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修

送給姥姥的月餅

“路上不要耽擱，吃完午飯就回來，知道了嗎？”

嘉禾已經(jīng)蹬著自行車走出幾十米了，媽媽的大嗓門又遠遠地傳過來。

“知道啦！”嘉禾不耐煩地回頭擺擺手，去姥姥家的路來來回回走了多少年了，翻過一道低矮山梁，轉(zhuǎn)過一條小河，穿過一片農(nóng)田，過了橋就是姥姥家的村子，一共八里路。她每年跟著父母去姥姥家，閉上眼都能摸過去，媽媽偏叮囑個沒完。

這是十歲的嘉禾第一次獨自出門。鄉(xiāng)下的早晨可真舒服，草葉上還滾著露珠，星星點點的野花散落在草叢中，鳥雀啾啾叫著，連泥土都散發(fā)著香味。

“嘿喲！加油！嘿喲！加油！”自行車是二八大杠，家里唯一的一輛自行車。嘉禾剛學會不久，原本媽媽不放心嘉禾一個人去姥姥家，但耐不住嘉禾自告奮勇，加上家里農(nóng)活實在太多，只好答應讓她去看姥姥。

嘉禾個頭矮，坐不到車座上，只能站在腳踏板上，右腿斜穿過橫梁用力踩。遠遠看過去，顯得十分好笑。

只要過了前頭的山梁，就是毫不費力的下坡路了。嘉禾還沉浸在自己“千里走單騎”的興奮中，蹬得格外起勁。

可惜沒過多久，騎得虎虎生風的嘉禾就慢下來了，小腿肚里跟裝了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似的，拽得她抬不動腳。終于，爬坡到半路，嘉禾氣喘吁吁地跳下車來，停好自行車，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得跟家里看門的大黃似的。

裝月餅的竹籃就在手邊，嘉禾喘著粗氣，鼻翼扇動，籃子里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嘉禾輕輕掀開白白的包袱皮，黃澄澄的月餅上，有魚戲蓮花的圖案，那魚鼓著大眼睛，笑瞇瞇地看著她，仿佛在說：“來吃吧！來吃吧！”

嘉禾趕緊把包袱合上，這是給生病的姥姥做的！在嘉禾的家鄉(xiāng)，有中秋節(jié)自己做月餅的風俗，在平時卻不會輕易做，費油費工夫，農(nóng)田里的活還忙不過來，哪有閑空來做這樣精致的吃食？

這月餅，是嘉禾幫媽媽一起做的。頭幾天，媽媽就去趕集買了肥肥的豬肉，熬出一大盆豬油。天還沒亮，媽媽就用面篩子篩出細細的面粉，上鍋蒸熟，加豬油和成一團油面，像搟水餃皮一樣搟成薄皮，切成正方形；再和一塊普通水面，同樣揉好搟成薄皮切了塊。

花生紅糖芝麻餡是頭天就做好了的，嘉禾偷偷挖了一勺放進嘴里，好香好甜哪！

木頭雕刻的月餅模子一套好幾個花樣，有的是魚戲蓮葉，有的是雙喜，有的是花朵，都是吉祥喜慶的意思。水面皮鋪一層，再鋪一層油面皮，餡料舀進去，和模子平齊，然后油面水面皮都聚合捏緊，用手壓幾下，確?；佣加≡诿嫫ど希诿姘迳陷p輕一磕，一個個花月餅便掉出來。嘉禾最喜歡壓月餅花了。

高粱稈穿的圓圓的“蓋墊”上，已經(jīng)放滿了圓圓的月餅，可以烙了。大鐵鍋烙月餅，一定要用軟草，就是容易點燃、火力弱的草，比如秋冬的枯草、脫粒機軋過的麥秸稈……要掌握火候，不能時大時小。嘉禾是燒火的好手，她很有耐心，坐在小板凳上，歪著頭盯著灶膛，拿燒火棍將鍋底的草挑到這邊，撥到那邊，像是在玩火的游戲，讓它一直弱弱地燃燒著但又熄滅不了。這樣烙出來的月餅不會烤糊，容易上色。

金黃的月餅出鍋了，像一個個小小的月亮。咬一口，水皮脆，油皮酥，內(nèi)餡甜香酥軟。慢慢放涼，一個個收到笸籮里用印花布蓋好。忙于農(nóng)活不能親自看望姥姥的媽媽，邊收拾邊嚇唬嘉禾：

