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在這部小說集中,有一篇是用《詩經》作為引子,把詩經中的古代生活和當下農村的生活和生命形態(tài)聯結到一起,讀的時候一面覺得是現在的中國,一面又覺得是在歷史之中,擴張了小說文本的空間,使現在的人性溯及了歷史的河流,使他有所歸依,生命有了一種更深遠的層次淵源。袁凌小說的意義在于發(fā)現,給我們呈現一個更加豐富細微的鄉(xiāng)村,更加富于血和肉的人類的生命形態(tài),不單單局限于鄉(xiāng)村。
袁凌用了“我們的命是這么土”這個書名,需要勇氣,我們今天在說土的時候,一般指的是陳舊,一種跟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東西。但我覺得袁凌有一種野心,想把這個“土”字重新洗刷,重新清理出來一種新鮮的、更具本原意義的一種氣質。可能在這個土的里面,確實包含著一個巨大的世界,包含著農民作為一個人的生活結構。當一個農民像劉樹立那樣摸索求生,感到小路的坎坷和妻子肩膀的消瘦,他是一個人,他不能僅僅被一個農民的符號所界定。當我們在重新理解鄉(xiāng)村,重新理解農民,重新理解土這樣的詞的時候,我們要意識到,這恰恰是我們靈魂最深處的一種存在,是存在的壓艙物。
從袁凌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軌跡來看,他一直在關注一種“重”生活,我們一直在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袁凌卻一直在寫重的生活,不管是寫礦工,還是《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那本書里寫了九十九種死亡,每一種死亡都是一次生命,讓人在有痛感的同時感到珍惜,讓人珍惜的還有袁凌的文字,他把每一個生命印刻在了文字當中。除了人和動物,還包括物的生命,并且有一種言外之意的傳達。
袁凌的作品里還體現出了他自己談到的一個重要概念:物性。物,是物質的物。我們通常說小說要寫人性,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袁凌還要寫物性,人與物之間的一種互動關系,在互動之中兩者的表現形態(tài),把人與物作為平等主體來寫。他并不只是想寫一個真善美的人性,或者真善美與惡復雜交織的一種人性,人在現實中的一種受限性,這個受限的過程是他想要表達的形態(tài)。
這個對我特別有啟發(fā)。我們在說到人性的時候,確實特別容易把它拔高到一種無物質性里面,但是物性的確是我們經常忽略的,也就是人的受限性,人與環(huán)境的一種互動。這看上去并不算是一種特別新鮮的觀念,在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里有源頭,但在今天是特別有意義的,因為現在的很多小說太過講究人性,太少關注物性,使得我們的很多小說飛得太高,飄得太遠,沒辦法去抓住某一種核心。而且在袁凌這里,強調的還不止是批判現實主義中作為人物生存環(huán)境的物,而是擁有主體性的物,物性和人性交互作用,呈現出更豐富深層、立體的世界。這符合現代社會對人的有限性的認識。
從對物性的看重出發(fā),袁凌特別著重現實內部的一種紋理,一種狀態(tài)。他的小說沒有多大的情節(jié)沖突、戲劇沖突,比如你讀他的《世界》,這篇小說從頭到尾,情節(jié)發(fā)展特別緩慢,沒有什么驚心動魄、撕心裂肺、欲罷不能的沖突,它就是一種自然的形態(tài)。但在這種自然形態(tài)之中,或者說物性的氛圍中,人的精神形態(tài)在發(fā)生變化。劉樹立的眼睛瞎掉后,他要適應,適應之后他要掙扎,拓展,試圖走得更遠,從家門后走到后院,從后院走到坡地,從坡地走到更遠,他在不斷地去試探這個世界,會遇到很多困難,同時也是和外界事物的溝通,每一個微小的困難的克服,譬如上一級樓梯,也就是和身邊事物、和樓梯的一級打破障礙達成交流的過程。
好的文本,不管是散文,小說,非虛構也罷,它一定是在探索邊界,一定能夠超越邊界,因為邊界是固有的,大家約定俗成的,你超越了它,顛覆了它,你才可能有你自己的聲音,這可能是最終的一個目標,我也會慢慢朝這個目標前行。
他過世后,她有時會想:“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一個胖胖的、濃眉大眼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后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
兩個男人的故事 具象的生父 抽象的繼父
看到封面上的一行字:人不能太有故事,有故事往往要遭逢變故。暗想,究竟是故事引發(fā)變故,還是變故造就故事?
