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興法
雜草水一樣漫過
□ 胡興法
稻場與雜草一定草簽了協(xié)議:等一屋子的人都離開了,稻場用土成就雜草的瘋長;雜草就用它的根、它的蔭蔽,串通稻場的筋脈,還原稻場的濕潤。
一屋子、又一屋子的人果真走了。他們?nèi)w離家出走,像是專為履行它們的協(xié)議。人、稻場、雜草,達成了多么悲壯的默契。
耕牛不要了,賣掉;稻谷收掉最后一茬,不種了;黃豆蔓豆這些小作物送給別人,任人收割。要么干脆荒在田里,讓幾十只鳥啄,讓上百只老鼠、貓冬用;苞谷掰掉,隨便作個價,賣給別人,一顆種子也不留下。
不留種子,對一個種田人,是下了狠心。沒有比這更大的狠心了。
一茬茬的作物,都是人牽著牛,牛拉著石磙,石磙碾著秸稈,秸稈鋪展在稻場上完成脫粒的。最后落在稻場上的,才是一顆又一顆的糧食。
一直以來,稻場與糧食相處得好好的。主人一走,撂下糧食,稻場,頭也不回。
稻場撇開糧食,開始了與雜草的合謀。
背著主人,它們什么都干得出。需要的,只是時間。主人一走,時間也不要了,全扔給了它們。雜草用半人多高的身子,擁堵住平平展展的稻場,讓離家經(jīng)年的主人,付出很大的代價,也找不到通往家門口的路。更為險惡的是,此時,主人心底的荒蕪,將一眼望不到邊。
哪來的這么多草種呢。是借的風(fēng)勢,順風(fēng)吹來,還是借的水勢,順水飄來。是稻場盜來的嗎,平展光滑,如塊大磨刀石的稻場,對一顆顆草籽,是多么大的誘惑。它們哪能無動于衷呢。
我能想像它們竊喜的樣子。一顆顆草籽,尖叫著,吹著口哨,搖著絨毛做的扇子、風(fēng)衣、大傘,緩緩一蹬腿,穩(wěn)穩(wěn)降落。一場雨路過稻場,順便也滋潤了它們。它們的身子開始發(fā)育、膨脹。夏天是讓所有生命發(fā)瘋發(fā)狂的季節(jié),足以讓一顆顆生命力飽脹的草籽發(fā)癲。它們穿破稻場尖硬又被泡軟的地皮,鉚點勁兒,向下扎根,向上躥個兒。
一顆兩顆草籽先立下了足。剩下的借一兩場風(fēng),一兩場雨呼啦啦擁了上來。好地方啊。多好的地方。像村子里的人近些年向城里的遷徙。作坊村的人是另一類的草。草擁上主人的稻場,主人擁上城里的馬路。誰都想擁上最好的地方,過最好的日子。
誰最后擁上誰的誰。
草開始在稻場瘋長。幾場夏雨過后,綠色像水一樣漫過,像波浪一波一波地生長。芳草萋萋。芳草沒膝。淹沒了主人進屋的路。
要是沒有兩扇掛著銹鎖的木門在前面擋路,要是屋頂開始漏太陽,漏雨水,草準會跨過門檻,漫進屋子。像主人一樣,堂而皇之地站在堂屋中央?;蜿J進臥室,竄入廚房,鉆進灶臺。
我見過草的登堂入室。那是在我們朝陽觀的老屋。我們將瓦片拆下來,蓋了新宅旁的另一間新屋。老屋不情愿了,開始漏陽光,漏雨水,漏星星月亮,也漏風(fēng)。草蜂涌而入,喧賓奪主,占領(lǐng)要塞。一個夏天過后,我們再也找不到回老屋的路、門、堂屋、床、灶臺。我站在稻場邊,心地開始成片成片地荒蕪。有那么一陣子,我們很懷念老屋,本想接著老屋的日子往下過,這才發(fā)現(xiàn),隔著這么一截子荒蕪,早已無法返回。草將我們原來的生活覆蓋。我們只好不露聲色,把荒蕪圈養(yǎng)在心里,黯然選擇退出。
草用它洶涌的綠,將我們荒蕪地逐出。
我們落荒而逃。
“一人高的草啊,我拿起鎬鋤,一棵棵地刨挖,七天才除完?!?/p>
“多扎實的草兜兒,三鋤兩鋤,根本動不了它的根?!?/p>
這次回來,我在作坊村一個叫王家榜的院子里,見到一老婆婆。她用手比劃著對我說,她今年七十二了,到城里走了三十天的親戚,回到稻場,荒草掩門,差點尋不到回家的路了。
“最可惜的是,幾窩南瓜秧也差點給草捂死了。”
稻場坎邊,幾顆南瓜胡亂墜在草叢間。這是老婆婆親手栽下的。瘦瘦的,只有拳頭大。主人不在的日子,瓜藤面臨了一件它始料未及的事。雜草要將它合圍,剿滅,不給它陽光,空氣,營養(yǎng)。要活活陰死它,窒息死它,餓死它。瓜藤開始了自救。它們抱住雜草,胡攪蠻纏。往死里纏。
老婆婆回來時,幾顆缺陽光缺人疼的小南瓜,腆著泛白的小肚皮。幾根細長的瓜藤,嘆了幾口比瓜秧還長的氣。
稻場邊,還有幾棵高粱,是什么時候漏下的種子,已長成了高挑的個兒。高出雜草幾個頭,只不過,瘦得像老婆婆的一把老骨頭。
雜草狠,還有更狠的青苔。它們乘機鉆了雜草的空子,在它們的腳底編織自己的勢力。
螞蟻在草叢間胡搞,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幾只蝴蝶在草叢上款款飛,談著情說著愛,指一朵怒放的小野花為誓。要知道,以前這稻場它們從不涉足。它們的情場有的是。
……
雜草水一樣漫過,稻場荒蕪。
人風(fēng)一樣游走,不再回來,家園荒蕪。
丟失了家園的人,心靈荒蕪。
“屋里的灰有一指厚,我擦了五天。”
“貓子餓得拖不動后腿了。腰單薄得成了一張紙。不知它是怎么活過來的。要是我再不回來,它就沒了。”
“這貓啊,為什么要鐵了心等我呢。只怕是知道我會回來?”
“我再也不出門了?!?/p>
“不出門了?!?/p>
老婆婆揉揉眼角。除了皺紋,早沒眼淚了。她肯定看到了更大的荒蕪,正像水一樣從眼前蔓延過來。