(zhuǎn)動門鎖,鎖舌“嗒嗒嗒”響。金枝一顫,何家偉回來了。就像耗子見到貓,金枝快速跑回自己房間,屏息躺在床上。媽的,怎么就反過來了?莫不是這兩天逮耗子逮出毛病了?
門開了,就像往常那樣,何家偉故意弄出聲響走過她的房門口,然后進到洗手間。水嘩啦啦流淌,一陣毫無顧忌的洗漱聲過后,金枝聽見何家偉走向客廳另一邊的小臥室,接著“砰”一聲關(guān)門的聲音,一切又安靜下來。
屋子里又恢復(fù)死一般的寂靜,金枝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像完成了一項使命似的準備閉目養(yǎng)神,至于能否睡著,唉,折騰了大半夜的,聽天由命吧!這時,一輛趕早的大卡車轟鳴著開過窗前,明亮的車燈光,隨著車子的行進,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地畫出一條光亮。金枝盯著像探照燈光似的光線看著看著就走神了,眼前晃蕩出黑黢黢無邊無際的大海來,海上一層層席卷著黑暗幕布的巨浪向她涌來——浪尖上,忽高忽低起伏著一根醒目的稻草。怎么會有稻草?還有這海?金枝沒有看見過大海,何家偉曾許愿帶她去看海,可是一直沒去,而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晚上,金枝都會看見這樣的海,有時海水會漫過她的頭,她甚至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臉淹沒在海水里吐著氣泡掙扎的樣子。沒來由的恐懼鋪天蓋地襲來,金枝感到渾身發(fā)冷,真像是侵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而周圍沒有任何景物,只有她一個人在這樣的海上飄。
飄?哦,飄!金枝最近懼怕這個字,盡量閉口不提,好像一提,一個叫飄的東西就緊扣在她頭上,輕飄飄要把她拉離地面似的。哦!飄,她不要飄,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不要。心沉到了海底,整個身子卻四分五裂地飄起來,巨大的恐懼和悲傷也蔓延到頂點……
乳白色的光線隨著車聲消失不見了,金枝從混沌洪荒中清醒過來,枕邊已經(jīng)濕漉漉一大片。她使勁翻轉(zhuǎn)身子,努力驅(qū)趕剛才的胡思亂想,讓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進到大腦里來,這樣想著身子開始暖和起來……
似睡非睡中,金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好似整個房間的燈都齊刷刷打開,接著“嘣”的一聲脆響,像生命在高歌,一只金光閃閃的耗子,就從冰箱后面旗幟鮮明地跳了出來。它趴在冰箱門前面的墻角,兩眼溜圓一動不動,似乎正在等待金枝的檢閱。而金枝就真的站在它跟前低頭俯瞰著它,哦,它真漂亮,金光閃閃的!
這是怎么回事呀?原本可惡的東西,僅僅一跳,事情的本來面目竟會截然相反,好與壞,善于惡,美與丑之間的差距,難道只隔一步之遙?不,不,這是夢,是夢。
金枝惶恐了,她本能地掙扎著醒來,已是滿頭大汗。此時,黎明的微光爬上窗欞,房間里染上了魚肚白。窗外,一輛趕早的手推車,節(jié)奏均勻,“吱呀”作響由遠而近,一個男人說:“扶好了,別掉下來?!迸苏f:“扶好了。”
二
“該走了?!焙渭覀サ谌螌σ蕾嗽趹牙锏陌酌谜f。
“嗯!”白妹也第三次應(yīng)答著。
她從何家偉胸口上抬起頭,看看閉著眼睛的何家偉,然后果斷地起身下床,赤裸著身子給何家偉端來事先泡好的富硒茶水。何家偉喜歡喝老家林場的富硒綠茶,這是她十五年前,還在鄉(xiāng)中學讀書時,何家偉作為鄉(xiāng)辦公室主任,主持在鄉(xiāng)中學召開的全鄉(xiāng)茶葉種植示范推廣大會,他在會上拍胸脯信誓旦旦說:以后就喝家鄉(xiāng)土地種出來的茶。當時,金枝作為何家偉的新婚妻子也在場。已經(jīng)是十二月份了,金枝穿著一條深紅色的羊絨裙子,十六歲的白妹坐在人堆里就想,城里人真他媽的騷。
四年前,在這間商鋪后面的小臥房里,白妹第一次給何家偉泡富硒茶水時,突然想起她罵金枝的這句話,臉騰地紅了,就笑出聲,接著放肆地給了何家偉一個響亮的吻。何家偉猝不及防趕緊抹臉說:“瘋扯扯的搞哪樣呀?”白妹不說,只管妖媚十足地看著何家偉笑。那時白妹二十七歲,是一個四歲男孩的單親媽媽。
何家偉很是享受地喝完白妹給他泡的茶。他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待遇,每次完事后白妹都會給他遞上茶,連杯子都是白妹在網(wǎng)上花一百多塊錢買的紫砂杯。金枝就不會。金枝只會說,要不要給你倒杯水?然后就用一次性杯子端來。金枝再問,他就說不用或者自己去倒,口氣是輕描淡寫中帶著堅定,還有故意抖落出來的不屑。金枝卻不置可否,不倒就不倒,繼續(xù)歪頭看電視,看著看著還會哈哈大笑,笑的時候還不忘側(cè)臉看看何家偉。這時何家偉就不看了,起身回自己房間睡覺。當然,他們這樣的對話,也僅限于傍晚這一兩個小時一兩句對話,其它時間金枝忙他也忙,往往是兩個人互不照面。唉,金枝,剛結(jié)婚那幾年金枝也會給他泡茶的,啥時候就冷漠下來了?
見何家偉喝干了茶水,白妹殷勤地接過杯子又說:“明天陪我去提貨?”
“不行。一個星期都沒在家吃飯了,明兒周六她在,我得在家呆呆?!焙渭覀セ卮稹?/p>
白妹故意嘟起嘴,拉著何家偉的手說:“這個星期你也只是今晚在我這里……那……后天,星期天?!?/p>
這幾年白妹開服裝店,只要何家偉有空,都會陪她去提貨。見何家偉沒吭聲,白妹跳上床,光胴胴騎在何家偉身上,雙手板著何家偉的肩繼續(xù)撒嬌:“哥!”她長聲吆吆叫喊一聲,接著央求:“后天陪我去,后天?!?/p>
小妖精!何家偉笑了。他喜歡聽白妹這樣叫他,最初白妹叫他老師,叫得他別別扭扭又麻麻酥酥的。別扭是因為他又不是教書先生,只不過有一次陪茶葉專家到茶山指導,順便教正在采茶的白妹怎么快速采摘春茶,白妹就叫他老師,在一起后白妹時不時還叫。不過他喜歡白妹叫他哥,他大她十歲呢,叫哥,他就想掐她,掐出水來。
“后天再說?!焙渭覀ロ懥恋嘏牧艘幌掳酌玫钠ü?,就要去找衣服穿。白妹又溜光滑爽地翻身下床,把擱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遞給何家偉。看著何家偉一件件穿上的時候,白妹眼睛里怨出水來。出門的時候白妹又囑咐:“后天一定要去?!?/p>
何家偉沒應(yīng)聲,急匆匆一頭扎進橘黃色的路燈光里。他沒有開車,車早停在自家小區(qū)的院子里了,金枝一定是看見的,看見也不問,這就是金枝,硬得就像石頭似的。何家偉恨恨地踢飛一塊石頭,石頭翻滾著,滾到路邊燒烤攤上坐著的幾個夜貓子男女腳邊,他們正在劃拳喝酒,女的伸長白嫩的手臂在男人面前晃。看見何家偉衣衫皺褶地從街巷子里走出來,一副吃了熱豆腐又怕燙的樣子,就呲呲笑,這一笑窘得何家偉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那意思好像他何家偉才從爛賤的雞窩里拱出來,他何家偉是什么人,能去那種地方?
