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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薄刀

      2016-05-14 08:08:44宋小詞
      湖南文學 2016年8期
      關鍵詞:稻場女兒

      宋小詞

      天氣預報里播報的雷陣雨雖然晚了三天,但來勢洶洶,陣陣妖風卷起漫天塵土,墨染的烏云壓在山頭,天色陡暗。閃電在云層里翻滾,雷聲庫嚓嚓庫嚓嚓從遠處追趕來,猛地炸在村子上空,豌豆大的雨點頓時鋪天蓋地砸了下來。

      馬德蹄坐在大門口,左手握一把枯黃豆,右手握一瓶燒刀子,往嘴里遞一顆黃豆,就往嘴里送一口燒刀子,一雙眼睛像點了朱砂。他患病的妻子在房里時不時哀嚎,責問閻王是不是忘記了她,怎么還不來接她。妻子患的是乳腺癌,去年割了一刀,今年又發(fā)了,沒得救,只是挨日子罷了。馬德蹄說,莫急,閻王明天就來接你了。每天聽她痛苦地叫喚,他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話安慰了。他的心腸又冷又硬。

      又一個雷響在屋脊上,震得幾扇窗戶咯咯響仿佛要碎掉。馬德蹄驚了一下,這雷不善,像是在索命。才嚼了兩顆黃豆,隔壁的左大芬就一身黃泥奔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馬哥,快救救我家的豬。山垮了,壓倒了我家的豬欄,把豬給埋了,快點快點。

      馬德蹄放下酒瓶子就跟左大芬沖進了雨里。到她家后面一看,不光豬欄垮了,一封山墻也被山泥壓得搖搖欲墜。馬德蹄叫聲不好,抱起左大芬往后邊一閃,“嘭”一下,山墻轟然倒地。左大芬嚇得兩腿如篩糠。這時從土堆里傳來幾聲“咕咕咕”的叫聲,左大芬猛然叫道,我的豬,我的豬。馬德蹄從廊檐跳了下來,將檁條從泥里抽了出來,一雙手在泥土里摸索,像是摸到了什么,馬德蹄刨土的速度加速,泥土四濺,終于刨出了豬腦袋。還是活的,他跟左大芬拽著它的前蹄往外拖,一點一點將這頭黑毛肥豬拖出了泥堆,這頭豬在倒塌的山墻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哼哼了幾聲,然后就腿腳正常了,只有豬耳朵有幾處擦傷。這豬見到左大芬便用鼻子在她腿上嗅來嗅去。

      馬德蹄接著瓦上的雨水搓洗雙手,說,你是個聚寶盆,財進了你的門,左右是跑不掉的。

      左大芬說,今天真是多謝你,等把這頭豬賣了,我一定得好好感謝你。左大芬在廚房里提了個開水瓶請他到前面喝茶去。

      在堂屋的椅子上剛坐下,左大芬就連打三個噴嚏,她說,你先喝著,我換身衣服就出來。待這個女人進了房,馬德蹄便想象著她脫光了衣服是個什么樣子,這女人奶子大屁股也大,這倆物件在馬德蹄的腦子里蹭來蹭去,蹭來蹭去,蹭得馬德蹄渾身上下直躥火星子,屁眼像是有一萬條饒蟲在爬。酒勁上來了,膽兒也肥。他走到門邊,擰了擰把手,沒鎖,心里頓時擂起一面戰(zhàn)鼓。他閃了進去,推門反鎖。左大芬赤條條地轉了過來,說,你這是做什么,這就不對了,你出去,你這樣我可就喊了。

      馬德蹄扯下皮帶脫下褲子,說,你喊,這惡風惡雨的,誰聽得到。你這把年紀了,弄一下又不懷孕。

      左大芬說,你不怕楊打鐵知道了殺了你。

      馬德蹄咧著嘴笑,說,我是死的?等著他來殺我?我沒得手?沒有刀?我不會殺了他?

      馬德蹄覺得辦這個事就跟騸豬一樣,三下五除二,講究個手腳麻利。這女人真要叫早叫了。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將左大芬推倒在床,壓在自己的身下,用力地活動活動,活動了一會兒,馬德蹄就感覺左大芬僵硬的肢體變軟乎了。這時他內心的鼓點才逐漸緩了下來,他放肆地揉搓左大芬的一雙奶子。外面依然大雨瓢潑,雷也沒有停歇,時不時響一個,依然會令地基瑟瑟發(fā)抖。左大芬說,那山不會再垮了吧,我的出水溝不能出水了。馬德蹄說,你真是個慣操心的婆娘,偷漢子還想著出水溝。一個金鉤閃電礦燈似的在窗戶邊閃過,左大芬嚇得抱住馬德蹄,伴著一個炸雷,馬德蹄迅速地放空了自己,然后從左大芬的身體里拔了出來。他想到了自己的出水溝,這么大的雨,如果堵住是很危險的,他的房子地基下得不深,水泡久了真的會房倒屋塌。

      他慌慌張張回了家換了身干衣服,給病妻篩了一碗水擱在她床邊上,不料妻子伸出手將碗扔了出來。病妻睜著骷髏洞一樣的眼睛,說,馬王八,你個狠心的臘蹄子,你不給我治病,你不得好死,老天爺,怎么不一雷劈死他。

      馬德蹄將碗從地上撿起,發(fā)現(xiàn)碗破成了兩半,覺得這是不祥之兆,遂將破碗扔了出去。病妻依然在罵,你個挨千刀的,你有錢不給我治病,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馬德蹄說,老子有什么錢?有什么錢?

      病妻捶著床,說,賣地的錢,賣了十幾萬,你當我不曉得,你個砍腦殼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馬德蹄頓時覺得被戳了心窩子,這個婆娘,快死了還惦記那點賣地的錢。他真想一腳踹在這個婆娘身上。他已經(jīng)被她拖得精疲力竭了,幾十年的夫妻,女兒也成了人,誰死在誰前頭是福氣,畢竟還有個人為他操辦后事,把他送到山上去。她應該這樣想,她如果這樣想她自己會好過些,他也輕松些,就算是前世的冤家對頭,一個床上睡了十幾年,多少還有點情分。但她每天就要這么折磨他,把他的男人氣量和丈夫心性也磨盡了。賣地的錢是還有八萬,可是他跟女兒還活著。當初簽字畫押得了錢不覺得,過了一年他才覺得心慌,錢的腳長,日子的腳短,失去了土地他才知道錢算他娘的卵,握著那點錢他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像是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現(xiàn)在他日夜后悔簽了那個土地征用合同,他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去。這破娘們還一天到晚念叨念叨,念叨得他心里如同滾油煎。

      他惡狠狠地說,你且到做了鬼再說吧。

      雨連下了三日才住,一住就出了個大太陽,空氣一下子悶熱起來。馬德蹄忙著將出水溝的淤泥擔到菜園里。現(xiàn)在屬于他的土地除了房子和稻場,就只有這菜園了。遠處傳來“砰砰砰”的巨響,是炸山的火藥引爆的聲音。自從聽說政府要在他們鎮(zhèn)建博物館后,只要不下雨,每天都能聽到炸山的聲音,已經(jīng)炸了小半年,總共四座山,已經(jīng)蕩平了三座,就這最后一座了。都弄平了就會修一條柏油馬路直通博物館。