其實,故事即變故,只是于生命而言是變故,落于書面,便是故事。我們總是認為故事應是有虛構成分的,事實上,我覺得,那是寫作者賦予“變故”以心靈的消解與釋懷。
《兩個父親》是這本書的名字,也是其中一篇散文的標題。然而閱讀,卻是從“眷村”開始,就好像進入村口,看到耿直歡樂的父親出場,美麗的戲劇化的母親亦是出場了,然后是我,充滿好奇而又心思縝密的天真女孩。再然后,群架打得頭破血流的男孩,被母親煽著耳光拖著頭發(fā)往家趕的“失足”女孩,并不受寵的寵物狗“嗷嗷”叫著從一家竄到另一家,那些永遠不會關閉家門的房子,成為村里的孩子們游戲的站點,家門內總有一個成年女人操持著她們擅長或者勉為其難的家務,教訓著自家或者鄰居家的孩子……然后,我們看見,繼父出現了,以默片的方式。
眷村其實并不龐大,可是孩子的心有多大啊!
十五歲是一個分界嶺,繼父從生父手里領到一枚沉重的接力棒。生父以快速短跑的方式完成了他短暫而又激情四溢的生命,而繼父,卻是長跑,漫長的后半輩子,把十五歲的孩子跑成了花甲,把五十歲的自己,跑成一個九十九歲耄耋老人。
生父已然是遙遠的記憶,童年時代,被他拖著去醫(yī)院看牙,小小的腿腳跟不上軍人疾速奔走的步伐;他坐在公交車上,她坐在他膝上,腿肚子觸碰到他硬質粗糙的軍褲,令她覺得可靠而依賴;他帶她吃冰,他“呼嚕呼?!焙缺犹撬岛诘牡咨?,他眉目鮮明,巨大的軀體以及攝取食物時浩瀚的聲音,一切都是清晰可辨……孩童時代的記憶顯得那么具體,因為“我把我自己留在他的死亡里陪伴他,一個永遠幼小的自己”。而后的成年經歷,卻隱藏在那些氣味和色調的背后,抽象成某種概念。是的,在我的閱讀中,生父是具象的生父,繼父卻是抽象的繼父,可分明是繼父陪伴孩子的日子更長更久。
她給過繼父一個擁抱,在母親抱病住院的大廳。他“八十來歲,身體非常清涼干凈,抱著他時感覺他有種香氣,青草似的,陰涼干爽,完全沒有所謂的老人味。”在她的記憶里,他以沉默的影子以及氣味的方式無所不在。
我相信,那是一個潔身自好的男人,他沉默寡言,她亦是不曾在書中記錄下他的只言片語。他不說話,他是一個“跟我們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然而,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疏離恰是一種保護,保護孩子的自尊,維護她們內心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保住某些尷尬永遠埋藏在內心,某種窘迫不致讓孩子無以應對……與生父相比,繼父活在更為逼仄寂寞的心理空間,他悄悄地收藏繼女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文章,剪貼本里收錄的是他羞于示人的驕傲。
繼父與生父互不認識,可他撫養(yǎng)了他的五個孩子到成年。他過世后,她有時會想:“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一個胖胖的、濃眉大眼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后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p>
很少有人這樣寫自己的生父和繼父,讀到這一段,感動與哀傷,一并侵襲而來。
有時候我也會想一些并不存在的問題,譬如,當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并肩站在一起,我會偏愛哪一個?倘若他們分別與我單獨相處,我又會不會無以逃避地同樣愛著他們?盡管他們是那么不同,胖或瘦,高或矮,開朗或內向……我喜歡這樣的對比,兩個親人,抑或兩個情人。
因為平和、坦然,世俗的人倫庸常在一個性情美好而又細膩的女子筆下,成為一種有關文字、有關人性的品質。
書寫錐心舊事 停留在記憶里的父親