說來奇怪,白妹就住在這條街上,白妹知道金枝,知道得清清楚楚,金枝拖拉著兩片涼鞋在菜場逛,白妹看見過好多回。金枝卻像白癡,硬是不知道這條街上住著與她男人有染的白妹。起初白妹醋意濃濃地在何家偉面前詆毀金枝,說金枝缺鹽少醋白開水一杯還沒形沒狀,慫恿何家偉不給金枝錢,說金枝好手好腳的自己能掙,干嘛要給?這也太蹬鼻子上臉了,何家偉馬下臉大聲吼白妹:“她是我女兒的媽,懂不懂?我女兒的媽?!?/p>
白妹被吼的雙眼潮紅不作聲了。白妹的防衛(wèi)是以為會和金枝有一番較量,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明與暗的較量,可是沒有,她和何家偉的地下偷情,就像行駛在綠色通道的車,暢通無阻。而這暢通無阻,卻是情敵加對手的金枝不管不問給的,真是過氣的黃花菜了。白妹憐憫起這個有著閃光名字的女人來,想第一次見到她時,人家也是花骨朵樣鮮嫩。出于女人的相憐相惜,當她和何家偉外出玩回來,時不時也會把兩個人一起買的東西,分一點讓何家偉帶回去。金枝呢,吃著用著還是不問,管他從哪里來的。
有這么沒心沒肺的老婆嗎?這讓白妹由憐憫到發(fā)憷,這個女人要干什么?可幾年下來金枝并沒有任何舉動,最后她得意洋洋地對何家偉說:“你老婆不愛你。”
“不愛?放屁。”何家偉不愿承認,金枝曾像小鳥一樣依賴著他,啥時候就不愛了?不愛?那是她骨頭硬。何家偉就煩金枝這樣,芝麻點事就要和他理論個長短黑白,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較真勁,鬧得他不想回家,現(xiàn)在倒好,來了個大逆轉(zhuǎn)悶聲不倒氣了,哪像白妹,他吼一聲人家就貓咪樣溫順地蹭上來。不過何家偉和白妹親熱的時候,常會想起金枝,尤其這段時間,心里莫名其妙慌亂,像似身上某個零部件要被割掉,前年他做闌尾手術(shù)就是這種感覺。
當然,何家偉不知道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他的忙,他一貫不在家的理由就是忙,忙上頭忙下頭,忙完這邊忙那邊,反正不回家就是忙。周末加班忙,沒空上街沒空買菜沒空陪金枝回娘家,沒空顧及讀初中的女兒都是忙。這樣的忙曾經(jīng)是家里的定時炸彈,一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在爆炸燃燒狀態(tài)里。其實他也心虛,這忙是有,但也是扯蛋,他一個副鄉(xiāng)長能有多忙?要這樣說,那些縣長市長省長總理就該忙的不要家了?忙?鬼話!說不好聽點,一個副職不該他管的,他還不敢隨便亂管,推都推不掉還忙?可是到最后,他連忙這樣的慌都不用撒了,金枝根本就不過問。一想到這些,何家偉就頻繁地往白妹那里鉆。
三
早起,像往常那樣,金枝習慣性地看看門邊的鞋,何家偉的鞋早不見了,就知道他已經(jīng)出門。金枝就“乒乒乓乓”為自己做吃的,吃完好出門買耗子藥。不能再拖了,再拖,耗子仔長大滿家跑就真是大麻煩。金枝已經(jīng)聽見堆雜物的小屋里有小東西在叫,她想拿開雜物找到耗子窩又不敢,想到一窩耗子出現(xiàn)在眼前,不敢打不敢抓又能怎么辦,還不是眼睜睜看著它們跑得滿家都是。她沒有輕舉妄動,而是采取斷糧的方式,把能吃的都收進壇壇罐罐和冰箱里,以為耗子找不到吃的會搬家離開,哪想到狗耗子居然聞著味地啃咬起冰箱來。去死吧!金枝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買耗子藥了。
劉朵說耗子藥要在趕場天的街巷子里才有賣,具體在哪條巷子金枝摸不準,就要劉朵陪她去。劉朵是金枝的小學同學,二十年沒有聯(lián)系,突然像耗子似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粗斈甑拿郎倥呀?jīng)變成臃腫的富婆,金枝就哀嘆春光流逝,三十八歲這個年紀老了。唉,要命的中年!劉朵卻不認賬,說中年要四十歲以后才算,說著就在人堆里扭動她肥碩的腰肢給金枝看。
去年在小診所里吊水遇到劉朵時,金枝沒有認出來,是劉朵一眼就把她認出來,然后逮著她興奮異常地說了一大堆小時候的事,又金光閃閃地晃出她的金鐲子銀鐲子。金枝不屑,把臉歪開了,但出于禮貌,金枝還是隨口讓劉朵到家去坐坐,劉朵就真的到家來了。
金枝又后悔,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招待客人了,孤清冷靜的霉味彌漫,金枝怕風光無限的劉朵聞出別樣的味道來輕視她。這年頭,女人守不住自己男人都是女人的錯,要么你丑你傻你呆你憨,要么你兇你潑你野你壞,好賴都是你的不是男人的本事。金枝丟不起這個人,她是房開公司的出納,上千萬的錢在她手上數(shù)過,大小也算是白領(lǐng),怎就被自家男人冷落了?
劉朵卻沒心沒肺咋咋呼呼只顧說她的事,倒是金枝此地無銀三百兩主動說何家偉上班忙,一般都不回家吃飯。后來劉朵又來過幾次,還送了一把碎銀子給金子,讓金枝去打個銀鐲子,金枝這才知道劉朵這些年在外面跟著一個廣東老板淘金,找到錢回家來定居,就住在她家馬路斜對面。
早年金枝是聽說她傍大款走了,沒曾想還真修成了正果。金枝見過她家老廣,還有他們讀初三的兒子,看著也是和睦相親的一家人。可這些都是假象,劉朵和老廣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老廣老家還有大房老婆和兒子。
這讓金枝吃驚不小,以她現(xiàn)有的閱歷,這樣的事只在電視劇里看見過,哪里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還真有偏房一說。
劉朵不遮不掩只顧說得痛快,金枝心里卻堵得慌——這樣的爛事已經(jīng)把她圍得水泄不通了。她憤怒窒息又不屑掉進去,更不想成為其中之一,所以她一直都在突圍,用沉默裝傻去突,可是左突右撞都是這樣的墻。媽的,真是要逼得人發(fā)瘋!
