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

1

1998年4月我從臺北轉(zhuǎn)香港飛抵北京，一進旅館打電話給莫言，詢問明天到他家的路途。他說大院外有個守門小亭，進來得登記。陽光明亮，搭小車過北海公園附近到了院外，見亭不見人，有一本掀開的厚簿子，紙頁卷起朝著天。

莫言開門，很詫異我就這樣進來了。莫言的妻子芹蘭端來一盤新鮮水果，我跟她握手，掌心有濕氣，沒有言語，臉面卻很熱忱的感覺。

不久余華來了，他住在北京郊外較遠的地方，轉(zhuǎn)了三班公交車到莫言家。

第一次的見面訪問，感覺莫言談話很拘謹，問答之間有一點疙瘩，也許我提問不佳，沒有找到開啟作者答復欲望的按鈕，還貿(mào)然表述意見。我讀莫言小說是從臺灣新地出版社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開始，我念念不忘作為讀者與作者之間最初的開始，可訪問的主題是談《紅高粱》。反高潮的狀態(tài)在最后一題發(fā)生了。

我問他為什么選擇當兵，他沉吟一會兒說，你不是這兒的人，不明白像我這樣中農(nóng)出身的人，不當兵沒有出路的。訪問戛然而止。

此時肚腸里止不住地涌上一股凄涼。跟報社打報告，寫計劃，聯(lián)絡一系列的訪談人，大老遠飛來訪問我最欣賞的頭一個作家，感覺卻不甚上手。以前我在《自立晚報》訪問過吳祖光、吳祖強、裴艷玲，這些文化巨人說話都很痛快，這兒我卻遇見障礙，明天還要登門拜訪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頓時我發(fā)愁了，不知往后十幾天北京上海的任務怎么做完。

我從桌上的水果盆揀出一條香蕉，剝皮慢條斯理吃了半根。臺灣人說：“失戀了就吃香蕉皮。”不是真吃香蕉皮，世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吃點香蕉積累一點營養(yǎng)，重新出發(fā)。感激莫言嫂為臺北客人準備周到。

接著訪問余華，談他的新作《許三觀賣血記》。余華一開始講話，整個人就沉浸到另一個世界，我永遠記得當他講到，一個悲劇故事，要像越劇唱到激越之處，要像交響樂曲的樂章，必須反復交疊，且相同的曲式一次又一次反復地推進，才能將悲傷的情感推進到高潮，從而在那悲傷的境地當中激越、升華。

我眼睛的余光掃到一角莫言望著余華的眼神，突然明白莫言對付我的訪問不起勁，實因他了解這兒坐著一個世界上最有口才最聰明最能引人入勝的作家同行。他們是魯迅文學院的同學，他自然非常了解余華的才華，出于謙遜與藏拙，莫言靜靜無聲地聽我們對話，那時的默默不語正在為余華腦海里演練的許多音樂進行無聲的伴奏。

訪問之后各自釋放壓力，三人上街到一家小館吃午飯，亭子外頭有個戴盤帽的人在跟街坊談話，也不注意我們。余華知道我們要去的川菜館，他來過莫言家，早吃過的。

往小館的途中，聽聞街道傳來廚房鑊氣隆隆的聲響，空氣里飄著小戶人家做飯熟食的氣味，莫言頓時舒展眉眼說，“燒土豆呢?！彼谋亲雍莒`。

四月北京的晴空，春天的光線鮮暖宜人，北京的小區(qū)小戶偶然有人在門前走過。桃花初開的季節(jié)，街上乍現(xiàn)一片片亮彩的粉紅，百姓的生活給人安逸的感覺。

莫言專訪我寫得不差，好友、戲劇家李國修的妻子王月跟我說，她非常喜歡莫言講述《紅高粱》小說采用“我爺爺”的語氣，作者覺得上一代的人能耕作也能打土匪跟鬼子，下一代跟他這一代，一代不如一代，好像是一種“種的退化”。李國修的父親是山東萊陽人，他是個方言妖怪，能講許多外省與本省各地腔調(diào)，我知道好多外省第二代的讀者都很注意莫言，對《紅高粱》的歷史態(tài)度有種親切的認同感。