      博物館還沒破土動工,他們村的幾百畝田地已經(jīng)早早被征用了。國家建設跟革命氣勢一樣不可阻擋。他是村里第一家簽訂土地征用合同的。一群工作人員浩浩蕩蕩地坐在他家稻場上,每個人都同他握手,這種高級的禮節(jié)弄得他覺得自己很文明。他們給他講解國家發(fā)展的形勢,講解市政府的決策,還給他描繪了未來城市與農(nóng)村的發(fā)展狀況,繞了很一個圈才跟他講要征用他和村民們的田地,他們講一句就問他聽懂了嗎,一連問了他十幾個聽懂了嗎,馬德蹄腦袋那天像被驢踢了,木木的,但他又不想讓人看出他的腦袋被驢踢過,就點了點頭。一個年輕的女人離了座,擺動著水蛇腰笑著走到他面前,將一紙合同遞了過來,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好有文化,一說就懂。他傻逼樣的對那女的笑了笑,提筆在紙上畫了馬德蹄三個字,紅手印一戳,不一會兒手機就滴滴響,補償款已經(jīng)打到了他的賬上,個十百千萬十萬,馬德蹄的眼睛一下驚得牛卵子般大。他沒個手藝,半輩子種田真的種傷了心,狗屁田,又貼肥料錢又貼人工,辛苦大半年產(chǎn)的那點糧也賣不起價,他每年春天站在窄如羊腸的田埂上搓腳捻手,發(fā)愁,不知道種什么可以回本,賺錢,就跟新婚之夜看著媳婦,不知道怎么弄舒服,怎么弄能才能弄出個兒子。如今正好一了百了。他們懂得勤儉節(jié)約,懂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十幾萬塊,這一生夠了。村民們大多跟他一樣,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一個個眉開眼笑地按了紅手印。

      賣了地,起頭半年馬德蹄覺得太快活了,像是從前一直都是五花大綁著的,如今繩索皆斷,解放了。沒有了田地就不用勞動。種田是很操心的,育種、育苗、耕田、拋秧、蓄水、清稗、追肥、授粉、打藥、收割、脫粒、攤曬,把一粒谷子裝進倉里工序極其繁雜,真的是粒粒皆辛苦?,F(xiàn)在他不用這么辛苦了。離街又近,便時不時帶老婆下個館子。當初娶老婆沒花什么錢,果然便宜無好貨,整了三年肚子沒動靜,第四年肚子才大,生的是個女兒,此后無論怎么整,肚子也沒再挺起來。觀音胎。就是這么個命。他早已經(jīng)認命了。女兒就女兒,好歹女兒挺爭氣,在縣城讀高中,長得白凈秀氣,學習成績也好,每次他去學校給女兒送錢,女兒的老師都對他很是客氣,讓煙讓茶還讓座。這讓他很有面子,原本計劃給女兒兩百的臨走時又從褲兜里多扯出一百來,叮囑,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自從地賣了后,他的叮囑就多了一句,家里沒有地了,回也回不去了,一定要發(fā)奮考出去,當城里人。第一次這么說時他沒覺得什么,說多了,他心里有了些酸楚?;夭蝗チ耍褪菦]有退路了。他把一家人的退路給絕了。細細想一下,是件挺傷心的事兒。女兒也叮囑他,說爸你跟媽要想穿了一點,別對自己舍不得,錢是用來為人服務的,活一天就要對自己好一天,不要想太多,以后養(yǎng)老有我呢。

      養(yǎng)女養(yǎng)到現(xiàn)在,馬德蹄逐漸體會出養(yǎng)女兒的好處來,比養(yǎng)兒子強。隔壁的楊打鐵和左大芬養(yǎng)的是兩個兒子,家里一天到晚雞飛狗跳,大兒子二十三了,當了幾年義務兵回來依然伸手找爹媽要錢,小兒子沒考上大學,在南方打工也是掙不到錢。他看隔壁那兩口子一天到晚就不開笑臉,臉上總有一層霾。

      沒幾天,老婆就喊胸上有個坨,他嘿嘿地笑,說,夜里給搓搓。老婆說,正經(jīng)的,右邊胸上有湯圓大一個坨,硬邦邦的。他問,疼不?老婆說,不覺得疼。他半天沒作聲,隱隱覺得有些不妙。老天爺就是這樣子的,在你剛想得意的時候,就會在你面前悄悄放一塊絆腳石。他帶老婆去市里人民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惡性腫瘤,又去省人民醫(yī)院檢查,醫(yī)生還是說惡性腫瘤。不過醫(yī)生說不要緊,開個刀就好了。那一刀最后算下來花了五萬多塊錢,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只報了一萬多塊錢。治病花去的三萬多塊錢,好像是有人在他的身體里割下了一個內臟,不過好在撿回了一條命,這多少算是個安慰。他當初千算計萬算計沒有算計到人是會生病的,去趟醫(yī)院花錢就跟放水一樣。他這輩子還有幾場大事呢(女兒考大學,結婚,買房生孩子,自己與老婆的養(yǎng)老),這點錢塞鼻孔眼都不夠。有時候半夜里他都不敢多想,一想,后腦勺和脊梁骨便冷颼颼的。

      手術動了大半年,老婆又喊胸上有坨,還是硬的,還是不疼。他腦袋一炸,心頓時就豁了一個口。去醫(yī)院檢查,果真還是那個病,復發(fā)了,這個病就怕復發(fā),跟韭菜似的,割不盡,畢竟割腫瘤跟割韭菜到底不一樣,割多了錢受不住,人也受不住。醫(yī)生問馬德蹄怎么辦?馬德蹄說回家吧。半夜里躺在床上,老婆忽然坐起來,披頭散發(fā)問他,你是讓我等死?馬德蹄說,人總歸是要死的。誰要你病得上身了呢。老婆說,癌癥沒得在你身上,你說話輕巧。馬德蹄說,如果我得了癌癥,我會自己了斷自己,不會花家里一分冤枉錢。我們就是個草籽命。從娘胎里出來就在跟老天爺打賭。輸了就得認輸。

      老婆說,我今天總算是看清你了。

      馬德蹄翻了個身,好半晌才說道,想吃什么就說。

      此后,他便總做夢,夢見他那十幾畝地,春天里,綠嫣嫣的,秋天里,黃澄澄的。他跟老婆在田里拋秧施肥,在油菜花打齊腰身的時候,他還會跟老婆在田埂上搞上一搞,像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樣。醒來,心里一陣悵然。有土地才有希望,種稻子不行可以種麥子,種麥子不行可以種藥材種西瓜種玉米種煙葉??涩F(xiàn)在還有個屁。他痛恨起那個遞他簽合同的那個女的,一對大乳不好好藏著,在他眼前搖來搖去,晃得他頭暈,稀里糊涂簽了合同。哪天碰到那女的,他一定要把她按在身下整得她跪地告饒。

      太陽一茂盛,弄得菜園像蒸籠,他從“蒸籠”里直起身,看見隔壁的楊打鐵騎著摩托車進了村路口。楊打鐵肩上一左一右掛著幾圈細鐵絲,像個怪物。把他的狗嚇得一滾,從柚子樹下一個激靈站起來,沖著楊打鐵汪汪叫。

      楊打鐵說,馬德蹄,等會把這狗殺了,瞎雞巴叫。

      馬德蹄說,狗就是這樣的,看見鬼了就瞎雞巴叫。

      傍晚時楊打鐵家的稻場里坐了一圈人,不知道為什么,村里人大都喜歡在馬德蹄和楊打鐵兩家稻場上扎堆。今天因為楊打鐵回來了,所以村人都聚在他的稻場上。馬德蹄也自然而然地來湊熱鬧。