“那……那你兒子怎么上戶口怎么讀書?”金枝小心追問。
“我花大價錢的。”劉朵卻不置可否,自豪地強調(diào)結(jié)婚證是自己不愿領(lǐng),也不愿跟老廣回老家,說老廣有三個兒子她只有一個領(lǐng)了。這些年和老廣打拼掙下的錢不夠分不說,她一個人又怎么對付得了他們?末了又幽幽說:“就這樣過吧,有一天他是要回去的,我是看出來了,不是有句話叫葉落歸根嘛?!?/p>
葉落歸根?難怪逛街時,金枝問:“咋不叫上你家老廣?”劉朵會說:“他不喜歡逛街?!痹賳?,劉朵的臉就陰沉下來,語氣也粗壯了,她大聲說:“他就不和周圍的人交往?!?/p>
這不明擺著沒打算常住嘛,太過分了……劉朵的情緒跌落到谷底,金枝也跟著心煩意亂,說不清楚是鄙視還是同情。她悄悄看劉朵,劉朵正瞇眼看遠方,一雙眼睛迷霧重重,嘴卻還在喋喋不休,她說:“隨他,大不了我一個人過……”
哦,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呀?金枝的心沉甸甸的了,那個叫飄的東西再次襲來,對,就是飄。原來女人無論怎樣風光,都是怕“飄”的,一旦飄起來,那種叫質(zhì)量的東西就魂飛魄散了。就是那一刻,金枝突然覺得自己和劉朵一同飄起來,薄如紙屑風箏一樣在空中飄,可風箏有線,這張紙沒有。金枝害怕了,本能地伸手緊緊抓住劉朵。
對于金枝,劉朵也早就看出端倪,去金枝家好多回都沒看見何家偉,金枝也閉口不提,這不奇怪嗎?好像金枝生活里的這個男人遠在天邊。直到有一天她要出門回家,才迎頭撞上推門進來的何家偉,金枝竟有點手足無措。而何家偉的笑,僵硬又勉強。
這不是一潭死水嘛,不,比死水更可怕,這是冰,滿屋子凝固不動讓人窒息的冰??蓱z的金枝!在劉朵眼里,金枝可是金枝玉葉,讀書的時候就公主一樣高貴,可是……唉!
一天黃昏,兩人趴在高架橋欄桿上看風景,劉朵還是忍不住小心問了金枝。
“你家兩個人……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像似早已等著劉朵提出這樣的問題了。晚風里,金枝嘴角輕揚,坦然一笑說:“你都看出來了?是,我們各睡一個房間好些年了?!?/p>
“分居了?”劉朵睜大了眼睛。
“有什么好奇怪的,現(xiàn)在這樣的家庭多得很?!?/p>
“太別扭了,真是太別扭了……”
金枝微微一笑,沒有接話。她反背靠在欄桿上,有點夸張地伸長脖子,把整張臉沐浴在夕陽里,一副神情陶醉淡定安然的樣子。
見金枝沒有哀嘆沒有愁眉沒有喋喋不休,劉朵倒窘了,以為金枝在她面前故作鎮(zhèn)定,又趕緊說:“我和老廣也是分開住,他住他的,我住我的。”
“哼哼哼!你就瞎說,騙我吧!”金枝看一眼劉朵笑出聲來。
見金枝識破了她的好意,劉朵趕緊補充說:“這兩天孩子沒在家,我懶得理他,住小屋。”
金枝沒吭聲,顧自抬眼笑瞇瞇地看向遠方。遠方,夕陽里的山巒金碧輝煌。
劉朵看著霞光里的金枝,皮膚細膩光滑,并沒有愁容滿目,倒顯得她的擔心多余,不由得贊嘆:“金枝,你涵養(yǎng)好深。”
“涵養(yǎng)?”金枝拖長聲音說:“是疲了累了不在意了?!笔前。?jīng)呀她和何家偉的戰(zhàn)爭,也是硝煙彌漫一片狼藉,現(xiàn)在倒平靜成一種涵養(yǎng)了。好吧,就算是涵養(yǎng)。
女人就是這樣奇怪,一旦秘密共知后,相惜相憐就走近了,好得無話不說。當家里進了耗子,金枝不告訴何家偉,卻第一個打電話給劉朵。
“劉朵?!彼f:“怎么辦呀?家里進來耗子,把沙發(fā)、門都咬壞了。”
劉朵說:“那么高的樓層咋就有耗子進家來?”
金枝說:“我咋個知道,順著窗戶爬進來的唄。”
劉朵又問:“你家窗戶沒關(guān)嚴?“
金枝說:“我就沒關(guān),我家用煤氣的,我怕不小心煤氣泄漏悶死人。”
劉朵咂咂嘴說:“難怪呢,活該?!比缓缶团苓^來幫金子逮耗子。劉朵說只要找到耗子,她是敢用手捉的,當然是沒有捉到才去買耗子藥。
金枝跟著劉朵在人堆里擠了好幾條街,還不見賣耗子藥的,有點不耐煩了,想買耗子藥咋這么費勁?當街的大商店里就沒有賣,非要跑到偏僻的旮旯才有,難道耗子藥就不是正規(guī)商品?最后她們來到一條狹窄昏暗的小巷子,這里沒有正規(guī)的門面,賣東西的都是隨便擺在地上,或搭個簡易攤位就賣。劉朵說就是這里了,她家進耗子時來買過,只不過她藥死的耗子是她兒子養(yǎng)的寵物鼠,跑出來同樣把家咬得稀爛,自然要招致趕盡殺絕的命運。
四
真是奇怪,就那么不足一兩重的耗子藥,據(jù)說可以拌兩斤食餌藥死一大堆耗子。更奇怪的是,金枝拿著那一小包耗子藥,竟像拿著定時炸彈。媽的,這是什么心態(tài)在作怪?當她回到家,看見何家偉破天荒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里的耗子藥更是滾燙山芋般灼手。莫名其妙的,金枝的心咚咚亂跳,一些詭異的畫面,不斷地在腦海里變換,諸如茶、水、飯,還有……呸呸呸,神經(jīng)病!金枝被自己控制不住的幻想嚇一跳。
她心虛地把耗子藥藏了起來,又趕緊系上圍裙做飯。她先切了一盤肉,洗了些青菜,覺得何家偉難得在家吃飯,又把昨兒剩下的半邊雞解凍。在等待飯熟炒菜的空檔,她站在廚房里呆愣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坐在沙發(fā)上與何家偉一同看電視,想想還是繞過客廳去女兒房間。
女兒正在整理她的東西,見母親進屋來就問飯熟了沒有,說還要趕回學校上晚自習,金枝又再次回到廚房。就在這個時候,驚奇的一幕發(fā)生了,就是這一幕直接顛覆了她對耗子的態(tài)度,以致藥死耗子的行動延緩了好長時間。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只毛發(fā)黢黑的大耗子,驚鴻一瞥地從菜板上溜了下來,迅速鉆進灶臺下面的雜物堆里。
老天!金枝驚懼得張大了嘴巴,這也太大膽了,大白天的就敢溜出來尋食,不要命了?如果她聯(lián)合女兒、何家偉,把各個路口堵死,再移開那幾口鍋顯出它的原型,打死它幾回都有多余。可是,有一個聲音卻強硬地跳了出來,仿佛在說:“它餓了,還有它的孩子們?!?/p>
是呢,金枝斷它們糧好多天了,若不是餓得慌,若不是為了它的孩子,這見不得光的家伙,怎敢冒死大白天出來。狗耗子也有慈母之心?
那個聲音還在說:誰說這里就不可以是它的就一定是你的?誰他媽的規(guī)定你閉眼睡著裝死的時候,它就跟著你閉眼睡著裝死?你看看,你背轉(zhuǎn)身去,它不是可以膽大妄為地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肆無忌憚地在你的地盤上橫行?誰說那肉一定是你的?你都能時刻看住占有?