我那時候熱衷閱讀大陸小說。1960年代出生的臺灣文青趕上大陸自1985年小說寫作繁花燦爛的時代，阿城“三王”迎來大陸文學的大爆炸，可是同時間我讀了莫言《透明的紅蘿卜》，不多久以前的幾年我們這一代才在臺大附近的書攤剛認識張?zhí)煲怼⑸惩?，正在為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熱血奔騰，在同樣的書攤買了韓少功與人合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后來因版權(quán)改變，譯本讀起來味道不一樣，駱以軍說，我們當年讀的是韓少功·米蘭·昆德拉作品。

我訪問莫言的那一年，他已因小說《豐乳肥臀》之故離開軍隊，還住在屬于解放軍的宿舍院子。我還讀過《酒國》《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可我最喜歡的還是《透明的紅蘿卜》，那是一部扛鼎世界文學的中篇小說，而且是有許多獨創(chuàng)感官意境的小說。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像莫言這樣的作者有很多不同的小說面孔，他是個雙面?zhèn)b，一方面有大部頭的故事民間歷史傳奇潑墨長卷大作，一方面有短篇中篇散文許多極度精簡的案頭刺繡，當時我的文學見識不夠廣博，無法系統(tǒng)歸納自己閱讀小說的感受。

其實現(xiàn)在的世界，也只有中國能產(chǎn)生創(chuàng)作小說路子深邃又復雜的作者，不僅當時我沒看出作者出身背景產(chǎn)生一種暗黑力量的氣魄，成就許多氣象瑰麗的小說風景，即使莫言2012年得獎，還是有一些我認識的作家沒能明白他對世界文學的貢獻。寫這篇稿子時我還不時回味《透明的紅蘿卜》，閑談當中悅?cè)徽f了一句：不只是“黑孩”這娃兒好，莫言所有寫小孩的都好，“大風”好，他自己的童年回憶篇篇好。

悅?cè)灰郧罢f過，讀了莫言這些描述孩子的小說散文，使他想起孟子，有一顆赤子之心。

2

1998年秋天，大陸作家從維熙、張煒、池莉、蘇童、莫言、余華、舒婷、王安憶、陳丹燕，九個作家一起來臺灣訪問，佛大中文系學者陳信元策劃。當時他們從大陸飛行經(jīng)香港，必須在某單位填表報到才能轉(zhuǎn)飛，這樣的形式還曾維持過好長的時間。作家團傍晚抵達，臺北三家大報記者趕到福華飯店寫現(xiàn)場花絮。

我下車一進大堂到電梯口，恰巧門一開，莫言、蘇童現(xiàn)身了，門縫乍開一線的剎那，莫言一眼認出我，我也認出他，我們同時嘶啞“啊”一聲，蘇童說話頭一句話也是個“啊——真有默契”，我掏出信封袋，里頭是春天專訪的報紙。余華也來，大伙到咖啡座坐會兒，不知誰說我“有一點靈”，莫言鐵口直斷“是個小妖”，從此“小妖”別名叫開來。

第二天一早，作家團巴士開到陽明山看花鐘，人造小公園花朵圍鑲傾斜角度大鐘座，擎天崗的自然風景好看，可不知怎么流浪狗三三兩兩跟著一團人，張煒留意到一條狗跛腳走路老關(guān)注我們的樣子有點奇怪。

張煒開腔：“小妖，那條狗的腳掌刺到什么，樣子很疼，你應該打電話找個醫(yī)狗的救它?！睆垷樳@人真是心善，他一來臺灣還沒認識誰就想救一條狗?？砂褪縼砹宋疑宪嚵?，心生愧疚，晚上回報館問同事，說陽明山有巡邏員，希望他們會注意到情況。