“路上不要停下來瞎逛，林子里可有大馬猴！

“碰到要飯的，也躲遠點！不要看人家可憐就把月餅給出去，咱家還舍不得吃呢。

“路上實在嘴饞的話，只能吃一塊，不能再多吃了……”

這些話像長了翅膀，從嘉禾左耳朵飛到右耳朵，嘉禾心里好笑：真幸虧媽媽沒讀過《小紅帽》，要不然，肯定會拿狼外婆嚇唬自己了，哪有大馬猴的事呢？

兔子想吃一塊月餅

嘉禾歇息足了，正要上路，忽聽旁邊岔路上傳來“咚咚咚咚”的聲響，好像是貨郎搖動撥浪鼓的聲音，嘉禾下意識地循著聲音拐上了一條小岔路。

一棵歪脖子槐樹下，果然有一個貨郎正坐在樹蔭下歇息。那貨郎見嘉禾猶猶豫豫走過來，臉上笑出一朵花，露著兩顆大板牙高聲招呼：“哎，小姑娘，來看看吧！有各種新鮮玩意兒，保你沒吃過沒見過……”

自行車停在那里，柳條箱子架在車后座上，里面擺滿了零零碎碎的小雜貨，多是針頭線腦、零食小玩具：透明袋裝的彩色糖豆、青草顏色的糯米團子、花草式樣的小發(fā)卡、絨毛一樣柔軟的粗毛線和絲滑鮮亮的彩色繡線、各種木質(zhì)玩具……跟常去村里的貨郎賣的東西相比，這柳條箱里的東西樣樣都精致鮮艷，嘉禾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恨不能都搶在懷里。最妙的是那柳條編的迷你玩具屋，桌椅杯碟，樣樣齊全，嘉禾做夢都想要！

“小姑娘，有想要的東西嗎？”

當然有，可是……嘉禾臉紅紅的，“我身上沒有錢。”

“可以拿東西交換噢！瞧啊，你籃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可真是香??！”

嘉禾把花布掀開，香味更濃郁了，嘉禾發(fā)誓她看到了貨郎快速扇動的鼻翼，配上那兩顆大板牙，還真像自家貪吃的兔子看到了大白菜。她撲哧笑了出來。

貨郎也有些不好意思，卻緊緊盯著那金黃色的月餅，語氣里是滿滿的渴望：“??！是甜餅！月亮一樣圓的，又香又酥的小甜餅……”

“這是給生病的姥姥的，我不能跟你換?！?/p>

“病人也不能吃這么多啊！你瞧，這玩具屋多漂亮啊！這可是我們柳條坊三個老師傅編了好幾天才做成的。”嘉禾盯著玩具屋那眼神可瞞不了貨郎。

“那我只能拿一個跟你換……”嘉禾拿出一個月餅，貨郎忙從箱里翻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包好放到挎包里，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好像完成了什么大心愿一樣。他笑瞇瞇問嘉禾：“你要換什么呢？”

當然是玩具屋啦！

可是，嘉禾又看到了那卷彩色繡線，在陽光下閃著隱隱的光澤，就像用天上的彩云染成的，嘉禾看著看著，仿佛那繡線自己輕輕動了起來，像流動的云霞似的。要是姥姥得到這樣一卷繡線，一定會高興地好起來吧？

“你以后會去我們村嗎？就是山坡下的紅薯村?！?/p>

“會啊，今天是我第一天做貨郎，以后我會常去的?！?/p>

“那……那這次我還是要繡線吧！”

嘉禾最后放棄了玩具屋，要知道，用送給姥姥的月餅換了玩具屋，好像不太好呢，畢竟姥姥更喜歡繡線。

小鳥想吃一塊月餅

嘉禾拐回大路上，“咚咚咚”的貨郎鼓聲漸漸遠了，嘉禾回頭一看，那貨郎不見了，草叢里一道土黃色影子一閃而過，好像是只野兔。

嘉禾推起自行車，慢慢爬上山梁，山路兩旁，是村里的桃園，已經(jīng)結了累累的桃子，有些早熟的品種，綠葉間隱約能看到紅紅的桃尖。

路上沒有人，很寂靜，有烏鴉飛過，在空中偶爾留下幾聲粗嘎的叫聲。路邊一片小山坡上生了一叢野薔薇，白色的花搖曳著，引著許多蜜蜂蝴蝶嗡嗡嗡飛來飛去

咦？嘉禾的視線定住了——那灌木里，亮晶晶的紅果實是什么？

她停好車跑過去，嘿！是紅莓！水靈靈的小紅莓！她摘了一顆放進嘴里，好甜！正好口渴呢，嘉禾痛痛快快吃了個飽。又折了兩大枝子小紅莓放進籃子，姥姥吃到了，肯定會多吃一碗飯的。