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金枝的拳頭握出汗來,青筋暴跳,牙齒咬得咯咯響,心里的某個地方卻柔軟下來……
晚飯何家偉沒在家吃,他接到一個電話匆匆走了。
電話是白妹打來的。提貨回來,白妹一直忙著清理貨物,沒有留意昏沉沉睡在沙發(fā)上的兒子小胖,直到晚飯時叫不應(yīng),才發(fā)覺小胖發(fā)燒燙得厲害。她本能地拿起電話就給何家偉打過去,一句話還沒說完又趕緊掛掉。她不能打,這是她在何家偉面前自覺遵守的規(guī)矩——只要何家偉回到家,她是不能給他打電話的,尤其晚上,更何況現(xiàn)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
白妹文化不高,但這點好,掂得清事情的輕重,雖然有時候也使點小性子,卻從不要挾何家偉,包括錢權(quán)身份地位。這讓何家偉來去輕松自如不說,心里還沒有一點負擔,好像白妹該來就是他的女人,有時候他甚至不避嫌地帶白妹與朋友聚會。他們的關(guān)系能風平浪靜地保持四五年之久,除了金枝的不管不問外,白妹的乖巧、知進退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白妹死心塌地愛他,這點他心里有數(shù)。
而白妹的心思只能藏著掖著了,誰讓她不管不顧選擇了這樣不尷不尬的生活,她是做夢都想成為何家偉合法的妻子。可是她更知道來自農(nóng)村的她,不說離婚還帶有一個孩子,就是黃花大姑娘,她和何家偉之間依舊存在很大的差距,這差距有身份地位上的,更是臉面上的,何家偉是不會放棄金枝娶她的。但她比金枝愛何家偉,而且愛的不遮不掩不怨不悔,這點她自信,也確信何家偉看得明白。也正是這樣的自信讓她心甘情愿委曲求全,更何況,何家偉還像山那樣,給她在城市里的生活以依靠呢,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依靠。
電話里何家偉只聽見白妹說小胖發(fā)燒了,就沒有了下文,至于燒到什么程度?送沒送醫(yī)院?哪家醫(yī)院都一概不知?何家偉急了,他不放心白妹,他知道不是萬不得已,白妹是不會這個時段給他打電話的。
他拿著電話焦躁不安,又看看廚房的門。金枝一定豎起耳朵聽見他接電話的,就是不問。這就是金枝,揣著明白裝糊涂,讓他撒謊遮蓋的興趣都沒有。于是,他堅定地站起來走到女兒房間,丟給女兒兩百塊錢,說是這個星期的生活費,就坦然換鞋出門去了。
金枝聽見門“砰”一聲關(guān)上的時候,心跳了一下,接著渾身發(fā)冷。
晚上劉朵打電話問她耗子藥拿什么東西拌的?又強調(diào)說要香的,比如花生米葵花米火腿腸什么的。金枝沒心情做,就說還沒有買得這些東西。
那晚何家偉第一次沒有回家。凌晨兩點,金枝第一次打電話詢問。何家偉說,同事家老人過世在守夜。此后一連兩天何家偉都沒有回來,金枝也沒打電話問。第三天傍晚,何家偉一臉疲憊地回來的時候,把一包裝著毛巾和碗的塑料包,很顯眼地放在桌上讓金枝看。金枝打開看,毛巾質(zhì)量出奇的好,碗也小巧精致,不便宜呢。金枝就笑著說,這家人喪事辦的大方,買這么好的東西打發(fā)人。何家偉沒應(yīng)聲,倒在沙發(fā)上呼呼睡著了。
五
金枝不沮喪,不管怎樣她都不沮喪,但她感覺自己病了,又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覺得腦袋里像被塞進一座山那樣沉,擠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來。精神極度萎靡,不想做事,只想趴在桌子上睡覺,好在這個會不重要,只是替老板來簽到,走走過場。
老板比金枝小兩個月,他叫金枝姐。他說金姐,幫我去建設(shè)局開個會,我懶得聽那些人廢話。于是金枝就替他去建設(shè)局開會。開始金枝覺得蠻光鮮的,一個女人坐在一大幫男人中間開會,不明眼界的人,還以為是房開商里少有的女老板,后來就膩了,膩了也得去。金枝努力工作,要不拿什么來跟何家偉抗衡。
開完會出來,金枝沒有回公司,也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要回家睡覺。她對付萎靡不振就是睡覺,睡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把那些活躍的沮喪細胞統(tǒng)統(tǒng)憋死。這樣子一覺醒來,腦子里就是空白的,就可以重新生長出草呀樹呀面包什么的,反正不要生霉。霉氣熏天的女人令人恐怖,至少外表不要,這點她是做到的。劉朵不是說過她有涵養(yǎng)嘛??墒呛B(yǎng)管屁用,何家偉都夜不歸宿了,這意味著什么?離婚的前奏?媽的,你要怎樣做痛快點,弄些破碗破毛巾回來哄誰?大搖大擺又要欲蓋彌彰?我呸!
回到家,金枝衣不解帶就把自己甩在床上,裹在被子里強迫自己睡覺,可怎么折騰都睡不著,腦袋卻要爆炸了。這段時間究竟怎么回事?大堆的事集中向她砸來,她有點應(yīng)接不暇了。哦,涵養(yǎng),去他媽的涵養(yǎng)!
捂了一會,金枝感到手心開始發(fā)燙灼熱了,像有無數(shù)螞蟻在叮咬。發(fā)燒了?發(fā)燒好,她祈望發(fā)燒,最好是四十度以上的高燒,燒的脫成皮才好。她摸摸頭,頭卻是溫涼的,她失望至極,又一個轱轆翻轉(zhuǎn)身子,調(diào)整舒服點的睡姿。這時,何家偉的電話打進來,她有點不敢相信,這是唱的哪一出?
“過來吃飯吧。順便提上兩瓶酒?!焙渭覀フf。
這口氣,好像她一定會去,可她的心里分明暖和起來,但她還是故作矜持地回過話去:“吃飯?吃什么飯?和誰吃?”