      左大芬叫他德蹄哥,給他搬椅子,又給他篩茶,滿稻場人,弄得他好像是個人物似的,女人的熱情讓他有些小小的得意,心里盤算著還要再睡她幾次,這樣想他便不自覺地瞟了瞟楊打鐵,這個枯猴似的男人,又黑又瘦又矮,穿著一件背心,肋骨都數(shù)得清,一張臉窄得像把瓦刀,眼睛小,像是篾片在眉毛下邊劃的兩道口子。就這屌逼樣的男人居然娶了牛高馬大的左大芬。這讓馬德蹄惱火了很多年,他一直覺得楊打鐵睡在左大芬身上就跟羊羔睡在牛身上一樣,這種面積上的不平衡,讓馬德蹄每個夜里都替他們別扭。更讓馬德蹄窩火的是這枯猴居然鼓搗出一個又一個兒子。這是存心要氣死他的。盡管馬德蹄討厭這個枯猴,但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怵他,不敢怎么大方地惹他,所以直到前幾天他才睡成他的老婆。

      楊打鐵一邊抽煙一邊講著他炸山的事兒。他炸山炸了大半年,馬德蹄覺得他嘴里一股硫磺味。楊打鐵說,估計不出半個月這座山就要全開,然后從高速路口修一條柏油路直通博物館,柏油路就從馬德蹄門前過。

      楊打鐵說,先說政府投資五十個億,不是的呢,是一百五十個億。大工程,看這炸山的氣勢就看得出,政府是鐵了心要把我們篁齋村改天換地的。以后的規(guī)劃不只是建博物館,而是要建一座王宮,要修城墻,還要挖一條人工的護城河,征用田地不算啥,弄不好我們的地基屋場全都要征用。我們這兒像蒙在鼓里,別的村動靜大得很,牯牛山村的,跟我一塊炸山的,他們村現(xiàn)在家家戶戶忙著蓋房,是樓房的都在拼命加層,等著征用的時候好跟政府算錢呢。

      哦嗬。村人大嘆一聲。

      馬德蹄覺得楊打鐵這話有幾分可信,他長年在外做工,消息是要靈通些,當初說這里要建國家級博物館是他最先說的,后來征用田地也是他說的,事實最后也恰是如此。

      馬德蹄記起七十年代這里修水庫時,有農(nóng)民在山腳下挖出過八只青銅鼎七只青銅簋,當時很是轟動。報紙上報道了,考古專家們說篁齋村這里在周王朝是王者封地,五千年前,這兒可不是鄉(xiāng)下,是王城。還有專家們實地查看了這兒,說這里山清水秀,山脈走勢如游龍一般蜿蜒矯健,左青龍右白虎的。還說篁齋不是篁齋,是王宅,人們叫岔了。當年他盯著報紙,猛地恍然大悟,像喝了二兩燒刀子一樣,暈乎乎的,原來他不是農(nóng)民的后代,是龍子龍孫的干活。他得意洋洋了好幾天后才明白,叫篁齋也好,王宅也好,他的祖上是諸侯也好(有待考證)不是諸侯也好,跟他沒有屌關系,只要他爹他娘是農(nóng)民,他就是鐵板釘釘?shù)霓r(nóng)的傳人。

      他覺得滿嘴硫磺味的楊打鐵說的話是真實的。一百五十個億,好家伙,他們村民偶爾也會去看看修建中的博物館,那里只是一個博物館,一個主館配了十幾個副館,就跟一個貪官包養(yǎng)很多位情婦一樣,是一個組織龐大的集團。他疑惑,七十年代這里只挖出過八只青銅鼎七只青銅簋,難道是一個館放一個器物嗎?他的村友笑他瞎雞巴操心。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瞎雞巴操心了,但他操心如果征地是真的,他該怎么辦?作為農(nóng)民的后代,他繼承了他爹十幾畝水田、幾分旱地,菜園,稻場和宅基地,現(xiàn)在水田旱地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菜園稻場和宅基地這三樣遺產(chǎn)了,很快,這遺產(chǎn)都保不住了。當然征用土地要賠償給他錢,能賠償多少呢,把一百五十個億都給他?顯然不可能,政府的腦袋從來不會被驢踢。所以,他不得不憂心,不得不氣短。這一年半載的時間使他明白,土地是農(nóng)民的根,跟孩子女人有同樣的地位,他忽然發(fā)現(xiàn)作為一位農(nóng)民他太悲催。女人,女人即將死亡;土地,土地也快不保;孩子,孩子也終會離他而去。錢,再重要,但畢竟不是根。而且錢會貶值,土地永遠不會。

      果然半個月后,山全部開了,炸山的聲音被轟隆隆的磕頭機和吱扭吱扭的推土機聲取代。篁齋村也逐漸鬧騰起來了。馬德蹄每天看見一輛輛卡車裝著沙子、水泥、磚瓦、石頭、木材、預制板從他這里拖進村。他往村子里一走,哦嗬,幾乎每家每戶的房前都扎上了腳手架,是平房的就地加一層,是兩層的加三層四層。男人們現(xiàn)學的泥瓦匠,一個個拿著瓦刀敲磚頭,赤膊站在跳板上砌墻。

      為了多得點補償錢,村子里大興土木。他到村中間的五保戶本家馬大家里坐了坐,平日里像死了半截沒埋的馬大忽地精神抖擻,他給馬德蹄用砂罐煮水沖茶,說,大侄子,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你可得幫幫大伯。馬德蹄說,只要我能夠幫得上的。馬大爬到床下拖出一個鐵罐子,打開,將里面生了銹的錢拿了出來,說,給我買點水泥砂漿,我想把這房子弄一下。馬德蹄抿著一口滾茶,吱扭下去把喉嚨燙著了。他說,大伯,您這是圖什么?馬大眼一瞪說,哎,大伯今年六十歲,有了錢,找個老伴過日子,大伯又不是天生的五保戶。馬德蹄替他房前屋后看了看,還是老土磚房,木格窗戶釘塑料布的那種。馬德蹄說,這爛泥扶不上墻的怎么弄?馬大翹翹鼻子說,扒了重新弄。馬德蹄覺得他瘋了,打著哈哈逃也似的離開了五保戶大伯的家。

      看著一棟棟房子前豎起的長棍短棒,稻場上碼放的灰磚瓦片,角落里堆放的沙子水泥,還有耳朵里不停歇的丁丁匡匡,他心里喊叫著,瘋了,瘋了,都瘋了。很快他也被這種瘋病傳染了,熱血賁張地小跑回家,看看菜園看看稻場,然后從大門背后背了一張?zhí)葑?,他想去閣樓上看看。

      他的病妻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哼哼著,看他爬梯子,忽然罵道,摔死你個砍腦殼的,摔死你,佛菩薩開眼,保佑爬到最后一級掉下來,頭著地。

      閉嘴。馬德蹄心里晃蕩了兩下。這婆娘心里有多恨他,一打雷就咒他被雷劈,一出門就咒他被車撞,一爬高就咒他掉下來。他每天也活在害怕與慶幸當中。想想妻子從前也是講道理的,待人接物,為人處事大方得體,一手好茶飯一手好針線,患病后卻成了潑婦毒婦,是他逼得她這么惡毒的,但是有什么辦法,誰叫她得的是絕癥。村里那么多得癌癥的,肺癌、肝癌、血癌、骨癌、淋巴癌、子宮癌、食道癌哪一個治好過?每一個花錢治過癌癥的家庭最后都是一句話,凡是癌沒得治,是人財兩空。他有時候真想那癌得在自己身上,每天聽著妻子疼痛的哀叫和兇狠的詛咒,他也委實心傷,但他必須麻木冷漠。沒有了土地,那八萬塊就是他這一家人的命根子了,他不能喪失理智,把錢用在病妻腐朽的,死也不能康復的身體上。而且病妻死后還有一場喪事,農(nóng)村里辦一場喪事也是一大筆開銷,沒兩萬塊尸身抬不到山上去。女兒以前在飯桌上對他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是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要結婚呢,因為不能讓愛情死無葬身之地。女兒說完捧著飯碗在桌邊笑得東倒西歪。他和妻子也被女兒的樣子逗引得哈哈大笑。他拍著妻子的肩膀說,孩子她娘,當初你嫁我沒要彩禮,我感謝你,跟了我也沒讓你享多少福,但你放心,我一定負責埋你,不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當時是當笑話講,現(xiàn)在一想,那話不該那么說,竟成真的了。