這天蘇童讓我做了專訪，他是一個自己說出來的語言跟寫作的語言完全一致的作家，不必費心猜疑。他對自己的評價也非常中肯，一分不多一分不減。

馬悅?cè)徽f過，蘇童是一個被世界文學低估的作家，只因為他短篇小說作品多，而外國翻譯出版短篇小說不容易。蘇童看上去像一個中學生，卻對人性深沉的暗黑之處有最清澈的了解，他是一個真了不起的作家。

作家張大春動員“國立（中央）圖書館”附近北一女中的學生老師聽講，場場爆滿，以蘇童、莫言的粉絲最多。有一場詩歌創(chuàng)作專題，見識舒婷在臺灣詩歌界的女神地位，聽到群眾低低的言語，都在講她的詩那么好而她的近視眼鏡那么厚。我跟王安憶以前在上海見過兩次，初次見面印象深刻，那年上海淹水，見面時她穿了一雙紫色的雨鞋，城市跟女作家的倩影整合起來像一部超現(xiàn)實的電影；池莉看來沉穩(wěn)端麗，有天她自己出門回飯店，我遇見她手上拿著一本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譯本；陳丹燕本人長得像張愛玲，曾在歐洲生活寫作，是個見過世面幽默聰敏的作家。

演講整日，午休時余華、蘇童說，出去走走。我在門口叫出租車，就近到西門町的誠品書店逛個兩層樓，看滿疊的新書，時人的穿著，再回圖書館。

那幾天開會中途，莫言要求一小事——褲子的皮帶需要多打一個洞。我叫個小車到西門町外圍商店的牛仔褲店，我不大來附近走動，只是圖近。老板出來拿錘子敲個洞，索價臺幣一百，我跟莫言同時“啊”一聲，連我也覺得貴，早知道問圖書館工友要錘子，自己敲個洞得了。

莫言對待朋友是個大方的男子漢，每回大伙坐出租車，我掏皮夾他總是阻攔，還叮嚀前座的余華攔截付款。可他自己處理生活細節(jié)，還是一個勞動階級的態(tài)度。那幾天在臺北旅行，莫言總是很高興的樣子。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作家手上拿移動電話，就算有，只能打電話沒有人滑手機。我感覺到“團員們”在疲倦的旅程中，有時眼神晶亮露出期待的目光，亮晶晶地看著莫言，希望他農(nóng)民精神發(fā)作說個段子，給大家精神按摩一下。他是有那種本領(lǐng)的，后來我跟他們到南部旅行時見識到了。

臺北是一個很密集的小城市，我白天采訪傍晚交稿還有時間跟作家們敘咖啡，車程往來極快。作家團體過著一種集體管理的生活，同行還有作協(xié)派來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女。太多單位想跟他們見面拜會吃飯，邀請單位把時間排滿。

他們白天沒有機會到街市上走走，有一天他們的行程竟然是拜訪我工作的《中國時報》。先去時報出版公司大樓，我跟余華說馬爾克斯有一本短篇小說集《異鄉(xiāng)客》很好看，他說啊有這本，非讀不可，我去弄了幾本來。中途陳丹燕缺了一個物品，我說，去外頭小七商店馬上買，她興奮地說我跟你去，那小商店還鹵著茶葉蛋，那么一點世俗的場景她看得心花怒放。

他們?nèi)ヂ爤笊缋习搴唸?，我回單位寫稿，沒想到過一會兒他們一團作家全部在我的座位背后出現(xiàn)了。莫言、陳丹燕圍著我的桌子笑：“小妖你的桌子這么亂啊?！蔽幕行牡挠浾呔庉嬜雷哟_實屬我最亂，堆棧太多剛寄來的書籍，隨時有塌臺子的危險。我羞赧地叫他們趕快離開啦，他們才笑嘻嘻跟著領(lǐng)導們到副刊部門找詩人楊澤。