“都是你認識的人,有……來不來?”何家偉說出好幾個人名,都是金枝認識又倍感親切的。于是,金枝像似沖著那幾個名字去,答應(yīng)前往。
金枝在鏡子前晃了一眼,頭發(fā)不算凌亂,衣著也還算整齊,就提上何家偉指定的兩瓶酒出門了。她沒有刻意打扮自己,雖然很久沒有和何家偉在一起吃飯了,但她依然沒有梳妝。她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說不在意卻會流淚,說在意又不會吵架了,愛與不愛都界限不清,這就是金枝,糊涂蛋一個。
為趕時間,何家偉讓金子打出租車來,金子就說要報銷車費,何家偉就在電話的那頭大聲回應(yīng):可以可以,并強調(diào)加倍。這樣的對話讓金枝感動,像似回到了從前。從前她就是這樣和何家偉說話的。
吃飯的包房在三樓,何家偉下樓來接她。像以前那樣,不用言語吱聲,何家偉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金枝就把酒遞給他,然后跟在他后面來到房間。房間里八九個男人正熱氣騰騰地圍在圓桌邊說話,見她進來,都有點熱情過頭地打招呼讓座。這讓金枝有點別扭,好像何家偉那點爛事他們?nèi)溃樗?。好在都是一幫大老爺們,不饒舌。短暫的不適之后,金枝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笑著準備擠進這幫男人里,靜靜聽他們說話打鬧發(fā)牢騷。以前,何家偉是經(jīng)常帶她參加這樣的聚會的。
可是何家偉卻制止了她入座。他對金枝說:“你到這邊來?!闭f著就走向另一個房間。
“還有人?”金枝是問過人多不多的,何家偉也說過不多。
金枝跟隨何家偉來到另一個房間,里面全是女人,有六七個之多,兩個坐在圓桌邊玩手機,幾個正在麻將桌上打麻將。見何家偉帶著金枝進來,似乎都有點驚訝,一時間沒人說話。何家偉像似對金枝,又像是對大家說:“你應(yīng)該都認識,我們同學,你和她們在這里吃。”
金枝有點尷尬,但事已至此,只能擠出笑坐下來等飯吃。
突然,麻將桌上正面對著金枝的一個女人發(fā)話了,她說:“我不是你們同學?!?/p>
有女子回應(yīng):“你當然不是我們同學……”眾人就笑。
金枝的尷尬陡然升級膨脹了。女人在某種特定環(huán)境中敏銳的嗅覺是無與倫比的。金枝聞到了一股令她窒息難受無地自容的氣息,這氣息讓她如坐針毯應(yīng)對無門。她盡力安撫不適的情緒,眼睛卻在快速審視這個女子——她大概有三十四五歲年紀,穿一件煙灰色外套,骨感極強的瓜子臉上,有一雙靈活滾動、左顧右盼的大眼睛,還算漂亮。但金枝馬上否定了這樣的感覺,她不喜歡這樣的長相,這是精明世故的形象。她打牌嫻熟,摸牌不看,拇指一擦,就心中有數(shù)瀟灑自如地打出去,動作干脆利落。她一邊打牌一邊還在說話,逗得幾個女人不停地笑。
金枝老氣橫秋地坐在圓桌邊,面對著兩個只顧看手機的女子,只能不停地喝水,顯得很落單。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落單,讓她僅存的一點自信都沒有了,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待不下去。她強迫自己喝完半杯茶水,然后像幽靈一樣沒跟任何人招呼,就開門走出去。在走廊上又猶豫了幾分鐘,還是決定悄悄離開。
天空飄起了小雨。雨點打在柏油馬路上,濺起一層薄薄的水霧。金枝看看天,就不管不顧地沖進雨里。她忍不住了,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她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抽泣,傷心極了。如果說以前她還可以淡定自如,此刻她亂了陣腳。她像被狠狠地羞辱了,被當眾打耳光。為什么要這樣羞辱她?而她連還手的勇氣都沒有,只能落荒而逃。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覺得自己被徹底打敗了,喪家犬樣敗下陣來。她抽泣著摸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一個男人溫和的聲音不停地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哭,不要哭……”
六
對于白妹,金枝的出現(xiàn)何嘗不是驚雷炸響,只不過她先出手罷了。當然,她不出手金枝也不會。但她并沒有刻意針對金枝,她是針對何家偉,她知道這一切都是何家偉做給她看的,就因為她唯一的兄弟結(jié)婚,她想讓何家偉去,何家偉就是不去。她生氣,覺得何家偉沒把她當回事,就跟何家偉鬧。何家偉來找她,她死活不理,憋死他,她這樣想。
而何家偉能夠大膽帶金枝來,他是太了解金枝了,不會鬧出什么大動靜。他就是想讓白妹在金枝面前知道差距,自覺收撿怨氣,然后和好如初。他沒想到白妹會搞出那么一出,這回怕是穩(wěn)不住了。
金枝突然成了兩個人的棋子,擺弄來擺弄去,可悲的是自己還蒙在鼓里。好在她逃得快,遠遠地逃出了這個怪圈,但也讓她最后的防線和堅守徹底瓦解。
說到情人,金枝是有情人的,但她不確定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情人。他拉過她的手,還給過她一個擁抱,僅此而已。但金枝喜歡這樣游離于朋友于情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這樣著,她金枝心里就算是裝著一個人了,就證明她還是有人愛有人想有人疼。至于愛情嘛,金枝現(xiàn)在一想到這個問題就頭疼,她和何家偉當初也說是愛情,到最后不也連最基本的親情都沒有了嘛??删烤褂袥]有愛情?女人就是這樣執(zhí)著,再失望還是要幻想,試圖說服自己相信,有或者沒有。好多個清凄的夜晚,金枝就拿這個人來填補空落的心,自己想與他的邂逅算不算是愛情?
他們是在一座茶山遇見的,那時金枝在省城學習。半個月的培訓結(jié)束后,一個班二十幾個人邀約去郊外的茶山莊吃散伙飯。同學半月,金枝多數(shù)不熟悉,當他們一大幫人站在山腳,面對滿山蔥綠的茶樹感嘆拍照時,金枝看見了他。她記得他當時穿著一件藏藍色羽絨服,里面圍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方格圍巾,面相清瘦俊朗。胸前掛著一部單反相機。他面對陽光站在人群的邊緣,安靜而從容。冬日里難得的太陽,正從樹梢間穿過來,落在他身上。
金枝平時是輕賤自己的,更不要說主動搭訕。那天她覺得被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感召著,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一揮,說:“走,爬坡去?!?/p>
他略微有點驚訝,然后爽朗地把頭一歪:“走?!?/p>
他們是跑上山的,在跑的時候他還喊了一句:“預(yù)備……跑?!苯鹬透芷饋恚诓铇渲虚g留出來的坡道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像行云流水,像朋友熟人一樣。等氣喘吁吁跑到坡頂,把人群遠遠甩在坡腳的時候,金枝都還沒空想他是誰?她很快樂,是那種從未有過的身輕如燕的快樂。
他叫金枝站到茶樹中間,說只管隨意動作,不要刻意認為自己是在照相。然后舉起相機“咔咔”拍照。照了多少張金枝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的單反相機一直在閃。他又讓金枝脫下厚厚的羽絨服,露出里面線條明晰的黑色薄毛衣,手舉茶葉一邊面對陽光照,一邊說:“照相最重要的是用光,這樣更有情調(diào)。”金枝感覺到陽光真的穿過茶葉落在臉上。照好,翻看相機里的照片,果然像他說的那樣,一束五顏六色的光環(huán)從天上射下來,渲染得金枝的頭發(fā)都在發(fā)光。手中的茶葉也變成金色的茶葉了。金枝最喜歡這張照片,他說他也喜歡。
下坡的時候他們走的很快,不是趕時間要快,是興奮催生血液快速流動腳步不得不快。途中金枝穿的高跟靴崴了一下,金枝“哎呦”一聲剛落,他立馬一臉緊張脫口而出:“傷著沒有?我背你。”怎么可能,山腳那么多人看著呢?但他情不自禁的這句話,讓金枝砰然心動。不過也就心動了那么一剎那,到山腳各自分開后,就散去了。那時金枝才知道他們不是一路的。
后來他要給金枝轉(zhuǎn)發(fā)照片,特意打聽到金枝的電話,于是就有了聯(lián)系,金枝才知道他的身份。他叫鄒曉青,45歲,是一所大學的中文教授。這讓金枝驚訝萬分,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的邂逅美麗得不真實,所以金枝一直都在小心謹慎地證實他的真實性。
一次金枝意外受傷,他專程趕來看望。為鄭重起見,金枝告訴了何家偉,并與何家偉在家里一同招待他。金枝叫他“鄒教授”,他不讓這樣稱呼,讓她叫“鄒老師?!背缘揭话耄渭覀ソ拥揭粋€電話就匆匆走了,剩下她和他。金枝窘迫又內(nèi)疚,怕他覺得受到怠慢,但他泰然自若,表現(xiàn)得大度安詳,吃完還幫金枝收拾碗筷。就是這次探訪,讓金枝心里起了微妙的變化,她開始將何家偉與他進行比較,何家偉冷漠傲慢,而他溫暖隨和。
他們實質(zhì)性的一點突破,是金枝路過省城,他請她吃飯。因為時間關(guān)系,金枝以為會是一頓簡餐便飯,讓金枝沒想到的是,他請金枝在吃了昂貴的淡水魚。在自己的小城,金枝自覺也算是有點身份的人,可她從來沒有這樣奢侈過,何家偉肯定吃過,但何家偉也沒有帶她去吃。而這個說不上深淺,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人,居然舍得請她吃這么貴的魚,金枝感動了。在金枝的思維里,一個毫不相干的男人舍得為你花錢就是對你好,至少也是個大度寬厚的人。
更讓金枝篤定的是,飯是在一樓大廳里吃的,他沒有帶金枝去包房。有一瞬間金枝期望到包房去,期望發(fā)生點什么,可是沒有。他們坐在桌邊,隔著一定的距離,他只管翻手機上的照片給金枝看,都是他外出講學的照片,他喜歡攝影和旅游。他吃的很少,說他經(jīng)常吃,都夾給了金枝。金枝不動聲色地吃著,心里卻是無盡的感激——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了。吃完飯,送金枝到車站,金枝主動伸出了手,他握著,說金枝的手好柔軟,就順勢輕輕抱了抱金枝。
七
沒有什么懸念的了,金枝可以投奔他去,至少現(xiàn)在要去。她已經(jīng)失眠很久,她要找一個可以安心睡著的地方睡覺,她真怕自己生霉了,變成千年不朽的木乃伊。她不要千年不朽,只要現(xiàn)在安穩(wěn)地睡一覺。
這樣決定后,金枝的心又忽上忽下、忐忑不安,有種上刀山下火海的悲壯。哦,要命呀!這可怎么辦?去不去都是煎熬。媽的,男人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咋就那么從容?隨便一句話就能把你打發(fā)掉,你又能咋樣?