      在樓板上,馬德蹄抹下兩行淚來。

      房子是九四年蓋的老式平房,屋頂沒有用預制板,是用橫梁、檁條和椽子打抓釘架成的山尖子,這種傳統(tǒng)的格局往上加層是不能夠了,而且當初房子下腳下得不深,強行加層也很危險。馬德蹄有些泄氣,怎么弄?村人個個挽起褲腿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渾水里摸魚,就自己襪兒鞋兒的站在岸上裝逼,這種虧他馬德蹄如何吃得起。

      他扭頭向四周看了看,有些不對勁,他匍匐著過去,把西邊的兩片亮瓦擦了擦。哦嗬,狗日的左大芬正奮力地揮動鋤頭挖土,后面那座山已經(jīng)被她挖出了一畝多了,一些雜木和毛竹都干枯在地上。她男人在外面明目張膽炸公家的山得工錢,她就偷偷摸摸在家挖公家的山預備占政府的便宜。這兩口子真他媽會算計。怪不得山泥沖垮她家的山墻。

      這村里背后靠山的就他和左大芬家,照這樣,那這山他和左大芬應該一人一半,但是明顯的,邊界處,左大芬的每一鋤頭都挖過了界。馬德蹄心里的一包火直竄到腦門頂。他咕嚕一下站起來,沒留神,一腳踏虛踩在板縫里,“啊”一聲真的跌下來了。

      病妻試探地喊他,砍腦殼的,砍腦殼的。然后大喊,德蹄,德蹄,你真的摔死了?你不是說要埋我嗎?德蹄德蹄。

      悶了半晌,馬德蹄說,放心,會埋你的。

      病妻忽又大嚎,你個砍腦殼,你怎么不摔死?

      馬德蹄從門背后拿了柴刀和挖鋤出去,他繞到他家后山上,站定,兩眼就盯著左大芬看。左大芬的屁股像是長了眼睛,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馬德蹄。她朝他笑,說,德蹄哥,你來了。馬德蹄冷冷地翹翹嘴角,說,我再不來,只怕這座山全都要跟你姓了。

      左大芬四下里看看,說,德蹄哥,偷地不比偷人,更要輕聲些。

      馬德蹄啞口無言,惡狠狠地白了左大芬一眼,這個女人不尋常,有些心機和手段,慣于把肉埋在飯里吃,就她那開墾出的一畝多山地,決不是十天半個月的工夫,她沉得住氣,悶雞子,誰都不說。那天暴雨,他救了她的命又救她家豬的命,她感謝他寧肯讓他上她的身子,也不肯給他吹這個口風。吃獨食,是女人改不掉的臭毛病。

      他用力地揮舞柴刀。這山跟別的山不同,樹木不多,全是毛竹和一些矮雜木,做不了正用,只能當柴燒。毛竹最討厭,不高,但根多,到處竄,柴刀砍了后,要用挖鋤使勁挖,把根鞭一節(jié)一節(jié)挖出來,不然來年發(fā)筍照樣瘋長。

      馬德蹄一身鐵膘,力氣大,粗拉拉地幾下,四周的雜木就拉幫結派地矮了下去,那些竹鞭,找個頭一抬,便長蛇似的一節(jié)節(jié)從土里鉆了出來。左大芬手扶著挖鋤看著他干活。他倒并不慌開地,他把那些雜木去掉分叉的枝葉,以他們共用的山墻為界,一根根插在中線上。左大芬丟了挖鋤跑過來,說,你這可不行,你這就是欺負人了。我這挖好的都是給你挖的了。

      那當初挖的時候眼睛瞎了?沒瞎就是心術不正,誰叫你挖我這邊來的。馬德蹄很生這婆娘的氣。

      左大芬用胳膊推了推馬德蹄,說,這樣,我這挖好的呢就算了,前面我沒挖的呢,我給你讓一些,這行嗎?

      馬德蹄拍拍手,說,行。說到底終歸是男人,男人哪里真的跟女人一般見識,何況他睡了她,心里多少有一份情,他也讓得起,便把棍子拔出插在挖好的地線邊緣。

      左大芬從地上的瓷壺里倒了杯水給他,問,屋里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能吃一些了不?

      馬德蹄說,好不起來了。

      左大芬嘆道,哎,可憐人。馬德蹄朝她看了一眼。這女人一頭黃不黃紅不紅的頭發(fā),麻繩似的拖在腦后,臉上也有紅暈,但膚色暗,一紅就更加顯黑,耳垂上掛著一對金環(huán),不知怎么的,太陽下都閃不出金光來,在山里做事穿的衣服灰染垢滾,一件烏青的襯衣和一條深酒紅的褲子,袖子上還箍兩個抹布樣的袖套。不過這女人胸大屁股大,妙的是腰卻不粗,近五十的年紀,能這樣也難得了,值得稱道的是一雙眼睛活泛,眼珠子像抹了油一般,轉動起來像在眼眶里車風車。他摸不透這個女人。

      左大芬笑了笑說,德蹄哥,你是想不穿呢,我要是你一天到晚打著條胯玩,不用這么勤扒苦做。你屋里人將來一走,你就一個姑娘,姑娘終究是別人家的人,你以后就是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整這么多地,這么多家財干什么?給別人?

      馬德蹄問,照你的話,那我就兩手往袖里一筒,等死?

      左大芬呵呵一笑,說,我是說你負擔輕,日子好過得很呢。不像我,家大口闊,有兩條吃人的兒,將來還要愁接媳婦,接了媳婦又要添孫子……

      馬德蹄又朝左大芬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這婆娘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她不但給他做了分析,還給他指出了道路,這女人是個人才,沒當村干部可惜了。他說,你是拐彎抹角地欺負我馬德蹄呢,你有兒子有孫子你就該多占多得?我無兒無孫,女人要死了,姑娘是要嫁人的,我就應該趁早散盡家財去廟里當和尚去,我屋后這片山地子都不消挖得,或者挖好了全送給你,是這道理么?照你這么說,你活到一百歲也是要死的,你干脆從娘胎里出來就不要吃飯。

      左大芬將馬德蹄喝殘的茶阿慶嫂似的往地里一潑,說,德蹄哥,我是心疼你辛苦呢。

      馬德蹄一邊插棍子一邊說,我辛苦那是我的命。是我的財,別人一分也拿不走,不是我的財,半分我也不要。

      從屋里傳來豬叫聲,是左大芬那頭黑毛豬。左大芬說,德蹄哥你忙,我回了。

      馬德蹄睬都不睬她。這個女人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看來心跟藕片似的,盡是眼。

      有了后面的山地,馬德蹄跟村里的五保戶一樣忽然間也精神抖擻起來。每天除了伺候病妻三餐飯和吃藥喝水外,其余時間都在后山開地,水泥稻場上曬滿了竹根和樹枝,山里挖出的石頭被他堆在柚子樹下,狗一天到晚趴在上面看前方,前方的公路上渣土車和攪拌車來來往往。

      雖然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但地子還是有了些規(guī)模,荒草荒樹荒竹全部砍了,翻挖的土地顏色統(tǒng)一,深褐色,有幾處,沒有除盡的野草絕處逢生,畏首畏尾地在風中搖擺。

      左大芬當初說沒挖的山地會讓他一些,這話是放屁,她的每一鋤頭依然越過了中線。她當他也瞎了呢。在她的鋤頭又一次舉起時,他電閃似的奔來,用自己的鋤頭壓住她落下地的鋤頭上,捉奸似的死死摁住。左大芬抽了抽,沒抽動。說,德蹄哥,你這是干什么呢?