有個好事正在醞釀，可我太忙了，幾乎忘了。

一個多星期以前我剛專訪認識從瑞典遠道而來的漢學家馬悅?cè)?，我跟他談起過幾天大陸作家訪問團要來，跟他住同一家飯店。

悅?cè)划敃r從臺北去花蓮，詩人楊牧在東華大學當文學院長，創(chuàng)校之初，邀他到花蓮住幾天，返程回臺北能趕上作家在臺北的最后兩天，悅?cè)缓芟敫骷覀円娒?，我說我會記得。

可我每天見到余華蘇童他們就忘了，只有帶莫言打褲帶洞時，我才想起這回事，問他那天晚上馬悅?cè)豢梢栽陲埖昀锔娒鎲?。他說可以可以。連著兩天傍晚在報社，想到此事，趕緊敲電話轉(zhuǎn)到余華蘇童房間留言，請他們那天晚上留在飯店。

到了那天悅?cè)徽娴某霈F(xiàn)了。他在底樓咖啡座喝威士忌，還笑瞇瞇說，知道你會來。其實我正在路上要回報社，我敲電話給余華、蘇童都不在，只有莫言在，電話里莫言說：“啊，那你會來嗎？”聽起來有點緊張，我只好請悅?cè)换胤块g，我上樓接莫言然后把他帶去悅?cè)坏姆块g。我得走了。

這就是馬悅?cè)桓源松诙我娒娴倪^程。第一次是1989年秋天在香港中文大學。當年莫言來去匆匆，僅停留很短的時間，聽說單位要分房子只好回家，最后沒分到房子。悅?cè)桓谌宋闹行奶炀聂~池邊，一起抽煙。

第二天余華知道罵我了，天天見面還打電話，誰聽飯店的留言機器。

他說得對，可他不知道我這個人多半時間就這種細節(jié)不靈，無藥可治。

后來我問悅?cè)?，你們好吧?/p>

悅?cè)徽f，很好很好。

悅?cè)豢洫勎液苡修k法。

我那時候不懂得馬悅?cè)粡?959到1979年之間的二十年得不到中國入境證，1980到1985年年去，1986年沒申請，1987到1992年沒得到入境證，1993年得到，1994年到2003年這十年得不到入境證，2004年起申請得到。

可以想像他多么高興到臺北旅行，在旅店遇見中國作家。

后來我問莫言你們好吧，他說馬教授喝酒，我喝茶，房間燒開水倒茶，站起手抖到旁邊的酒杯子，一杯酒灑了馬教授的褂子跟褲子?！翱龋液懿缓靡馑?。”

要是余華、蘇童在，那條褲子的運氣會好一點。

3

作家團離開臺北，一路往南展開巴士環(huán)島游，中途拜會幾個大學中文系，到日月潭、阿里山等旅游景點，最后從高雄機場飛回北京。

我在嘉義跟他們會合，一路上山往阿里山賓館，莫言坐在大巴司機旁的頭一個位置，臺灣山路顛簸，他容易暈車。一路他緊守著這個座位像一尊小佛。

一進旅館，我求他給我一個專訪，好跟報館交差。

他不緊不慢騰出一把小齒梳，梳理一下不太多的頭發(fā)，把手背在后頭，在房間繞著步子來回踱步，說自己的苦難童年注定成為作家的一座搖籃，當他寫作遇到一點困擾時，他會叫自己回到那座搖籃，那是一個幸福的作者擁有的一種權(quán)利，重新得到一個起點又寫下去。