可是金枝還是要去,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去,她還有退路嗎?沒有。她又給劉朵打去電話,她本想多少透露點給劉朵,好讓底氣再足點,可是劉朵的電話沒人接,再打就冒出個甕聲甕氣的男聲問:“你是誰?你找劉朵做什么?”這是干什么?好像她金枝要帶劉朵私奔。好吧,就是私奔。
走之前金枝還要做一件事——藥耗子。她買來火腿腸土豆花生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切成丁,撒上耗子藥攪拌均勻,分成三份放在背光的角落里。在撒耗子藥的時候,金枝心軟了,就沒有全部倒完,只倒了一半。還是留它一條命吧,把耗子藥暈出去算了,它不仁我不能不義。做完這一切的時候,金枝又明白不誤地告訴何家偉,這是藥耗子的,不要亂碰。何家偉不置可否,反問金枝出差去幾天?金枝不屑理他,扭頭回自己房間了。
第二天出門,金枝穿了一條淺粉色暗花的裙子,是和劉朵逛街的時候買的。她當時不想買,劉朵硬要她買,買了也沒穿過。不是金枝舍不得花錢,金枝有時間緊迫癥,二十歲的時候覺得老大不小了,得趕緊找個人嫁掉。等嫁人生完孩子到三十歲,又覺得老了,都是做人家媳婦、媽的人,要成熟、穩(wěn)重、大方得體?,F(xiàn)在,眼看就奔四十了,二十歲的時候看這個歲數(shù)實在是太老,因此金枝的穿著就凸顯沉穩(wěn)但更老氣橫秋,這是劉朵說的。
不過穿上這條裙子后,倒真讓金枝看起來小了好幾歲,在火車上,一位頭發(fā)全白的大媽就說她頂多三十出頭。把她樂的,就故意問大媽有六十歲沒?大媽更樂,說,我看著才六十?有人硬說我七十,我才六十八。
金枝徹底被大媽萌暈了——七十歲也不愿意老,那她還不到四十歲怎就老了?金枝就悄悄打開手機看自己的臉,氣色還真不錯。
鄒曉青已經(jīng)在車站等她。那天,金枝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在巷子里倒車,聽見金枝哭,一分心,差點撞墻。其實他去看金枝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感覺到她家兩口子有問題,還很嚴重,似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金枝不說,他也不問。他是過來人,這種事一看就明白,就那冷冰冰不相交集的眼神,和簡短的不能再簡短的對話,還像一家人?
鄒曉青離婚五年了,這金枝知道,所以金枝才跟他有了那么一點說不清道不白的曖昧。潛意識里,金枝也想找個人靠靠,她已經(jīng)飄得太久,像一塊荒地,擱置在荒山野嶺好些年。那時她也才三十出頭呀。唉,熬吧,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熬到老的?鄒曉青卻從天上掉下來,還要臉面有臉面,要人品有人品,要水平有水平。
而金枝的出現(xiàn)對鄒曉青就是餡餅,砸的他暈頭轉(zhuǎn)向又美滋滋的。他是有女人的人,還是某軍工企業(yè)的高管,也是人品長相樣樣不缺,并且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墒悄翘煸诓鑸@里與金枝邂逅,他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尤其是從鏡頭里看著這個從小地方來,被夕陽的金輝包裹的金光閃閃的女人,竟沖動得想上前去緊緊抱住她。他想要她,就在那一刻,強烈地想要,這感覺真好——她太自然真實淳樸了。這是金枝給他的第一印象,現(xiàn)在的人都偽裝得深沉,哪里還有這樣透明的人。他覺得金枝透明,就是這樣的透明讓他很放松,又很純潔。他被這樣的純潔莫名奇妙地感動了,這樣的感動,讓他在聽到金枝病了的時候,第一時間匆匆趕去。
他先開好了房間,并沒有征得金枝的同意,但他認為今天這個女人會屬于他。
他在柵欄外沖金枝揮手。金枝有點窘,臉熱辣辣的。走到跟前,金枝低低叫一聲“鄒老師”,就只會笑了。鄒曉青說:“先去吃飯?!本屠鹬Φ氖謹D進人堆里。過了一會兒,又說:“車停在那邊。”
八
說到開房,金枝心里是有數(shù)的,她出來不就是要找個地方踏實睡覺嘛,可心里就是七上八下沒底,要什么底呢?承諾?去!這都什么年代了,都是經(jīng)風經(jīng)雨見過世面的人,誰還興那一套。
鄒曉青很興奮,拉著金枝的手走的飛快。金枝說不餓,他說多少吃點,就帶金枝吃漢堡,說節(jié)約時間。即使這樣,吃完也已經(jīng)六點過鐘,他又神秘兮兮說要帶金枝去個地方。金枝沒做聲,今天金枝不想說話,在茶山的時候金枝說了很多話。鄒曉青去家里,金枝也說了很多話,還多少暗示點處境的窘迫,但鄒曉青并不追問。他很會傾聽,這讓金枝同樣很放松,金枝說什么他都聽得很認真,從不攔腰斬斷和訓斥。何家偉就不,他會打斷金枝的話,或很不耐煩地問金枝到底要說什么?這讓金枝很反感,一家人有事沒事嘮叨,說白了就是套近乎,一定要有個準確的主題?又不是對簿公堂。更讓金枝無奈的是,何家偉喜歡睡覺,回家倒在沙發(fā)上就睡,飯前睡,飯后睡,看著電視也是睡。金枝幾乎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不得不沉默?,F(xiàn)在金枝不是沉默,是不知道說什么才恰當,是小心翼翼。
車子在夕陽里飛,前方金晃晃的。金枝感到臉上暖融融的,她側(cè)頭看看鄒曉青。鄒曉青也在看她。
很快,他們來到一處富麗堂皇的小區(qū)。鄒曉青把車停穩(wěn),就快速從后備箱里取出相機,又催金枝快點,說一會天要黑了。他帶著相機,想的真周到,金枝再次感動,不適很快散去,美好的感覺充溢進來,彌漫心田,使金枝進入到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快樂非常。她身輕如燕,在鄒曉青的指點下,從這個景點飛到那個景點,這個花叢跳到那個花叢,一時間,好像周圍的人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鄒曉青。
鄒曉青讓她坐在池塘邊的草地上,看著水面,照水中的側(cè)影。金枝就坐下來,她把腳輕輕伸出去一點,好讓姿勢看起來柔美些。這一伸,一只青蛙受到了驚嚇,從草叢里跳起來,“撲通”一聲沒入水中。
金枝一怔,腦子里緊跟著蹦出一只金色的耗子來,就是那天晚上夢見的那只,它神奇地在光滑的水面上趴著,金光閃閃。
金色的耗子?這是什么預(yù)兆?當初夢到這樣的耗子時,金枝專門問過劉朵,以為劉朵會給她一點提示。劉朵卻突然不高興了,說她胡說八道,說耗子哪有金色的?接著就說她的事,說她夠意思了,老廣家?guī)讉€孩子都是她掙錢養(yǎng)大的,光匯款憑據(jù)都是厚厚一沓,她都收好的,怕過幾天人家不認賬,說著伸開巴掌比劃給金枝看。金枝煩,這些爛事她都說過八百遍了,每次說都情緒激動大聲武氣、指手畫腳。金枝懶得聽,她在想耗子咋是金色的?明明是灰色的呀?
