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是高中教材的傳統(tǒng)篇目,許多老師在講解《我與地壇》時,往往舍本逐末,從地壇出發(fā),從地壇“博大與纖細,沉靜與輕盈,古老與年輕”( 蘇教版《語文必修二教學(xué)參考》)的特點出發(fā),尋找生命的意義,尋找生命的痕跡,尋找人生的啟示。如同將學(xué)生帶進地壇的迷宮中,找不到生命的出口。這般解讀,有點牽強又有點費解。
本文試圖從三個角度,以作者為主體,以地壇為支點,比較閱讀《命若琴弦》,解讀《我與地壇》中的一些疑難問題。
一、“我”眼中的地壇
1.地壇的本真狀態(tài)
“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我與地壇》)四百年的地壇,并沒有因為風(fēng)雨侵蝕而改變它的生機與活力,那些淡褪的,剝落的,坍圮的,是人工雕琢的痕跡,這些,不是地壇的本真狀態(tài)。進入作者視野的,是那些與風(fēng)霜雨雪,與日月星辰一起成長一起存在的自然萬物,這些,才是生命的原初模樣。比如,柏樹歷經(jīng)歲月愈見蒼幽,野草歷經(jīng)風(fēng)雨愈見茂盛。浮華與喧囂,最終歸于平靜。史鐵生通過地壇,看到了沉靜而寂寞的生命狀態(tài)。
2.地壇的亙古不變
“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紅?!保ā段遗c地壇》)從作者看地壇,地壇亙古不變。從地壇看太陽,太陽亙古不變。
“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保ā段遗c地壇》)地壇存在了四百年,作者觀察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陰,對一個人來說,是漫長的。對地壇來說,是短暫的。對太陽來說,只是一瞬間。十五年的光陰,年輕人變成了中年人。地壇,依舊沉靜而博大,太陽,依舊輝煌而燦爛。從自然角度說,世界萬物瞬息萬變。從哲學(xué)角度說,改變的只是外在的形體,不變的是地壇的寓言。史鐵生通過地壇,懂得了生命的久遠與個體的渺小。
3.地壇的生生不息
“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保ā段遗c地壇》)蒼老的古柏,面對世事滄桑,寵辱不驚,因為它們經(jīng)歷過,等待過,寂寞過。只有為自己而活,才會活得坦蕩,活得長久。風(fēng)霜雨雪于它們,也只是一個過客。不慕榮華,不求熱鬧,只是靜靜地矗立,靜靜地等待。靜靜守候生命的輪回循環(huán),冷眼旁觀人事的來來往往。史鐵生通過地壇,明白了生命的豁達與通透。
二、地壇里面的“我”
1.尋找生命的支點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保ā段遗c地壇》)歷經(jīng)四百年洗禮的地壇,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物質(zhì)形式的存在。已經(jīng)積淀為一種文化的符號。猶如可以操縱命運的神靈,守候著人世滄桑。弱小的個體,弱小個體的一切困難,對于地壇而言,都顯得微不足道。
從年少輕狂的“我”, 到殘廢了雙腿的“我”,到尋找另一個世界的“我”,“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我與地壇》)“我”無數(shù)次在地壇徘徊,無數(shù)次與地壇交流,“寂寞如一間空屋”,地壇忍受了四百年的寂寞,成就了它的沉靜與博大。我需要忍受殘疾后的寂寞,才能走出命運的黑洞。在地壇,“我”可以冷靜思考,不用擔(dān)心被打擾。那個時候,地壇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那么地優(yōu)雅,那么地沉靜,那么地寂寞。殘廢了雙腿的“我”只是他們中的一個而已,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我”不能因為殘廢的雙腿而懷疑生命。
2.尋找生命的意義
“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保ā段遗c地壇》)當(dāng)“我”能夠與地壇對話的時候,當(dāng)“我”需要尋找生命支點的時候,當(dāng)“我”為該不該活下去糾纏的時候,地壇對我有著某種暗示意義?!拔摇毙枰降貕J真思考,需要一個可以冷靜頭腦的地方,需要一個安頓漂泊靈魂的角落。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保ā段遗c地壇》)史鐵生在他的《禮拜日·代后記》中說:“這是看出了生活的荒誕,去為精神找一個可靠的根據(jù)?!碑?dāng)他在地壇想明白了生命不是用來享受的,是用來慢慢體味的,體味生的快樂,也體味生的痛楚。這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就猶如地壇,承受著寂寞凄涼,也承載著榮耀輝煌。當(dāng)他讀懂了地壇,就讀懂了人生。當(dāng)他讀懂了生命,就讀懂了地壇。當(dāng)他讀懂了生命的本真,就讀懂了殘疾的人生。
“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我與地壇》)于是,他開始醒悟,開始明白,死亡,是另一種回家。當(dāng)旅途還沒有走完,是無法抵達家園的。他說過:“靈魂曾經(jīng)不在這里,靈魂也不止于這里,我們是途經(jīng)這里!”當(dāng)我們找到了回家的路,找到了精神的棲息地,人活著,是為靈魂的安穩(wěn),肉體如何,是無關(guān)緊要的。