我看看筆記說，差不多了發(fā)稿去。

隔天大堂吃早飯，好像莫言沒來。

近午，王安憶跟我盯著看吧臺服務員燒酒精燈做虹吸式咖啡，我說，這兒咖啡味道差一些。她說，高山上燒開水的沸點不容易上去。

王安憶有一顆兒童的心，跟她一起好玩。我們最后到高雄逛百貨，她仔細比較買了一個手搖式的削鉛筆機，只有小學生才用這種鉛筆機。

莫言來了，他沒有睡好。

昨晚他一個人到外頭散步，阿里山賓館出名的正是奇形怪狀有如《聊齋》老妖的大神樹群在門前環(huán)繞，莫言膽子小，才走了幾步，內(nèi)心活動就豐富起來了，感覺有一堆樹妖正在緊緊盯視他的腦門，天空粗枝繁葉，群魔亂舞，地上盤根錯節(jié)，是根是路分不清楚，上下一起看，心臟小鹿一般怦怦跳，越怕越想走，越走越想回，最后天色全暗，深怕回房間晚了，所有的樹鬼會追上來。等到安全回房間，整夜浮現(xiàn)眼前的都是搖曳的樹影跟吹來的風聲。他跟我說這些樹木妖魔的時候，我不敢說，臺灣高山森林鬧鬼的傳說確實很多啊。

我跟莫言、王安憶、陳丹燕三人以后通信，王安憶豐富的文學意見影響我。陳丹燕筆跡也像張愛玲，她評價我的信“人小字大”。我畢業(yè)求職，報業(yè)還在手寫時代，上司說我的字又大又好，稿子一氣看完。我生逢其時，到了電腦時代，誰還知道小妖寫字優(yōu)秀。

4

寫到這兒本該快快進入正題，可我想到此生大概不會再跟莫言見面談森林的樹啊鬼啊，這會兒索性全寫出來吧。

2000年龍應臺當了臺北市文化局長，有一大德政，把北平東路行政院附近一公家樓改名叫“藝術(shù)村”。其實就是一棟在大街上的樓房，把內(nèi)部改好了，底層做小展覽廳、演講廳，樓上有幾個改好的長型房間，格局挺不錯，房間有簡單的小廚房，臥房還大，可當作家寫作的書房或藝術(shù)家工作室，招來一些外國有名的年輕藝術(shù)家或作家，邀請他們駐村一兩個月，在臺北生活，完成一個展覽。

文化局邀請山東作家張煒擔任駐村第一個大陸作家，張煒住了幾天抱怨，猶如睡臥大街，夜不成眠。龍應臺擇夜自己駐村睡上一夜，實驗證明迫切需要改善環(huán)境。她對張煒深感抱歉。

龍局長跟她的副手陳怡真找我跟副刊的楊澤喝咖啡，吐露實情，藝術(shù)村需要宣傳，失眠的張煒需要文學的友誼。

那時候文化局還邀著名的文學編輯肖復興來臺，我為張煒、肖復興都寫了稿。我去看張煒的時候，他買了一架山水牌收音機，正在他的房間大聲放送波段，跟外頭此起彼落的汽車聲量一比高下。陳怡真最大的期望是讓張煒上我的廣播讀書節(jié)目《非聽Book》，增加市民對駐村作家的印象。

我從1990年代末兼做廣播，起初每周四周玉蔻“飛碟早餐”政治評論展開以前做一小段文學評論，策略成功，收聽率很高。后來趙少康接手節(jié)目，一個跟尖銳政治議題時段相連的純文學廣播單元做了八年。

有一次我下節(jié)目，主持人接著訪李敖，李敖見我說，孤陋寡聞，不知你還有節(jié)目。2002年做了一個自己的讀書節(jié)目，連馬悅?cè)灰采线^我的節(jié)目，中秋節(jié)讀他創(chuàng)作的中文俳句。那陣子我精神好，活動力強，張煒一連來過兩次我的節(jié)目，也去張大春的節(jié)目，他很高興。

張煒回去，過了一段時間，莫言也來駐村一個月。

偏偏我有一點狀況，正在做牙齒治療的手術(shù)，同時應付報館、兩個節(jié)目、一本藝術(shù)家夏陽的傳記。老藝術(shù)家得了國家藝術(shù)獎，公家有一筆經(jīng)費可以出版?zhèn)饔?，我必須為他抓住這個機會，寫老人傳記琢磨了許多時間。

這次輪到莫言駐村發(fā)呆，文化局比過去有經(jīng)驗，安排他的專題演講跟作家黃春明的對談活動，報載他抓緊時間讀遍1970年代臺灣重要的小說。

以前悶聲不響的莫言這次開口說，張煒上過小妖的節(jié)目，我也想廣播說說話。這應該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我牙疼已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嚴重程度，最終沒有安排訪問。