“放下！小偷！”一道脆生生帶著怒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嘉禾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抬頭一看，樹梢上一只肥肥的小鳥扇動著肥短的翅膀，氣急敗壞地跳腳，小尖嘴一張一合：“小偷！那是我的！我的！我等了好久！早就預定了，你這個小偷！嗚嗚嗚……”小鳥用翅膀捂起眼睛大哭。

嘉禾大吃一驚，疑心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她慌忙環(huán)視四周，周圍空無一人。

“你……你怎么會說人話的？你成精了嗎？”

“別轉(zhuǎn)移話題！”小鳥氣呼呼，“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成熟，就被你偷走了！”它大聲尖叫，嘉禾幾乎能看到它喉嚨里那道細細的粉紅小舌頭。

“可是……我不知道這是有主人的。再說明明就是野生的……”嘉禾也覺得委屈。

“我奶奶就等著果子熟了好做果醬，嗚嗚嗚……我爺爺躺在病床上，最想吃奶奶做的紅莓醬，嗚嗚嗚……都被你吃掉了……”

嘉禾一聽，連忙把那兩枝紅莓放到地上：“對不起，我不知道……剩下的還給你?！?/p>

“不夠了……嗚嗚嗚……”小鳥繼續(xù)哭。

“那……那我賠你一塊月餅！”嘉禾把花布掀開，金黃色的月餅露出來，“是我媽媽做的又香又酥的月餅，比紅莓醬還要好吃，你爺爺一定喜歡的！”

“呃——”小鳥打了個嗝，跳到嘉禾跟前，“啊！是甜餅！月亮一樣圓的，又香又酥的小甜餅……”

“這塊喜上眉梢的可以嗎？”

“成交！”小鳥笑得瞇起了黑豆一樣的小眼睛，“反正紅莓不夠做果醬了，算了，你拿走吧！”

稻草人也想吃月餅

嘉禾終于爬上了山梁，接下來就是下坡路?！霸俨荒艿R了，要是月餅再少下去，可就不成樣子了，雖然我沒吃，但是大人一定不會相信，反而會以為我為了偷吃撒謊呢！”嘉禾喃喃自語，騎上車子飛馳而下。

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楊樹，冬天樹葉落盡了，能看到樹梢有很多大大的喜鵲窩?，F(xiàn)在是夏天，楊樹枝繁葉茂，喜鵲窩隱在樹叢里一點也看不到，只有喜鵲，嘰嘰喳喳飛來飛去。

有花花綠綠的稻草人站在田地里，一陣風吹過，谷子地那邊一個稻草人的腦袋轉(zhuǎn)了半圈，嚇得幾只麻雀嗖嗖嗖飛走了。嘉禾忍不住笑那些小麻雀：真膽?。〉静萑擞惺裁纯膳碌?？

一只山雞出現(xiàn)在路中央。

“??！閃開！閃開！”嘉禾拼命剎車，山雞慌不擇路，撲棱棱沖著嘉禾飛過來，躲避不及，車子歪斜著沖向路邊麥田，嘉禾在最后關頭跳下了車子，眼睜睜看著車把上的月餅籃子飛了出去！

完了！ 嘉禾忍不住閉上眼睛，那可是又酥又脆的月餅，一定會摔成渣渣！都怪那只可惡的山雞！

嘉禾垂頭喪氣地扶好車子，抱著一絲希望在麥田里找來找去?；@子呢？她一壟一壟找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籃子，連個月餅渣渣都沒有，難不成能飛到天上？

“你在找這個嗎？”