眷村的入口,亦是記憶的入口。那些記憶,由食物的滋味、家居的色調、人的語氣抑或歌聲、布料的觸感,還有,某種痛感,牙痛,甚而心痛,一一組成。而閱讀《兩個父親》的過程,便是一個別人的記憶與我的記憶交錯勾連的過程。
記憶總是那樣重要,幾乎所有人都這么認為。記住發(fā)生過的事,好像我們的人生才可以存在。然而,“記憶又是很難準確的。我們記住的,往往不是事實,而只是情緒和感覺,可記憶會被這些情緒和感覺修改。”
當垂垂老矣的繼父“回憶他曾經參加的戰(zhàn)役、指揮過的兵員,被長官召見,長官對他的鼓勵。非常翔實、精確,場景、服裝、對話,有如小說,或電影。我們跟他談話時在一種幾乎魔幻的狀態(tài),他如此真實地回憶那些在他生命中不存在的事情,我們附和他,因為真正的往事不在他的記憶里。”
在醫(yī)學領域,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幻覺”,那是一種病癥,而每一個曾經年輕過的人,在遭遇老年的自己時,多數會有這樣的“幻覺”。以書中的話來說,就是“用記憶修正人生”,那些被夸大的光榮與甜美,那些被屏蔽的不愉快與難以承擔,都在記憶里被重新描繪過?!拔覀兯洃浀模c其說是真實人生,不如說是我們的愿望,以及對自己人生的真正定義?!?/p>
當讀到她寫“凡是帶厚度的、沉實的布料,總讓我想起父親?!?,我便真想起我的父親,那個被我在《遠去的人》里記述的老人?,F在他躺在醫(yī)院里,阿爾茨海默癥讓他不再認識我,也不認識任何家人。他軟弱到不能咀嚼青菜,吞咽兩口水就要睡過去。可每每與別人提起我的父親,我腦中依然是一個穿著“老K皮鞋”,走路時腳步“咚咚”作響的父親。
小時候,我們把父親工廠里發(fā)的勞保皮鞋叫“老K皮鞋”,有著厚重的鞋面、鞋幫和鞋底,硬度可與安全帽匹敵,這種鞋子讓一個身量并不高壯的男人顯得偉岸而精力充沛。還記得,父親開著一輛紅色的車到外婆家來接我,他從車門里跨出的腳上就是那樣一雙鞋。他挾住我的雙臂,一把拎起我,把和玩具熊一樣大的我擺在駕駛室的座椅上:我們回家啦!然后,“老K皮鞋”踩下油門,“轟”的一聲,剎那間,小小的我飛馳起來……那是記憶里的故事,卻無法追溯真假。母親說了,父親從沒有開過紅色的車。還有,廠里發(fā)的“老K皮鞋”,父親大多送給鄉(xiāng)下的親戚,自己幾乎沒怎么穿。還有還有,我住外婆家的時段,是四歲以前,那么小的我,怎么可能記得?可我腦中,就是有這樣的記憶。抑或母親的記憶也是錯的?我們交疊的錯誤讓過往變得神秘而詭異。就像作者在書中所說,“我不大相信記憶,一切的記憶,包括我自己的?!?/p>
讀到彼時,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我想認識一下這位叫“袁瓊瓊”的前輩,并不是要與她交談什么具體的記憶,而是,我想看看她長什么樣。書上的作者簡介沒有附照片,可是我的腦中,卻有一個想象的她,那個留著西瓜皮頭的祖籍四川的臺灣女孩。童年的我,也是留的西瓜皮,只是出生成長在上海的我,與她有著母女般懸殊的年齡差距。也許見了面,我亦是想不出要與她說什么話,我想,我只是要看看,未來的我,會不會長成她那個樣子。不然,為什么她的記憶,在我讀來恰如我的記憶?
閱讀《兩個父親》,便是閱讀一個人的記憶,而這樣的記憶,在我眼里,卻是被賦予了文學的色彩。對心靈有著幽微關照的文字,不事張揚地撫慰自己,撫慰閱讀者,抑或,用她的記憶,喚起我們的記憶。如此,話題回到最初,那句封面上的話,“人不能太有故事,有故事往往要遭逢變故?!?/p>
故事與變故的關系,在《兩個父親》中,以記憶與現實的方式錯綜呈現。我們終其一生體歷著變故,同時為自己的內心創(chuàng)作生命的故事。如同書中所說:他保持懷疑,卻又無法證實自己的懷疑。因此選擇不信任記憶,也不信任遺忘。讓事實停留在某處,某個無法界定卻也無法抹除的某處。
有時候,我們寫作,就是為了在某處停留,停留在一個無法界定,也無法抹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