有一天我終于找莫言去了，還是他上張大春的節(jié)目，我跟編輯在外頭等，帶他到永康街吃牛肉面。出來時天空微雨，想到一個靜巷茶莊“冶堂”，茶莊老板親自奉茶，來的都是朋友。穿過永康公園，走進蔓藤伸出圍墻，墻面微生苔蘚的綠巷。

莫言忽然停住腳步說，啊，真像余光中寫臺北溫州街的小巷，細雨霏霏，有一種暖意，就是臺北模樣。

我很高興他這樣說。

5

記得當年莫言在《上海文學》發(fā)表《小說九段》，悅?cè)蛔x了立即翻譯給瑞典學院的同事們看，以后研讀莫言所有的中短篇作品，越讀越喜歡。

悅?cè)恢址g《透明的紅蘿卜》，需要問的是黑孩在大水庫底下工作的地形，以及鐵匠房工作的工具形狀。莫言手畫出一張插圖，把所寫到的工具的形狀一個個畫出來，郵寄到瑞典。悅?cè)话凑账膱D畫查詢?nèi)鸬涔爬翔F匠的工具，比對出名字。

悅?cè)缓芸旆谩锻该鞯募t蘿卜》，以后他喜歡《三十年前的一場長跑比賽》《長安大道的騎驢美人》，還有《翱翔》《大風》。由于《長安大道的騎驢美人》法語版已經(jīng)出版，悅?cè)徊蛔g，其他還加上十六篇散文與演講稿。這些都是屬于十八人閱讀俱樂部應該讀完的莫言作品。

翻譯完成以后，悅?cè)徽f希望到高密走走，我說作者一定歡迎。

悅?cè)贿€想求莫言幫助他到山東臨沂漢墓去一趟。我說，什么啊，還有目的。

他說，我想看漢墓等了五十年，沒有朋友幫助去不成。

資料說，沂南縣的北寨古代畫像石墓1954年發(fā)掘。

悅?cè)徽f，1954年發(fā)掘，1956年才對外公布。1957年悅?cè)徽诒本?，讀到《光明日報》的報道得知：臨沂市沂南縣界湖鎮(zhèn)北寨村，中國保存規(guī)模最大最完整的大型漢畫像石墓已經(jīng)具體整理好了。

悅?cè)划敃r擔任瑞典駐北京使館文化秘書，他想到“英國府”二等秘書約翰·摩根，他對中國古代文化很感興趣。

悅?cè)患s了摩根一起去看漢墓，兩人搭火車從北京到了濟南車站，打聽去沂南的路程。當?shù)厝苏f，通往沂南的道路完全壞了，現(xiàn)在不能走。

已經(jīng)來了濟南，那么就登泰山去吧。悅?cè)桓Ω宦飞狭颂┥叫艘煌怼?/p>

從泰山下來，農(nóng)民問他們：“看了日屈（日出）嗎？”山東人的口音有意思。

接著就給“探子”盯上了，摩根正在準備“英國府”的漢語考試，他打算多多練習漢語，他告訴悅?cè)坏纫幌虏灰_腔，他來講話，悅?cè)徽f，好啦好啦。

其實也不是什么“探子”，就是管事的，先問他們?yōu)槭裁床粊淼怯洠Ω盟苌驳臐h語結(jié)結(jié)巴巴說，他不知要登記。

他們必須到一個單位說清楚，這么你來我往盤問許久，對方就想知道兩個外國人來做什么情報，悅?cè)谎劭粗Ω臐h語說得那么不好，糾結(jié)那么久，火氣上來了，開始自己說漢語。警察看悅?cè)坏臐h語說得那么好，還那么久不開腔，更加懷疑兩個老外有不可告人之處。最后終于說清楚放他們自由，已去掉大半日的時光。