嘉禾猛地抬頭，哎呀——路上那個人手里舉著的，可不就是自己的月餅籃子！

她喜氣洋洋跑過去，正要接過籃子呢，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從哪兒傳出來。

那人神情尷尬地摸了摸肚子，把籃子遞給嘉禾。嘉禾這才細細打量起來，他約莫四五十歲，臉上都是風吹日曬的痕跡，斜挎著一個褡褳，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就像個稻草人——啊，不對，像個要飯的。嘉禾看著他褡褳里斜插著的那根扎著紅色紙花、團簇成蓮花形狀的青樹枝，突然明白了——那不是賣藝乞討的人用的道具嗎？

咕嚕咕嚕的聲音又大了些。

中年人喉結滾動，好像也在吞咽著什么。嘉禾定睛看了看，他臉色微紅，神情拘謹?shù)匦π?，“騎車小心?。　?/p>

風把田野的味道送過來，月餅的甜香仿佛更濃郁了，嘉禾掀開包袱皮，猶豫了，掀開蓋住好幾次，終于拿了一塊月餅，送到中年人面前，“謝謝你，這個給你?！?/p>

“??！是甜餅！月亮一樣圓的，又香又酥的小甜餅……”中年人眼睛一亮，吞了吞口水，卻又連連擺手推辭，“不用！不用！”

“要不是你接住，月餅都會碎了?！奔魏逃踩剿掷铩?/p>

“那你等一下，” 中年人跑向田間地頭，采了一大把野花，用草莖扎起來， “鮮花用來熏屋子最好不過了?！?/p>

嘉禾滿心喜悅地接過來，她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了，還從沒見過開得這么美的花兒呢。

等騎出幾十米，嘉禾回頭看那好心人，卻發(fā)現(xiàn)路上空蕩蕩的，只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稻草人，靜靜站在麥田里。

不只是一籃月餅

嘉禾到了姥姥家，姥姥雖然有些虛弱，卻已經(jīng)在院子里溜達了。

“姥姥，您看，這是我和媽媽一起做的月餅！”

嘉禾歡快地把籃子放到院子里的桌上，忍不住像路上碰到的貨郎和小鳥那樣嘆了一句：“啊！是甜餅！月亮一樣圓的，又香又酥的小甜餅……”她想著路上碰到的事，自己咯咯咯笑起來。

姥姥笑瞇瞇地坐在桌旁，掀開花布，不斷發(fā)出驚嘆：

“??！多香的月餅！”

“多漂亮的繡線！”

“多可愛的紅果子！”

“多美麗的花兒啊！”

“這是什么呀！瞧這可愛的花皮山雞蛋，連窩都放進去了？”

“這玩具屋可真精致呀，姥姥可不玩這個嘍！”

“還有一小瓶果醬，一包葵花籽……”

嘉禾也驚喜地探過頭去，籃子里什么時候多了這些東西？她怎么一點兒都沒察覺？自己一路上碰到的貨郎、中年人，原來和小鳥一樣都是精怪嗎？那貨郎有一對大板牙，一定是兔子精了，中年人原來是稻草人啊！怪不得穿得破破爛爛的。那闖禍的山雞，看來也是故意攔自己車的吧？她的腦海里突然蹦出很多故事，想到《綠野仙蹤》里陪著多蘿西的稻草人，想到愛麗絲的那只兔子，想到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物……

“嘉禾，來和姥姥一起吃吧！”姥姥已經(jīng)把籃子里的東西擺好了。鮮花插在了玻璃瓶里，紅莓摘下洗凈放到了盤子里，玩具屋、繡線、帶草窩的山雞蛋……都像是被祝福過的，在陽光下閃著明亮溫暖的光。

“姥姥，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了嗎？”

“你一來呀，姥姥全好了！”

嘉禾坐到姥姥身邊，兩人聞著花香，心滿意足地吃起月餅和紅莓來。

當天晚上，是個月圓夜。人們沉睡的時候，寂靜的田野里，飄起了一陣陣細細的歌聲：“在月亮圓了的夜晚，誰帶來了圓圓的月餅……”

在明凈如水的月色下，三個圓圓的月餅，被切成了一塊塊小小的扇形，兔子、小鳥、山雞、稻草人、田鼠、刺猬……田野里的主人們圍在一起，將小小的月餅放在嘴里，瞇著眼睛細細嚼著。

好久之后，有一個聲音說：“??！原來這就是月亮的味道，在月圓之夜，就該吃這個嘛！跟想象中一樣，又香，又酥，又脆，又甜……”

插圖/胡媛媛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