      馬德蹄不想搭理她。他直接將她手里的鋤頭扯下,一把扔到了茂林草深處,又推了她一掌,她晃一晃,跌坐在了地上。女人這下惱火了,爬起來要奪馬德蹄的鋤頭,馬德蹄胳膊一擋,說,滾一邊去。

      女人再次雄了上來,馬德蹄趕緊將自己的鋤頭扔一邊,兩手抓住左大芬的肩膀,上半身被控制了,左大芬便使用下半身,兩腳不斷踢蹬,他東躲西閃,猛地伸出一腿橫在她胯下別住她,她動彈不了,索性躺在地上亂蹬亂打。馬德蹄真想解下皮帶抽她,這個女人搶占他的土地還這么蠻橫。他想起了少年時學的一首歌:我們生長在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此歌讓他懂得,如果誰要強占去,那就是敵人,敵人,就應該和他拼到底,就應該用槍用炮用子彈將其消滅。

      他咬緊了牙骨,這個如火山噴發(fā)的女人,他要斃了她。他一把扯下她的衣服,又一把扯下她的褲子,這女人蒙了一下,竟他媽笑了,笑得一對大胸直蕩直蕩的。蕩得馬德蹄口干舌燥,他舉著還沒硬好的“槍”挺進“大別山”,在上下摸索和不斷斗爭中變得剛硬,他得意洋洋地騎在她身上,罵,混賬婆娘,老子要崩了你。左大芬給他吐了一口口水,還道,你今天要崩不了我,你就是豬投胎的。在左大芬的激將下,馬德蹄揚鞭奮蹄。左大芬嗷嗷叫喚起來,說,你等會把我的鋤頭給我撿回來。又說,交界的地方,你讓我一鋤頭又能怎么樣,又不少塊肉。馬德蹄發(fā)起最后總攻,然后爛泥似的從左大芬身上滾下來,氣悠悠軟綿綿又一字一頓地說道,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

      說堅決不讓,但多多少少還是讓了一些的。他實在纏不過左大芬,這個女人上山開地,隔三差五就帶些好菜好酒來,吃了喝了,還能淫奔一番,他是個男人,哪里能抗拒得了這等誘惑,最后還是得割讓土地。想起來,開山這段日子算是他馬德蹄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了,這后山就像是書上說的伊甸園。馬德蹄上過一年高中,知道伊甸園的光景是個啥光景,有美食有美酒有土地有女人。在后山,他會暫時忘記他身患癌癥的病妻,耳朵里聽不見妻子的詛咒,看不見別人家砌墻增高的場面,村人們種的房子一個比一個種得高,還有些心思活絡的已經(jīng)在打村里幾口池塘的主意了,準備以承包的方式將其據(jù)為己有,以備將來清算家資,多要點補償。馬德蹄有自己的后山就夠了,現(xiàn)在他覺得在自己的土地上勞動是最幸福的事兒。他現(xiàn)今總算明白自己就是個農(nóng)民,他不想再被那些讓他簽土地合同的人忽悠了,說什么高瞻遠矚,說什么目光長遠,他沒有那個眼界和情懷,他是農(nóng)民,他只本能地保護好自己的土地。這是真理,他將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坐在挖鋤把上休息,望著用樹棍圍著的山地,他內心里旗幟招展。陡然地,吹來一陣風,幾片枯葉和草莖在他褲腿邊旋轉起來。漩渦風。他鈍鈍地看了看,忽然撒開腿往家里跑。一進屋就大聲叫著,孩子她媽,孩子她媽。到床前一看,病妻的眼睛直往上翻,脖子直挺挺的。馬德蹄抱著妻子掐她人中,又放下,從床頭柜上找藥倒水。病妻忽然伸出一只手。他趕緊停住,然后跪在她的床前。病妻弱弱地說,我要走了。馬德蹄猛然間淚如雨下。病妻掙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女兒,托付,你了,要,告訴她,以后,有病,就治,不要,怕,花,錢。馬德蹄頓時心如刀絞,泣不成聲,便使勁點頭。病妻的眼睛虛弱地望了一眼馬德蹄后,頭就如棉線般軟了下來。

      馬德蹄拍著自己的胸脯嚎叫,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你啊。

      妻子就埋在后山,墳造得很大。馬德蹄特意在墳前栽了一棵柚子樹,他覺得柚子像妻子患病前的乳房,碩大圓潤,汁水飽滿,等掛了果,滿樹“乳房”輕搖,算是對妻子的一點補償。他每天下午都會去妻子的墳頭上坐一坐,對著開墾好的地子發(fā)呆,自打妻子埋在地里后,他就像被人鏟了一悶棍似的,一天到晚昏頭昏腦,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心就像一張爛漁網(wǎng),到處都是牛眼般的洞。左大芬做了魚子燒豆腐又帶了包谷酒給他,他不吃也不喝。左大芬勸他節(jié)哀,不要過細想死去的人,多想想上學的女兒。他也不搭理她。

      左大芬嘆了一口氣,也哀哀地坐在他旁邊。

      左大芬說,楊打鐵說柏油路快鋪到村口了。上面下了命令明年的國慶節(jié)這里要全部建成迎客。估計很快我們這里就要征地了。路對面的村子已經(jīng)開始拆房子了。

      馬德蹄腦袋垂在褲襠里,沒任何反應。

      左大芬有些生氣,說,你這個人,埋在地下的這個人你虧欠了,你還要虧欠活在地上的人嗎?等地上的人到地下去了,你他娘的又悔不該了。你這種逼人天生的欠捶。

      左大芬抬起屁股走了兩步,又說,你媽屄的,你就是螃蟹死了一塊臭殼子。

      馬德蹄抬起頭從鼻子下揪出一坨鼻涕甩在地里。又用手抹了一下臉,依然木頭樣呆著,跟他家拴在樹下的狗一樣。

      左大芬略站了一會兒就背著柴簍走了。

      馬德蹄獨自在后山直坐到太陽落土才起來,他在地子上走來走去,土疙瘩像餅干一樣酥脆,一踩就散。他想起女兒返校前在她媽媽的墳前磕頭,末了在墳前抓了一把土裝在一只小口袋里,含著淚說,媽,抓一把您墳上的土帶著,就當您還在我身邊一樣。女兒的眼淚弄得馬德蹄心里發(fā)酸。之后,女兒取土的舉動卻像烙鐵一樣烙在他腦子里。女兒到底是鄉(xiāng)下出身,對土地的情感也是一樣的深厚,土就是她的親人,她的媽媽。這孩子。

      從后山出來他聞到一股濃郁的氣味,用鼻子辨了辨,是瀝青味兒,路果然快修到家門口了。東角上的博物館也集體長大了,一個個飛檐翹角,青磚灰瓦,氣勢恢宏地緊密團結在一起,連篁齋水庫的堤坡上也種上了青草,青草被人工剃出幾個毛體大字“王者封地,霸氣篁齋。”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各村做工的農(nóng)民,有的戴著黃色的安全帽,有的穿著反光背心,每人肩上都扛著勞動工具,或鍬或鋤。一副社會主義建設高潮的壯麗景象。