莫言回信，沂南沒去過，打聽看看。

我們先約2010年秋天去高密，再約2011年秋天吧，2011年春天發(fā)生一樁網(wǎng)絡誣陷新聞事件，悅?cè)秽嵵馗嬷鞣胶糜褧簳r不去中國。

2011年秋天，特朗斯特羅姆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桂冠，大陸跟臺灣都要出版馬悅?cè)环g的中文譯本，他想《巨大的謎語》譯本在中國發(fā)表，他要找莫言看漢墓，就這么說定了。

2012年的春天，那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fā)生關(guān)于諾獎的網(wǎng)絡誣陷新聞，輪到莫言成為受害者，從新聞得知莫言離開北京，回高密長住。

我們有好長時間不聯(lián)絡。

2012年秋天，瑞典學院莫言得獎，好夢成真。

悅?cè)粓猿值缴綎|沂南看漢墓的好夢，也要聽聽莫言的爸爸——一個高密老農(nóng)民的口音。

到了上海忙于譯本發(fā)表，還參加湖南文藝出版社在上海書城給曹乃謙辦的小全集發(fā)表會，文藝出版社的曹元勇找我說，莫言一直等著我敲電話（啊，我又忘事了）。曹元勇幫助我得到機票，到了青島機場，莫言自己來接機。把我們送進高密一家大旅館。

第二天就去沂南，莫言準備兩部車，他跟我們搭一部，有個朋友在另一部汽車跟車。

原來春天他有很長的時間待在高密，于是有時間到臨沂看家具展銷跑了一趟沂南觀察漢墓。他說，有言在先啊，深怕馬教授失望，那個墓底下黑黑的，他上回去什么都沒看著，所以準備了幾個特大的手電筒。

莫言跟管理漢墓的館員說，哎呀，怎不裝枝燈啊，什么都看不見。

館員說，沒有多少游客來看，裝什么哪。莫言說，你們裝上就有人看，馬上就有大人物來看。

想不到是這樣的情況。

從高密到沂南約百里路程，現(xiàn)在我懂得五十年前當?shù)厝苏f路壞了不能走的情境，也發(fā)現(xiàn)莫言很仔細準備兩部車，因為路上果然遇到事故，有一段時間我們都開到路邊等待通車。中午我們到了一家卡車司機去的小店鋪吃飯，有一道野雞炒野菜，香得不得了，雞骨頭很細不好咬。我到現(xiàn)在做夢還會想起那股野菜的香氣，最后的餃子相見恨晚，這才懂得莫言立志當作家“為了一天吃三頓餃子”，山東餃子真的這么好吃。

一進北寨漢墓博物館，整個博物館的地面建筑很有氣勢，庭園花木扶疏，只是四處不見人影，沒有幾個游客。有一對年輕男女認出莫言，要求合影。

這時約好接待我們的一個解說員出來，是個大漢，臉面紅通通，可能中午喝了些。他看莫言第一眼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想他不僅認出莫言，也想起來上次來館打探者何人也。他很鎮(zhèn)靜，什么話都沒說，直接領(lǐng)我們往下走進石室。

該墓大約造于東漢末年，距今約一千七百多年。墓的南北向、東西向都很大，分前、中、后三個主室，都在同樣的一個中軸線上，非常有建筑經(jīng)緯線性思考的觀念。我一下石室就給墻上的石畫震撼了。這時莫言的朋友拿起手上的手電筒，解說員稍踮腳跟，用手擰亮了墻面上一細橫線桿，一排小小的鎢絲燈點亮石墻浮雕的畫像，世紀古文明一般的長卷畫竟然有凸面浮刻，而且雕刻方式如此細微。莫言看見鎢絲燈亮了，欣喜難言，心中一顆大石沉落。安全了。

整個石室有東西面各三室，側(cè)面兩室，共八室。

有資料說：畫像內(nèi)容有攻戰(zhàn)、祭祀、出行、宴亭、樂舞百戰(zhàn)、歷史故事、神話人物、奇禽異獸，內(nèi)容廣泛。畫面刻工精麗、線條纖勁流暢，是兩漢雕刻繪畫藝術(shù)中的珍品。從中可以考證東漢末年的社會經(jīng)濟狀況、階級矛盾、典章制度、風俗人情、建筑發(fā)展、繪畫風格、宗教思想等。

