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雨漸漸有了起勢,車窗外能聽見沙沙沙的聲音,落在茂盛的南方亞熱帶闊葉林上。路上車流稀少,車輪碾壓著雨水,駛進朦朧的陌生之地。一個和想象大相徑庭的深圳光明新區(qū)的輪廓漸漸凸顯。低矮的樓房,逼仄的街道,透過細密的黃葛樹,還隱約聽得見遠處小販的叫賣聲。盡管友人早有暗示,“這兒一點也不像是‘深圳?!笨晌乙廊槐谎矍暗默F(xiàn)實驚住了,這真的是現(xiàn)代、繁華、朝氣蓬勃的深圳嗎?當然不是。它更像是南方內(nèi)陸省份的某個縣級市,生動、蕪雜、新鮮,那么真實,那么自然。
很難將這里和深圳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這就是光明新區(qū),深圳一個特殊的存在體。它是這座閃著咄咄逼人的金屬光澤的城市的最后一塊處女地。很難置信這個存在的合理性,它竟然沒被工業(yè)化這只怪獸吞噬和消化。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公明老街那些已經(jīng)破敗的騎樓上。這種帶著深深的歷史烙印的建筑,我曾在??谝娺^。巴洛克式的浮雕,百葉窗,長廊,熱天午后置身于此,讓人聯(lián)想馬爾克斯筆下的拉丁美洲,真實,又顯得有些虛幻。它也讓人想起那些下南洋賺了錢一刻也不久留便打道回府的先祖,想起落葉歸根和光宗耀祖的復雜民族文化心理?,F(xiàn)今已失去功能的百花碉樓,更像一個歷史的守望者,通過黑洞般的槍眼,向今人訴說著什么。過去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族群間的械斗?匪盜與村民間的攻守?能印證的流血歲月,已經(jīng)被時間無情抹去。碉樓已經(jīng)打完最后一手底牌。剩下來的時間,它不再參與,默然觀望。此時包圍它的不再是手拿器械面目可憎的土匪,而是高樓林立的城市森林。幾十里開外,車水馬龍,一座繁華現(xiàn)代的年輕城市正進入它的青春期。碉樓已垂垂老矣。陽光投射斑駁的墻身,高大的細葉榕下,幾個老者圍聚在一起,為輸贏尚不明朗的棋局而陷入長時間的沉思。年輕氣盛的后生騎著摩托,尖利的喇叭劃破午后的寂靜,驚醒正在藤椅午睡的老嫗。這里真的屬于深圳嗎?這個問題讓人產(chǎn)生某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幻覺。也許對于一個讀者而言,這更像是馬孔多或??思{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在工業(yè)化日漸將人類的自然空間擠占的今天,光明新區(qū)的存在,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筆被遺忘的財富。它的氣質(zhì)更像對傳統(tǒng)農(nóng)耕的守衛(wèi)或致敬。正如詩人遠人說的,“遠離大自然的生活其實是遠離生活的重要部分。”曾幾何時,我們非常熟悉的泥土氣息已悄然被水泥鋼筋混泥土所替換。在冰冷的城市中,我們已經(jīng)聞不到任何屬于土地的氣息。相比修葺整齊的紅花山公園和現(xiàn)代化的光明農(nóng)科大觀園,我更喜歡公明老街一些。它的氣質(zhì)更“生態(tài)”,也更傳統(tǒng),佇立其中,浮出恍惚又憂傷的感受,讓“生態(tài)文學”具有了書寫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這眼前的一切,不就是我心中一直向往的南方歲月么?
晚飯后,沿著安靜的河邊散步,看岸邊的錦繡花團,每朵花都在度過它最好的時光,空氣中仿佛帶點甜味。要是再繼續(xù)走下去,保不準會讓人聯(lián)想起約翰·巴勒斯筆下的生態(tài)文學世界。王小波的小說《黃金年代》中,有一段著名的敘述:“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宜r,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睕]有被亞熱帶燥熱的陽光沐浴過的人,我相信要進行這種精彩敘述很難為情。潮濕、迷人、眩暈、熱烈、汗水混合物以及蓬勃的亞熱帶植被……幾乎和杜拉斯的小說《情人》中提供的東方特質(zhì)驚人的相似。它提供了蝸牛般的觸角,一點一點地體驗潮濕的國度。在一處寂靜的樹林,我看到一只肥碩的蝸牛就是這樣實踐它的生存哲學的。它沿著長滿苔蘚的石板緩緩地爬行著,小小的觸角像伸出的天文望遠鏡,小心翼翼又萬般惶恐地望著遠方——那參天的巨樹、落滿枯枝敗葉的小溪、被昆蟲的密集叫聲占據(jù)得滿滿當當?shù)臉淞帧U麄€林子靜得讓人不安。一種亞熱帶季風氣候給人制造的恐懼感從我心中悄然生長,哪怕是在空無一人的城市,我也未曾生出過類似的惶惑。
一直喜歡阿城筆下的“三王”和陳凱歌的《孩子王》。仿佛看見青年阿城和陳凱歌比肩立在蠻荒的山野,站暴露在熾熱的亞熱帶陽光下,此時文學和電影鏡頭完美融合一體,綠色的植被占據(jù)全屏。仔細分辨眼前的叢林,不僅能看到王蓮、小葉欖仁、麻楝、人面子和翠竹,也能見到鐵扇公主手中芭蕉扇似的巨葉植物和樹蕨。這是一次完美的合作,青春的絕唱。那是屬于阿城、王小波和陳凱歌他們的南方歲月,像害羞草一樣,輕輕一碰,它就收住了。然而我眼前光明新區(qū)的郊野,只有高大挺拔的大王椰紋絲不動,直立在蔥郁的綠意中,默默接受著一群陌生人的貿(mào)然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