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峰
一
《陳情表》乃李密傳世之作,百代名篇。人教版語文課本將其歸錄于高中必修五之“抒情散文”單元,教參以“引導學生感受古人的真情真性和品味課文豐富多彩的語言藝術”作為教學重點。此論自有其歷史的可接受性,然竊以為,為達成此教學目標,更當設置“儒者的陳請智慧”作為另一個相應的教學重點。愚意陳于《陳情表》系列論文之《〈陳情表〉:儒者的陳請智慧》一文中。今續(xù)其文,再論儒者的言語人格。
人教版教參在“問題探究”欄目中設題兩道,第一道題頗有探究價值。實錄如下:
“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jié),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yōu)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文中幾次說到類似的意思,作者為什么要說這些貶低自己的話?是不是有什么言外之意?
原題答案較長。擷其要義:“李密這些話都是真話,而且也是非說不可的。古代的名士在政權更迭之際往往被逼表明政治態(tài)度,并與統(tǒng)治者合作,否則往往會被認為別有用心,招來殺身之禍?!ɡ蠲埽┶s緊上表陳情,懇切地再三聲明自己之所以一再推辭的理由,以免遭殺身之禍?!雹?/p>
這道題牽涉到我們真實的閱讀疑問:該如何看待李密陳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賤名節(jié)卑微順媚的奴性的“言語人格”?如今非議此文之論者意見多集于此。李密的陳請,可謂哀請:其情可憫,其請實卑。他的匍匐陳請,讓我們在純孝的動人情懷之外,更見古代士人在專制皇權下人格之萎落與言說之不易。教參就此設題,自是慧眼;教參對此解答,只有避禍存身的利害角度,卻嫌單薄。而且如此解釋,從課程價值引導的角度來看,則多有疑問:其一,按教育部制訂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課程目標”的要求,學生在高中語文的閱讀和鑒賞過程中,目標之一為“陶冶性情,追求高尚情趣,提高道德修養(yǎng)”;在“必修課程”的“閱讀與鑒賞”中則稱要引導學生“完善自我人格,提升人生境界”。以此標準為參照,則此題解答價值導向堪憂:以李密為利害計而不惜屈身降志自賤人格之事跡為教,則如今本已功利化的學生又如何能學到“高尚情趣”與“完善人格”?其二,《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課程目標”中要求,學生要“學習用歷史眼光和現(xiàn)代觀念審視古代作品的內(nèi)容和思想傾向,提出自己的看法”,在“必修課程”的“閱讀與鑒賞”中則要求學生“學習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理解古代作品的內(nèi)容價值,從中汲取民族智慧;用現(xiàn)代觀念審視作品,評價其積極意義與歷史局限”。這些要求當中,很重要的一點都是要有“歷史”意識:回到作品的歷史時空中,回到作者的歷史身份中去認識、理解與評價。以此標準觀照,教參的解答示范僅是一種心理動機性的分析,難稱合格。
這種問題其實是教材編選的普遍難題。我們既然希望以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來教育引導學生,那么編者就不能不先熟讀審視古代選文背后的文化身份與歷史觀念,了解蘊涵于其中的文化精髓與歷史局限,從而予教學以適切的解答與正確的引導。對此,或可引用宋代許顗在《彥周詩話》中的一句話作為箴言:“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如此熟讀深思、謀定后動,則編寫時自然多一份文化的清醒與歷史的冷靜。
二
有時,古文解讀的最大困難并非文本自身,而是歷史定論與今人立場:歷史定論因先賢智慧的沉淀結晶而擁有了思想上的權威性質,但同時也意味著視角的僵化與結論的固化,意味著探索的排異和終結;而今人立場則易于讓我們不見歷史無法還原,讓我們易于師心自用以今釋古——這兩種解讀均因偏執(zhí)而難得真相。如今《陳情表》的解讀即是如此:教參編者大體襲用舊說,囿守其孝情動人之見,而忽略其言語人格之問題;而有些論者則鄙視抨擊表文中的奴性、偽飾人格,竟至全盤否定其文之教學價值。