我們從一個石室到另一個石室門前，悅?cè)徽f，啊，西王母娘娘。

悅?cè)粚h代磚畫真有研究，1940年代在四川成都、樂山看過不少墓里的石刻。

這個解說員十分有本領(lǐng)，他每到一個大的石像室，點起鎢絲燈，開始說畫像的意涵，說得具體精要，充滿知識高度。

他肯定是個研究員。我后悔當時沒有替他錄音，可以溫習好多知識。我記得有一幅石刻刻畫許多食物的制作過程，畫了豆腐的制作，廚房的飯桌底下一條狗追著一只耗子。

解說員說，中國有句老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就是這樣一個景象。貓來中國是很晚的事，狗兒管的事情多著呢。

那些石室的格局方正氣派，那些石磚畫像，有些墻面極巨大，上頭的畫就是一個極高極大的長卷，刻畫敘述的故事很多很廣很深，有些神話傳說甚至不知是怎么來的。有些描述社會的實景像現(xiàn)在紀錄電影的功能，可以看接連的畫面如連環(huán)圖畫，譬如其中記錄胡人的各項馬戲團表演，有一幅畫胡人在馬背上翻身。

整個漢墓石室的刻畫就是一部巨大的百科全書，這是怎么做到的？墓主傳說是大官伏甚，而刻畫的工匠則大約能猜測是那一個家族的工匠。

我不多寫北寨漢墓的故事，希望從今而后讀者都能親身到沂南走一趟。

我知道悅?cè)豢催^沂南漢墓內(nèi)心無比激動，也無比的安逸。他喜歡中國三個博物館：西安半坡、四川三星堆，以及沂南漢墓。

返程的路途，我看得出來莫言內(nèi)心也翻涌著許多波潮，他在前座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真誠地說，還得感謝馬教授，不然我不會看見那么豐富的文明。

過一會兒莫言又說，哎呀，那個馬啊，怎么畫得那么好。

石室里的馬畫很多很多，許多馬的舉止動作、目光、露齒凝神都畫得極有現(xiàn)代感，超過許多現(xiàn)代畫家的觀察眼力。

我還看到一幅長卷般的攻戰(zhàn)出兵，一眼認出是我中學歷史課本封面的圖像。沂南漢墓的影響力早由許多學術(shù)教科書承認了，只是這個村寨還默默地、靜靜地看守這偉大的文明。

悅?cè)灰恢备兄x莫言幫助他圓了五十年來的一場夢。

從高密回上海，我告訴曹元勇世界上最好吃的餃子是山東餃子。

曹元勇不服氣：你沒吃河北的餃子。

悅?cè)谎a述：山東的餃子不好看好吃；四川的水餃子好看又好吃。

后記

這篇我寫莫言，開始只有一個意念，寫一個讀者一旦開始讀莫言的短篇作品就會改變對他創(chuàng)作總體的看法?？晌乙粚懢瓦M入往昔美好的回憶，不僅寫莫言，也寫其他的作家朋友。我希望我寫得不失禮不唐突。

擔心自己的記憶有閃失，不如發(fā)給莫言兄一閱。好久沒聯(lián)絡，竟得他快速回信，提出一段我遺忘的事，不容易補進稿子，不如按信補述：

你的文章勾起了我很多回憶，阿里山那些大樹，的確是通靈的。那晚出去散步害怕，好像也與我去臺灣前剛看過宮崎駿的動畫有關(guān)。

我住臺北藝術(shù)村期間，你還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帶我去見那個寫詩的陳醫(yī)生（詩人陳克華）。當時我得了“飛蚊癥”，很不舒服，陳醫(yī)生讓我吃銀杏葉片，當時就去藥店買了，真的很管用。后來我推薦給張煒吃，他也吃好了……

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