      馬德蹄屁眼一緊,猛地感到一種急迫感。他覺得后山開出的地不能這么空著,得種上點什么東西。就跟女人一樣,光牽牽手親親嘴算不了數(shù),你得在她身上耕耘播種,使其生根發(fā)芽結下果實,這才能算作是你的女人。這個季節(jié)芒種已過,夏至將近,種什么呢?他打算種點花生。妻子沒患病之前就喜歡吃花生,生的、熟的、鹵的、炒的、炸的、煮的,吃不厭。

      他到閣樓上取了一袋花生,連夜剝了,又曬了兩天,才點在后山上。左大芬也在后山勞動,挽個籃子在往地子里撒草灰,這是農(nóng)家的天然肥料。這女人肯定是在地里種了東西的,這婆娘賊精,事事都趕在他的前面。

      她跟他打招呼,他頭也不抬,只一顆一顆將花生點種在地里。左大芬熱臉又貼了回冷屁股,很是生氣,揚起一把灰朝馬德蹄撒來。馬德蹄頓時鼻癢,朝天一連打了五個噴嚏,又咳嗽了一陣。左大芬笑得渾身篩糠般。左大芬說,馬蹄子,你總算又開始蹦跶了哈。

      馬德蹄說,楊打鐵幫著修路就沒回過家?

      左大芬說,這枯猴哪里知道有家。

      馬德蹄說,一尿長的路也不回家過夜,野性,你這么能耐也不給他上上緊箍咒。將來地給征用了,得的那點錢,讓他給你敗個精光。

      左大芬忽然間就不做聲了,神情僵硬,木偶般一把一把撒地灰。馬德蹄偷偷瞟了她一眼,想著這女人心里也是爛鹽菜一般,別看樓高屋寬,有男人有兒子,日子也不是那么的順心如意。他好像戳到了她的痛處,心下一軟,說,嘿,我瞎說的,楊打鐵那枯猴雖然枯,但還是顧家的。左大芬依然低著頭揚灰,不理睬馬德蹄。

      馬德蹄無趣,便自顧自點自己的花生。過半晌嘴里哼起了山歌,夜里摸進妹子的房,驚起她的媽媽娘,問是哪里弄得響,媽媽娘呢莫操心,那是叫春的貓兒上房梁,猴急火燎地爬上床,弄得床板直晃蕩,叫聲老漢我的郎,現(xiàn)今不比從前了,輕腳輕手不慌忙,不要驚動我的幺姑娘。

      過了一會兒,左大芬“撲哧”笑出了聲。馬德蹄就知道這女人心里已經(jīng)云開霧散了,便趁熱打鐵地問,你不準備再繼續(xù)開地了?

      左大芬說,不開了,不可能把這座山都挖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馬德蹄兀自笑了笑,心里說,這女人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左大芬說,路對面村的有幾戶已經(jīng)拆了,宅基地賠償比田地賠償要高出許多,拆的幾家每家都賠償了八十萬到九十萬。

      馬德蹄一驚,這么多錢,他就是干上三輩子也掙不來八十萬,九十萬。拆遷等于發(fā)財啊,他想不通怎么那么多地方的老百姓為拆遷鬧出血案、人命,這么好的拆遷政策,怎么還有層出不窮的釘子戶。冷靜冷靜后,他在心里算了算,宅基地沒有了,他住哪?要買房吧,如今鎮(zhèn)上的商品房也是雨后春筍,一棟棟高樓像竹根到處竄,當初他們這幫村人看笑話,說蓋那么多屋,給鬼住的?,F(xiàn)在算是明白了,是為他們這種即將失去宅基地的農(nóng)民準備的。鎮(zhèn)上的房子貴哩,一套房子也要五十多萬呢,再裝修呢,六十萬就不見了,而且鎮(zhèn)上的住房不像鄉(xiāng)里的住房有房前屋后有出場,沒有菜園子,沒有地下井,沒有后山,居鎮(zhèn)上就意味著吃菜用水什么的都要花錢,而且自己除了會種田又不會別的副業(yè),居鎮(zhèn)上就屬于閑置品,每天不勞動,錢只有出去的,沒有回來的,這樣的日子就跟吐著紅信子的毒蛇追著你的腳后跟一樣,讓人恐慌。

      他在大腦里摸索出一個詞語——安全感,是的,沒有了保障,就是沒有安全感。這個東西對活著的人來說比什么都重要。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抬起頭四周里看看,眼里一陣恓惶。他很是嫉妒埋在地下的妻子,兩手一攤,萬事不管,果真是享福去了,留著他茍活在世上,腸子肚子劃爛了,也劃不出一個好前景?,F(xiàn)在他們村里許多戶人家的墻面上都刷了碩大的標語,“國家越來越富強,人民越來越幸福?!笨墒撬@個狗屁人民愣是拖了墻上人民的后腿,日子過得越來越糟心。

      路已經(jīng)修到他家門口了,牛高馬大的破碎機、銑刨機和壓路機一分不停的轟隆隆,弄得他家石堆上的狗像見了鬼似的汪汪汪。馬德蹄一眼就看到了身穿黃馬甲的楊打鐵,他跟他的工友們正一鍬一鍬的把瀝青混凝土從卡車上撮下來,又一鍬一鍬地鋪在路上。馬德蹄看太陽當頂,天已大熱起來,擔心這些修路工會中暑,遂提了一壺涼開水和一提一次性杯子到路邊,跟楊打鐵揚了揚手,說,天熱,你招呼你的工友們喝喝水,別熱暈了。

      楊打鐵搖搖手說,謝謝你啦,我們現(xiàn)在連屙尿的時間都沒有哪里還有喝水的時間,上面要我們這個星期就要把路修完,要修得又快又好。

      馬德蹄說,你也不回家看看。

      楊打鐵說,看了幾十年了,有什么好看的。沒死人撒?

      馬德蹄木木地搖頭,說,沒。

      楊打鐵說,不喝你的水,但領你一個情,告訴你個信,你的菜園加稻場馬上就要被征用,這一片全部要栽樹,栽幾排樹,做綠化帶,你準備準備。

      馬德蹄追問道,那房子還拆不拆?

      楊打鐵說,這我暫時不清楚,也許拆也許不拆,城墻改了方向,這邊的垛子建在了下村。

      馬德蹄提著茶壺和杯子呆呆地站在路邊,對著從山那頭蜿蜒而來的黑色的路面出神。半天了,心里才懊惱起來,真是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如果楊打鐵說的是真的,該怎么辦?他心里像一萬臺碎石機在瘋狂作業(yè)。現(xiàn)在連同新開采出來的后山,他的整個宅基地就像一個人身子,后山是首,房子是上半身,稻場是下半身,菜園子是足,如今要征用菜園子和稻場,那不是等于高位截癱嗎?剩下個頭和上半身,雖然沒死,但也是個殘廢了,一級殘廢。

      馬德蹄的心情糟透了,從廚房里摸了半瓶酒抓了幾把枯黃豆就上了后山,坐在妻子的墳頭旁喝悶酒。因了前天夜里的一場雨,才四天,地子里的花生苗就破土了,密密麻麻地爆了一層淺綠。左大芬地子里的苗也出土了,紅梗梗綠葉葉,瞧著像蕎麥。他猛然想起左大芬好像得了糖尿病,這種病鄉(xiāng)間的土方子就是要吃蕎麥湯。糖尿病也是磨人的病,心里不覺有些憐憫左大芬。

      正想著,左大芬便從那邊山膀上上來了??匆婑R德蹄,臉上蕩起一陣春風,說,什么喜事,還喝上酒了?你家宅基地要拆了?