消彌偏執(zhí)的方法便是立心中正,調(diào)和古今。古之人事必置之于歷史文化之當時,歷史地理解歷史,避免因歷史文化的無知與偏見而造成的誤解、強求、苛求古人的弊端。因此,對于《陳情表》言語人格的理解也應在其儒者之文化身份與時代思想的基礎上來進行。
李密是當時蜀地大儒?!稌x書·李密傳》中載:“師事譙周,周門人方之游夏”,李密師從當時蜀地著名的儒學大師譙周,人們視李密為孔子學生子游、子夏一樣的出色人物?!度A陽國志·后賢志》中載:“(李密)治《春秋左傳》,博覽五經(jīng),多所通涉。”浸染儒學既久而深,則其儒家的倫理人格氣質明顯:在生活中,他奉事祖母,其行孝謹,其情真純?!稌x書》與《華陽國志》皆記載他衣不解帶親侍祖母的動人事跡;他為養(yǎng)親拒仕,講學忘疲。而在《陳情表》中,他的“緩仕盡孝,先孝后忠”的忠孝處理策略體現(xiàn)了儒家的原典精神與政治智慧,他的“化理為情、以情為理、情中帶理、理中蘊情”的情理策略體現(xiàn)著儒者的言說智慧與謙抑感性的儒者氣質。這些人格氣質在《陳情表》的行文中表現(xiàn)為某種程度上的謙卑順媚、自貶自賤而招致今人反感,然其置于當時、置于儒者語境中則均有其合乎人心倫理之必然。以下從兩個方面簡析,嘗試著建立起多維的歷史文化的理解背景。
首先是儒者“柔道”的人格氣質。這種人格氣質非李密獨有,而是儒者群體性格。胡適先生1934年在《說儒》一文中稱儒學為“柔道的人生觀”。他以《周易》《易傳》為據(jù)來詮釋儒學:“全書處處表現(xiàn)一種憂危的人生觀,教人戒懼修德,教人謙卑巽順,其要歸在于‘無咎,在于‘履虎尾不咥人?!边@種人生觀是弱者的人生觀,其“忠恕”的倫理哲學歸屬于“柔弱法則”而非“鐵血法則”。魯迅先生1936年在《出關的‘關》一文中引用《說文》“儒者,柔也”的解釋,并說:儒道兩家都“尚柔”,區(qū)別只在于“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而漢晉時代,正是儒學“援道入儒,融合儒道”的時代,老子的貴柔、守雌、不恃剛強的人生哲學滲入儒家精神之中,再經(jīng)董仲舒以陰陽哲學“貴陽而賤陰”“在上者為陽,在下者為陰”原則的改造,則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生活中人人都必定位處“陰性”地位,“陰柔文化”盛行。而自然地,這種文化培養(yǎng)起來的“陰柔人格”則必是滿臉的隱忍、退讓、謙卑、抑守、恭順和屈己巽順的人格表情。
于是,這樣的人格心理便融化成了李密《陳情表》里的文字,儒味四溢。他因著自己第一次不太謹慎的拒絕行為招致了新朝皇帝切竣的反應,不能不戒惕戰(zhàn)悚,反躬自省。他彼時的處境,正如胡適先生說的“履虎尾”而希望皇帝“不咥人”。儒者生存哲學和亡國賤俘的實際處境使他很自然地選擇了退讓謙抑。他謙卑地俯下身子,低到了塵埃里,他不住地稱臣低奏,這“臣”字里有儒者對綱紀秩序的道統(tǒng)的自覺維護,也有李密對皇權政統(tǒng)的降服認同;他不住地頌圣感恩,不住地自貶自踐。在這兩者構成的巨大的反差中突出強化他完全服膺全然順媚的政治態(tài)度,從而達成將他所陳請的事件與政治完全剝離的目的;他始終匍匐在地,伏惟陳奏,但只是陳情——陳苦情、陳忠情、陳孝情再回來陳忠情,儒學塑造了他的“情理心理結構”。他只以情感人以情動人,卻不爭訟不求以理勝人。即便需要反駁言理,他也只是將它——“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這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據(jù)理反駁的句子,輕輕悄悄地包融在溫暖高調(diào)的感恩與頌圣的情感之中。他發(fā)乎情而止乎禮,中庸調(diào)和,完全是醇儒純孝純忠的藹然風度。
其次是漢末到西晉時代儒者人格范式的變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格”,是一種關涉?zhèn)惱淼赖碌膬r值確認,是指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人格。今人指責批評李密自貶自賤喪失政治操守即是從此意義上說的。但倘若歷史地考察這個問題,當有新的視角與更加平易的態(tài)度。漢代以來,獨尊儒術所形成的儒家思想大一統(tǒng)的局面,塑造了那個時代的人格模式。武漢大學文學院李建中教授曾專題研究“魏晉人格”,他說:“孔孟之后,士大夫受儒家思想熏染哺育,已形成以忠君憂道為要旨,以孝悌仁義為綱紀,以中庸之道為調(diào)劑的人格模式?!