“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保ā段遗c地壇》)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這些哲學(xué)問題,是人類共同的難題。史鐵生用了十五年,在地壇靜靜思考著,最終,他決定上路,去探究去尋找答案。人生就是在不斷的尋求答案中苦度時光。
3.尋找活著的方式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我與地壇》)當(dāng)史鐵生從地壇出發(fā),準備上路的時候,其實還沒明白,這條人生之路該如何走下去。而母親,這位堅韌的母親,用自己沉默的舉動告訴了孩子,聲名與身體一樣,都只是生命的過客,而靈魂才是生命的貴客。雙腿殘廢的“我”,每天來往地壇,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注視,靜靜守候。猶如地壇,在沉靜中等待了四百年,母親,在短暫的生命中,靜靜守候了十五年?!拔摇北疽詾槌雒梢該Q來母親的安慰與安穩(wěn),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想法,很膚淺很浮華。母親想要的是“我”靈魂的安穩(wěn),而我卻在意匆匆的過客。
園中的那對夫妻,那個反復(fù)練唱同一首歌的追夢者,那個反復(fù)練習(xí)長跑希望出名的朋友,那個每天穿梭于地壇的優(yōu)雅女人。他們或匆忙,或悠閑,或安逸,或焦躁,每一種生命狀態(tài),都不是完美的,當(dāng)我們懂得以優(yōu)雅的方式面對苦難,苦難就成了人生的靈修課。
人生不是華麗的舞臺,而是一段寂寞而傷感的旅途。母親如是,每天在這個園子里來往的人,也如是?!拔摇笔撬麄冎械囊粏T,“我”并不突出。無需強調(diào)自己的不幸而無視別人的苦難。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缺陷的?;蛘呒膊±p繞或者因愛糾纏或者因貧而累或者為名而傷或者為利而苦?;蛘呤巧虝夯蛘呤切凶卟槐慊蛘呤鞘帜_不靈或者是耳不能聽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凡此種種,何足道哉?
三、從散文到小說
1.思考的延伸
史鐵生的寓言小說《命若琴弦》,講述了賣藝的老瞎子與小瞎子的故事。老瞎子生活的最大欲望就是為了湊齊1000根彈斷的琴弦,為自己買一副能夠帶來光明的藥。那個藥方只是一張白紙,藥方并不存在。老瞎子在臨終前,又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小瞎子,而藥方變成了1200根彈斷的琴弦。而這個藥方是更古老的賣藝人流傳下來的。
《命若琴弦》可以看作是《我與地壇》的一種延續(xù)性思考。《我與地壇》以散文表達著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睹羟傧摇芬孕≌f呈現(xiàn)著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索。
“對死亡要有一種幽默的態(tài)度?!保ㄊ疯F生)強調(diào)過程的美麗,投入的姿態(tài),超越“宿命”的無奈和沮喪。于是,他在《我與地壇》中觸摸到古園歷久而彌堅的活力。
2.謎語的破解
《我與地壇》中,史鐵生始終覺得人生需要一個生存的理由。在《命若琴弦》中,他開始懂得生存本身就是理由,“存在即是合理”,無需額外的理由維持生命延續(xù)生命。
“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保ā睹羟傧摇罚┒u藝人的生存理由是一個真實的謊言。萬物生長周而復(fù)始,并不需要生存的理由,它們活得坦蕩而自在。突然的殘疾,意外的厄運,成為許多人放棄生命的理由。按照這樣的思維,尋死的理由可以有千萬條,活下去的理由,總是不充分。生命已經(jīng)存在,人生之旅已經(jīng)開始,走下去,活下去,就是理由。
3.生命的循環(huán)
“滿園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長弄出的響動,悉悉碎碎片刻不息。”(《我與地壇》)荒蕪而不衰敗的地壇,孕育著那些弱小的生命,千年不變。作者在生命最痛苦最寂寞最失意的時候,在地壇找到了維系生命的紐帶。明白了生命就是在不間斷的痛苦與磨難中代代相傳。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將這種生命感悟具體化為人物故事。作者無情的讓小瞎子重復(fù)著老瞎子的命運。沒有一點憐惜與憐憫。沒有任何的回旋與改變。簡單的重復(fù)就是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史鐵生似乎在無情地宣告,許多人的人生都是在簡單的重復(fù)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人生就是一個等待的過程。等待生命的誕生,等待長大,等待成熟,等待老去,等待死亡……等待的過程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不管其間是充滿滄桑還是充滿誘惑,不管人生是順利還是曲折,不管過程是漫長還是短暫。當(dāng)我們終于等到了生命的來臨,就沒有理由拒絕活下去。史鐵生等待重新降臨的希望,老瞎子等待1000根琴弦的斷裂,小瞎子或許也會等到1200根琴弦的斷裂。
《我與地壇》中,“我”才是抒情主體。“我”一次次的到地壇,“我”在地壇孤獨地度過了最痛苦最難熬的十五年光陰,“我”在地壇年復(fù)一年地思考生命。地壇,只是給“我”提供了一個冷靜思考的地方。忽視“我”的存在,難以直抵《我與地壇》的本質(zhì)內(nèi)核。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常熟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