      馬德蹄說,這算喜事?

      左大芬說,這不算喜事?拆遷賠償將近一百萬啦?把你馬家十八代祖宗都算上,總共也沒掙上一百萬吧。我要有了這么多錢,我就不愁了,兩個兒子娶媳婦生孫子,再養(yǎng)我們的老,都用不完。

      馬德蹄淡淡地笑了笑。女人果真是想得簡單天真。賬沒有算仔細。她沒有算她的以后,聽說糖尿病久了,會有很多并發(fā)癥,腎衰竭、雙目失明、糖尿病足、皮膚潰爛等等,治病花大錢的日子還在后面。左大芬像是看出了馬德蹄的心思,末了,幽幽地說,我都想好了,我要是哪天病得下不來床了,我會自行了斷,不花一分錢冤枉錢,不給后人們添麻煩。

      馬德蹄雖然不是左大芬的后人,但這話還是令馬德蹄心里動蕩了一下。他們對這條賤命和財產(chǎn)的處理方法是一樣的。但同時也默默地感到些悲哀,只有窮苦人才會把金錢看得比命重要。有錢的人肝壞了可以換肝,腎壞了可以換腎,心壞了還可以換心,而他們改變命運的方式只有重新投胎。有時候他幻想自己走個狗屎運中彩票,五千萬的那種,他會將這些錢散給他所知道的窮人們,讓他們闊綽闊綽。這個想法他從未跟別人講過,連死去的妻子都沒講,他知道講出來就會是個笑話,對于內心深處的東西他不愿意讓人嘲諷。

      左大芬忽然問,你今天跟姓楊的在路邊上講什么?

      馬德蹄說,我問他說你右邊屁股上有顆肉痣他曉得不曉得。

      左大芬一掌將他捶下墳頭,說,叫你嚼蛆。又吼他,你跟他到底在講什么?

      馬德蹄說,他說我們村有可能不拆了,這邊的城墻垛子準備建在下村,城墻從下村圍過去。說我的菜園子和稻場要征用,說是要建景觀帶。

      左大芬兩眼睜得跟雞蛋一樣大,說,不拆了?老子們起早貪黑,白搞啦?我還指著這幾十萬娶媳婦抱孫子呢,這些驢日的,一會兒作興這一會兒又作興那,我這開的地子,怎么辦?

      她六神無主望著馬德蹄,馬德蹄嘴里嚼著根茅草,也兩眼空空望著她。左大芬說,你最劃算了,錢也得了,地也留了,天底下的便宜你一個人都占盡了。怪不得村里的人都說村里的財運都被你姓馬的把風水破了,現(xiàn)在我總算是看清了,跟你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是倒了血霉了。

      馬德蹄一臉驚愕,他沒想到這個女人噼里啪啦說出這么多話來,每一句都陰陽怪氣的,像鐵鏈甩在巖頭上,火星子四濺。馬德蹄說,拆,不拆,又不是我馬德蹄的主意,拆這家,不拆那家,也不是聽我馬德蹄的,什么叫我擋了一村子的財運,什么叫跟我這樣的做鄰居,倒了血霉了?我告訴你,不是我這樣的鄰居,你跟你家那頭黑毛豬早就被墻給活埋了。

      左大芬朝馬德蹄惡狠狠地哼了一聲,轉身扭進自家地里,用鋤頭把一壟蕎麥苗全給薅了。馬德蹄一連哎了幾聲。左大芬越薅越帶勁。馬德蹄氣得直咬牙。這個女人簡直混賬,心里對她的一點好感一下子沒了。一個莊稼人怎么能如此糟蹋莊稼,怎么能如此對待土地,自己挖出來的土地能哄騙住國家的錢就喜歡,不能,就厭惡,怎么能這樣。地又沒得罪她,她隨便撒的籽,照樣給她生根發(fā)芽,沒有什么比土地更實在更善良的東西了。這女人這樣對待土地,應該遭雷劈。

      對人的評價真真是要等蓋上了棺材板才能下定論,活著就有無限種可能,是邪惡還是純良都不好說,就在剛剛他還覺得左大芬是他的知己呢,可是一說不拆遷了沒錢了,就這般撒潑。馬德蹄覺得與人交往,特別是與女人交往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不知在哪一個站口她就會現(xiàn)出原形。

      馬德蹄夜里躺在床上時滴落了兩滴冷淚,他覺得人活著太無趣了。

      村子里都知道馬德蹄的菜園子和稻場要被征用了,有恭賀的有眼紅的也有惋惜的,但眼熱的占多數(shù),弄得他好像是他們的仇人。馬德蹄也很少出門了。實在悶了,就去女兒的學校看看女兒。以前去女兒的學校要走十幾里山路,現(xiàn)今山炸開了,有了柏油路二十分鐘就到了。他將征地的事問女兒。女兒說,爸爸拿定了主意就行了??锤赣H一臉的愁容,女兒笑了笑,說,前幾天我看了一則新聞,說國外建高樓,一位孤寡老太太的房子就在規(guī)劃圖紙上,但老太太拒絕任何賠償就是不挪地,最后政府妥協(xié)了,修改了圖紙,在老太太的房子兩邊建樓,將老太太的房子包圍在其間,而且政府定期派人去照料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去世。老太太最終被感動,留下遺言將自己的這塊土地無償獻給了國家。

      女兒說,其實人都是很固執(zhí)的,但有的國家能尊重這種固執(zhí),有的不允許它存在,甚至動用武力脅迫人們改變與生俱來的天性,習慣了改變,人也就變得圓滑了。

      馬德蹄聽著女兒說話,心里怔怔的。

      女兒說,我現(xiàn)在回家每次都聽到你無數(shù)聲的嘆氣,你一定覺得生活得很沒意思吧。其實我也有此感覺。如果要我選擇,我寧愿選擇田地沒有被征用的生活,那時媽媽沒有生病,你們站在田埂上為種什么爭來吵去,雖然窮,但媽媽在,你也不喝酒,我覺得那時的日子真美。每次去學校前,你跟媽媽就為我炸花生米,炸一袋子,然后你們陪我翻過一座山才回去,我們一家人在翻山的時候說說笑笑,你教我辨認山里的藥草跟樹,媽媽給我說一些山里古老的傳說和禁忌,夕陽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瘦高瘦高的,跟烏柏樹一樣高,走累了看到有人家就進去討一碗水喝,喝完了,人家還問你要不要再來一碗。那時的水甜,山美,人也客氣,現(xiàn)在,山也炸了,媽媽也沒了,田地也沒有了,現(xiàn)在回家雖然不用翻山越嶺,可是我生活的樂趣也少了許多。最后女兒長長嘆了一口氣。

      馬德蹄站在學校的操場上,聽著女兒回憶從前,他的鼻子陣陣發(fā)酸。他覺得他很是虧欠女兒,并為這種虧欠感到無能為力,因而也就越發(fā)的內疚。但他覺得女兒長大了,從女兒在她媽媽的墳頭前取土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女兒大不一樣了,現(xiàn)在交談了一番,他覺得女兒的內心有了根莖,人跟植物一樣有了根就不會東倒西歪,她會有方向會有目標,會朝著自己理想的生活努力。對于這一點他很是欣慰。