金枝的忘我達到頂峰,眼睛里霧蒙蒙的。鄒曉青以為她累了,就說不照了,回酒店。
酒店的名字金枝沒看,只顧勾著頭緊隨鄒曉青來到房間。她坐在床沿,起伏著胸脯看鄒曉青鎖門,又嘩啦一聲拉嚴實窗簾。她有點興奮,手緊緊抓住床單。
鄒曉青坐過來了,他一只手輕輕扒開金枝的頭發(fā),一只手柔軟地蓋在金枝的手背上。他撫摸著,揉捏著,手指一根根插進金枝的指縫里,緊緊握住。金枝窒息地“噢”了一聲,身子就收緊又慢慢放開。他在金枝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金枝就軟綿綿倒在他肩上。他吻金枝的鼻子,只是輕輕的,像蜻蜓點水,然后是金枝的嘴唇……
這時,金枝的電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響了停,停了又響,不依不饒的。鄒曉青放開金枝,示意金枝去接。金枝的心莫名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亂拿起電話一看,真是何家偉打來的,一連打了四次。這是要干什么?這是要干什么?金枝驚慌又憤怒,盯著手機不停地說,在家裝死他都不問一聲,這才剛剛出門就像鬼一樣追來,何苦嘛!何苦嘛!我又沒坐牢,坐牢還有放風的時間……她狠狠地把手機砸在床上,手機又響起來,一聲聲像催命符。
鄒曉青看著金枝的舉動,沒有吭聲,等手機不再響了,金枝把手機關(guān)掉,他才一把拉過金枝。這次他動作迅猛,一下子就把金枝壓在身子底下……
噢……金枝有點猝不及防,慌亂的雙手伸開,停頓在空中,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抱還是不抱?他是好人,她這樣想。
鄒曉青調(diào)暗了床頭的大燈。
他值得愛。
鄒曉青解她的衣服……
他愿意聽她說話給她照相讓她美麗讓她飛……
鄒曉青脫去了自己的外套……
哦……金枝輕嘆一聲,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瞬間,鄒曉青不存在了,眼前蹦跳出好多金色的耗子,它們金光閃閃地跳來跳去,像魚兒一樣。魚?咋又是魚?真是好??!她曾經(jīng)羨慕鳥,但鳥的天空太大,她無法掌控。現(xiàn)在,她羨慕魚。
魚還在游,動作柔軟弧線優(yōu)美,游著游著突然一哄而散,又變成了蛇。蛇在她身上冰涼地移動著,先是胸,肚子,而后……冰涼加劇,刺骨的冷。怎么那樣冷啊?以致身體都抽搐蜷縮起來。金枝驚恐萬分,本能地伸出雙手,死死地抓住鄒曉青的手不放……
鄒曉青錯愕了,他抬起頭盯著金枝看,像研究一件玉器那樣看。他看見金枝緊閉的雙眼濕漉漉的,道道濕痕延伸到雪白的枕頭上。鄒曉青的心頭突然擁堵不堪,一股股酸澀的氣流直往上冒,他使勁吞咽著,卻一下子吞進肺腔里,咽喉處就火辣辣的疼,燒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來,精氣神瞬間崩塌。他唏噓著吐氣吸氣,癱軟地翻身下來,倒在金枝旁邊,隨即扭亮了大燈。
金枝睜開了眼睛,她歉疚,趕緊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p>
鄒曉青說:“不是,我想抽煙?!闭f著就去翻找香煙,他忘了最后一根煙在路上抽了,因此翻找來的是空煙盒。他使勁將煙盒揉成一坨,準確無誤地投進垃圾桶里,就要下床去買煙,金枝趕緊說:“我?guī)湍闳ベI。”
九
電話不是何家偉打的,是白妹。
白妹在自家屋里對何家偉說:“不走了,反正她又不在家?!焙渭覀フf:“就怕沒走,要是假的,被她逮到一鬧,我就完了。”
何家偉升職了,就是去掉副字轉(zhuǎn)正,并已一錘定音只等紅頭文件下來。關(guān)鍵時刻不能有半點差錯。
白妹說:“打電話問問就知道了嘛?!焙渭覀ゲ淮?,他和金枝早已沒有打電話問候的習慣,突然打過去說啥?白妹不依,自作主張撥了過去。何家偉要阻止,白妹拿起手機跳下床,赤腳站在地板上示威地看著何家偉。今天她膽大,何家偉是迫不及待要她的,自從上次慪氣后,她已經(jīng)憋他好久。這個精明的女人知道何家偉沒碰家里人,她得意,這給了她勇氣,就要打,最好逮到些金枝在外面的證據(jù),何家偉就會徹底死心,一切就水到渠成。按她的經(jīng)驗,她不相信金枝外面沒有人,那么冷面清高的。
金枝卻理解錯了,她以為何家偉不放心她,不放心就意味著還有牽掛,有牽掛就還有愛,這攪得金枝心慌意亂又提心吊膽。這是何苦嘛!
下雨了,何時下的又何時停的金枝不知道,只覺得街面上到處水汪汪的,燈光照到的地方白晃晃一片,好似水深萬丈。金枝恐懼這樣的水,小心翼翼地繞開水塘子走。
買煙回來,鄒曉青已經(jīng)穿戴整齊,連鞋都換好了。他坐在椅子上正在喝水,若有所思。金枝把兩包煙遞給他,他接過來看看說:“買那么貴的做什么?”金枝沒吭聲,轉(zhuǎn)身坐到床頭。這個位置,是床與鄒曉青之間距離最遠的地方。見金枝刻意坐那么遠,鄒曉青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還是故意打趣說:“好享受啊,還有人幫忙買煙!”
金枝低著頭,不住地輕壓氣息,待到胸脯不再起伏,才輕聲說:“你……生氣了?”