雹诘@種人格模式經(jīng)歷了東漢后期的“黨錮之禍”與曹魏拋棄儒家“德行”標準、倡導“唯才是舉”、重建了以“才”為核心的人格理論后,已悄然發(fā)生位移。晉初名臣傅玄上疏晉武帝的一句名言“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jié)”正是明證。其時,正是由“經(jīng)明行修、砥礪名節(jié)”之漢代士風轉向“浮華玄虛、率直自由”魏晉士風的時候。在“忠孝”名節(jié)觀上,因為長時期的動亂,皇權的衰微與世族豪門的興起,家族倫理成為人們在亂世時代安身立命的根本。再加之司馬氏家族是以篡奪曹魏政權而建立新朝的,因此在“忠”字上不敢明昭大號于天下,只好力倡“孝”道以期“移孝作忠”,于是“家先于國,孝先于忠,親先于君”便成為西晉時代的儒學特征之一。時人不以“不忠”為恥,而以“不孝”為恥。
正是這樣的時代思想背景,讓李密敢于再上表向晉武帝陳請“緩仕盡孝,先孝后忠”,讓李密并不以為恥地在奏表中自貶前朝任職經(jīng)歷以博取晉武帝的政治信任。這種不以背叛蜀國前朝為恥的文化心理還有李密身邊眾多的人事作為支持的:他的老師譙周即是最大榜樣。鄧艾入蜀,蜀主出降。這出降的主意就是譙周提出力倡的。晉朝因此封譙周為陽城亭侯,后一再加官以示褒獎。蜀降后,晉武帝為“慰巴蜀之心”而厚撫蜀國故官后代,“弘納梁益,引援方彥”,所以蜀地在被征服之后,蜀人入仕晉朝者眾多。據(jù)張煒先生的研究統(tǒng)計,“共一百三十三人”,“任中央官外,大部分在巴蜀本地任官。”③故蜀降不久,晉武帝就評論說:“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保ā稌x書·華譚傳》)所以,歷史地看,李密的道德人格自有其時代的合理性。
《陳情表》上陳后還有花絮可析?!稌x書·李密傳》中載:“(晉武)帝覽之曰:‘士之有名,不虛然哉!乃停召?!比硕嘁詾榇嗽捠菚x武帝為其孝情感動的表示。但從歷史理性分析,當可做更豐富復雜的理解:晉武帝詔征李密,是基于當時安撫蜀人的政策,也是基于當時選拔人才的制度?!稌x書·武帝紀》載:晉武帝“以六條舉淹滯”,“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盡禮,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潔身勞謙,五曰信義可復,六曰學以為已?!彼謱掖卧谠t書中要求:“士庶有好學篤道,孝弟忠信,清白異行者,舉而進之。”李密因“孝”而名動朝廷,故而皇帝詔征之。但李密其人,對于晉武帝而言,卻并非必要之人物。洛陽理工學院張煒教授曾對西晉撫蜀政策進行研究,其結論是:“他優(yōu)待的‘蜀人其實并非巴蜀土著大族,而是以劉備舊部和劉璋舊部為主的蜀國舊臣。真正的巴蜀大族實際上處于被漠視的地位?!雹芾蠲芮∈前褪翊笞逯耸俊9世蠲芎髞沓鍪酥钡奖幻夤?,均不見被重用的跡象。對于晉武帝而言,李密就是一個符號,詔征李密就是一個政策象征與政治試探。而李密精心結撰的《陳情表》極其富有策略地讓他感受復雜:他試探李密的政治忠誠,李密以反復的輸忠獻誠與對前朝經(jīng)歷的自貶自賤的策略表了忠心;他需要李密完全順服的效忠,李密卻先是拒絕然后再跟他商討妥協(xié),沒給或沒給足;他需要李密為拒絕皇權因致皇權尊嚴受損找到合適的補償,李密給了;李密給晉武帝的臺階是當朝大力提倡的“孝道”,這一方面說明一代大儒的馴服,但另一方面又說明李密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總帶有某些狡黠和不真誠的意味……晉武帝的“士之有名,不虛然哉”里實在是含蘊豐富,而李密結撰《陳情表》時,其時代心理、士風人格、言說策略之復雜糾結亦可見一斑。
參考文獻
①《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5)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68頁。
②李建中:《魏晉文學與魏晉人格》,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
③④張煒:《論巴蜀大族在西晉的真實地位》《江淮論壇》2009年第1期。
[作者通聯(lián):福建廈門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