      回來的路上他一遍遍琢磨著女兒的話,又想起女兒的一些生活瑣事,比方她的衣柜里總是滿滿當當,床下柜子上,柜子下都被一些紙盒子塞得連縫隙都沒有,有次找一把鏟刀,他找到女兒的床下,隨手打開一個紙盒子,里面是一副跳棋,還是女兒五歲的時候他買給她的,再打開一個盒子是女兒小學時的課本和幾個用爛了的鐵文具盒。沒誰教她收撿,但女兒天性就是如此?,F(xiàn)在他知道女兒是戀舊的,對于陪伴她成長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不舍得拋棄。他呢,他還不如女兒,把陪了他幾十年的田地都變賣了。

      一個星期后,他正用米湯給狗拌飯,狗忽然扭頭朝公路狂吠,他抬頭一看,一輛面包車停在路口,車門打開,村干部領著一干人下來了,一個個戴著墨鏡夾著皮包帶著茶杯,一副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樣子又像地痞流氓的樣子,有個女的很面熟,看了兩眼,想起來了,就是前年給他看田地征用合同讓他簽字,又夸他很有文化的那個女的。胸還是那么大,把一件襯衣穿得緊繃繃的,口紅畫得像喝了血。他看見他們面含春風地朝他走來,他的腦袋像釘釘子一樣一陣陣發(fā)疼。

      咦,這不是馬師傅嗎?馬師傅你好。那女的熱情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他冷冷地點頭,拒絕握手。

      一干人站在他家的稻場上,看天看地,看狗吃飯,看菜園子,一蓬刀豆爬上籬笆,紫色的花開得茂盛,番茄紅了幾個藏在葉子底下,辣椒結得好,豆角和黃瓜青油油地爬滿站架,一壟一壟,分得清清楚楚。這菜園子做得一點都不像是死了女人的。

      女的說,馬師傅,菜園子做得好啊。看馬師傅還是紋絲不動,女的又說,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能進屋說說話嗎?馬德蹄看了看那女的,沒說能也沒說不能,自從妻子死后,他對女的已經(jīng)沒有什么興趣了。

      坐下后,一個中年男子從包里拿出一份紅頭文件給馬德蹄,馬德蹄說,我眼睛老花了。中年男子把這份文件給一個小年輕,說,給馬師傅念念。馬德蹄擺擺手,說,如果是要征用我的土地,就不用念了,我不同意。

      那女的笑了笑說,馬師傅是最有覺悟的,您是村里的老高中生,是文化人,是最明白事理的。

      馬德蹄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我老糊涂了。

      那女的從鼻子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明顯感覺到如今的馬德蹄跟過去大不一樣了,有點無從下手。中年男子臉上黑風籠罩,咳嗽了一聲說,馬德蹄,土地征用不是針對哪一個人,依照工程的規(guī)劃,需要征用那一塊土地,征用多少,不是由我們說了算,是由圖紙說了算,我們只是依照章程辦事,說到底我們也是打工的,您又何必為難我們呢?

      你是打工的?馬德蹄冷笑著問道。

      當然,為黨打工。中年男子說道。

      無論你們怎么說,我反正不出讓土地,一分一寸也不出讓,這菜園這稻場和這宅基地,是五二年打土豪共產(chǎn)黨分給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勝利果實,是我爹媽留給我的遺產(chǎn),別說建王宮,就是把首都遷到這里,我也不出讓。祖宗留下的家業(yè),不能讓我給敗了。

      我們也不是白要你的,國家會按照標準進行補償。

      能補償多少?

      中年男子四下里看了看,說,我估摸著從菜園到宅基地這塊,可以賠償?shù)剿氖f左右。

      馬德蹄冷冷一笑。一副談都不談的樣子,靠在門上閉目養(yǎng)神。只要宅基地,不要后山,那不是等于梟首,留個“腦袋”在這里好看。他橫豎是不出讓土地的。

      中年男子說,馬德蹄,你就耍無賴吧,反正我們今天該講的道理都講了,下次來,我們就不講理了。

      馬德蹄問,講什么?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說,先禮后兵,你懂吧?

      你想動武?

      不信,就走著瞧,嚇你,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說著這一干人就都起了身,那個女的走在后面,對馬德蹄說,馬師傅,別真糊涂,不要拿雞蛋跟石頭碰,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考慮,如果你不主動找我們,下次再來就會有警察跟我們一起了。

      你們這是在逼我?我自己的土地我自己不能做主了?你們太霸道了。

      馬師傅,土地是國家的。那女的沖馬德蹄笑了笑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馬德蹄胸口騰起萬丈火焰,他們要拿走陪伴他幾十年的土地,卻還擺出一副耀武揚威牛逼火辣的譜,還要準備跟他動武,怎么,要警察來抓他,他殺人啦放火啦?犯罪啦?狗日的,這么欺負他。他一生勤扒苦做老實本分,卻被這幫強盜以刁民來對待。馬德蹄氣得胸脯子一起一伏,他覺得自己的肺要爆炸了。他真想宰了他們。他從廚房摸了一把薄刀和一副砧板,坐在屋檐下剁,這是當?shù)毓爬系脑{咒,是憤怒和仇恨的極致表達。

      果然那個中年男子惱火了,在面包車旁,用手指著馬德蹄說,好,你有種,你給我等著。

      哆哆哆。馬德蹄只管剁,鳥都不鳥他。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從哪生的這膽。他一生沒掙來金也沒掙來銀,這片土地是他最后的財富,是他和女兒的根基,他要拼盡全力來保護。他不怕任何威脅,拿走農(nóng)民的土地就跟掐住農(nóng)民的命門一樣,難道坐以待斃?不,他要抗爭。他要為自己的土地當一回戰(zhàn)士。

      那伙人一走,左大芬就晃蕩那兩條螳螂一樣的腿到了他的家門口,神秘兮兮地探問,他們賠償你多少?馬德蹄將刀栽在砧板上不作聲。這個女人前幾天那樣說他,她自己不記仇,但也不問問別人記不記仇。馬德蹄現(xiàn)在很是討厭她,倒不是記仇,而是討厭一個對土地對莊稼沒有感情的農(nóng)民。他覺得她是莊稼人中的敗類??此蛔撸悬c惱火,說,我賠償多少跟你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左大芬說,姓馬的,我告訴你,后山開的那塊地是違法的,如果拆遷上面賠償你后山的地子錢,我頭一個揭發(fā)你。

      隨便你。馬德蹄再不想跟她多說一個字。便關了大門。這個女人他總算是看透了,只有錢好,而且自私自利得沒有道理,自己占不到便宜也不允許別人占便宜,別人損人利己,她寧可不利己也要損人??伤尤桓狭耍@是他又一樁無比后悔的事,他感覺自己被她玷污了。

      后山的花生苗一天一個樣,一對對綠葉子長勢喜人,地子是好地子,肥氣足,種什么得什么。妻子的墳也漸漸有了綠意,不再是冷冰的一抔黃土。墳邊的柚子樹枝葉也散開了來,枝干上長了幾棵新刺,麥芒一樣的可愛。妻子生前沒有給自己看地,但照這樣看,她似乎還很喜歡埋在這里。

      一個星期里他沒有主動去找他們,他每天將那把薄刀在磨刀石上磨幾遍,磨完刀就喝酒,菜都不要,只嚼枯黃豆,照樣能喝得暈暈乎乎。一個星期后他起個大早,特意去買了幾刀黃表紙和香蠟,他的菜園東角有一窩竹子,那兒以前是村里的土地,三棵竹土地,村里沒幾個人知道,但他每年除夕和月半的時候都會去燒幾刀紙,求土地保一方家宅平安,風調雨順人畜興旺。他不知道今天是個什么結果,不管什么結果,他都要去敬敬土地。他悲哀地想,說不定是最后一次敬土地爺了。

      然后他懷揣一把薄刀恭候他們的到來。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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