“生氣?”鄒曉青有點驚訝,這話是他想問的呀。他看著金枝,金枝的目光卻迅速移開,游離不定地掃視地面,齊肩的頭發(fā)垂吊下來,遮蓋住半邊臉。這樣子讓鄒曉青想起了茶山上的金枝,尤其金枝脫掉外衣,一身青衣站在陽光里的樣子,多美好??!簡直就是一副純色調(diào)的油畫??墒乾F(xiàn)在的金枝心深似海,他搞不懂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鄒曉青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根煙點上,又打開手機看,看了片刻,突然果斷地“啪”一聲關(guān)上,站了起來。他走到金枝跟前,輕輕拍拍金枝的頭說:“我……走了,明早來接你吃早飯。”
走?走吧,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像金枝的來和去。金枝沒有大驚小怪,平靜地說:“不用了,明早我就回去?!?/p>
“回去?好,回去好?!编u曉青也沒有大驚小怪,再次拍拍金枝的頭,猶豫著,還是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金枝沒有起身相送,她坐在床沿上,表情凝重地看著鄒曉青開門、關(guān)門——門輕輕掩上,又輕輕打開。門外,鄒曉青在看她。最終,門“哐當”一聲死死地關(guān)上了。
回到家,金枝第一時間查看走時擺放整齊的鞋和廚房的碗筷,都沒有動過,何家偉沒有住在家里。金枝的氣粗了急了,趕緊撥打何家偉的電話,卻是呼叫轉(zhuǎn)移。金枝徹底傻了崩潰了,仿佛瞬間被人生生從高處摔打下來,大腳正在踩踏揉碎她。像決堤的洪水泛濫,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都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了。她喋喋不休地大聲咒罵起來,歇斯底里摔打東西,憤怒地踩踏何家偉的鞋,她要把它們踩在腳下,就像何家偉把她踩在腳下一樣……她踩啊踩,使出全身力氣,踩碎所有施加在她頭上的東西,還有所謂的、冠冕堂皇的好。去他媽的好,她不要這樣的好,她要把這樣的好,統(tǒng)統(tǒng)踩得稀巴爛……
這樣子折騰了多久,金枝已經(jīng)沒有時間概念,只覺得天色暗沉下來。她想該給鄒曉青打個電話了,她忽然很想他,想他給她的十指相扣緊緊相擁的感覺。那感覺多好呀,暖暖和和的,金枝好久沒有這樣溫暖的感覺了。于是,她急切地撥通了鄒曉青的電話,剛響兩聲,又立馬掛斷。那扇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呀,關(guān)上了,是她自己關(guān)的,從里面使勁往外推也無濟于事。
悲傷潮水般涌來,伴隨著呼嘯而來、撕裂般翻滾著的海水,波濤洶涌無邊無際。金枝恐懼,覺得心肺都被掏空了……媽……終于,她嚎啕大哭起來,像個孩子那樣……她哭著,媽……啊……我要怎么辦?怎么辦?哭著哭著,她覺得自己睡去了,睡在一片金晃晃的光里。光中,安臥著那只金光閃閃的耗子……
十
耗子?金枝跳了起來,她想起了放在家里的耗子藥。已經(jīng)兩天了,該見效了?她找到放耗子藥的地方,裝食餌的紙片還在,食餌卻一粒都沒剩,全吃光了。死耗子呢?她又旮旯角落滿處找,就是沒有找到死耗子。沒死?怎么回事?藥力不夠?劉朵說,一包耗子藥可以藥死一大堆耗子?而家里頂多有兩三只,怎么會不夠?
她問劉朵,劉朵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再打,就是那個甕聲甕氣的男聲,是劉朵的兒子,他說:“阿姨,對不起,我為那天的沒禮貌向你鄭重道歉,我不知道是你……”
“道歉?道什么歉?你媽呢?她咋不接電話?”金枝莫名其妙。
“我媽病了,整天神思恍惚,說有人要害她。心電圖腦電圖磁共振都做過了,就是查不出是什么病,帶她去戒毒所檢查,也沒有事……”
戒毒所?金枝吃驚不小。“為什么要去戒毒所?你媽吸毒?不對,吸毒的人瘦,你媽不瘦呀?”
“可是一下子瘦了十多斤?!蹦泻⒗^續(xù)說:“阿姨,那天你帶我媽都做了什么?她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
做什么?金枝忽然心虛,說話都沒有了底氣,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可是做了什么呢?茶山?酒店?還是……不不,什么都沒有做,沒有,就是吃飯,吃飯……
金枝又惱怒,一字一頓回過話去:“你放心,我,我們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
規(guī)矩?去他媽的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不規(guī)矩??墒莿⒍涞降自趺戳耍炕寐牷糜X?金枝想起一次大白天上街,走到一處僻靜地方,劉朵突然不安起來,嚷著要回去,說怕跳出個人來搶東西。金枝好笑,搶什么呀?兩個半老徐娘?劉朵卻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回走。劉朵在怕著什么,又好像在抗拒這樣的怕,性情大起大落,有時侯興奮異常滔滔不絕,有時侯又察言觀色膽小如鼠。當她精神興奮,不厭其煩地說她的事的時候,金枝曾注意觀察過她,這時候的劉朵,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芒,像狼一樣驕傲又自負??芍皇且凰查g,又突然黯淡下去,忽明忽滅的火星子一般。金枝納悶,一個人怎么可以瞬間明亮又暗弱?劉朵瘋了?不,不,絕不可能。哦,可憐的劉朵!
就在金枝心有余悸地想劉朵時,一只碩大的耗子突然從沙發(fā)底下甩了出來。金枝用“甩”,只她覺得耗子是被一只大手擰著晃來晃去,然后甩出來的。金枝甚至聽見“砰”的聲響,它就出現(xiàn)在金枝家潔白的地板上,著實突兀得讓金枝毛骨悚然。它毛發(fā)倒立弓背縮腰,一副很難受的樣子,顯然已經(jīng)中毒很深。
金枝渾身雞皮疙瘩驟起,心咚咚地跳。狗東西,找了半天沒找到,自己倒自尋來了。金枝死死盯著耗子看,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立馬打死不敢,眨眼又怕它活過來繼續(xù)藏匿在家里作亂。于是,她拿來鏟子掃帚把它夾持著,竟很輕松地就把它弄進門口的垃圾灰道里。金枝聽見“咚”一聲沉悶的脆響,它就重重砸進垃圾道的底部,接著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沖上來,金枝不禁打了個大大的寒顫,就哇哇地嘔吐起來。
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的金枝,竟吐出一大堆污物。吐完,金枝感到身體要虛脫了,輕飄飄的,站都站不穩(wěn),好似渾身的筋骨都吐盡了,燒心的難受卻緩解下來。這時,秋風乍起,裹挾著陣陣寒意吹來,吹得樓道里紙屑亂飛。金枝左右搖晃了一下,差點被這樣的風吹到。她快步踏進家門。
家里更冷,冷的像似呆在密不透風的冰窟窿里。怎么那樣冷?。〗鹬炭至?,不由得抱緊了雙臂,試圖以這樣的方式給自己取暖。她抱著,手指深深掐進臂膀里……她沒有感到肌膚的疼,卻聽見噼里啪啦爆裂的聲音,像似自己的骨骼在斷裂,又像似是整面墻、家具都冰山一樣在崩塌,在蜂擁,在埋葬。埋葬?不,我不要埋葬。金枝驚恐萬分,奪門而逃。
是夜,住在家對面酒店里的金枝,終于平靜下來,她給何家偉發(fā)去一條短信,寫道:
“昨晚你沒有在家,今晚你也可以不回來,從今天開始,我給你自由。我不說你錯,也不說你對,是我堅持不下去了。有的東西,冷了可以熱,像水;有的東西,冷了,就是徹頭徹尾的事情,再捂也不會熱;像冰,只會消融,坍塌,毀滅。我不要毀滅。”
末了,她又補充一條:“沒有什么好解釋的,或者妥協(xié)。冰已生成,即使化成水,也不是原來的樣子。我走了,祝你幸福。”
就在這一刻,正往家趕的何家偉,突然感到身體某個部位生疼,像有刀在割……其實呀!金枝,她沒有你好,沒有……
陸先平,女,貴州省六盤水人,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寫中短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